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在两栋装饰过度几乎到了荒谬的别墅之间,这栋屋显然太荒凉了,像个多年未理发的流浪汉破破烂烂歪在别人家墙根,芒草掩没门扉,底下一只女人高跟鞋、裂柄水果刀、保丽龙饭盒还闻得到时间的臭味,地上散了几根棒冰棍。隔壁那棵杏花往这儿探头,仿佛每年春天趴在墙头舔冰棍的小妹妹朝他喊:“你吃饱了不?想吃棒冰吗?哪,给你!”丢冰棍嘲笑他。她受不了这种想象,决定买这栋屋。
一个半月后,流浪汉变成绅士,她钉上铜铸门牌时,哈口气牵衣角擦它;还种了棵高个子木棉树,她拍拍门好像跟谁说话:“咱们明年开木棉花砸杏花的头,看她神气不!”
一颗水珠沿木门滑落,像屋子流泪,她心一酸,说:“莫哭,往后都是好日子哩!”
泥水匠管粗活,她卷起袖子管细的,刷油漆、糊壁纸,几式简单素净的家具进了门,好像灶神、床头娘娘也来了。她连缝一天一夜沙发套、椅套、窗帘,完工时天蒙蒙亮,一只文鸟栖在窗格上唱歌,她知道屋子在对她倾诉,蒙眬睡去还叨叨絮絮:“你开心对不对……”
她喜欢腻在屋子里,拿它当个人,探索每个房间像探索人的身体。夏夜趴在窗口仿佛注视他眼底的月亮,这回换她流下平安的泪,她感受屋子以整个灵魂拥抱了她。
然而有一夜,她被叹息的声音惊醒,黑暗中仍能辨识来自屋子底层的沉吟:“我忘不了她,你永远不是她!”她下床,打开窗户,眺望远处黑色的山峦与孤灯,忽然想笑:人仰望夜空如仰望永恒之神,夜空俯视人如一条肉蛆,她果真笑出来,觉得在别人家作客。屋子沉湎于对上一任屋主的追忆,感慨地告白:“我的产权在她手上,你只是借宿的房客啊!”
第二天,她用红纸写了“售”字。
一九九二年七月 中时·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