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相关信件 冯至致杨晦(1)
1931年3月15日
慧修:
寄来的字典,已经收到。现在这里已是春天。
我现在完全沉在Rainer Maria Rilke的世界中。上午是他,下午是他,遇见一两个德国学生谈的也是他。我希望能在五月中旬使你收到一点东西(这是我现在把别的书都丢开,专心一意从事着的),使你知道Rilke是怎样一个可爱的诗人!他的诗真是人间的精品——没有一行一字是随便写出的。我在他的著作面前本应惭愧,但他是那样可爱,他使我增了许多勇气。恐怕自Goethe(2)同H?lderlin(3)后,德国的诗人只属他了——自然还有Stefan George(4),不过这位G先生的诗太难懂,就是德国文科的学生也是不大懂。他行止不定,一生在行旅中,有一部分人推他为Prophet(5)。
我下学期要好好地听Gundolf(6)的课。此外我就专心研究这三个人:Rilke,George,还有Hofmannsthal(7)。
我希望我这很小很有趣的工作能在假期内完成。我本不想预先告诉你,但是把持不住,所以还是告诉你了。你应该为我欢喜,你知道我在这工作中是怎样又高兴又悲哀呀。
小小的一条纸,祝你康健!请给废名一看,并请转给翔鹤。祝荫谭快乐!
给老太太请安!
至
3月15日于德国海岱山
1931年4月10日
慧修、废名并转翔鹤:
复活节后,这里是春天。满山开了花,本可以在山上读书,但是游人太多,所以觉得还是在图书馆里好些。图书馆里有点暗,读书倦了,抬起头来,望壁上的雕像——尤其是智慧神身边的蛇,使人神往。宇宙太大,如果真能得到一本好书,永久地读下去(一粒沙里可以见天堂),我想也就够了。现在我读一部这样好的书,于是不能不给你们写信了。这部书是我踌躇了数十日之久,终于用四十马克买来的——Rilke的全集。一共六本:三本诗,两本散文,一本翻译。诗中有一部叫作《祈祷书》,看:
我在世上太孤单,但是孤单还不够,
为了每个祈祷的时间;
我在世上太渺小,但是渺小还不够,
为了在你(指神)的面前,像一个物件,
聪明,幽暗。
我在这六本书中,看见了我理想的诗、理想的散文,并且从他的翻译中读到了我平素不能读到的布朗宁夫人的Sonett(8),Michelangelo(9)的诗,葡萄牙尼姑(10)写的情书,还有现代法国最大诗人Valéry(11)的绝唱。
我读他的诗时,觉得他不是用德文写的——是用另外一种文字。诚然,他生在现在的捷克斯拉夫的京城Prag(12)(那时当然属奥国),他有斯拉夫民族的血,他把俄罗斯称为他精神的故乡,法国的罗丹、丹麦的Jacobsen(13),是他最崇拜的两个人,瑞典的爱伦·凯(14)是他的好友,他的足迹遍布全欧,一直到了埃及。至于他的作品呢,好像是从我们汉代或是唐代古坟中挖出来的黑玉,上边一丝丝、一缕缕,是血同水银的浸蚀。
去年暑假在北平时,我曾经幻想我的将来的诗,要往那方面努力:作一首诗,像是雕刻家雕塑一座石像。想不到来到德国遇见Rilke的诗,他后半的诗多半是一座座的雕刻。——我简直为了它而倾倒了。
因为他表现的方法,都是独出心裁,迥异自歌德以来的传统,所以不容易懂,但是读懂了一首,便得到一首的好处。看他写公园中的“豹”:“它的目光被一条条的铁栏弄得疲倦了,什么也看不见。它觉得,只有千万条的铁栏,在千万条的铁栏后再也没有世界了。”他说“女子的命运”,“像是一个国王在猎场,任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饮完了把杯子珍重收起,同忘记一样。命运对于女子也时时如此”。他歌咏《圣经》中**子离家的故事,开头两句:
走开这一切的缠绕,
它“是”我们的,并不“属”于我们。
轻轻两句,道破了多少人的心情呀!好诗太多了,几乎没有一首不好——可惜不能翻译出来。
但是现在我因为内心的需要,我一字不苟地翻译他致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在这十封信里我更亲切地呼吸着一个伟大的诗人的气息。我译它出来,我赤诚地给中国的青年;我只恨我在二十岁上下的时候无人把这样好的东西翻译给我。
我亲爱的朋友,我心里真是欢悦,能够读Rilke的书。——并且我还要告诉你们,Rilke晚年的两部大著,一部叫作《哀歌》,一部是Sonette(15),我现在还读不懂。如果我把这两部书像“参禅”似的参透了,那我更该欢喜了。
有时我都这样想,到瑞士的天主教修道院里削发为僧了。(这自然是“笑话”。)
Rilke常常引用Rodin(16)的两个词:“忍耐与工作”。——大半做人要从这里做起吧!
炜谟回川后有消息吗?如稷何日北上?我想给他写信,不知寄到哪里好?
问老太太好!
至
4月10日
一页信纸写完后,意犹未尽,接着写下去吧。
废名常说,古人会作文章,我近来也时常这样想。《古文观止》,现在恐怕只有三家店的先生提这部书了。不过里边有许多文章,像《秋声赋》《赤壁赋》,我想就是列入世界头等作品之林也没有什么愧色的。我常常奇怪,我们有一个时代,读中国书就不算读书,宁可读一本什么巴尔干半岛的小说。(自然巴尔干半岛也有好的小说。)
中国如果复活,大半也需要中国的“文艺复兴”吧。这样的话头说起来有点使人讨厌——但我实在以为应该如此。
自从读了Rilke的书,我对于植物谦逊、对于人类骄傲了。现在我再也没有那种没有出息“事事不如人”的感觉。同时Rilke使我“看”植物不亢不卑,忍受风雪,享受日光,春天开它的花,秋天结它的果,本固枝荣,既无所夸张,也无所愧恧……那真是我们的好榜样。(因此我想把“冯至”的名字废去,还恢复我的“冯承植”了——请不要笑我孩子气。)所以我也好好锻炼我的身体、我的精神,重新建筑我的庙堂。外边的世界我不知道怎样了——同时我也像是深一点地知道它是怎样了。
将来有机会时,我很想去看一看那座Prag古城,还有那位尚在人世的Rilke的老母。
祝你们安健!
至又及
于德国海岱山
德国、法国的作家,多半不为中国人所注意。中国人所知道的名字,多半是在美国或日本享了盛名的德国、法国的作家。可笑的Anatole France(17),那时是那样享名,但不及数年,坟土未干,声名俱灭……
两幅Rilke的刻像,请慧修看了后,替我保存。
1931年8月20日
慧修转翔鹤:
现在抄给你们一篇《序》(18):
在这十封信的前边,没有谈关于Rilke这个伟大的人以及他的作品的机会。比起他所结的成熟的果实,这十封信不过是在他开花时被风吹落的几片花瓣。虽然如此,我们从这几片花瓣也不是不能嗅出那后来的浓厚的果实的芬芳。
我老是觉得我的文字还不够表达出作者委婉的心情以及他深奥的意境的能力,可是我勉强地翻译了;因为我以为这件事是我的命运,我不能不翻译它,正如我不能不生活一样。
这十封信里所说的话,对于我们现代的中国人也许是很生疏吧;但我相信,如果在中国还有不伏枥于因袭的传统与习俗之下,而是向着一个整个的“人”努力的人,那么这十封信将会与之亲近,像是饮食似的化作他的血肉。在我个人呢:是人间有像Rilke这样伟大而美的灵魂,我只感到海一样的寂寞,不再感到沙漠一样的荒凉了。
最后,我把这个翻译放在翔鹤的手里;因为他在许多的人中是一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就是尼采所谓“在真正的男子中隐藏着一个童孩;他要游戏”的人。
我现在在柏林,我的通信处是:
Herrn T. D. Feng via Siberia
Alexander Oberstr. 17
Berlin-Grunewald
Germany(19)
我希望你们给我一封信,我好有勇气把这译稿寄给你们。但是我翻得真不好;原文抽象的议论太多,很不容易。
至
8月20日于德国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