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剩最后一束尾巴时,她终于找到专属的私密空间。
“每个女人都该有一块私有地。”她想。
办公室乔迁接近两个月了,她仍然定不下来,心浮浮的,东飘西**到处串门子,就是不肯落座——她的位置在大办公室最僻远的角落,是个死角格局,一抬头正好面壁,当然也面对那台严重哮喘的冷气机。“人生至此!”当她感到不耐时,常用一种油腔滑调的江湖派头挖苦自己:“连冷气机都会叫春!”
公司原先规划的各部门位置图不是这样的,若照原图,她带领的三人小组不仅拥有一扇看得到对栋人家晾晒衣裤的窗户,而且傍着三尺宽的走道,离接待室那座花枝招展、随时挑逗肉体欲望的大沙发只有两步路。瞧,这不是天堂是什么?坏就坏在大家都有眼睛,也正好都把眼睛盯着那块天堂美地看;于是,各部门主管明的暗的亮出尖牙利爪。这得怪她自己活该,以为良田在握便趁着搬迁之际休假,等她进办公室,她发现她那组的办公桌被挤到地狱边缘,照某位组员的说法,她们那区可以称得上是地狱的茅坑位,言谈中不无责怪她这位主管未替组员南征北讨之意。
像她这样的小主管,门把一样,只不过是大办公室生态圈里方便老板进出的小道具而已,门把有什么尊严?还不是听话地开开关关。
她从小没有自己的私有地——哪怕是一块榻榻米大的睡铺都无。乡下穷,每家都是大统铺,做女人的好像往**一拉就是一个小孩,扔到铺上;再一拉,又一个扔上来了。她是最后一个上铺的,哥哥姐姐们已经大手大脚地会在睡梦中合力将她挤到床角去。至今,整个悲惨童年仍不时在她身上显灵,她的坐相引人侧目,坐着坐着就龟缩成一团,怎么看都不是能担当重任的人。
“如果你有一千万,你想用来做什么呢?听众朋友,欢迎你打call-in专线,跟我们分享你的梦想……”深夜,一个无聊的谈话性节目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她盯着天花板,一只黑头蟑螂正蹑手蹑脚通过罹患壁癌最严重的区域——她的室友相信这栋房子是海砂屋加辐射钢筋,她同意,并且从此老是闻到类似大太阳下鱼塭埔传来的死鱼腥。最可恶的是,她们的房东还打算涨房租。一千万能做什么?在末世纪吞吐**般的颓废气息又夹带一丝纯洁少女似的希望的节骨眼,一千万能做什么?她点上烟,朝那只孤独的蟑螂喷雾,帮午夜牛郎冲业绩,让他荣登排行榜榜首?还是换成一捆捆千元钞,跟情人在上面打滚?或者,开一家公司自己当老板,每张办公桌前都种几棵货真价实的莲雾树、番石榴、木瓜树……她的职员全是小孩子,果盘就是卷宗,上头堆着当日采收的水果,上班最重要的任务即是吃水果。她会给自己一间明亮宽敞的总经理办公室,跟客户洽谈生意,就坐在花团锦簇的杜鹃花丛下,脚伸入清澈凉爽的河流里,阳光洒在水面泛着碎金光芒,她跟客户签约时,随手抓起一条鱼朝合约书上吻一下就成了,鱼是她的公司印章……
次日,她一面在公车上打呵欠一面痛斥昨晚那个无聊的梦,该戒掉听广播了,这种都会单身上班族的坏习惯。
或许吧,冥冥之中有个无所事事的神正好窥见她的梦境,一时大发慈悲,让她无意间发现办公室版图内一块荒废的领土——就像饥饿儿童在草丛里捡到卖饼人掉落的半块酥饼,哪怕是去年的也香。
那天,她到改装成储藏室的厨房找一箱资料,长期封箱的纸制品发出令人窒息的霉味、蟑螂屎味及从不刷牙的蠹鱼们的口臭。她受不了,正好看到挪动几口纸箱后露出的后门,毫不思索地想要开门透气,这真是乾坤挪移的瞬间,她至今仍意犹未尽地回味右手握住那副半脱落门把时那股沁凉的触感,侧身撞开卡住的木门后,第一眼看到对栋石栏边迎风摇曳的一枝早芒时,她的心整个被幸福紧紧抓住的情景。
是个后阳台,寻常人家用来洗衣服、晾晒衣裤、堆放扫把之类杂具的地方。这房子原是住家,后来改成办公室出租,内部隔间丝毫看不出柴米油盐的痕迹,后阳台倒还保留一些;晾衣绳上**着几支生锈衣架,一柄严重掉发的棉纱拖把像殉战士兵搭在铁窗上,洗衣槽内还搁着洗衣板、刷子及脸盆,当然,像一般家庭一样,凡是养死了的盆景一律往后阳台送葬,因此木板上杵着几盆只剩一根棍棍儿的马拉巴栗树、栀子、葫芦竹之类的残骸,隔着防火巷跟对栋的芒草倾诉髑髅之地、连麻雀也不来的悲哀。
她欢喜起来,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两坪大的狭仄空间与童年被逼入床角的经验叠印,使她感到压迫——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治愈上床睡觉仿佛停棺入殓的童年伤害;但另一方面,能在酱罐似的办公室找到私人领土,她的脑海立刻浮现一幅鸟语花香的风景,甚至恍惚听到瀑布飞泉的声音。
她对着不远处的芒草及半截灰蓝色天空说:这是我的!我的!我的!
第二天开始,组员们都知道老烟枪的她不必再周游列国到可以吸烟的主管办公室串门,或到附近三十五元一杯研磨咖啡店写企划案。她买了一把小板凳,膝头就是办公桌,在大太阳下流汗、抽烟、喝咖啡,构思促销活动案,她宁愿忍受没有冷气、电脑的不便,也不愿牺牲偶尔抬头望向远方、手指扒抓小腿的那份自由——跳蚤一向是后阳台的原住民。
办公室生涯似乎起了不小的变化,对她而言,后阳台好似灵魂停栖的枝头,她适应了跳蚤、蚊子的骚扰,那几盆枯树看来也分外亲切。有时,烈日烘烤下,她什么也不做,眼光飘向对栋,掩在芒丛之后是个露天阳台,晾晒一排衣物,标准的顶楼加盖景致。她从衣物窥伺那户人家的生活,一夫一妻吧,在寒碜的人生阶段蜗居于破旧顶楼,每天晒不同花色的衣服,每天过同样的日子。她没瞧见他们,大概都上班去了。当她漫无目的盯着晾衣竿上一件件驯服的衬衫、**看时,忽然感到心头沉重,她仿佛从衣服上看到一个个裸裎者的全部生活,卑微且无味。她因而想到他们此刻或许也在别处办公室的后阳台窥伺别人的生活,如同有人说不定正打开办公室后窗从她晾晒的丝袜、裤裙推测她的**一样。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如此苍白。
对同事而言,后阳台似乎是个魔域,他们感受到她的转变,沉默、心不在焉、懒得搭理人,连中午时间也一个人窝在那儿啃便当、挖木瓜肉吃,然后在花盆内四处甩籽。不利于她的言语开始散播,很快地,老板约谈,希望她说明“老是不在位子上,让同事沦为她的接电话秘书是怎么回事?”她一径沉默,末了,说了一句仿佛是另一个人要她说的话:“我想辞职。”
新来的组长强悍多了,几乎花一个月的时间进行内部公关,让其他部门感同身受:他们这组窝在死角里,对彼此需要密切交流而言是很不方便、极不方便、超级不方便的事。为了提升效率,老板同意将原来的接待室辟为他们的领土,从此,幸运的人只要抬头就可以看到对面大楼某户人家晾晒的衣物,如果,那扇窗恰好开着的话。
原先那座花枝招展的沙发,只好往储藏室送葬,两个男人扛去,费了劲才在乱七八糟的纸箱中挪出空位安葬了事。其中一个趁机摸鱼,歪在沙发上小眯,另一个开门往后阳台躲,说:抽根烟,累死了。
当他看到对栋石栏边几枝迎风飘摇的五节芒时,他的心仿佛松软的土壤里蚯蚓钻动,才惊觉秋天的确渐凉。就在点烟的当口,更惊讶花盆里冒着一株株木瓜苗,三爪叶片绿得天真活泼,他忽然感到莫名的熟稔,一个欢乐的年代,不知什么时候掉落的年代,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在这微凉的秋日下午。
没有人关心辞职后她到哪儿去了,同样,也没有人注意到后阳台有了新主人。不久,冬天像往年一样,带着冷锋降临。
一九九六年三月 《中外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