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宽大人的书法
像良宽大人这般,近世几乎无人可以匹敌的出类拔萃之字,我们一介平凡人,岂可轻易批评,想到此事,就觉得十分惶恐,然而,身为平时熟知并尊敬良宽大人之人,只愿他能见谅,容在下僭越了,姑且描述一下我的感想。
良宽大人之字,不管是看质量,或是看形貌,也就是书风,绝非唾手可得,可称之为了不起的善好美字。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格调与俗世常见之物截然不同,我们甚至必须承认,与近世的美字根本不可相提并论。若是我们单纯说是正确之字,或是毫无欺瞒之字,都难以尽诉其善好程度,只觉十分遗憾。尽管如此,若是非得用一句话来形容,除了兼具真善美之外,便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说法了。
良宽墨迹
良宽墨迹
良宽墨迹
良宽墨迹
至于何以能创作出如此善美之字呢?不用多说,应该说是良宽大人的伟大人格,毫无俗世欲望,到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了。一切的“艺术即人性”,作者的人格也会反映在其作品当中。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良宽大人的书法价值,即为良宽大人人格的价值。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超越人格,或是比不上人格的书法了。至于字写得好不好,在美术的美感方面,或是并非下流创作这方面,我总能深刻地体认,良宽大人的书法完全来自于良宽大人的优美人格。不需花心思逐一探讨,从作品中即可充分想象良宽大人是一名具有高度美术鉴赏能力之人。即便是对古代范本的看法,他总能从最好的范本中,找出最好的部分。例如在《草露贯珠》[1]中找一例,最好还是看羲之怎么写,韵会[2]怎么写,内容也相当浑厚。同时,他还会再加上日本古代的书法内容风味。良宽大人之字,外形姣好、风味迷人、充满美感,这就是他书法风雅的原因。人们经常比较他与怀素[3]之字,我反而觉得怀素之字,在那个时代应该算是比较流俗吧。即使他的书风与良宽大人相似,内容也是天差地别。看看范本上的怀素之字,首先,线条运行就不够坦率。世人称为高手的书法家之字,常见这种看起来像刻意创作的人工线条。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用尽一切的力量,甚至还逞强,硬要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外之事。像是为了让人欣赏,才努力完成的草书,并不是由天才创造的,自然、美丽又坦率的草书。即使同样出于爱好风流之心,良宽大人的书法,原本就是超俗非凡的天才绝技,在魅力方面,自然是霄壤之别。
唐·怀素 《自叙帖》(局部)
通常,人们认为中国人的书法都写得很好,不过,我打从心里敬佩的,唯有王羲之及其前后的类似作品。如果要从后世之人选出比较喜欢的,则是唐太宗。若要追求深奥的内容,则是颜鲁公。良宽大人则是吸收了他们的书法优点。根本不会放眼于明代,这是清楚可见的事实。然而,安田画师[4]口中所谓的良宽大人老成以前的书法,与晚年之作又有相当大的差别。我认为在晚年或是接近晚年的作品中,更能看出良宽大人的价值。此一价值即为良宽大人的书法之中没有让人感到不安的气息,可以安心地恣意欣赏,成为人们的救赎。若他的书法有股让人不安的气氛,就我所知,那应该是膺品的证据。
晋·王羲之 《兰亭集序》(摹本)
然而,良宽大人之字,即便是晚年的作品也展现各种不同的书法技巧,偶尔也会呈现完全迥异的心境,让人见识纵横自在的变化,并不会执着于一两个归宿。
恕我僭越了,已故的久迩宫邦彦王[5]也是风靡一世的书法大师,有一回,某位在官中服务之人,取来几幅殿下挥毫的作品,赏赐给法隆寺,寺方表示这些作品益发出色了。于是殿下明白地说:“书法时时刻刻呈现不同的风味。”这句话确实是艺术上的名言。我有幸在场,亲耳听见这句话,只觉感激不尽。然而,一切的艺术若非“时时刻刻呈现不同的风味”,可就无法鲜活地呈现作品了。若是技术与内容都执着于某种格式,每回都像在盖印章,完全没有变化,成为畸形的死亡连作,终究还是会受到某种事物囚禁,缺乏进步性,安于小成果,只是个不足挂齿的艺术罢了。若要深入说明,则是丧失日常的崭新心境活动,艺术上最珍贵的生命,大部分都悲惨地被禁锢了,只能说是病态的艺术。也就等于被蛀虫啃蚀的树木,不值得栽培了。欣赏良宽大人的书法时,可以体会良宽大人的书法正如殿下所说的话,乃是出于“时时刻刻”的心境、感情动态的书法。相当坦率,未受到任何局限,每天焕然一新,可以窥见来自毫无停滞的实际生活,所得的生活心情。
同时,在良宽大人的书法中,不曾感到世间那些和尚的和尚习气。人们总称和尚的书法为和尚形态,已经形成一种通例了,不管是名僧还是凡僧,看一眼就能知道那是和尚写的书法,成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的特色。最不好的例子就是黄檗的书法了。黄檗的书法缺乏雅美、风流。我想应该是由于黄檗的和尚们并未领悟艺术生活之故,从这些和尚的想法看来,黄檗山的僧人们无法发挥自己的书风及自己的特色,都是受到因袭所困吧。在我的眼里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道理。他们并未悟得艺术的真义,为什么漫不经心地困在那种地方呢?我想也不用再多说了,“守护职场……”就能完全说明了吧。
守护职场一事,潜藏着与大乘宗教不相符的巨大矛盾。当这些事物齐聚一堂之时,势必会不断衍生让人蹙眉的不悦之事,这时,俗健自然大举出笼。若我们要说受到流派、宗派局限之人,一定会堕入俗道,一定会写出俗字,倒也不是这么一回事。事实上,在黄檗初期所在的大德寺派僧侣身上,根本找不到像黄檗那般崇尚俗健之人。总而言之,遭到囚禁之人,其意识形态本来就与传统不同,聚集于此处之人,其人品、风采都是物以类聚,才会形成差异吧。最大的差异,应该是中国与日本的民族不同吧。
就连黄檗怀抱俗健,横行霸道的时代,大德寺都能出个春屋禅师[6]这样高雅、纯粹、非凡的美字了,也存在着江月和尚这种,兼具风味及见识,格调特别高的人。良宽大人的书法并未偏向僧侣形态,凭借自由的见解研究艺术书法,将之视为自己的兴趣,我本想谈论这一点,竟在不知不觉中扯了那么多不相干之事,慢慢地,就连我自己都愈来愈不懂我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了。我想说的是,见了这番的景象,更是敬佩良宽大人的见识。大部分的人,很难不受局限。竟能果敢地不受到时代潮流的限制,自愿投身僧侣之职,却不眷恋僧侣形态,吸收各式美字中的最佳优点,对二流妙品不屑一顾,一心一意追求最高书法,小心谨慎的态度及卓见,在德川时期根本找不到几个可与他并驾齐驱之人。无怪乎良宽大人的美字,能在世上留下很高的评价。
不管多么有卓见,若是技巧方面没有天分,仍然无法如愿写出美字,所幸良宽大人也有优秀的天资。然而,无论天资多么聪颖,不用心习字之人再怎么样也无法展现如此妙技吧,良宽大人也兼具努力的习性。同时,在他身上不仅看不到任何炫耀之意,本来也不打算靠美字赚钱,肯定都是靠着喜好风流之心与兴趣,才能达到如此境界。有时候,人们出于想让更多人看、想让更多人买的念头,竟能用尽全力,甚至勉强自己达到自己够不着的境界,以此为傲,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了却一切俗世欲望的良宽大人,在精进书法方面,却不曾抱持一般人亟欲展现技巧的欲望,从其字可以清楚看出这样的痕迹。不过,在喜好这一点,他肯定比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是非常喜好书法之人。
能从纯粹的艺术角度理解书法,以大局观俯看书法,这才是爱好书法之人的最高理想。良宽大人的书法源于超迈绝伦的见识及真挚动人的态度,是德川末期的一大奇迹。坦白说,良宽大人的艺术态度及见识,完全是良能革新者才有的新思想,令人敬佩万分。任谁都可以说得一口嘴上功夫,实际上不受形式限制之人,则可视为不可能的任务。僧侣就是会有僧侣形态,学者会有学者形态,武人则会有武人形态,追根究底,大致上人们都会为了守护自己的职业而维护此一形态,于是往往容易陷入此形态,这也算是一个常识。背离此一形态,也就是所谓的不按常理型,是不受世人接受的类型。若是没有信念与勇气,实在无法施展不按常理的绝技。举例来说,如果木庵出了一个态度跟良宽大人一样的弟子,他一定会被视为异端,或是胆小鬼,难以获得认同。说到不按常理型,西行法师[7]的书法也不是僧侣形态。笔力稳健,与一般常人无异。
太合[8]的字,也不是当时常见的将军形态。极为自由、充满艺术性、美术性,我们甚至可以大声说,太合之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创作性十足,具优雅美感的自由奔放型。
丰臣秀吉自笔书状
因为他们都是一代的勇者,信念的天才吧,关于思想方面,西行大人在镰仓时代竟能写出这样的字,倒也不算是不可思议的事了。镰仓时代也是一个产出许多高水平艺术的时代。西行大人并非书法特别突出之人。倒不如说,应该还有比他更好、更优秀的书法。西行大人的字应该不像良宽大人,并非一大天才之字。从良宽大人的角度看来,似乎多了几分艳丽。然而,学习书法做为修养这一点,可以说他与良宽大人都是抱持同样态度的书法家吧。总之,良宽大人的出现,最让我感到惊讶的部分,乃是在德川末期。德川末期是一个艺术一蹶不振、相当凋零的时期,只能靠极低调的书画、雕刻撑场,人们的鉴赏力也十分低落,只能寄予江户风格的大众艺术,如果书法已经在桃山时期停在正统,止步不前,到了德川时代,更是失去了根干,只能往枝叶、末梢逃窜,失去主体,丧失了威信。处于这般末世的时代,唯有良宽大人一人,果敢地选择并走上古代的正统之道,于是我不得不大力赞赏良宽大人特立独行的善字。
我甚至想过,要是良宽大人是我的亲人或亲戚,不知该有多好呢。尽管如此,我并不想直接模仿良宽大人的字。因为我觉得这样太丢人现眼了。只靠指尖的技巧,将良宽大人的书风,也就是外貌,移植到毫无内容的自己身上,我想顶多只能成为配音员,或是假花工匠那样的职业技巧罢了。只是临阵磨枪,对于一名良宽的信徒来说,此举冒渎了他的神圣。基于这些理由,我不会学习良宽的风格,尽管如此,当良宽大人晚年的作品摆在眼前时,依然会受到他的魅力吸引,心生想要临摹的念头。一旦临摹了,那一阵子的书法都会受到良宽风格的字影响。
近来,许多画家同好流行写起良宽大人风格的字,大部分的人都鲜少触及良宽大人的内容,他们似乎只对书风的特色感兴趣,目标应该是良宽大人细心的纤细描线之动态安排。良宽大人之字,不似怀素那般的才能技术型。而是与理解羲之书法深奥的唐太宗之流共通,有着运用自如的锐利,以及细心周到的运笔,同时,基础乃是习自羲之的非凡书法。世上的模仿家,也许是对这脱离现代的风格感兴趣吧。不过……真正的良宽大人并不是卖弄小聪明之人。日本的书法,应该以《秋萩帖》[9]为范本。不难察觉他对古代的文字有着非比寻常的关注。与良宽大人相近的年代,还有大雅[10]留下许多美术、艺术作品。大雅用心书写的纤细字体,与良宽大人可说十分相近,不过,热衷游戏的大雅,只把书法当成打发时间的玩具罢了,白白浪费天生的丰富技巧,与随时抱着真挚之情的良宽大人,意识形态完全不同。
若要找出几个与良宽大人志同道同合的同伴,我会先推崇大德寺的春屋禅师。提到美的价值时,我会大力推荐他。关于良宽大人的书法,还有一点值得注意,他的字里行间,含有一种宛如儿童习字般的拙稚。
天真无邪的儿童习字,倒也未必不会吸引良宽大人的注意力吧。我们不难察觉,儿童的习字对良宽大人的书法带来一些影响。然而,良宽大人曾以一千年前为目标,以当时的美字为范本,学习殆尽,这时良宽大人面临瓶颈,已经成为人们口中的名师,似乎无法完全表现儿童的拙稚吧,尽管如此,从他晚年的细字楷书中,可以清楚窥见他受到童年书法家的影响。在名师的外皮之下,包藏着童技童心,乃是明了可见的事实。
良宽大人原本应该是个有棱有角之人。有时我们可以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会听从别人意见之人。由于修养之故,他才会逐渐圆熟。他的几件墨迹中,便陈述了这件事。我可以从他的某些作品中,感到蛮横的气势,有时则能看见他的感情流露。然而,晚年作品大多都十分圆满。我想这也是他逐渐扫除世间欲望的证据吧。
最终完成了外柔内刚。因为一切的优质艺术,一定都是外柔内刚。相反地,不好的艺术多半是外刚内柔。前者富含优雅之美,后者则奔向俗雅。无论如何,舍弃世间欲望的不可思议人格,兼具连专家都难以望其项背的技术,又能将与生俱来的优雅及美感要素加在书法之中,同时又呈现婉约的一面,良宽大人的书法至少在德川时代使人惊艳,在书法之道,应该再也找不到与他相似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