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闻到橘子腐烂的气味,一缕缕的,像悠游空中的小青蛇,窜入她的鼻孔,用力呼吸,又没了,她的眼睛扫视客厅,摆着电视音响的长几上的确有一只大铜盘,倒趴着一排香蕉及几个露出褐色汗毛的奇异果,今早女佣摆上的,新鲜得很无邪,不可能窝藏腐橘;再说,上一次吃橘子是个把月前的事了,她记得很清楚,这阵子感冒不买橘,她有点不悦,莫名其妙的腐橘之味质疑了她的记忆力,也中断正在思索的往日时光。
阳光从窗口泼进来,忽隐忽现。她坐在躺椅上好一会儿,摊在膝上的精装大相簿依照时间秩序收录过去,照片旁还贴着说明条,每一个往日片段都规规矩矩地被定位、被诠释。而现在,相簿翻到二十年前那一页,十五岁,她反复寻思,企望借着照片,让个别的记忆单位相互碰撞,看能不能钩沉一段关于露营的回忆来。
昨天,会议后的晚宴中,对方公司那位男主管坐她旁边,彬彬有礼的餐桌会话后,忽然擒起酒杯低声说:“我一直很抱歉,二十年前那次露营我不应该对你做出……”她的胃一阵**,反射式地问:“什么事?”他迟疑着,眼光游移,神色尴尬,很快恢复用餐礼仪:“敬你!”很快跳入其他人的话题。酒喝多了,失态,她想。
她确定二十年前不可能与他发生令他抱憾至今之事。露营,十五岁露过多次营,有照片为证,烛光晚会唱惜别歌之类的,她不认识他。
又来了,腐橘的气味,像一窝小青蛇盘绕在周围的空气中。她生气了,合上相簿,拉开沙发、长几、盆树,就在电视音响线路交缠的地上,看到一粒软趴趴长满绿霉的橘子!当她愤怒喊叫女佣来清扫时,忽然脑中窜出鲜活画面:有一年,她扑杀自己的记忆后,正在焚烧某次露营的照片及那一身沾泥的衣服。而烟是绿的。
一九九二年三月 中时·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