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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母病父亡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5460 2024-10-22 04:54

  

  钟声响起,夜里十点整。正值春分时节,轻寒料峭,星夜清冷。苔丝义无反顾,一头扎进漫漫黑夜,踏上了十五英里的回家之路。人迹稀少、偏僻幽静之处,黑夜,对于悄无声息的独行者,已不再是危险恐惧,反而成了一种保护庇佑。这一点苔丝心里十分清楚,于是便抄近道,循小路而行,这要是白天,苔丝绝不敢如此。那年头也没有半路打劫的,加上苔丝一心挂念母亲,幽灵鬼怪之类也便无甚可惧了。苔丝一路上山下坡,一英里接一英里,疾疾而行。半夜时分,终于登上野牛冢。高处俯望,但见山谷一片漆黑混沌,如幽冥深渊,莫可名状;山谷另一面,便是苔丝生长的地方。在高地上已经行了大约五英里,再在低地走上十一二英里,便可到家。星光暗淡,清辉遍洒,山路蜿蜒,依稀可见,苔丝沿着山路迤逦下行。走了没多久,脚下便觉出明显差异,与高地迥然不同,就连气味也别具一格。布蕾克摩山谷黏土厚重,收税公路还没修到这里。此地偏远僻陋,迷信盛行,经久不衰。过去,这里谷深林密,古木森然,现在又是阴暗朦胧,远近交织,古木与树篱高耸恐怖,幽魅婆娑,仿佛鬼神出没,旧态复来。从前,这里雄鹿成群,常有人狩猎;这里女巫出没,曾用针刺或投水之法验明;这里妖精隐现,绿光闪耀,嗤嗤笑着嘲弄行人。现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对此深信不疑,因此这里便妖怪群聚,精灵遍布,成了幽灵鬼怪的乐园。

  苔丝取道纳特伯瑞,走过一家乡村客栈,风吹招牌,吱嘎作响,与她的脚步声相应相和;除了苔丝自己,再不会有人听到这番动静。不知不觉,苔丝幻想升腾,仿佛飞入路边茅舍,分明看到茅草屋顶之下一片黑暗,农人四仰八叉躺在**,盖着小紫花格儿的被子,筋松肌弛,享受酣眠,那是在蓄积体力,待到第二天早晨,汉伯顿山顶现出一丝彩霞,便起身投入新的劳作。

  苔丝沿着篱路,蜿蜒而行。凌晨三点,终于拐过了最后一道弯儿,进入马泺村。而后走过一片草场,正是在那里,乡村会社举行舞会,她第一次遇见安吉儿·克莱尔,而且他还没邀她跳舞,至今,苔丝心头尚有一丝失望伤感。母亲房舍处,透出一缕灯光。那缕灯光从卧室的窗户照射出来,窗外,树枝摇曳,灯光忽明忽暗,仿佛朝她眨眼。房屋轮廓清晰呈现眼前,茅草顶,刚用她的钱修葺一新;一见宅院,旧日情景便浮现眼前。这座房子,仿佛是她身体和生活的一部分;天窗的斜坡,山墙的石灰,烟囱顶上的破砖碎瓦,都与她息息相关。而眼前这一切却又似呆若痴、昏迷恍惚,这意味着母亲病倒了。

  苔丝轻轻推开门,没惊动任何人。楼下的房间空无一人,一位邻居夜间一直陪护着母亲,此时走到楼梯口小声告诉苔丝,她母亲睡着了,身体仍不见好转。于是,苔丝做了点儿早饭,自己吃了,紧接着便走进母亲卧室,悉心照料左右。

  第二天早晨,苔丝见到了孩子们,他们一个个都长高了很多,个子像是被拉长了一样。她离家还不到一年,孩子们的成长速度真是令人震惊。她现在得一心一意照顾他们,自己的忧愁也就无暇顾及了。

  父亲的病还是老样子,那病也叫不上名儿;他坐在椅子上,跟往日相比,也看不出什么差异。不过,苔丝回来第二天,他却容光焕发,有些异乎寻常。他却是异想天开,想出来一个合理的生活计划,苔丝便问他到底是什么计划。

  “我正琢磨着,给英国这一带所有的文物学家写封信,”他说,“让他们各自捐笔钱,建立基金,来养活我。我敢肯定,他们会把我的要求当成一件富有浪漫精神、艺术情趣,且正确恰当的事来做。他们花大量金钱去保护古迹,发掘骨骸之类的东西;要是他们得知还有我这么个活古董,一定会更感兴趣。真希望有人能够逐一告知他们,说现在就有一个活古董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却不当回事!要是特林汉姆牧师还活着,就是他发现的我,他一定会这么办,我敢担保。”

  苔丝虽然接济过家里几次,但窘况并没有改善多少。现在诸事急迫,忙乱如麻,苔丝脚不沾地、手不释物,哪有时间和父亲辩论他那伟大的计划。家里的事情终于安排妥当,苔丝便转而处理外面的事情。时下已到栽培、播种季节,村里的菜园子和分派地早已春耕完毕,只剩德伯菲尔德家的还荒着。然而她却得知,原本要播种的土豆,已经全部吃光,这令苔丝惊愕不已,沮丧万分——真是今日山穷水尽,哪管明天是死是活!苔丝赶紧找了些她能弄到的作物种子,连哄带劝,过了几天,父亲终于答应出来照管菜园子了。而苔丝自己则去耕种那块分派地,这是他们从离村子几百码的一块大地里租来的一小块儿。

  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不用她时刻守在床前伺候,再加上被束缚在病床前已有些时日,苔丝倒也乐意出去透口气,种种地;毕竟,繁重的劳作能释放苦闷的心情。一块大地,位于高处,干爽开阔,树篱围圈;苔丝家的分派地,就在其中,像她家这样的地,还有四五十块。白天给雇主干完活儿,人们便在各自的分派地里忙得不亦乐乎。深耕细刨通常在下午六点开始,一直干到黄昏日落或月上枝头,不一而定。此时,天干物燥,各地块儿都趁此机会,点燃一堆堆拔除的野草与废弃之物。

  有一天,天朗气清,苔丝与丽莎·露还有几个邻居一起在各自的地里干活,大家一直干到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平射在分派地块的白色界桩上。日落西山,暮色苍茫,大家点燃了一堆堆杂草和丢弃的卷心菜根,田间地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浓烟滚滚,随风飘**,分派地块的边界轮廓也随之忽隐忽现。风卷浓烟,团团贴地翻滚,火光亮起,映照着团团浓烟,倏忽成了半透明的发光体,将农人相互隔绝,不得而见。此时此刻,方才明白,“云柱”白天为墙,夜晚是光的真正意思。

  夜色渐浓,田间有些男女便放下手中的活儿,回家去了;不过大多数人仍然留在地里,想把手里的活儿干完,苔丝便是其中之一;她打发妹妹先回去了,自己依旧留在烧着杂草的地里,拿着叉子干活。那把叉子有四个齿儿,闪闪发亮,碰到石头和硬土块儿,叮当作响。有时,浓烟忽起,将她笼罩其间,有时又飘移而去,将其现身;这时,草堆燃起的黄铜色火焰,便照耀在她身上。今晚苔丝穿着奇异,有些惹眼;她身着长袍,几经浆洗,已然发白,外罩黑色短夹克,整体一看,既像出席婚礼的贺喜之友,又像是参加葬礼的送殡之客。苔丝身后的女人都系着白围裙,暮色昏沉,唯有腰间的白围裙与灰白的面庞依稀可见,其余一片朦胧;火光明灭,偶尔照到她们身上,才见得真身。

  西边,光秃秃的棘树,枝条杂乱,像铁丝一样,交织在一起,结成树篱,形成了这一大片田地的边界;天空低沉,一片灰白,映衬得那树篱格外显眼。头顶之上,木星高悬,宛如一朵盛开的黄水仙,明亮异常,差不多都能照出影子来。四下繁星点点,叫不出名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偶尔车轮碾过干燥的路面,吱嘎有声。

  天色还不算太晚,人们依然在田间辛勤劳作,铁叉击石,叮当有声。空气虽然依旧清冷刺骨,却略带春意,撩拨起人们的兴致,留在田间继续劳作。此时此刻,火堆烧得噼啪作响,光与影神秘莫测,这之间产生了一种魔力,吸引着苔丝与众人,留在田间,乐享情趣,不忍离去。冬日严寒,夜幕降临,就像恶魔;夏日和暖,夜色温柔,宛若情人;三月清明,万物复苏,夜幕缓至,让人心平神和。

  那时,大家都无暇顾及周围的同伴,只是低头耕作。刚翻耕过的土地被火光映得通红,就着光亮,苔丝一边翻土块儿,一边痴痴地唱小曲;此时,她也不再幻想,克莱尔会来听她唱歌。过了好久,苔丝才注意到,在她身旁还有一个人在干活儿,是个男的,穿着粗布长衫,和苔丝一起在她家地里翻土,苔丝猜测那人可能是父亲请来帮忙的,想早点儿把地里的活儿干完。两人越翻越近,苔丝隐约能看清那人。浓烟时而飘来,将他俩隔开,时而散去,两人又得以相见,时而又将两人团团围住,与周围耕作的农人隔开。

  两人各自无言,苔丝也没多想,只知道白天没见过此人,而且他应该也不是本村的,毕竟这几年苔丝时常离家外出,而且在外面一待就待很长时间,不认识他也不足为怪。他越翻就离她越近,苔丝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叉子上反射的火光,和她自己叉子上反射的一样晃眼。这时,苔丝走到火堆旁,把一些枯草扔到上面,却发现他在那边也跟着做了同样的事情。枯草烧着,火光一亮,苔丝看到了德伯维尔的脸。

  苔丝万万没想到,德伯维尔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模样竟是如此奇异怪诞;只见他身穿长罩衫,皱皱巴巴,现在也只有那些因循守旧、古板不化的老农才这身打扮。这番打扮是既好笑又可怕,再加上这副举止姿态,苔丝不觉胆战心惊。德伯维尔却压低声音,长笑不已。

  “要是开个玩笑,此时此刻,咱俩多像在伊甸园里呀!”他歪着头看着苔丝,异想天开地说。

  “你说什么呀?”苔丝有气无力地问道。

  “爱说笑话的人,见到此情此景,可能会说咱俩就像在伊甸园里。你是夏娃,我就是另外一个,那个老家伙儿,装扮成下等动物,来**你。我研习神学之时,很熟悉弥尔顿诗歌中描写的一个场景。其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

  女皇,路已铺好,并不很长,

  就紧靠着一旁的,那排桃金娘,

  只要您愿意,

  我便会为您,头前带路,导引方向,

  须臾,您便可把人间极乐来享。

  夏娃答曰:“头前带路。”

  “等等,我亲爱的,亲爱的苔丝,我只是把你想说的这些话,替你说出来而已;你把我想得太坏,其实我并没那么坏。”

  “我从来都没说过你是撒旦,也从来没这样想过。我可从未把你看成那样的人。除非你惹我生气,否则我都是冷静客观地看待你,怎么着,你来这里翻地,完全是为了我?”

  “这还用问!我来,完全是为了见你一面,别无他求。这件粗布长衫,在我来的路上,看见挂在那里出售,便买来穿上,这也是事后才想到的,就是怕你认出我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不让你干这种活。”

  “替我父亲干活,我心甘情愿。”

  “那地方的合同到期了吗?”

  “到了。”

  “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儿?去找你那亲爱的丈夫吗?”

  旧事重提,尴尬难堪,苔丝简直忍无可忍。

  “哦——我不知道!”她痛苦万状,“我哪里还有丈夫!”

  “说得对——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但是你还有朋友呀,我决心已定,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要让你过上舒服日子。到了家,你就会看见我给你们送去了什么。”

  “唉,艾力克,我真希望你什么都不要给我!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也不愿意要,那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他压低了声音,冲她嚷道,“我这样疼你,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受罪,一点儿忙都不帮呢!”

  “但是我现在过得也不错!我的困境,只是——只是——根本不是生计问题!”

  她转过身来,不顾一切,拼命翻地,眼泪夺眶而出,滴到铁叉柄上,落到土块儿上。

  “那就是几个孩子的事——你的弟弟妹妹,”他接着说,“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

  闻听此言,苔丝心头一震——艾力克的话戳中了她的软肋,他猜到了她最大的焦虑担忧。这次回家,苔丝一心扑在弟弟妹妹身上,悉心照顾,爱意浓浓。

  “万一你母亲有个闪失,总得有个人照顾他们,你父亲又指望不上!”

  “有我搭把手,他一定能行!”

  “还有我!”

  “不需要你,先生!”

  “真是愚蠢!”他吼道,“你父亲知道,咱们是本家,我出手相助,他自然满意!”

  “他不会再那样想了。我早已将实情相告。”

  “真是愚蠢至极!”

  德伯维尔大怒,甩下苔丝,退到树篱旁,扯下长罩衫,揉作一团,扔进火堆,愤愤而去。

  闹了这么一出,苔丝无心刨地。她心神不定,心里嘀咕,德伯维尔是不是又到父亲家去了,于是她拿起铁叉,径直往家赶。

  离家还有二十来码,一个妹妹迎面走来。

  “哎呀,苔丝,你快回家看看吧!丽莎·露哭得厉害,家里挤了一堆人,母亲身体大有好转,但他们说,父亲不行了。”这孩子只知事关重大,哪知其后的悲伤苦难。她站在那里,瞪大双眼,满眼凝重,盯着苔丝;倏而,她从苔丝神情里读出了什么,说道——

  “苔丝,难道咱们再也不能跟父亲说话了?”

  “可父亲没什么大病啊!”苔丝心慌意乱,大声说道。

  丽莎·露走上前来。“他刚才跌倒了,给妈妈看病的大夫说,没救了,他的心上裹满了肥油。”

  不错,德伯菲尔德夫妇在鬼门关前调换了位置;奄奄一息的脱离了危险,小恙在身的却撒手人寰。这个消息,乍一听,已是令人错愕不已,可仔细一想,其意义却远非如此。苔丝的父亲,生前虽无半点儿建树,于妻于子并无多少担当,可他活着,却对这个家庭意义非凡。原来,他们住的房屋宅院,典约上只限三辈,到德伯菲尔德,正好期满。这座房子,承租农地的佃户垂涎已久,想要过来给长工住,那长工也是缺房少屋,无处容身。而且,终身典房人,和小自由保产人一样,不事农耕,寡居不群,在村子里也就不受待见,因而租期一到,绝不再续。

  想当年,德伯维尔家乃是郡中望族,一定有很多次,毫不客气地把无地可耕者驱赶逐出;现在,这种情况居然落到其后人头上。天地之间,盛衰兴败,潮起潮落,万物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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