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的时空,她是另一个她。
世界透明着,看别人或自己分外清晰,血管里血液流动的速度,或几年前不小心黏在胃壁的一粒果籽都看得见似的。她觉得自己与任何人失去关系,只是好奇地趴在世界的门墙外窥伺,像一匹蛮荒世纪的野狼。
进入一家咖啡小馆,选择靠窗的双人桌,狼把那件人模人样的影子搭在空椅上。叫一杯“神圣的毒液”, Espresso咖啡。
下午六点,恐怖的东区大道,她刚才踅来时与落日擦肩而过,繁华与虚幻在交叠后浮出一股欢场味,末世纪情调的台北落日。下班车潮,刮破行人的耳朵。她独自欣赏落日,发现它与自己一样是异变中的游魂,不在回家吃晚饭的名单上的。
所以,当她看见巷子里亮着蓝色招牌的咖啡小馆时,立刻决定取消今晚的喜宴,做个失踪的人。虽然,宴客地点就在眼前。“失踪的自由”,像藏在狼毛里远古时代的几粒烫砂,于潮湿多雨的都市闷了几年,渐渐活了,有它自己的思想,变成虱子,在烟尘弥漫的繁华大道上、飘着月光的春夜,或不关心开往何处的异国火车里,搔痛她的心,搔出狼的原形。狼是不需向任何人类交代行踪与思想的。
靠窗,铺着深蓝方巾与白布的咖啡桌上,冰冻着什么。她扭开那盏镶花彩绘玻璃的小台灯,才发现昏黄灯光流出了暧昧的蓝色忧伤。狼觉得很好笑。此时,窗外站着一对男女,狼马上看出他们摩登衣饰的口袋里,藏有绯色秘闻。似乎有了小争执,碎冰块的那种。狼趴在窗口嗅,他们的恋情带了很浓的办公室味道。也许,为了永远得不出结论的、要不要把自己的名字从“回家睡觉的名单”上剔除,而站在巷口继续开会吧!狼就是因为想到缠在人身上那些粗的、细的绳索才笑出来的。
现在,狼带着无所事事的悠闲,朝窗外的他们吹一口气:“进来歇歇吧,你们需要啜饮‘神圣的毒液’,把人模人样的影子搭在椅背上,从狼的世界看人的问题。”
狼在午夜十二点离开咖啡小馆。它是今晚唯一的客人。
一九九二年一月 中时·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