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改头换面
自从苔丝离开川特里奇,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德伯维尔,也没有听说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这次偶遇,恰逢苔丝忧心忡忡、郁郁满怀之际,事发突然,或许这样相遇不会叫她惊慌失措,这也难说。他已经皈依了宗教,重新做人,对过去的胡作非为懊悔。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苔丝一看到他,就会想起往日的屈辱伤痛,不由得一阵恐惧,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他以前的神情,如在眼前,现在他本人,就站在跟前!帅气的脸,神采依然,却令人生厌;不过,原来嘴上的黑色八字胡不见了,现在蓄起了旧式连鬓胡,修剪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服,说不上是牧师服,还是平常人的服装,却改变了形象,掩盖了纨绔子弟的本性。苔丝看到他的一刹那,竟也没认出他来。
《圣经》上那些箴言警句,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流出,苔丝只觉得不伦不类,毛骨悚然。这语气腔调,她再熟悉不过了,四年前他还满口污言秽语,如今嘴里却净是仁义道德,这前后反差过大,令人作呕。
就当前来看,说艾力克是洗心革面,显然力道不够,说改头换面,更为确切。从前他脸上的线条,饱含色欲,如今竟显得柔和起来,甚至还带有几分虔诚;从前他的嘴唇,总是一副花言巧语、窃玉偷香之态,现在也变得满是祈求劝导;从前他面红目赤,那是狂乱纵欲之火,现在却成了虔诚雄辩的**之光;从前的兽性大发,成了现在的宗教狂热;从前的异教精神,成了现在的保罗精神;从前那双贼眼,滴溜溜乱转,看她时盛气凌人,现在那双眼,炯炯有神,散发着对宗教的崇拜与狂热;从前满脸横肉,棱角凸显,凡事与愿违,皆癫狂愤怒,现在暴戾之气依旧存在,表明此人恶习难改,不可救药。
他面目表情,透出埋天怨地之气。弃离了遗传,违背了天性。说来也怪,原本想变得神圣高尚,实际却显得矫揉造作,每每想提高抬升,却处处显得虚张伪造。
难道果真如此?或许本性可移呢?她不该老是待他如此尖酸刻薄。世上之人,从前作恶多端,而后弃恶从善、救赎灵魂者很多,德伯维尔也不是第一个,为什么一定要抱着成见,看他不顺眼呢?这不过是因为她一直对他有成见,觉得他是坏人,跟从前一样,从他嘴里说出的话,纵然再好,也格格不入。其实,罪孽越深重,一旦改邪归正,信仰就越虔诚,这个道理很平常,用不着深究基督教史,就可以看出来。
这些印象,朦胧模糊,并不十分清晰明确。少顷,她惊魂稍定,身体渐缓,可以走动,便想立即逃离他的视线。她站立那儿,正好背光,人影模糊,显然他还没发现她。
可她一动,他就立刻认出了她。这位旧日情人,突然见到苔丝,犹如浑身触电,他的惊奇诧异之情,远胜苔丝。一瞬间,他**似火、口若悬河的态势尽数消失!他嘴唇挣扎颤抖,话到嘴边,却也说不出。见了苔丝,他眼神便四处游离,慌张失措,不知道看哪儿的好,只是再也不敢往苔丝那儿瞧,却又忍不住,过不了几秒,又胆战心惊地瞄上一眼。但他瞠目结舌、失魂落魄的状态,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在他手足无措之时,苔丝恢复力气,重振精神,尽快绕过麦仓,往前去了。
苔丝定了定神,发觉两人的地位处境,前后竟是如此悬殊,不觉惊骇不已。他为非作歹,祸害了她,如今却站在了神灵那边;而她这个受害者,灵魂却尚未得到新生。正如传说所言,她那爱神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祭坛,几乎扑灭了祭坛上的圣火。
她头也不回,只顾朝前走。她的脊背——甚至衣服——好像都生出了知觉,对别人的目光异常敏感。她自以为,或许此刻他已走出仓房,正在那儿盯着她呢。她一路走来,原本就满怀悲痛,郁郁寡欢;现在又添新愁,不过现在的苦恼与原来的却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她如饥似渴地企盼那份压抑的爱情,现在却深深地感到,那迫切的渴望,被另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取代了;她感知,覆水难收的过往,死死地纠缠着她。错误已是既定事实,这让她倍感绝望,如今,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斩断过去与现在的联系,是她日思夜想的企盼,然而这一切太难实现。只要她还活着,过去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成为过去。
她边想边走,不觉已经横穿长槐路北部,眼前现出一条白茫茫大路,由低而高,蜿蜒伸展,一直通往高地。剩下的路,就是顺着高原的边儿往前走。这条路,路面灰白干燥,茫茫大道,竟无一人、一车或别的什么东西,偶尔有几堆深黄色的马粪,散落在干冷的路面。苔丝一路攀爬,速度缓慢;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她熟悉的身影——身穿卫理公会牧师服,显得不伦不类,怪模怪样——这辈子,她都不想与他单独会面。
然而,苔丝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也没时间逃避,只好尽量冷静镇定,让他赶上自己。来人兴奋异常,或许是路上赶得太急,更是内心万分激动。
“苔丝!”他喊道。
她没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
“苔丝!”他又喊道,“是我——艾力克·德伯维尔。”
她这才转身回头,他也走了上来。
“我看着就是你!”她冷冷地答道。
“啊——就这一句话?好,别的话,我也配不上了!”他轻轻笑道,接着又说道,“你看我这身打扮,一定觉得好笑。没事,你笑吧,我都受着呢……刚才听说你走了,不知去了哪儿。苔丝,我一路跟来,你觉得很奇怪吧?”
“是,确实很奇怪;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让你跟着我。”
“是,说得对。”他冷冷说道,说话间与苔丝一齐向前走,苔丝一脸不情愿。“你千万别误会我;我就怕,你看到刚才那一幕,产生误会——要是你真注意到——你突然出现,把我惊得手足无措。不过,那只是瞬间闪失;考虑到你我的关系,出现这种情况,也是自然,符合常理。但坚强的意志力帮我渡过了难关——听到这里,你或许觉得我又在撒谎——之后我立马感觉,在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我有责任又愿意去拯救,使其将来免受上帝的愤怒惩罚——想嘲笑,你就笑吧——那首先要救的,不得是被我侮辱残害的那个女人吗?就为这,我才一路跟到这里,没有别的意思。”
她的回答,含着几分鄙夷:“那你把自己拯救出来了吗?人家不都说,慈善要由己及人吗?”
“我什么也没做!”他毫不在乎地说,“我一直对听我讲道的人说,一切都是上天的力量。我想起自己过去的荒唐恶行,惭愧不已。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实我更看不起我自己!如今,我能幡然悔悟,也算是一桩奇事,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倒是可以和你说说,我是怎样悔悟过来的,你得耐住性子听一听。你听说过爱敏斯特那个上了年纪的克莱尔牧师吧——你一定听说过,是吧?他是那一派里最虔诚的;教会中如此热情虔诚的人,已经不多了。比起我现在信奉的基督教中那个极端派,他还算不上最诚恳、最热烈的,但在国教牧师中,已经是很难得了;最近新涌现的国教牧师,只会巧言令色、强词夺理,慢慢把真正地教义都模糊了,弄得都徒有其名、虚有其表了。我俩只是在教会与国家关系问题上存在分歧,对经文‘上帝说,尔由此辈中间而来,必将脱颖独立而出’有点儿不同的见解,仅此而已。虽然他卑微无名,但在当地,他拯救的灵魂比谁都多,你听说过这个人吧?”
“听说过!”她说。
“两三年前,他代表一个传教团体,到川特里奇讲道;那时我荒唐**,他一见我,就生出救赎众恶的善念,无私规劝、谆谆指引;我却不知好歹,诋毁侮辱他;而他并没有怀恨在心,只是说,总有一天我会接到圣灵初果。那一天,很多人原本是前来嘲笑谩骂的,可最后都留下来祈祷了。他那句话,就像有魔力似的,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后来,我母亲去世,我遭遇惨痛打击,慢慢地才开始走上正途。自此以后,我一心一意只想把真理传递给别人,助其走出迷途,这就是我今天想干的事。不过,我来这一带讲道,也只是近来的事。头几个月,我都在英格兰北部讲,我对那里的人不熟悉,先练练胆儿,然后再讲给熟人听,讲给那些从前和我一样堕落腐败,过着昏天黑地生活的人。为他们讲道,需要勇气,对自己虔诚与否也是个严峻考验。苔丝,要是你能亲自体验一下**自己嘴巴的乐趣,我敢保证——”
“行啦,别说啦!”苔丝情绪激动,大声制止道,边说边扭过身去,走到一处路旁的台阶,靠在上面,“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鬼才相信,本性难移!现在你觍着脸和我说这些话,我一听就来气,你心里清楚——你心里清楚把我害成什么样了!你,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只顾自己寻欢作乐,却要让像我这样的人付出惨痛代价,你们只顾着自己,哪还顾及别人死活;你们玩儿够了,就信教,准备死后到天堂,继续享乐,想得真美啊!全天下的便宜都让你们占尽了!少来这一套,我不信你,我恨死你了!”
“苔丝,”他坚持说道,“别这么说,我皈依宗教,受到感化,真有种茅塞顿开、心情欢愉的感觉。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什么呢?”
“我不相信你真变成好人。不相信你耍的宗教把戏。”
“为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说:“有人比你好不知多少倍,都不相信这东西。”
“女人见识!比我强的那个人是谁?”
“不告诉你。”
“行,”他说道,话音里透出许多愤恨,眼看就要迸射而出,但又被极力压制,“上帝不容许我自夸自卖——你知道我自己也不会这么说,我刚刚踏上从善之路,千真万确;可新人上路,有时却看得更远。”
“话虽如此,”她唉声叹道,“但就你这觉悟,我可真不敢信。艾力克,你这样的,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恐怕不会长久!”
她一边说,一边从倚靠的台阶上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于是他的目光无意中又落在了苔丝脸上、身上,那面容身段,他是多么熟悉,于是他便紧盯着仔细打量起来。他身心的卑劣,此时已安静驯服,但是没法真正铲除,也难以完全克制。
“不要那样看着我!”他突然说。
苔丝的举止眼神,本是情感的自然流露,闻听此言,立即把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挪了,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同时一股悲怆伤痛之感瞬间涌上心田,她天生丽质,有一副姣好容貌,为什么总是差错不断,真是莫名其妙。
“不,不!不要说对不起。不过,你戴着面纱,遮着你美丽的脸,为什么不摘了呢?”
她拉下面纱,急忙说:“我戴面纱主要是为了挡风。”
“我这样对你发号施令,似乎太严厉!不过,我还是少看你几眼的好,看多了危险!”
“别说啦!”苔丝道。
“好吧,女人的脸魔力无边,我怎能不怕!福音教徒与女人的脸本无关系,但一看你的脸,往事历历在目,怎么忘也忘不了!”
说毕,两人便一同慢慢朝前走,间或闲谈几句。苔丝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将其撵走,只是心里纳闷儿,这家伙究竟想同自己走到何时才停下来。每遇到栅栏门或台阶,常常看到红红蓝蓝的油漆涂写的《圣经》格言警句,她就问艾力克,知不知道是谁,这么不辞辛苦,将这些格言摘句写上去的。他告诉她,写格言摘句的,是他和另外一些在教区工作的人请来的,涂写这些醒世格言,就是要千方百计劝化那些邪恶的灵魂。
后来,他们走到了那个叫圣手十字柱的地方。整个荒凉凄惨的白土高地,再也没有比这里更萧瑟惨淡了。一眼望去,毫无吸睛之处,画家与美景爱好者绝不青睐,然而这里倒是自成情调——别具凄凉悲壮之美。一根石柱冲天矗立,上面刻着一只人手,故而得名。石柱茕茕孑立、古怪粗糙,从石质来看,绝非出自本地采石场。其历史来源与蕴含意义,也众说纷纭。有权威人士说,从前此处矗立着一根完整的十字架,以示虔诚,现在破败不堪,只剩残桩了;也有人说,那儿原本就是一根石头柱子,矗立在那儿,以标明地界,或集合地点。无论来历如何,看到石柱的人心境不同,时而显得庄严,时而显得凶险,就算是感觉迟钝之人,从旁走过,也不由得毛骨悚然。
“我想我得离开你了!”两人即将走到石柱,他开口说道,“今晚六点,我还得到艾伯特·榭奈儿去讲道,我得从这儿往右拐了。苔丝,你把我弄得心神不安——我不知道,也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我必须得走了,好平复一下心情……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流利?是谁教你说这么好的一口英语?”
“我遭遇了很多苦难,也在苦难中学会了一些东西。”她闪烁其词。
“你都遭遇了什么苦难?”
她就把第一次苦难告诉了他——那是唯一一次与他有关的苦难。
德伯维尔一听,瞠目结舌:“这件事,我一无所知!”后来,他又低声说:“你陷入麻烦,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她没有回答,他打破了沉寂,接着说:“好吧——咱们后会有期。”
“不,”她回答说,“再也不要见面了!”
“让我想想。不过分手之前,你先到这儿来。”他走到石柱跟前,“这根柱子,曾经是个神圣的十字架。我们这一派,本不信圣物遗迹,但有时候我很怕你——我知道你也怕我,其实,我更怕你。所以我得为自己壮壮胆儿,请把手放在这只石手上,对天发誓,说你永远不再来**我了,不再拿你的美貌,你的一切,来**我。”
“天哪——你怎能有这种要求呢?一点儿都没必要。我一丁点儿想引诱你的想法也没有!”
“话是不错——不过你还是发个誓吧。”
苔丝心中惧怕,屈从了无理要求,把手放在石手上,对天发了个誓。
“你不信教,真是遗憾。”他继续说,“真想不到,会有个不信教的人对你影响这么大,蛊惑了你的心智,动摇了你的信念,不过现在也不必多说,至少我会在家里为你祈祷;我一定会为你祈祷的;谁敢说还会发生什么事呢?我走了,再见!”
他转身走向树篱中间的一个猎人栅栏门,没再看她,跳了过去,穿过草地,朝艾伯特·榭奈儿去了。他心神不安,步伐慌乱;走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之前的念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里面夹了一封折叠的信,破旧不堪,应该是反复看了多遍。德伯维尔把信打开,信是好几个月前写的,信末签名是克莱尔牧师。
那封信,一上来就说,德伯维尔回心转意,牧师对此表示由衷的高兴;接着又说,他能就这个问题与他通信,共同探讨,表示真挚的感谢;信中还说,克莱尔先生真心实意地宽恕了德伯维尔过去的行为,他非常关心这位青年的宏图大志。克莱尔先生非常希望看到德伯维尔也进入他多年献身的教会,为了实现这宏图大志,愿意帮助他先进神学院学习。不过德伯维尔认为进神学院学习耽误时间,他不想去,克莱尔先生也就此作罢。只要大家都尽心尽力,听从圣灵的激励导引,奉献自我,做好本职工作,也是尽了本分。
德伯维尔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在嘲弄自己。一边走,一边又把从前的备忘录读了几段,后来脸色恢复了平静,苔丝的身影,终于不再扰乱他的心智了。
与此同时,苔丝也沿着断崖一路向前,这是她回去最近的路。走了不到一英里,他遇见了一个孤独的牧羊人。
“我刚才从那边走过,看到一根古老的石柱,那代表什么意思?”她问道,“从前真是一个神圣十字架吗?”
“十字架?不,不是十字架!姑娘,那东西不吉利。以前,有个人犯了罪,让人把手钉在柱子上,受尽了折磨,后来被绞死了。家人就在那儿竖了一块石头,把尸首埋在下面,听说他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有时候还跑出来显魂。”
这番话,出乎意料,阴森恐怖,让人毛骨悚然。于是苔丝撇下牧人,独自朝前走去。燧石山终于出现在眼前,天色也已经昏沉黑暗。在小村路口,她碰到了一位姑娘和她的情人,然而他俩并没有发现她。两人也没什么私密甜言,姑娘的声音清脆冷淡,应和着男人炙热的情话。是时,天地苍茫,暮色四合,一片沉寂,只有姑娘的声音,零零落落,在寒冷的空气中飘散,此外,寂寥无声;只有这悦耳的情话,听起来让人放松慰藉。这些声音着实让苔丝高兴了一阵儿。转念一想,他们约会,是源自一方或另一方的吸引力,也正是这种吸引力,成了她悲痛经历的序幕。她继续向前走,那位姑娘坦然地转过身,认出了苔丝,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走开了。那位姑娘正是伊茨·休特,她一认出苔丝,立刻关心起苔丝这次出门的事来,自己的事却抛之脑后。苔丝含含糊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伊茨聪慧,也就不再追问了,开始对她讲起自己的一件小事,也就是刚才苔丝看到的那一幕。
“那个男人叫安比·西德林,以前常在泰波塞斯打零工。”她满不在乎地解释说,“其实,他打听到我在这儿,才来找我的。他说这两年一直爱着我,不过我还没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