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高中生必读经典(套装全7册)

【第二论】开疆拓土——谈散文与戏剧

  

  1.另辟蹊径

  【简媜】

  惠绵,如同你钟情于戏剧,我一直待在散文领域,从三十二年前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开始没离开过。那一年我二十三岁,那么早发的船只,却驶入那么寻常的航道——好比一个年轻人誓师远行,却只是去隔壁村把野狗打一顿挖几个地瓜回来。文坛大老提醒我,伟大的作家都是小说家、诗人。我不以为然。

  大学时我有两个秘恋情人,一个让我从生往死里走,另一个带着我从死往生里爬,第二个情人赢了,他叫文学。那时也写小说,但写得较酣畅的仍是散文,我猜测跟长于雨神眷顾的平原有关,地理风土、气候特色影响情感基调,讴歌、咏叹与倾诉的欲望自然流淌,最宜承载的文类就是散文。我常说,人生是散文之母,然而烟火人生的情节只是散文表层,其内部肌理是作家的“理想我”追求。无论是以知性博深见长、借冷墨演绎理智,或是以庞盛的遭遇、翻腾之世情作证,或者推敲文辞之美、钻研悟境之深,散文岂是一本起居注而已?所谓“理想我”,乃作者邀集读者一起启程,穿过人生丛林,于文字原野中修炼出一个理想的自己。

  三十四年前我带着近二十万字稿子自大学毕业,两年后洪范书店欲从这批稿子中选出一本书,我告诉叶步荣先生:“这是三个不同主题的文章,不可以混在一起,是三本书不是一本。”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这个概念怎么来的?一则得之于中文系醍醐灌顶,再者,大学时期陪伴我最久的两个男人一是莎士比亚一叫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一生都在相对的极端之中寻找平衡:女身男命,农村的耕作经验加上古典文学的形上盛筵,读西洋小说戏剧却写散文。我不确定会走成什么样子,但幻想过要完成自己的星图。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料想不到的难关与课题,我特别感到幸运的是,能够将现实时空与文学时空区分共生,取得平衡。活在世间,顺心如意是祝福语,因其难得如麒麟祥兽,才需要祝福,而我静心考察你我的现实困境,更坚信我们是被祝福过、也受命要去祝福别人的人。

  惠绵,你我皆是多梦、易感应者,相信你一定有过相同的奇妙体验,不知是“我们在写”,还是不可思议的存有“在写我们”?近日我整理年轻时札记,本欲毁去然不免炫迷其中。梦是私我的神话,而预知现实的意念暗示心灵活力超出我们所知,遂将这些心灵年轮称为《穿过你的森林的我的河流》,虽无出版考虑却可留待年老时自愉。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荣格”,一本神秘的《红书》,乃是自我与神的对话录。你的学术案头我的稿田,我们的信仰俱在其中。

  奇妙体验是,每次执行写作计划期间,常发生奇特的巧合事件。写《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那四年,亲人死了四位,熟识朋友家中有长辈辞世的共十一人,罹患重症的朋友六人,密集到我觉得不快点写完会出更多人命!《我为你洒下月光》写了近三年,这是一本让我极度心乱的书,几乎写不下去。有一天,我竟在半空中猫缆车厢内见证远道而来年轻恋人的求婚场面,“瞬间即永恒”就在我面前,好像另一时空有人向我暗示。当我平定内心乱局继续写下去,所有现实上困住我的谜团竟一一解开,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暗随。身为作家,书写期间是我唯一能以爱恋之感拥有作品的时刻,当书出版,离我而去,自有其沉浮的命运,我又归零,回复一无所有,朝向另一个未知。一部分的我永远埋葬在那本书里,藏在白纸黑字间寻找与它印合的心。作家生命只能葬在读者眼里,我们是活着就亲手把部分自己送进灵骨塔的那种人。有时,我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如果全被不可逆的力量消灭了也不可惜,因为时间终究会把它们扫入渊谷,所谓“成功”或“成就”皆是虚妄之念。你能理解这种既丰饶又感伤的心情吗?

  【惠绵】

  古典文学中的诗、词、曲、小说、戏曲、散文等文类,都是一座宝山。我们不约而同选择兼具抒情与叙事的散文和戏曲为志业。散文具有多元的书写策略,可随不同主题而运用相应的风格技巧。你曾自诩是“不可救药的散文爱好者”,当年自觉那二十万字的文稿是三个不同的主题,如今出版二十一本作品,包含乡土、教育、女性、寻根、爱情、生死等各种主题,足见你高三立志当作家,并以散文为创作文体,已然印证简媜为现代散文树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庐山境界。

  文学、音乐、绘画、雕刻、建筑等艺术创作,都必须具备天赋异禀,仅能凭借自力,不可力强而致。进入学术之门,只需取得一张门票,半由努力,半由机运。

  我进入古典戏曲,源于婴幼儿时期,母亲经常背我到庙口看歌仔戏,播下钟情戏曲的种子。1962年,岛内三家电视台陆续开播。不论阴晴风雨,每天匍匐至对街邻家看电视,为掌上乾坤的布袋戏和婉转凄恻的歌仔戏而痴迷,总是忘记回家用餐。“你规气(干脆)住在人家厝仔!”母亲抗议。我嘟着小嘴:“为什么我们家这么穷,连电视都买不起?”一个月后,放学回家赫然看到庞然电视机,惊喜之余,努力拼出问句:“妈!我们哪来的钱?”母亲答非所问:“从今日起可以让你在厝内看歌仔戏了。”长大后,母女闲话家常,方知当年竟是母亲不惜借贷。霎时,无言,泪下。

  回首这段戏曲因缘,蓦然发现,那自幼失去椿萱而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的母亲,正是我的启蒙老师。在写完功课没有玩具和玩伴的童年,我经常取两条大方巾当水袖,坐在木板床独自扮唱,忽哭忽笑。偷偷哼唱歌仔调是童年仅有的快乐,也成为一个梦想,沉淀在记忆之中。

  母亲、童年、乡愁以及土生土长的剧种,片片断断的影像剪辑成篇,原来戏曲是我精神生命的土壤与养分。硕士班二年级,我带着沉淀的梦想,决定以戏曲为研究方向,承蒙曾师永义不弃,收为入室弟子。你我虽在各自的田地耕耘,但都有高度的警觉:创作主题与学术课题坚持不重复。因此永义师指导我硕士班探索专家戏曲批评,博士班钻研元明清表演理论。戏曲文本与表演相互辉映,犹如姹紫嫣红的花园,任我游赏。不论开在庶民之家的断井颓垣,或高门豪宅的亭台楼阁,都不会减损它摇曳生姿的神韵。

  2007年北京“牡丹亭国际学术研讨会”,与曾永义教授(左一)、华玮教授(后立)、赵国瑞老师(左二)合影。

  戏曲剧本有平仄、押韵等严谨的体制规律;而戏曲表演有“唱曲、念白、做工、舞蹈(武打)”四功,其中唱曲之咬字吐音,更与声韵学关系密切。为能掌握曲学家论述创作的音韵格律、度曲的技巧口法,以及看懂昆曲曲谱,博士毕业后连续三年参加昆曲清唱研习班,开启“戏曲音韵学”跨领域的研究。神游于曲学奥义,穿梭于文字肌理,爬梳擘析,欣然忘我。探索多元的研究面向,不断自我挑战高难度的课题,以期扩大画圆的面积。

  学术路上更有助我越洋渡海的师长和学生。1997年,永义师首度带我到韩国。从“中研院”文哲所转任香港中文大学的华玮教授,2007年邀请我首度到北京参与“牡丹亭国际学术研讨会”,永义师再度陪同。陪同的师长且抱且扶、又推又抬,完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壮举,就是要引领我跨入国际学术舞台。其后,学生陈姿因、林孜晔分别陪我两度远赴大陆搜集孤本文献。她们推着轮椅,每天来回从旅馆到图书馆,暑热炎天汗水淋漓。这样的身影,在异乡的人行道上或图书馆内,时时引人探问。他们很难置信,来自台湾芳华盛年的女学生不辞辛劳成全我移地研究的心愿。

  你的散文创作与我的学术研究皆蕴藏一个“理想我”的追求。三十余年,你年年笔耕,我岁岁织锦,或能向新世代的年轻人,示现开疆拓土的意志与精神吧!

  2.孤鸟飞行

  【简媜】

  谈一谈《我为你洒下月光》。去年底出版时,我不送你们书,后来勉强送出却蛮横地叫你们不准看。现在简体版也出了,秋天时必须去巡回,总不能站上讲台跟读者玩益智游戏。

  先说点别的。在网络世界网住年轻世代导致文学作品销售下滑,在政治目的操弄下无须经过理性思辨即大力张扬的“去中国化”氛围里,在无止境“挖土机思维”掌控下我记忆中的原乡平原已面目全非(犹记得在电影院看齐柏林《看见台湾》,我从头哭到尾如丧考妣。题外话:听闻他猝逝那日,我在札记上写,“上天收回一个美丽的灵魂,因为台湾不配拥有吗?”)这三股大变动意味着“创作、古典文学、乡土”我生命中三个重要成分同时面临土石流。数年来郁抑的心理背景下,一桩年轻时因“宗教信仰”争论而黯然分别的爱情故事在主角猝逝后重新投影到心里,引我痛惜。此时此刻,我已无法当作单一事件,它像一个重新追求的声音,唤起当年没唤出的复杂感慨。我陷入心乱如麻的情绪,在幻灭感里沉浮。最后,用镜面相互映照的意象拟定了书写策略,架设往昔—当下、真实—虚构、主线—岔文相互交错渗透的架构,安排人物去演绎爱情里信仰与文学、爱的意愿与能力、分手与守护之种种探问、诠释、领悟及终极的和谐与美。“维之、渊、群”这三个主角名字摘自罗东、武渊、群英,我的原乡关键词,也藏了不同面向的我。这一场关乎信仰之争、文学追求与幻灭的纸上“爱情寓言”,在书末隐晦地将“妳”改为“你”做了翻转,如此才能读懂最后的悼词。有读友告诉我,舍不得很快看完,对岸有读者说看一次哭一次,完全说中这一条散文爱河里作者与读者同游共感的那一份恋恋不舍。如果说《红婴仔》是“诞生之书”,《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是“死荫之书”,那么这书不仅只是用来安放青春挽歌、忏情密录而已,深层地看,是作家大多会碰触到的“伤逝之书”,或可用出身中文系的你我都曾在课堂上迷恋过的李商隐名诗来做比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本书就是我的哀丽凄迷《锦瑟》诗。我送别的不是“一个恋人”,是逝去的、培植我的“那一个旧时代”啊!

  【惠绵】

  2016年初春和初秋,我分别出版《中原音韵笺释》和《中原音韵北曲创作论与度曲论之研究》。真巧合,你也同时出版新书,皆是三十年自我纪念之作。台大校庆日你来访,我们与新书合拍了照片。

  《我为你洒下月光》,你历时三年写作,等同完成一本学位论文。这是你年轻一段感情的沧桑,若纯以抒情或叙事,可能流于直抒胸臆,囿于写实情录,于是你构思多重技巧,创作“散文化、诗化、寓言化的小说”,并将爱情扩大为宗教、省籍、生死等难题,最后揭示告别的是“逝去的、培植我的那一个旧时代!”这就是简媜创作散文的高度、深度、宽度与广度。如同元曲家白朴《梧桐雨》杂剧,唐明皇夜听雨打梧桐残叶之声,思念的不是杨贵妃之死,而是风雨飘摇国势已颓的盛世。

  我自1986年起探索《中原音韵》曲学,整整三十年。这是元代周德清为北曲押韵而编撰的韵书,兼论创作北曲之原理、评点度曲之义理,是第一本曲学专著,也是戏曲音韵学开山之作。元明清重要的戏曲理论经典,早有注释出版,独缺《中原音韵》。原书约三万五千字,措辞甚简,义有未尽。承蒙声韵学专家何大安先生指导,耗时七年,兼顾曲学素养与音韵义理,考订、辩证、演绎、举例,完成四十万字《中原音韵笺释》。撰写笺释期间,发掘问题意识,撰写各篇论文,再以三十万字《中原音韵北曲创作论与度曲论之研究》画下句点。

  海峡两岸对戏曲音韵学之研究相对偏少,原是冷门学科,知音几希。在学术伦理迷失与研究士气低迷之际,我兢兢业业的研究成果难入主流之列,不被了解或认同,更觉挫伤。回首来时路,只觉月暗云迷,耳畔仿佛听见岳飞悲切吟唱:“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简媜!同是千里跋涉,多么羡慕你未曾被退稿。你不忍听闻老友困顿,曾捎来一段扣人心弦的文字:“我辈走到水浅泥深的时代,虽不免有龙困之叹,虎落之郁,却应自我纾困,回归安身立命之初心,只问孤灯下埋头苦干,不问镁光灯如何风光。学术与创作真的都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志业,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其他的都是尘灰。你的学术峰顶如果已经积雪,不必再想别人家小桥流水、歌台舞榭好不热闹,留得青山在为要。”作家的片言只字,负载着提振人心的巨大能量,让我再度启程,继续攀登崇山峻岭。

  2016年两人同时出版新书,与赵国瑞老师合影。

  我曾为搜集数据从图书馆台阶高处摔下,因伤困坐卧房,伏案床边书桌写作,双亲送餐。母亲抱怨:“为了读册时常跛倒,害老母一世人为你操烦。”母亲俯身为我换药包扎,泪珠不偏不倚滴在我的手臂上。而今依旧如母亲所说“为了读册,常常‘跛倒’”,瘀伤痛楚不减当年,然而对学术的抉择九死不悔。

  长年埋首“坐忘书斋”,以戏曲安身立命。虽无人脉山脉,犹存骨脉气脉。你又何尝不然?既是如此,我们且与陶渊明诗中“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孤鸟结伴飞行吧!

  【简媜】

  创作与学术论文刊载之规则不同,你的论文动辄数万字起跳,加上走的是冷门僻径,不易聚光,刊载路上“命运多舛”应是一种“宿命”。

  大凡于某一行耕耘数十年且已积存若干成果者,皆需面对一关曰“爵关”。大学时读《孟子》,影响我至深的一段话即是“天爵”“人爵”之喻,用现代话来说就是“功名”,诸如奖项肯定、荣誉加身、进爵增禄。人生五大难关:权关、名关、财关、情关、生死关,宜乎每隔一段时程自问攻破了几关?不破又如何?人事脉络经营之深广、竞逐之激烈,在在不是无党无派、孤鸟习性如你我负担得起、承受得住的。历来都说富贵如浮云,没说何种富贵、怎么个浮云法?这一关要是容易勘破,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垂头丧气的读书人写出可歌可泣的诗文了。想来,前人也没比我们高明多少,绑着我们的名绳利索也曾绑过他们。我认真思考这一关的时间颇早,大约就是三十多岁婚后退隐江湖那段时间,我想通一个道理,我们这一行的“时间观”跟其他行业不一样(其实,学术也是),想通了,略略明白浮云的意思,“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这些年来,看你用早该休息的“残躯”执行中年壮汉都难以完成的学术研究,成果丰硕,佩服至极,如果不是内在有个不服输的“英雄”,谁也无法过你的“牢笼生活”:抢时预约复康巴士,一旦约不到车即出不了门、回不了家;每周针灸两三次、每月滑罐两次、筋骨整健一次,每天服用中药,每餐遵照食谱吃清淡无味的食物……或许是凝神纯志之故,你的学术文章精彩得不得了,撇开《中原音韵笺释》这种一般人看不懂的专书不论,你曾给我看那篇后来登在北京《戏曲研究》杂志《论昆剧〈朱买臣休妻〉之表演砌末与文学意象》论文,读得我拍案叫好,曾发一段读后感给你:“精彩文章能自行辩论,无须他人倡导。你步步经营,论述有据,既见评析刀锋,又具鉴赏法眼,谈剧情、说人物、探内心,理路严谨、辞藻丰华,自成文章筋骨肌理,无一不归结于文学本部。这才是大块文章、学者本色,说透一出好戏,写得一手高论,喝彩喝彩!”

  惠绵,我们是真心沉醉其中的,当沉醉之时,哪有什么富贵念想?以此视之,果然是如浮云。你曾创作歌仔戏剧本《宋宫秘史》,整编昆剧小全本《长生殿》《寻找游园惊梦》《玉簪记》,写论文之外还有一管创作彩笔尚待挥洒,但愿将来退休后能火力全开,为戏曲剧本续命。我还帮你想好一本书:《一生必看十出戏》,请务必把你的庙堂学养化成游人可赏的大花园,这是你欠众生的,期待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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