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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初次求婚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5051 2024-10-22 04:54

  

  安吉儿骑着马,一路翻山穿谷。正午的太阳耀眼光灿,他顶着烈日,走了二十多英里;下午,终于来到了泰波塞斯西边一两英里处、一个孤立的小山岗上;站在这里,他又见到了面前那片低谷,谷中沃野润泽,水草丰美,一片青葱碧绿,那就是瓦尔谷,也就是弗卢姆谷。旋即他便离开山岗,一路下行,走向那片河流冲积而成的沃土,空气也随之变得浓重;夏季的果实、迷雾、干草、野花一时芬芳四溢,浓郁热烈,弥漫成一谷的芳香,恰似芬芳之湖,香波浩渺,而此时的鸟兽、牲畜、蜂蝶都熏陶在这浩渺的香波里,变得倦怠慵懒,昏昏欲睡。现在克莱尔对这儿已经非常熟悉了,散缀在草地上的牛群,纵然隔着老远,他也能一一叫上名来。在这里,他能从内部观察生活了,这与学生时代的观察方式截然不同,他认识到了目前自己的这种能力,心中不免乐陶陶,受用无限。他深爱着父母,可在家住了几天,再回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地感觉自己好像摆脱了束缚羁绊,变得一身轻松。泰波塞斯当地没有乡绅地主,在这儿,甚至连英国乡村社会对人性的通常约束都没有。

  整个奶牛场上,户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奶牛场里的居民,都像平常一样,正享受午后一个钟点左右的小睡,夏天起床太早,中午小睡一觉,必不可少;门前立了一根橡木树桩,剥皮带杈儿,杈儿上挂满了带木箍的牛奶桶,木桶经过无数次擦洗,已经泡透了,洗白了,挂在那儿就像一顶顶帽子;所有的木桶全部都洗净了,晒干了,准备傍晚挤牛奶用。安吉儿进了门,穿过屋里静静的过道,来到后面,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车房里传来阵阵鼾声,里面睡着几个男工;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一些猪热得难受,哼哼唧唧地叫着。长着宽大叶子的大黄和卷心菜也都入睡了,那宽阔的叶子发了蔫,在太阳下低垂着,像半开半合的伞。

  他解下笼头松开嚼子,喂上马,又回到屋里,时钟恰好敲响,已是下午三点。正是下午撇奶油的时候;钟声一响,克莱尔就听见头顶上的楼板咯咯吱吱地响,紧接着听见有人下楼的脚步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苔丝,不一会儿,她就下得楼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没有听见克莱尔进屋,更没想到他会在楼下。她正打着哈欠往楼下走,克莱尔看见她嘴里面红红的,仿佛蛇的嘴一样。她把一只胳臂高高举起,伸在盘起的头发上,胳膊上没晒黑的皮肤露了出来,光滑白嫩,像缎子一样;她的脸红扑扑的,睡眼惺忪,眼皮低垂,遮住了瞳孔。她浑身上下,芬芳四溢,散发出女性成熟的气息。此时此刻,一个女人的灵魂比任何时候都更**袭人;超凡脱俗的空灵之美化为香肌如雪、**肥臀,汹涌澎湃,彰显于外。

  接着,她的一双眼睛一下子从惺忪蒙眬中睁大了,奕奕神飞,留下脸上其他部分仍然沉浸在一副睡态之中。她脸上表情丰富、情感杂陈,几分喜悦,几分羞怯,还有几分意外,她不由得喊道:

  “啊,克莱尔先生!你吓了一跳——我——”

  乍一见面,苔丝竟一下子忘记了克莱尔已经向她表白心扉,两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克莱尔向着楼梯口走来,一脸的柔情蜜意,她才缓过神来,内心丰富的情感皆流露在脸上,那张脸一时间有了颜色。

  “亲爱的,我亲爱的小苔丝!”他细语绵绵,胳臂搂住她的腰身,脸紧贴着苔丝那红潮**漾的脸,“千万不要再叫我‘先生’了。我匆匆忙忙、早早地赶回来,全都是为了你呀!”

  苔丝那颗敏感激动的心,紧紧靠在克莱尔的心上,怦怦有声,搏动回应。他们就站在门厅的红地砖上,克莱尔深深地将苔丝搂在怀里,太阳透过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的背上,照在苔丝低垂着的脸上,照在她太阳穴的蓝色血管上,照在她**的胳膊和脖颈上,又深深照进她柔密的秀发里。刚才午休,她和衣而卧,现在身上还暖融融的,像一只刚晒过太阳的猫。起初她不肯抬头与他直视,但是不久便仰起头,脉脉看着他,大概就是夏娃第二次醒来看亚当的样子吧;克莱尔与她深情对视,细细欣赏着那一对深邃幽情、变幻莫测的美瞳,虹彩清澈,纤细柔美的纹理由瞳孔向外辐射,或天蓝纯碧,或黑灿亮丽,或浅灰典雅,或淡紫华贵,一双明眸,顾盼神飞。

  “我得去撇奶油了,”她解释说,“今天只有老黛博拉一个人帮我。库瑞克太太和库瑞克先生一起去市场了,莱蒂不舒服,别人也都有事出门了,得到挤奶的时候才会回来。”

  正当他们往后面牛奶房走的时候, 黛博拉·菲安德出现在楼梯上。

  “我回来了,黛博拉,”克莱尔抬头说道,“我来帮苔丝撇奶油吧,我想你肯定很累,挤牛奶的时候你再下来吧。”

  当天下午,泰波塞斯的奶油可能没有完全撇干净。苔丝宛如活在梦中,平常熟悉的物体,看起来只是一些明暗不清、变幻不定的光与影,只有大概的位置,没有了特别的形体与清晰的轮廓。她每次把撇奶油的勺子拿到冷水管下面冷却时,手都直发颤,他浓烈的感情炽热滚烫、扑面而来,而她就像骄阳烈日下的一棵绿植,震栗畏缩,却又欲逃不能。

  接着他又把她紧紧地搂在身边,苔丝伸出食指,沿着铅桶转一圈,把浮在表面的奶油边缘切断,他就用天然原始的办法把她的手指吮吸干净;泰波塞斯奶牛场里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现在倒给了他们方便。

  “既然早晚要对你说,不如现在就说了吧,我最亲爱的,”他温情脉脉,继续说道,“我想问你一件非常实际的事情,从上礼拜草场上那一天开始,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打算不久就结婚,你明白,既然要做一个农场主,我就应该选择一个懂得管理农场的女人做妻子。苔丝,你愿意做那个女人吗?”

  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沉稳严肃,免得让她产生误解,以为他是一时冲动,而理智并不赞成。

  苔丝的脸上愁云骤起,一片焦虑忧伤。他们天天待在一起,日久生情,她必然会爱上他,对这个结果,她已不再痛苦挣扎,而是坦然接受;但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这个必然结果来得这么突然,其实,这件事克莱尔确实曾在她面前提过,但是他根本没说这么快就结婚。她品行高尚,做事光明磊落,于是就嘟囔着把自己原来起誓的话说了一遍,说的时候痛苦异常,好似灵肉瓦解、生命终结一般。

  “啊,克莱尔先生——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我不能!”

  苔丝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声音凄惨,好似心碎肠断,说完低头不语,哀痛欲绝。

  “可是,苔丝!”克莱尔听了,觉得很奇怪,把她拥得更紧了。

  “你不答应吗?难道你不爱我吗?”

  “啊,爱你,爱你!我只愿意做你的妻子,”姑娘痛苦不堪,话音里确是诚心满满,甜蜜无限,“可是我不能嫁给你!”

  “苔丝,”他伸出胳膊抓住她,说,“你已订婚,要嫁给他人!”

  “没,没!”

  “那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不想结婚!我还没想到要结婚。我不能结婚!我只愿意爱你。”

  “为什么?”

  她被逼得走投无路,无言以对,于是就结结巴巴地说:

  “你父亲是牧师,你母亲也不会同意你娶我这样的。她一定会让你娶一位阔家小姐。”

  “没有的事——我已经对两位老人都说过了。这次回家,多半是因为此事。”

  “我觉得我不能嫁给你——永远,永远不能!”她回答说。

  “是不是我这样向你求婚太唐突了,我的美人儿?”

  “是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

  “如果你想把这件事稍微放一放,也行,苔丝,我给你时间,”他说,“我一回来就立刻向你提出这件事,的确太唐突了。这件事先搁一阵儿吧。”

  她再次拿起闪闪发亮的撇奶油的勺子,把勺子伸到水管子下面,重新开始工作。可是她无法像往常那样,手法灵巧精准,把勺子恰到好处地伸到奶油的底层下面。她尽力而为,努力尝试,但不是把勺子拿得过低,撇到了牛奶里,就是拿得过高,什么也撇不着。她伤痛不已,两眼含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东西;这份伤痛,永远都不能向她这位最好的朋友,她亲爱的辩护人去解释的。

  “我撇不着奶油了——我撇不着了!”她转过脸去说。

  为了让她平复一下心情,不妨碍她的工作,细心体贴的克莱尔开始谈起轻松寻常的话题: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父母。他们朴实率直,无欲无求。福音派的教徒目前所剩无几了,而他们就是其中两位。苔丝,你是一个福音教徒吗?”

  “我不知道。”

  “你按时去教堂,有人告诉我,我们这儿的牧师并不是什么真正的高教派。”

  苔丝每个礼拜都去教堂听教区的牧师讲道,可到底属于哪一派,她还真搞不清楚,甚至还没有从未去过教堂听布道的克莱尔知道得多。

  “我希望能专心致志地听他讲经布道,但是我在那儿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她泛泛而言,不会引起误解,也不会露出破绽,“对这件事,我常常感到非常难过。”

  她说得那样坦诚自然,安吉儿心里相信,他父亲绝不会因为宗教信仰的原因而不同意苔丝了,即使她弄不清楚自己是高教派、低教派,还是广教派,这都没有关系。但是安吉儿知道,她心中混乱的宗教信仰,明显是儿童时期生活熏陶的结果,真正说来,就措辞表达而论,是川克特主义;就精神实质而论,是泛神主义。混乱也罢,明晰也罢,他根本不想去矫正修改:

  小妹在祈祷,不要去打搅

  儿时的天堂,幸福**漾;

  也不要用晦涩的暗示搅乱

  那里的旋律,美妙又简单。

  过去,他有时候认为,这首诗韵律优美,道理却不怎么可靠,现在却心悦诚服了。

  他继续向苔丝讲述他回家的各种琐事:他父亲的生活方式,他父亲追求原则的热情。苔丝也慢慢平静下来,撇奶油时手也不再发抖了;她撇完一桶又一桶,他跟在后面,帮着把塞子拔掉,让牛奶流下来。

  “我觉得,你刚进来的时候,有点儿不大高兴。”她一心避开谈论自己,于是就冒昧地问道。

  “是的——哦,我父亲跟我谈了许多,谈他的烦恼,谈他的困难,这些话都重重地压在我心头。他热情认真,那些与他想法不同的人,不仅冷淡怠慢他,甚至还动手打他,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我不愿意听到他遭受侮辱,还有就是一个人热心到了那种程度,我倒认为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还告诉我,最近他遇到一件叫人非常不痛快的事。有一次他作为一个讲道团的代表,到附近的川特里奇去讲道,那个地方离这儿有四十英里;在那儿,他遇到了一个**轻狂、玩世不恭的年轻人,他是个地主的儿子,妈妈是个盲人;而我父亲便将劝诫教导他视为己任,父亲说话直截了当,毫不留情,结果竟引出了一场大麻烦。我必须得说,我父亲太傻了,明知道朽木不可雕,何必去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白费口舌呢?但不管什么事,只要他认准了应该做,无论何时,都非做不可;这一来,他也就得罪了很多人,道德败坏的人恨他,行为不检点的人也恨他,人家嫌他碍事,他却说,他的荣耀恰恰就在于此,他还说,善在万物间。可我还是觉得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再自找苦吃了,就让那些猪在烂泥里滚好了。”

  闻听此事,苔丝的花容月貌顿时黯然失色,一下子变得呆滞憔悴了,丰润的红唇也露出凄惨的情态;但是没再看出战栗错乱的样子。克莱尔如今又想起了父亲的事情,担心忧虑,一时没有留意苔丝的表现与态度;他们就这样依次将那一长排方形盆子里的奶油撇完,又将牛奶全部放掉。这时,其他女工也回来了,就各自拎起奶桶,黛博拉也下来刷洗铅桶,预备装新奶。苔丝正要到草场上去挤牛奶,克莱尔温柔地问她——

  “小苔丝,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啊,不行——不行!”苔丝言辞郑重、坚决果断,希望断了这份念想。因为刚才克莱尔提起了德伯维尔的事情,苔丝的伤痛旧事又现心头,搅乱了一片芳心。“绝对不行!”

  她出了门,向草场走去,一跃跨进挤奶女工之中,仿佛要让户外的新鲜空气,来驱走那心头的束缚与羁绊。这群姑娘向着远处草场上吃草的奶牛走去,走起路来无拘无束,坦坦****,像野兽一样勇猛无畏——完全是习惯了宽广无垠的原野自然,迈着放任自由、无所顾忌的步子——在空旷的原野放逐自我,就好像游泳的人去追逐波浪一样。克莱尔又看见了苔丝,现在他觉得,从无拘无束的大自然中选择一个伴侣,而不是从人为矫饰的艺术宫殿里去挑选一位配偶,这是再简单自然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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