第96章
奥古斯塔斯在红水中漂动。他有时看见面孔,有时听到声音,又看到更多的面孔。他看见了博利瓦与大嘴唇、他的两个妻子和三个姐妹。他还看见了早已死去的与他共同当过保安队员的人们,看见皮德罗·弗罗斯、豌豆眼和一个红头发妓女,他在河船上时曾与她混过一个月。他不由自主地前后晃动,仿佛什么东西在搅动着水。
当红色消失的时候,他又睁开了眼,并且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钢琴声。他躺在一间又小又热的屋子里,从敞开的窗口能看见蒙大拿草原。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近处的一把椅子里有一个小个儿胖子在打盹儿。此人身穿一件黑色长袍,上面落着点点头皮屑。在一个小五斗柜上,放着一瓶威士忌,还有一顶旧圆顶高帽,又破又脏,与大嘴唇的那顶一模一样。胖子安详地打着呼噜。
奥古斯塔斯觉得疼得很,这才发现他的左腿不见了,断腿处已缚上了绷带,但血还在往外流,把厚厚的绷带浸透了。
“你要是那个外科医生,就快醒醒,别让血流了。”奥古斯塔斯说。他又气恼又伤心,巴不得够到那瓶威士忌。
小个儿胖子好像挨了一叉似的猛地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上有道道红斑,奥古斯塔斯估计那是过量的酒精造成的。那个人将双手放到头上,似乎对自己的脑袋还长在那里感到奇怪。
“要是肯给我喝点儿,就把威士忌酒瓶递过来,”奥古斯塔斯说,“希望你还没把我的那条腿扔掉。”
医生又抖了一下,仿佛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在扎他。
“对一个病人来说,你的声音可真够健康的,”医生说,“在这间屋里,这种声音太不合适了。”
“啊,我只有这么一种声音。”奥古斯塔斯说。
医生又把手放到太阳穴上。“你的声音就像一把五公斤大锤一样砸在我的太阳穴上。”他说,“很对不起,我不该抱怨。事实是我自己也不大舒服。”
“你肯定是喝多了,”奥古斯塔斯说,“你要是把酒给了我,我就能替你减少点儿**物。”
医生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递给了他。奥古斯塔斯一连灌了几口,这时医生转过身,往窗外看去。街那边有人在弹钢琴。
“那个姑娘弹得真好听,”医生说,“人们说她小的时候在费城学过音乐。”
“她多大了?”奥古斯塔斯问,“没准儿我要送给她一束花。”
医生笑了。“你显然是个注重精神的人,”他说,“那很好。恐怕你还要再忍受一些磨难呢。”
“一些什么?”奥古斯塔斯问道,“你还是先介绍一下自己再说拉丁语吧。”
“莫布利医生,”那个人说,“具体地说,是约瑟夫·C.莫布利。那个‘C’代表辛西内塔斯。”
“拉丁语更多了,”奥古斯塔斯说,“解释一下你说的头几句拉丁语吧。”
“我是说我们必须把另一条腿也锯掉,”莫布利说,“我真该趁你昏过去的时候把它锯掉,但是老实说,把你那条左腿锯下来都快把我累死了。”
“那是件好事,”奥古斯塔斯说,“如果你还要把我的右腿锯掉,那你就成了咱俩之中先死的人。我要我的右腿。”
他的枪皮带就在近处的一把椅子上挂着,他伸手从枪套里掏出了手枪。
医生环顾四周后伸出手来要威士忌。奥古斯塔斯把瓶子给了他,他喝了许久,才把它递给奥古斯塔斯。
“我理解你对自己肢体的感情。”他说着,解开了绷带。看到伤口时,他皱了皱眉头,但仍接着护理。“我还不想在锯你右腿的时候让你把我打死呢。可是你要是不肯慎重地考虑一下,就非死不可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再去买点儿威士忌来,”奥古斯塔斯说,“我裤兜里有钱。弹琴的姑娘是个妓女吗?”
“是妓女,她叫多拉,”医生说,“她得肺痨了,我想。她再也见不到费城啦。”说完,他用新绷带给他把刀口包扎好。
奥古斯塔斯突然感觉头发昏。“从我的裤子里给她拿二十块钱,叫她接着弹,”他说,“把这张床往窗口推一推,这儿太闷了。”
医生把床推到靠近窗户的地方,累得他坐进了刚才他打盹儿的那把椅子里。
奥古斯塔斯觉得好了些,他看了一会儿医生。“医生,把你自己治好吧,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吗?”他说。
莫布利医生不愉快地嘿嘿笑了两声。“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大口喘了一阵,然后站了起来。
“我去买酒,”他说,“在我走开的时候,我还想劝告你冷静地考虑一下前途。如果你坚持不舍弃右腿,那就再也没有机会冷静地考虑任何问题了。”
“别忘了给那姑娘小费,”奥古斯塔斯说,“赶快把我的威士忌拿回来,捎个杯子来。”
莫布利医生朝门口走去。“咱们今天就可以做手术,”他说,“事实上,是一小时内。如果喝醉了对你有好处,我们可以等你彻底醉过去。这里有的是人来按住你。我想有十五分钟我就能把它锯下来。”
“不准你锯我这条腿,”奥古斯塔斯说,“少了一条腿,我好歹还能活动,不能两条腿都失去。”
“我可要告诉你,这样的选择十分不利,”莫布利医生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路堵死呢?你嗜好音乐,还挺有钱,为什么不把剩下的几年用来听妓女弹钢琴呢?”
“你说那个姑娘快死了,”奥古斯塔斯说,“买酒去吧。”
莫布利回来的时候带了两瓶威士忌和一个杯子。他身后跟进来一个大个子年轻人,那人个子高得进屋时不得不弯一下腰。
“这位是吉姆,”莫布利神态紧张地说,“他主动在我出去巡诊的工夫在这儿陪你。”
奥古斯塔斯将手枪保险打开,对准了年轻人。“出去,吉姆,”他说,“我不要人陪。”
吉姆连忙走了,他走得太急,忘记弯一下腰,结果头撞到了门楣。莫布利医生显得更加紧张了。他把五斗柜往床边推了推,把两瓶酒放在奥古斯塔斯拿得到的地方。
“太粗野了。”他说。
“听着,”奥古斯塔斯说,“你不能锯我这条腿,如果你想制服我,你就等着死半城人吧。我就是醉着,枪法也好着呢。”
“我只是想救你一命。”莫布利医生说。他拿起第一个酒瓶,先喝了一口,才给奥古斯塔斯斟满那个杯子。
“这该由我来操心,”奥古斯塔斯说,“你申诉了你的案子,但是陪审团反对你——一个人的陪审团。你把钱给那个妓女了吗?”
“给了,”莫布利医生说,“你既然不要人做伴,只好一个人喝酒了,我还要去把一个孩子接到这个不幸的世界上来。”
“这个世界很好嘛,虽然有时候人世间也充满了苦难。”奥古斯塔斯说。
“你如果坚持要那条腿,就再不会为苦难操什么心了。”莫布利医生略带怒气地说。
“对顽固不化的病人,你不会在意的,对吗?”
“不会,他们只让我讨厌。”莫布利医生说,“你本来能活,可是现在你要死了,你的理由说服不了我。”
“那好,我现在就把支票给你,”奥古斯塔斯说,“你关心的不是我的理由。”
“你是个阔佬吧?”医生问道。
“我在圣安东尼奥的银行里有钱,”奥古斯塔斯说,“我还有半群牛,它们现在该到黄石河以北了。”
“我有笔和纸,”医生说,“我要是你,就趁清醒的时候立下遗嘱。”
奥古斯塔斯喝了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动那纸和笔。有一段时间,音乐声中断了,他从窗口往外看,见一个孱弱的麻脸姑娘站在街上。她身穿黑色连衣裙,正好奇地望着他。他挥了挥手,但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他。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枚二十块钱的金币,通过窗口向她扔了过去,使那个姑娘大吃一惊。她走过去拾起那枚金币,抬头看了看。
“那是你的,为了音乐。”奥古斯塔斯大声说道。麻脸姑娘笑了笑,转身回酒吧去了。不久,奥古斯塔斯又听到了钢琴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起了高烧,可是他觉得很饿,便用手枪使劲地敲地板,直到一个腼腆的小个子侍者把门打开。侍者长着与盘子波吉特一模一样的海狮胡子。
“这个城里能弄到牛排吗?”奥古斯塔斯问。
“不能,但是我可以给你弄点儿鹿肉。”侍者说。他说到做到。奥古斯塔斯吃下去后,对着一个铜痰盂呕吐起来。他仅存的这条腿与锯掉的那条一样乌黑了。他又接着喝起酒来,并且不时地重新拥有他一向喜爱的那种感觉——一种使他想起田纳西清晨的感觉。他想有个女人做伴,还想叫个人去问问那个麻脸姑娘愿不愿意来坐一坐。但是周围没有人可问,后来他也就失去了这种愿望。
晚上,他正浑身出汗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惊醒了他。考尔走进屋来,把提灯放到五斗柜上。
“嘿,到底来了,虽说慢了点儿。”奥古斯塔斯放心地说。
“不算他妈的太慢,”考尔说,“我们昨天才找到豌豆眼。”
他掀开被单,看了看奥古斯塔斯的腿。莫布利医生也在屋里。考尔站在那里,对着那条发乌的腿看了会儿。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我真的请求他了,队长。”莫布利医生说,“我对他说必须锯掉。我现在真后悔锯那条腿的时候没有连这条一起锯下来。”
“你应该那么办的,”考尔硬邦邦地说,“连我都知道该那么做,而且我还不是个医生。”
“别责怪他,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要是我醒过来,看见两条腿都没了,准会开枪打死我看见的头一个人,而这第一个人就是约瑟夫·C.莫布利医生。”
“把枪放在你身边又是一个错误。”考尔说,“当然,他不如我了解你。”
他又看了看那条腿,再看着医生。“咱们现在可以干了,”他说,“他的身体很健康,有可能活下去。”
奥古斯塔斯迅速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别管我,伍德罗。”他说,“我就是那个你管不了的人。你也管不了女人,不过那与咱们现在没有关系。”
“我想你总不至于为救你的命而打死我吧。”考尔不慌不忙地说。奥古斯塔斯浑身冒汗,连枪都拿不稳,但是距离太近了。
“不打死,”奥古斯塔斯说,“可如果你不听我的,我保证把你打残。”
“我从来不认为你会自杀,古斯,”考尔说,“人没了腿照常活动。很多人在战争里丢了腿。反正你什么也不愿干,就愿意坐在前廊上喝酒,那又用不着腿。”
“不错,可我有的时候还喜欢在冷房周围走走,看看那个罐子是不是够冷了。”奥古斯塔斯说,“猪惹我的时候,我还要踢它们两脚。”
考尔知道,这样下去毫无意义,除非他想冒险打一架。奥古斯塔斯还没有把手枪的保险放下来。考尔看着医生,想知道他有何想法。
“我现在不再麻烦他了,”医生说,“太晚了。我想我错在没有骗过他去。他被送到这儿来的时候不省人事,否则我就会知道他的脾气有多坏。”
奥古斯塔斯笑起来。“请给考尔队长拿个杯子来,还有鹿肉,”他说,“我想他一定饿了。”
考尔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尽管他意识到可能已没有什么指望了。“你在内布拉斯加有两个女人,”他指出,“那两个女人会争着照顾你的。”
“克拉拉已经有一个残疾病人要照顾,她已经够烦了。”奥古斯塔斯说,“罗丽娜会照顾我,但是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太可悲了。”
“总不会和你救出她以前的那种生活一样可悲吧。”考尔提醒他。
“你没有抓住要点,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我这么多年一直自豪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如果失去了我的自豪感,那么其他的也跟着失去算了。有些事是我的虚荣心不能忍受的。”
“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核心,”考尔痛苦地说,“你那混账虚荣心。”他只有奥古斯塔斯受伤的思想准备,却没有预料到他即将死去。眼前的景象强烈地影响了他,他突然感到全身发软。医生离开房间后,他坐在那把椅子里,摘下了帽子。他久久地注视着奥古斯塔斯,想找个理由说服他,然而奥古斯塔斯就是奥古斯塔斯,什么理由都无济于事,也从来没有哪个理由对他起过作用。他或是与奥古斯塔斯打一架,赢了他就能把他的腿锯掉;或是坐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死去。那个医生似乎对他无论如何都会死坚信不疑,但在这类事情上,医生也会误诊。
他想敦促自己和他打架——奥古斯塔斯或许打不中,甚至根本不开枪,尽管这两者都是不可知的——然而他自己的虚弱使他在椅子里动弹不得。他在发抖,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伍德罗,我劝你放松一些。”奥古斯塔斯说,“你救不了我,如果咱们在这样的时刻打架,太可惜了。我有可能失手把你打死,这么一来,那些孩子非在平原上干坐着冻死不可。”
考尔没有答话。他感到疲倦,感到衰老,感到凄凉。他曾催马跑了一天一夜,很快就找到了发生殴斗的那条河,找到了豌豆眼的枪,甚至是他的靴子和衬衫,还发现了奥古斯塔斯的马鞍,然后向迈尔斯城飞奔而来。他甘愿冒着毁掉母夜叉的风险——母夜叉没有毁掉,它只是跑得有点儿疲倦——然而他还是来晚了,太晚了。奥古斯塔斯就要死去,而他能做的一切只是看着他死。
那个侍者端来一盘鹿肉,但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接过一杯威士忌,接着又喝了一杯,但没有什么作用。
“希望你别为这件事变成个酒鬼。”奥古斯塔斯说。
“不会的,”考尔说,“你可以把手枪的保险合上了。你要是非死不可,就请便吧。”
奥古斯塔斯爽朗地笑了。“你这样说话,好像在这件事上不赞成我。”他说。
“是的,”考尔说,“你有副好脑子,如果你用它,脑子好的人就是有用的人。”
“有什么用?编绳子?”奥古斯塔斯说,“不是我的作风呀,队长。”
“你的浑蛋作风就是你彻底垮掉。你到现在还活着,真神了。要什么特殊的葬礼吗?”
“要,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奥古斯塔斯说,“我有件大事请你帮忙,我还要帮你一个大忙。”
“什么忙?”
“我请你帮的忙也就是我要帮你的那个忙。”奥古斯塔斯说,“我想埋在克拉拉果园里。”
“在内布拉斯加?”考尔惊讶地问,“我没有看见什么果园呀。”
奥古斯塔斯扯开嘴角笑了。“不在内布拉斯加,”他说,“在得克萨斯,在南瓜达卢普河边那一小片茂盛的橡树林里。记得吗?咱们还在那儿停过呢。”
“天哪,”考尔说,他想他这个朋友一定是在说胡话,“你要我把你弄回得克萨斯?咱们刚刚到达蒙大拿。”
“我知道你刚到这里,”奥古斯塔斯说,“我不反对在蒙大拿过冬,葬礼可以等些时候。只要把我放在盐里或木炭里,要么你看着怎么办好就怎么办,这样尸体就能保存好,你可以开春再上路。到那时候,你已经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牧牛大王,也许需要一次旅行休息一下呢。”
考尔仔细瞧了瞧他的朋友。奥古斯塔斯看上去很清醒,也相当认真。
“去得克萨斯?”他重复了一遍。
“是的,这就是我帮你的忙。”奥古斯塔斯说,“这件工作是专留给你的,别的人不能做,连试都试不成。既然蒙大拿这边的生活就快安定下来了,我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可忙的,伍德罗。如果你为我办这件事,就可以再接着忙一年,我想。”
“你这人可真怪,古斯。”考尔叹了口气,“我们都会想念你的。”
“连你也想,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
“是的,我也想。”考尔说,“我为什么不想?”
“我收回那句话,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我不怀疑你会想我。这个冬天你也可能会因寂寞而死,那我就永远到不了克拉拉果园了。”
“你干吗这样称呼那个地方?”
“我们在那儿野餐过,”奥古斯塔斯说,“我给它起的名字,克拉拉很高兴。那些年我比别人使她得到了更多的快乐。”
“啊,这就是要去那么远埋葬的原因?”考尔说,“我相信她会答应在内布拉斯加给你块坟地的。”
“会的,可是我们在得克萨斯有过幸福,”奥古斯塔斯说,“也是我最大的幸福。如果你懒得送我去得克萨斯,就把我从这扇窗户扔出去算了。”他激动地说,“她在内布拉斯加有家,”奥古斯塔斯补充道,语气平和了些,“我不想和她嫁的那个蠢马贩子躺在一起。”
“要是有人说书,这可是个好题材。”考尔说,“你想叫我把你的尸体运到四千公里外,只因为你过去常和一个姑娘在南瓜达卢普河野餐?”
“是的,还有就是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做到。”奥古斯塔斯说。
“可是我办到了你也不知道,”考尔说,“我相信我会做的,因为你提出了要求。”
他没有再说什么。不久,他发现奥古斯塔斯困了,便将椅子挪近了窗户。夜间很凉,但因为有那盏提灯,小屋里的空气闷得很。他将灯吹灭,显出了微弱的月光。他想睡一会儿,但一时睡不着。后来他真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奥古斯塔斯醒着,身上发烫。考尔把灯点上,但对奥古斯塔斯的病痛一筹莫展。
“你们被拖住的那条河叫马瑟尔谢尔河,”他说,“我遇见了那个老捕兽人,是他告诉我的。咱们可以雇他当侦察员,他对这一带很熟悉。”
“我想来点儿好威士忌,”奥古斯塔斯说,“这是些便宜货。”
“酒吧都关门了吧。”考尔说。
“不管是开是关,他们未必有好酒。”奥古斯塔斯说,“你要是打算听,我还有话要说。”
“当然,太好了。”考尔说,“我猜你一定想好了让我把你埋到南极去。”
“没有,不过一定要在内布拉斯加停一夜,让那两个女人知道,”奥古斯塔斯说,“我把我那一半牛给罗丽娜,别为这跟我吵。照应好,让她拿到该得的钱。我要给你留一张便条,你交给她,还有克拉拉的一张。”
“我会给她们的。”考尔说。
“我对纽特说了你是他爸。”奥古斯塔斯说。
“嗐,你可不该说。”考尔说。
“我不得不说。你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所以我才告诉他的。”奥古斯塔斯说,“现在你打死我吧,我想得到这种福气。我非常不舒服,外加尴尬。”
“为什么尴尬?”考尔问道。
“你想想,他们用现代化武器打了咱们五十次,咱们都平安无事,到了这个时候,这把年纪,反倒叫一支箭毒死了。”奥古斯塔斯说,“真不可思议。”
“你总是粗心大意,”考尔说,“豌豆眼说你骑过一个小山包,冲进了他们的队伍里。就这类事情,我警告过你一千次。上山有上山的好办法嘛。”
“是呀,可我喜欢自由自在地活在世界上,”奥古斯塔斯说,“我喜欢在哪儿翻山就在哪儿翻。”
他停了片刻。“你可不要虐待纽特。”他说。
“我虐待过他吗?”考尔问道。
“是的,总那样。”奥古斯塔斯说,“我承认这是你唯一的罪孽,但这是个大罪孽。你必须待他好些,他是你能得到的唯一的孩子——我用一大笔钱打赌——虽然我想你老了的时候会喜欢女人的。”
“不,我不会的,”考尔说,“她们不喜欢我。我从来不记得虐待过那个孩子。”
“这会儿你叫他的方式就是虐待,”奥古斯塔斯说,“把你的姓给他,那样你就会有个引以为傲的儿子。纽特也就会知道你是他的爸爸。”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考尔说。
“我知道,你也知道。”奥古斯塔斯说,“你比我更坏,我只在腿的问题上显得顽固,可你呢?女人们不喜欢你算他妈的对了。你从来就不承认你需要她们中的一个,连一时的快活都不需要。你虽然是人,而且你有一次也需要过一个——可是你不想要任何不能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考尔没有说话。奥古斯塔斯快死了,与他争吵是不对的,而且总是这件事,他们共事这么久以来,仍旧是这件事。
天亮时,奥古斯塔斯睡得不稳,发着高烧。考尔估计他再也不会醒过来,因而没有离开那间小屋。奥古斯塔斯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吃那盘鹿肉。
“对那些印第安人,你想让我采取什么行动?”考尔问道。
“哪些印第安人?”奥古斯塔斯问。他不知道他的朋友指的是什么。考尔的脸颊塌陷下去了,仿佛一连几天没有进食一样,尽管他问那个问题的时候正在吃东西。
“用箭把你射中的那些印第安人呗。”考尔说。
“啊,不,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咱们把他们赢得够惨的了。他们并没有邀请咱们到这里来,这一点你很明白。咱们可不能报仇,你要是打算干这种事,我可就要倒你的胃口了。”
“我的胃口反正不好。”考尔说。
“我钉在篷车上的那块招牌,就是我在孤鸽镇做的那块招牌,不是曾经让狄兹不高兴吗?”奥古斯塔斯问。
“也让我不高兴过,”考尔说,“那块招牌真是个稀罕物。还在篷车上呢。”
“我认为那是我的杰作。再有就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没有任你往更坏的地步发展下去,”奥古斯塔斯说,“把那块招牌带上,立在我的坟墓前。”
“你给那两个女人的便条写好了吗?”考尔问道,“你瞧我真不知道该跟她们怎么说才好。”
“妈的,我忘了,还是两个我喜欢的女人呢,”奥古斯塔斯说,“给我找张纸来。”
医生给奥古斯塔斯拿来一本白纸簿,让他写遗嘱。奥古斯塔斯坐起来,慢慢地写了两张便条。
“同时给两个女人写信可是够危险的,”他说,“尤其是我现在这么精神恍惚,难以表达出她们期望从男人身上得到的那种感情。”
可他还是接着写了下去。后来,考尔见他的手垂了下来,以为他死了。其实他没有死,只是太累了,连把第二张便条叠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考尔便替他叠好了。
“伍德罗,你就是当事人。”奥古斯塔斯说。
“什么?”考尔问。
奥古斯塔斯正看着窗外。“看看蒙大拿吧,”他说,“又美又清新,可是咱们来了,它很快就会被毁掉,像我的腿一样。”
然后他把头转向考尔。“我差点儿忘了,”他说,“把我的马鞍给豌豆眼,我把他的马鞍皮割下来垫我那根拐了。我不想让他对我有个坏印象。”
“啊,他不会的,古斯。”考尔说。
然后,奥古斯塔斯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烟霭迷漫,开始是红色的,然后宛如田纳西清晨的雾一样,呈现出银白色。
考尔坐在床边,希望他还能再睁开眼睛。奥古斯塔斯的呼吸声尚能听到。太阳落山了,考尔坐在椅子里,倾听着他朋友那粗重的呼吸声。他想保持清醒,可是他太累了。过了一会儿,医生端了盏灯进来,考尔发现血已顺着床单一直流到了地板上。
“**满是血。你的朋友死了。”医生说。
考尔为自己睡着了深感不安。他看见奥古斯塔斯给那两个女人写的便条中的一张仍放在**,沾了点儿血,但是不多。考尔在他的裤子上小心地把便条擦了擦,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