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欲说还休
苔丝的拒绝,虽然出乎意料,却没把克莱尔吓得永远绝望退却。对女人,他已经有了一些经验,这足以让他懂得,她们说“不”常常只是说“是”的序曲先声;但是他的经验毕竟有限,还不足以明白,目前这个“不”字,和那种忸怩作态的调情戏弄不同,这完全是个例外。既然苔丝已经允许他向她求爱了,他认为这就是一种额外的保证,但是他并没有完全认识到,发生在田野里和牧场上的那些“哀鸣叹息,情已枉然”,也绝不是一场徒劳。在这儿,求爱索欢是常事,不会经过深思熟虑、反复忖度才会接受,谈情说爱只是为了柔情蜜意,尽享其欢,不像充满野心、一切尽在谋划之中的家庭那样忧虑焦躁。在那种家庭里,女孩子恋爱,一心渴望成家立业,如此一来,就有了功利之心,也就不能尽情品尝**爱恋了。
“苔丝,为什么你如此坚决地对我说‘不’呢?”过了几天他突然问苔丝。
苔丝吃了一惊。
“不要再问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已经把一部分原因告诉你了。我配不上你——我不值得你爱。”
“怎么配不上?因为你不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
“不错——你说得差不多,”她低声说,“你家里人会看不起我的。”
“你实在是错怪他们了——误解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至于那两个哥哥,我根本不在乎——”他从后面双手抱住苔丝,害怕她逃了,“听我说,亲爱的——你是故意这么说的,是吧?——我敢肯定这不是实话!你弄得我坐立不安,没心思读书,也没心思玩耍,什么事也做不成啦。我不着急,苔丝,但是我想知道——想从你温情的双唇间听到——有一天,你终会是我的人——你选什么时间都行,不过总得有个日子吧?”
她只是摇头,把脸扭开,不去看他。
克莱尔仔细地打量着苔丝,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脸上,细细端详,仿佛上面刻有象形文字一般。看上去她的拒绝好像是真的。
“要是这样,我就不该这样搂着你了——是吗?我没有权利这样搂着你——没有权利约你,没有权利和你一块儿散步了!实话告诉我,苔丝,你是不是爱上别的男人了?”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她继续保持自我克制。
“我一直都知道你没有爱上别人。可是为什么你又拒绝我呢?”
“我不是拒绝你。我喜欢让你——让你说你爱我;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尽可以这么说——我不会生气的。”
“可是你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啊?”
“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那都是为你好,的确是为你好,最亲爱的!啊,相信我吧,这完全是你的缘故!我不能就这样成为你的人,享受无限的幸福——因为——因为我绝对不应该这么做。”
“可是你会给我幸福啊!”
“啊——你以为是这样,其实你不明白!”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把她的拒绝理解成是她的卑谦,她可能认为自己在社会交际和礼貌素养方面缺乏能力,因此他就称赞她知识丰富,多才多艺——其实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她天性聪慧,再加上对他崇拜景仰、爱慕有加,于是无论是言谈措辞,还是音调神情,都处处模仿学习,零零碎碎从他那里学到了丰富的知识,成果着实惊人。他们每次都是这样温柔地争论,最后又总是她大获全胜,然后再独自离开。如果是挤牛奶的时候,她就会跑向最远的一头奶牛,如果是闲暇的时候,她要么跑到苇塘边,要么跑回自己的房间,独自黯然神伤,其实不到一分钟以前,她还假装冷淡,表示拒绝。
她内心的挣扎非常可怕。她自己那颗心完全倾注在他的心上,两颗热烈的心一起对抗着一点儿可怜的良知——她尽自己所能千方百计地坚定自己的决心。她横下一条心,来到泰波塞斯。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迈出这一步,免得导致以后丈夫后悔,说瞎了眼睛才娶了她。她坚持认为,自己在头脑清醒、冷静理智的时候做出的决定,现在绝对不应该一下子就推翻了。
“为什么没人把我从前的事都告诉他呢?”她说,“那个地方离这儿只不过四十英里——为什么还没传到这儿来呢?肯定有人知道!”
可是这儿又似乎没有人知道;还没有人告诉他。
又过了两三天,没人再提起此事。但是她看到同室而居的女伴一脸伤心难过,大概猜出,她们不仅把她看成是他喜欢的人,而且也把她看成是他选中的人;但是她们也看得出来,她在回避他。
苔丝从来都不曾知道,她的生命线明显是由两股拧在一起的,一股是绝对的快乐,一股是绝对的痛苦。第二次做奶酪的时候,他俩又单独留在那里,待在一起了。奶牛场主本来要过来帮忙,但是库瑞克先生,还有库瑞克太太,近来开始怀疑这两个人彼此之间兴趣浓厚。不过他们的恋爱开展得小心谨慎,怀疑也不过一星半点的。不管怎样,那天奶牛场主还是知趣地躲开了。
他们正在那儿把一大块凝乳切开,准备放进大桶里,其做法和把很多面包切碎有些相似。苔丝·德伯菲尔德的双手在洁白凝乳的衬托下,好像粉色的玫瑰。安吉儿正在用手一捧一捧地帮着往大木桶里装,可装着装着突然停下了,把两只手平放在苔丝的手上。苔丝的衣服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以上,他低下头,在苔丝柔嫩胳膊内侧的静脉上吻了一下。
虽然九月初的天气依然闷热,但苔丝的胳膊因为放在凝乳里,所以吻起来湿润凉爽,就像刚采的蘑菇,还带着奶清的味道。她本就敏感多情,这一吻,她脉搏便狂跳不止,血液涌到指尖,冰凉的胳膊热得发了红。她心里似乎在说:“现在还有必要再羞羞答答吗?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男人和男人之间如此,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是如此。”想到此,她把眼睛抬起来,忠诚热烈的目光同他的交织在一起,轻启柔唇,莞尔一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苔丝?”他问。
“因为你很爱我呀!”
“说得对,这是我再次向你求婚的序曲。”
“别再提这事了!”
她突然害怕起来,怕的是自己一时欲望强烈,抵抗最终会崩溃得一塌糊涂。
“啊,苔丝!”他继续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撩人心怀、顽皮耍弄?你为什么让我这样失望呢?你真像在卖弄风情,实话实说,的确像——都市里水性杨花的极品风情女子!她们时冷时热,若即若离,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在泰波塞斯这个偏僻的地方,万万找不到这类人物……可是,最亲爱的,”看到自己的话刺伤了她,他急忙补充,“我知道,你是当今世上最诚实正直、最纯洁无瑕的姑娘。所以我怎么会认为,你是一个风情女子呢?苔丝,如果你内心确如你所说,真像你所辩,那你又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呢?”
“我从来都没说过我不愿意呀,我从来都不会说我不愿意;因为——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压力已超出忍受的限度,她嘴唇颤抖,只得落荒而逃。克莱尔悲痛困惑,两相交加,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从后面追过去,在走道里将她捉住。
“告诉我,告诉我!”他**澎湃,紧紧搂住她,忘记了自己两手满满都是凝乳,“你必须得告诉我,你不属于别人,只属于我!”
“我说,我说是,我说好!”她喊道,“要是你现在放开我,我还会给你一个完整详细的答复。我会一五一十地给你讲我的经历——我自己的一切——一切。”
“你的经历,亲爱的;是的,当然;有多少,我听多少,愿闻其详!”他盯着苔丝的脸,爱意浓浓地逗弄她,“我的苔丝,毫无疑问,阅历极其丰富,就像外面园子四周树篱上的野牵牛花,数不胜数,而且还是今天早上第一次开花。尽情说吧,但是不许再说你配不上我啦,这话听着就叫人心烦。”
“我尽量——不!明天,我就将前因后果讲给你听——下礼拜。”
“你是说周天?”
“对,周天。”
她到底还是逃了,一直逃进院子尽头浓密的白柳丛,躲起来,看不见了。白柳林间,风吹草动,沙沙作响,她一下子扑倒在金枪草上,就像跃上了一张宽大的软床。她蜷曲着身子,躺在那儿,心儿狂跳不止,痛苦不禁袭来,而这痛苦中,分明又涌出阵阵快乐,而这份快乐已远远胜过她对这场感情最终结局的恐惧担忧。
其实,她已不能自持,由坚定地拒绝转而慢慢地默认。她的一呼一吸,血管每一波律动,耳畔响起的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发出声声呼唤,与她的天性联合在一起,共同反抗她的种种顾虑忌惮。先不要顾忌后果,只管答应他的求婚;到神坛前同他结合,什么也不要透露,赌上一把,看他究竟会不会发现她的过去,在痛苦的铁嘴钢牙还没有来得及把她咬住之前,先纵情享受这份到口的快乐,就这么做,爱情已经给她指点好了迷津。心醉神迷与惊恐畏惧纠缠着苔丝,好几个月来,她孤独地忍受着自我惩戒,忖度挣扎,扪心自问,后来想尽办法,咬紧牙关,残酷地制订出许多方案,准备将来孤独一生,但现在看来,爱情最终将要战胜一切了。
下午的时光在慢慢消逝,她依然藏在柳树丛中,不愿出去。她听到有人将奶桶从树杈上取下来的声响,还听到了伴着“呜嗷呜嗷”的喊声,奶牛集合的声音。可是她没有过去挤奶,要是去了,他们就会看见她激动的样子,奶牛场主只会把她的激动看成是恋爱的结果,因此也会善意温和地拿她取乐,这种戏谑,她可受不了。
她的情人也一定猜到了她过分激动紧张的情形,为她编造出某个借口,解释她未现身的原因,也就没人再打听或者去喊她挤奶了。六点半,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映红了半边天,看起来像天堂里一个巨大的炼铁炉;与此同时,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像一个巨无霸大南瓜。那丛白柳,不断遭受斧劈刀砍,如今已被残害得失去了天然的形状,月光一衬,就像一群蓬头乱发、满头是刺的怪物。她独自回到屋里,没点灯,摸索着上了楼。
那天是周三。紧接着是周四,安吉儿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若有所思,没有上前来烦扰她。屋里的姑娘,玛丽安和其他人,好像都猜出来,这其中必定有事,在卧室里也就没再议论她。周五过去了;今天是周六。明天就到时间了。
“我要屈服了——我要答应了——我要同意嫁给他了——我实在没办法了!”那天夜晚,她听见有个姑娘在睡梦中呼唤安吉儿的名字,她把滚烫的脸贴在枕头上,满怀嫉妒,气息急促地说,“不能让别人嫁给他,我要自己嫁给他!可这样也不对,他知道后,会要了他的命啊!我的心啊——哦——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