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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房间

女儿红 简媜 814 2024-10-22 04:58

  

  整个晚上,保持固定坐姿。手牵手推开小酒馆的门,铜铃喧哗。在挨窗的圆桌坐下,一对很黏的情人,酒保抬头。铃铛叮叮咚。

  靛蓝桌布,深宫残殿的颜色,朱红桌垫上搁一只雾灰色陶土小鹅,鹅背插一朵风干艳玫瑰,蓓蕾像送入洞房途中忽然死了的新娘,完整的处女且来不及悲哀。

  陶鹅朝窗,划不出胭脂海,似红海上一团鹅形灰雾,玫瑰沉浮,在雾中、胭脂海面及辽阔的死夜。她把鹅与玫瑰尸移到隔桌。伏特加,她说;玫瑰红茶,他说。冬雨敲打玻璃窗,寒流开始巡夜。奇怪,冷酒喝下去变烫,热茶反而变冷。他沉默。要喝一口酒吗?不,茶很好。逐渐保持固定姿势,眼睛朝墙壁,飞蛾般栖在鹅上,她斜睇,窥伺眼神变化,从鹅移开而后定在墙上几幅油彩花卉,中世纪少女侧影最后穿透墙壁进入记忆房间;烤火、晚餐、诵一首情诗给爱人听,春夜画眉鸟轻轻摇晃竹笼子就在屋檐下,诗有体温。她喝酒,轻轻摇晃玻璃杯,六盏鱼眼灯映入酒中,晃出细碎黄光,虚幻如宝石迷人。她知道他进入的记忆房间她永远进不去,却悲哀地看到房间摆设,像站在透明窗前看到炉火吹嘘晚餐的可口,优美诗句被声音抚爱后化成飞舞的白羽鸟,多露水的春夜,与爱人在一起,两个人的记忆在此时交缠,互相承诺一辈子随时回到原点,再缠一次,再缠一次。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站在记忆房间之外用力拍窗,拍打虚空而已,房里人听不到。她是笨重的肉躯,冠“情人”之名坐在小酒馆喝烈酒的陌生女人。酒杯内的灯影仍是六盏,宝石般幻影,没有一盏引她进入自己的记忆房间。饮尽最后一口,薄刃划喉。现在时间十二点,她斜睇,怜悯地。她看到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与未来也属于过去,富丽堂皇的葬城。她轻轻笑起来。

  手牵手推开小酒馆的门,她决定成为他的另一间记忆,他会开始爱她;而她习惯扑杀记忆。铜铃叮叮咚,叮叮咚。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中时·人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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