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圈独家文学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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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托马斯·哈代的小说
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1]
伍尔夫在自己的读书随笔中用轻灵活泼的文笔写出她对于自己所喜爱的作家和作品的印象。其中《托马斯·哈代的小说》一文,介绍了哈代本人的主要作品、写作生涯、逸闻轶事等等,使人读来饶有趣味,也让我们得以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来看待哈代。
当我们说托马斯·哈代之死让英语文学失去了领袖,其实是在说,哈代文学地位之高,无人能望其项背。没有哪一位作家如此被大众普遍接受,在文坛中,也没有哪一位作家能够如此值得我们自发致敬。显然,这个说法没人会否认。这位不问世事的俭朴老人,若是在这个场合听到此种溢美之词恐怕会万分尴尬。不过,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他的时代,至少因他的存在,文学艺术成了一项光荣的使命。哈代在世时,任何人都不应对他的艺术抱有轻蔑的想法。这不仅是因为他举世无双的才华,更是由于他的谦逊和正直,由于他简单的生活——简居多塞特郡,从不追名逐利,从不自卖自夸——他的品格和简单的生活涌现出一种特质。他才华出众,又如此爱惜自己的羽毛,让我们无法不称他为艺术家,无法不尊敬他、爱他。但是我们必须谈论他的作品,那些很早之前写就的小说看起来似乎与当今的文学脱节,正如哈代本人一样,都远离了现实的喧嚣和琐碎。
要想追溯哈代的小说家生涯,我们要回到至少一代人之前。1871年,他31岁,已经写了一部小说《计出无奈》,不过那时他还不是一个自信的作家。他自言“正在摸索一种方法”;似乎他清楚自己拥有各种天赋,但并不知道它们的本质,也不知道如何用好它们。阅读他的第一部小说[2],就是与作者一同感受他本人的困惑。他的想象力强大又讽刺;他通过涉猎书本自学成才;他能够创造角色,却不能掌控角色;他显然被技巧上的困难所阻碍;更为奇特的是,他认为人类受自身以外的力量所支配,这使得他小说中的巧合极端夸张且戏剧化。那时他就认定,小说绝非玩具,也并非表达观点的工具;它是一种通过真实、残酷、激烈的印象展示人们生活的方式。不过,这本书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或许还是那响彻书页之间的、瀑布一般的回响。在《计出无奈》这本书里,这种巨大力量的首次得到展现,可以预见,这种力量也将成为他后续作品中的主要部分。在书中,他已然展示了自己是一个细致入微又成熟老到的自然观察者。他知道,雨,落在根茎上和落在耕地上是如何不一样的;风,穿过不同种类的树枝的声音是如何不同的。但他也有更深刻的洞察,他将自然看作一种力量。他觉察到了自然的特质——对于人类的命运,它会同情,也会嘲笑,还会冷漠地袖手旁观。在这种觉察之下,就不难理解《计出无奈》一书中,阿尔克里芙小姐和赛希莉亚的故事之所以如此让人难忘,正是因为这个故事在众神的注视之下发生,在自然之中展开。
那时他是一位诗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小说家这个身份尚待商榷。但一年后,《绿荫下》问世,明显看出他无须再“摸索方法”了。先前作品中固执的独创性不见了。与前者相比,他的第二本小说完整、迷人,如田园诗歌一般美好。看起来,这位作家甚至有望成长为英国风景画家。他的画作中满是鲜花盛开的村舍花园和年老的农妇,他徘徊于这些画作中,收集并留存那些即将被遗忘的传统生活方式和语言,迅速地使用。它们而如今,从未有这样一位古典爱好者,一位兜里揣有显微镜的自然科学家,一位观察语言变迁的学者,会如此专注于倾听旁边那片树丛中,一只小鸟被猫头鹰杀死的悲鸣。这声悲鸣“在静默中传递,却不与它嬉闹”[3]。我们也听到,远远的,似乎有一声朝着大海发出的枪响,打破了夏日早晨的平静,生出怪异、不祥的回响。但在读这些早期作品时,我们也会感到他的才华遭到浪费。哈代的天赋固执而古怪;才华一个不接踵而来,支配着他,他却无法轻易驾驭,让它们彼此合作。这确实可能成为一个作家必须面对的命运。他是诗人,同时也是现实主义者:他是田野和大地的忠实子孙,却为因书本滋生的怀疑和绝望所折磨;他热爱旧式生活和平凡的乡亲,却注定要目睹祖辈的信念和血肉在他眼前灰飞烟灭。
在这种矛盾冲突之下,自然又添加了一味元素,似乎要打破一种平衡发展。有些作家能够有意识地掌控笔下的角色和情节,有的作家则做不到这一点。有些作家,如亨利·詹姆斯[4]和福楼拜[5],不仅能最大程度利用好自己泛滥的才华,还能在创作中控制它;他们了解每一种状况的所有可能性,因此他们的书里绝不会出现突发事件。而那些无意识的作家,如狄更斯[6]和司各特[7],仿佛他们的作品在未经他们同意之下,突然之间剧情向前推进了。当**落下,他们既无法解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必须把哈代的位置放在这些无意识的作家中——这是他才华的源泉,也是他的弱点。他的原话“幻象的瞬间”[8]精准地描述了他所写的每一本书中,那些有着石破天惊的美丽与力量的片段。一种我们无法预见,他似乎也无法掌控的力量迅速迸发,让一些场景与其他部分脱离开来。这些场景似乎从始至终都是独立存在的:那辆载有芳丽尸体的马车,在湿漉漉的大树下穿梭;肥硕的绵羊在三叶草丛中艰难前行;特洛伊在巴斯谢芭身边挥舞着剑,削去了她的卷发,刺穿她胸口的毛虫,她却一动不动[9]。这些故事栩栩如生,不仅给我们带来了视觉的感受,它还调动了我们全部的感官。这样的场景如初升的太阳一样闪耀,令人回味无穷。但这种力量来得快去得也快。“幻象的瞬间”之后就是漫长的白日。不过我们相信不是每种技艺都能够抓住这种野生的力量,让它更好地释放。于是,这些小说中充满了不平衡感,它们显得粗糙、笨拙、词不达意,但绝对不是无趣;在他的小说中总带有一丝无意识的模糊性,总是有一些新鲜的光环和未曾表达的边界,这反而激发出最深刻的阅读满足感。哈代他本人并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好像他的意识超过了他的表达能力,于是他只有将完整意图留给读者来猜测,让读者用自己的经验去填补他的空白。
这些原因导致哈代的成长不够稳定,成就也参差不齐,但是当时机成熟,就会为他带来辉煌。这个时刻来临了,《远离尘嚣》完全展现了他的天赋。这部作品主题明确,技法成熟;这个诗人、乡下人,这个感性的人,这个深思熟虑的人,这个不断学习的人,他的一切品质和经验都注入了这部作品,无论潮流怎样改变,都无法撼动这部作品在英语文学中的伟大地位。首先,这本书里有着其他任何作家都无法构建的独特物质世界;其次,书里还有山野衬托下的渺小人类——虽然山野的存在与人类无关,却赋予他的作品以深沉而庄严的美。那黑暗的高地矗立于苍穹之下,其上竖立着埋葬死人的土墩与牧羊人的小屋,它如海浪一般平滑,却坚实而永恒;它朝着无尽的远方延绵而去,而其褶皱中遮蔽着安静的村庄,白日之下,炊烟袅袅;黑夜笼罩,灯火阑珊。在这世界背面照顾自己羊群的盖伯瑞尔·奥克则是那个永恒的牧羊人,星星是古老的灯塔,他在羊群旁边已观察了数年。
但是在这山谷之下,大地生机勃勃。繁忙的农场,丰裕的谷仓,田野里响彻着牛群的低鸣与羊群的咩叫。自然欣欣向荣、绚烂多彩、热情奔放;此时,它还未变得邪恶,依旧是劳动人民的伟大母亲。哈代第一次完全展现了他的幽默——只有在乡下人的嘴里,幽默才能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一天的活儿干完了,简·科根、亨利·弗雷和约瑟夫·普格拉斯相聚在麦芽厂,借着酒劲,纵情释放他们那半机智、半诗意的幽默。自从朝圣者踏上朝圣之路,他们就开始在脑子里酝酿这些笑料了。莎士比亚、司各特还有乔治·艾略特都爱偷听农民们的趣语,但他们不论是在喜欢偷听的程度上,还是在理解程度上,都不及哈代。在这部威塞克斯小说中,农民并非以个体的方式脱颖而出,他们创造了一个智慧和幽默的公共宝库,它具有永恒的生命力。他们点评着男女主角的行为。特洛伊、奥克、芳丽或巴斯谢芭这些主角进进出出,来来去去,配角如简·科根、亨利·弗雷和约瑟夫·普格拉斯却还留在那儿。他们晚上喝酒,白天耕地。他们是永恒的。在这些小说里,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与他们相遇,他们总有一些典型特征,他们代表着一个群体,而非个体。这些农民是智慧的圣所,乡村则是幸福的最后一座堡垒。当他们消失,这个群体便没有了希望。
奥克、特洛伊、巴斯谢芭和芳丽,这几个角色让我们见证了小说角色所能达到的巅峰。在每一本书中,都有三四个主导的角色,他们像避雷针一样吸引着各方力量。奥克、特洛伊和巴斯谢芭,游苔莎、维尔迪夫和文恩[10],亨察德、露塞塔和法夫瑞[11],裘德、淑·布莱德赫和费劳孙[12]。这些不同的角色组合甚至有一些相似之处。作为个体,他们各有特点,但他们又是相似的类型。巴斯谢芭有她的个性,但她同时也是女人,是游苔莎、露塞塔和淑的姐妹;盖伯瑞尔是奥克家的人,但他也代表着男人,是亨察德、文恩和裘德的兄弟。不管巴斯谢芭有多可爱、多迷人,她依然是柔弱的女人;不论亨察德多么固执,怎样误入歧途,他依旧是强壮的男人。这是哈代的基础视角,是他作品的主要成分。女人是柔弱的,是男人的欲望所在,她依附于更强壮的男人,迷住了他的双眼。尽管如此,在哈代的优秀作品中,他仍然自在地将生命倾注于这些有着既定框架的刻板之中!我们读到巴斯谢芭乘着马车,坐在自己的绿植之间,透过那扇视窗,展现她特有的可爱笑容时,我们就能大概猜到结局——这就是哈代的才能——她将会遭受怎样的痛苦,又将给他人带去怎样的伤害。但是在那个时刻,能看到生命之花绽放的美丽。而这样的时刻数不胜数。他笔下的男男女女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不过,和男性角色相比,他对女人展现出一种更温柔的关怀,或许,他对女人有着更为深刻的兴趣。她们美若天仙,她们的命运悲惨无比,但是只要生命之光还在身体里燃烧,她们的脚步就会永远轻盈,她们的笑声也会永远甜美。她们会投入自然母亲的怀抱,成为她宁静庄严的一部分;或是升腾而起,身披云雾的灵动和野花的狂放。与那些需要依靠的女性角色不同,男人的痛苦来自与命运的冲突,这引起了我们更为坚定的同情。对于盖伯瑞尔·奥克这样的男人来说,我们不必怀着畏惧之心。是的,我们尊敬他,但我们不必全身心地爱他。他立住了自己的脚跟,能给予别人聪明的打击(至少对于男性可以),当然,他也可以承受同样的打击。他对所期望的事物有一种远见,这种远见来自性格,而不是教育。他情绪稳定,情感坚定,与人对视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但是,他也并不是个木偶。在一般场合中,他就是个其貌不扬的无聊小伙子。走在街上,他不会引人多看一眼。简而言之,没人可以否认哈代的能力——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的能力——他让我们相信他的角色与我们普通人一样,被自己的情感、特定的行为模式所驱动,同时又具有——这是诗人的天赋——一些象征性的特点,这些特点是我们普通人所共有的。
接下来,我们谈一谈哈代创作男女角色的能力,显然,他在这方面的能力将他的同辈作家远远甩开。我们回过头去看看这些角色,然后问问自己,这些人物何以让我们记住?他们的热情——我们记得他们有多深爱彼此,结局却令人感慨;我们记得奥克对巴斯谢芭爱得忠诚;我们记得维尔迪夫、特洛伊、菲兹比尔[13]这些男人的**来得排山倒海,却又转瞬即逝;我们记得克林[14]对他妈妈多么孝顺,还记得亨察德对女儿伊丽莎白·简的变态控制欲。然而我们不记得他们是如何相爱的。我们不记得他们如何谈话,如何改变,如何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认识彼此。他们的关系并非基于那些看似微小却影响深远的事件,如相互理解的时刻、微妙的感情变化。在所有的书里,爱都是塑造人物命运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但它是一场灾难,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却很难言明。爱侣之间的对话不再充满**,变得务实甚至蕴含哲理,仿佛履行日常生活让他们渴望探寻生活的意义,而非探究彼此的感情。即便有能力分析自己的感情,他们也无法在过于动**的人生中抽出时间去思考。他们需要用尽全力去对抗命运的当头棒喝、上天的愚弄和愈发可怕的厄运,再无心力将时间花在谈情说爱上。
我们可以确定地说,哈代的作品并不具备其他作家作品所带给我们的欢乐。他不如简·奥斯汀完美,缺少梅瑞狄斯[15]的机智,没有萨克雷的广博,更不具备托尔斯泰的天才头脑。伟大的经典作家作品中存在着一种“终极影响力”,让一些场景独立于故事情节之外,超越时间的变迁。我们不追问这种力量对作家的叙事有何影响,我们也不用它来解释场景外围的问题。一句笑语,一抹脸红,短短几字的对话,足以让我们愉悦不已,且这种喜悦源源不断,但是哈代的作品并不具有这种集中性和完整性。他从不直接描写人心,他的关注点越过了人的心灵,来到黑暗的荒郊野岭,带我们看到在暴风中摇晃的树枝。我们回头才发现,房间里烤火的人群已经散去了。每个人都去独自对抗外界的风暴。远离他人的注视,他们才能最大程度地展露自己的内心。我们并不像了解皮埃尔、娜塔莎[16]或贝姬·夏泼[17]一样了解这些人。我们不如那些随意拜访者、政府官员、贵妇人或战场上的将军对他们有着全方位的了解。我们不知道他们复杂的思绪,不知道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感和冲突。方位上也一样,他们总是局限于英国乡村的同一片区域。极少情况下,哈代会让小地主或农民来描述那些社会地位身处他们之上的人士,而这往往会导致一个不快的结果。在会客厅、俱乐部或是舞会大厅,上等阶层的人聚集在一起谈笑风生,相互了解,哈代却显得笨拙而不自在。但若是情况反过来,也一样。
我们不知道他笔下的男女角色彼此之间有怎样的关系,但我们知道他们与时间、死亡和命运的关系。我们无法在城市的灯红酒绿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见到他们,但我们在土地、风暴和四季变换中与他们相遇。我们知道他们对那些人类最深奥的问题秉持着怎样的态度。在我们的记忆中,他们的存在超越了时间。我们对他们的观察不在于细节,而在于那个威严的、高大的整体形象。我们看到苔丝身穿长睡袍,给自己的孩子念着洗礼词时“更显高大威严”。我们看到马蒂·萨斯[18],“如同一个冷漠拒绝性别印象而选择更高尚的抽象人性的存在”,看到她在温特伯恩的墓上放上花束。她们的话语有着圣经一般的威严和诗性。她们身上有一种无法被定义的力量,这种力量由爱与恨组成,这种力量在男人身上,是反抗人生的源泉,在女人身上,则是无穷无尽的苦难,是这种力量主导着角色,让他们的其他特质都变得无关紧要。这是悲剧的力量。若我们要将哈代与其他作家相比较,我们必须说,在英国小说家中,他是当之无愧的悲剧大师。
但就在我们要进入哈代哲学的危险区域之前,让我们保持警惕。阅读一位充满想象力的作家作品时,和书本保持距离,无论如何都是必要的。因为对于一个有着鲜明特征的作家,读者十分容易抓住他的主要观点,把他牢牢束缚在一个一贯的观点上。人们越是感性,就越难得出结论,哈代也不例外。读者的权利在于,沉浸在书本营造的印象中,并对之进行评论。读者需要明智地选择何时抛开作家的明显意图,以探索那些或许作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更深层次的表达。这一点,哈代是知道的。一部小说“是一种印象,不是表达观点的工具”,他提醒过我们。因此,我要重申:
带着偏见的感受有其价值所在,而通往真正的人生哲学之
路似乎就在于谦卑地记录对于各种感受的不同解读,这些解读是由人生的不确定性和变化性带给我们的。
当然,这么说也失之偏颇:他的厉害之处在于激发我们的感受;但在阐述观点上,他的能力稍弱。在《林地居民》《还乡》《远离尘嚣》中,尤其是《卡斯特桥市长》中,我们看到了哈代对生活的感受,这种感受似乎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一旦任由自己的直觉发挥,他的才华就会消失。“苔丝,你不是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吗?”亚伯拉罕坐在装着蜂箱的车子上,在往市场去的路上问苔丝。苔丝回答说,星星就像“咱家苹果树上的果子,大多数丰润水灵,无可挑剔,只有少数几个长得虫眼疤瘌的”。“那咱住的这个,是丰润水灵的,还是虫眼疤瘌的?”“是个生了虫子,结了伤疤的。”这是她的回答,更确切地说,这是那位悲伤的思想家哈代,戴上了她的面具,假扮成她在说话。这话尖锐伤人,冰冷彻骨又生硬。之前,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而这句话却让我们看到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不一会儿,随着这辆马车翻倒,我们对苔丝的同情被强制中断,这种情绪转变了,我们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是多么讽刺。
这也是《无名的裘德》是哈代所有书中最痛苦的一本的原因,这也是唯一一本我们可以公正地“指控”它为悲观主义的作品。在《无名的裘德》这本书中,作者让表达观点超越了制造印象,结果就是,虽然这本书中的痛苦如此深重,但它并非一部悲剧。随着接连不断的灾难的发生,我们感觉这个与社会相悖的事件并没有引起公正的讨论,也无人对事实有深入的了解。这本书缺乏托尔斯泰那种兼具宽度与深度的洞察,也缺少对人类的深刻了解,正是这些使得托翁对社会的批判令人敬畏。这本书揭示的是残忍刻薄的人性,而不是众神的不公。要看到哈代的能力在哪里,我们必须对比一下《无名的裘德》和《卡斯特桥市长》。裘德与学院院长和世故的社会教条进行着悲惨的斗争。而亨察德的对手不是人类,是一种与他的雄心和权力相对的外部力量。没有哪个人诅咒过他,即便是那些他伤害过的人,法夫瑞也好,牛森也好,伊丽莎白·简也好,都对他示以同情,甚至欣赏他的坚强品格。亨察德与命运正面对抗着。他的结局本是他一手造成的,但哈代支持他。这让我们感到,在一场不平等的较量中,我们选择了站在人性这一边。即使这本书结局悲惨,却丝毫没有悲观主义的影子。整本书体现了一种崇高性,但这种崇高性却以最坚实的方式呈现给我们。从亨察德在市场上把自己的妻子卖给水手这一幕开始,到他在爱敦荒原去世,故事活力满满、幽默生动,语言无拘无束。讦奸会[19],亨察德与法夫瑞在阁楼的争斗,考克松大妈关于亨察德夫人之死的一番话,那群恶棍在“彼得手指”[20]的谈话——自然在故事背后浮现,或是神秘主宰了前景——这些都是英语文学中闪闪发光的宝藏。或许,每个人所获得的幸福都是短暂且有限的,但只要我们是与命运抗争,而不是与人类社会的规则对抗;只要这种斗争发生在自然之中,动用我们的体力而非脑力,那么这场斗争就是有价值的,是值得我们骄傲和满足的。破产的谷物商人[21]在爱敦荒原上的小屋里去世,可与萨拉米斯之主,即大埃阿斯[22]之死相提并论。在这本书的结尾,作者将真正的悲剧情绪传递给了我们。
在面对这样的力量时,我们会感觉到我们所运用的对小说的普通评价体系是多么地无效。我们还要坚持要求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擅长写优美的散文吗?哈代就并非如此。他凭借自己的睿智和毫不妥协的真诚摸索到了自己的方法,寻到了他想要的措辞,而这些措辞往往刻骨铭心。如果做不到这些,他也能用家常的、笨拙的或旧式的语言,让文字时而尖锐,时而带有书卷气的精致。除了司各特,没有哪种文学风格如此难以分析。从表面上看,它如此糟糕,然而它无疑达到了其目的。试图理解哈代的风格,就像试图理解泥泞的乡间小路或冬日**的田地有什么吸引力一样困难。像多塞特郡本身一样,他的散文通过这些僵硬、棱角分明的元素变得高级,它带着拉丁式的雄浑,形成宏伟而庄严的对称,就像多塞特郡光秃秃的丘陵一样。既然如此,我们一定要求小说家留心观察所有可能性,尽可能贴近现实吗?要在哈代作品中找到暴力和错综复杂故事的根据,我们得回溯到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然而,我们在阅读时完全接受了他的故事;不只如此,很明显,作品的激烈和戏剧性,并非仅仅源自作者对不寻常事物的单纯好奇,还有一种充满野性的诗意精神。他用强烈的讽刺和冷酷的态度,让我们看到任何对生活的解读都无法超越生活本身的怪异,哪怕是最变幻无常和不可理喻的象征符号,都不足以代表我们那不按常理出牌的真实生活。
但是在我们考虑这些威塞克斯小说的庞杂结构时,似乎没有必要去考虑这些细枝末节——这个角色、那个场景或是这句短语有着深沉的诗意之美。哈代留给我们的馈赠不止这些细节。威塞克斯小说不是一本书,而是多本。它的覆盖面很广。它们并非完美无瑕,这无可避免——有一些是失败的作品,有一些则是作者才华的反面例证。但毫无疑问的是,当我们全身心投入这些小说,再从整体去思考对它们的观感时,就会发现这些书施加给我们以强烈的影响,带来巨大的满足感。我们得以从生活中的鸡毛蒜皮里脱身。我们的想象力得到了极大的延展和提高;我们的幽默感被激发出来,开始跟着书本大笑;我们还沉醉于这片土地的美丽。我们也跟着进入了哈代深沉忧伤的世界,即使在最悲伤的时候,他也坚守自己的尊严;即使在最容易动怒之时,也从未丧失对遭受苦难的人们的深切同情。哈代,这个有着非凡的想象力、有着深邃而诗意的才华、温和又仁慈的灵魂,世界向他展露出其真实面容,而他所写的正是自己对这个世界和人类命运的真知灼见。
(野乌鸦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