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磨铁经典第4辑:飘(全2册)

第四十四章

  

  一个三月的下午,天气很冷,风也大。斯嘉丽把旅行毛毯拉到腋下,赶车驶出迪凯特街,朝约翰尼·加勒格尔的锯木厂而去。近来,独自驾车出行很危险,她也知道这点。因为黑人已经完全失控,所以如今比以往更危险。正如阿希礼所言,州议会拒绝通过修正案果然招致严重后果。他们的断然拒绝犹如给了愤怒的北佬一记耳光。报复很快就来了。北方决定强行赋予黑人选举权,并宣布佐治亚州为叛区,对其施行最严格的军事管制。佐治亚州不复存在,成为继佛罗里达和亚拉巴马之后的“第三军管区”,接受一位联邦将军的管辖。

  如果此前的生活已经不安又骇人,那如今的情况就是加倍糟糕。去年民众们眼中无比严厉的军管条例,跟如今波普将军颁布的法令一比,真是显得温和多了。眼看全州即将被黑人统领,未来真是一片黑暗、希望渺茫。人们只能在痛苦中无助地挣扎。黑人们感受到自己地位上升,知道有北佬军队做后盾,越发肆无忌惮、横行霸道起来。有他们在,城里谁都不安全。

  如此疯狂又恐怖的时候,斯嘉丽也害怕。但她虽然害怕,却已下定决心,所以把弗兰克的手枪塞进马车坐垫下,就独自出门了。她暗骂州议会给大家惹来更大的灾难。这高尚英勇的行为,人人夸耀的壮举,到底带来什么好处了?结果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斯嘉丽眼看着就要驶进一条小路。从那条路穿过几棵光秃秃的树,就是小溪洼地的棚屋区。她吆喝了一声,催马快跑。每次路过此处,她都心神不宁。这儿到处都是被军队丢弃的帐篷和木板屋,又脏又乱,住的都是脏兮兮的黑人流浪汉、黑人妓女和最下等的穷苦白人。亚特兰大城内外,就数这儿名声最差,据说无论黑人白人,犯了事都往此处躲。所以,北佬士兵若想抓谁,也会先到这儿来搜查。动刀动枪在这儿是家常便饭,当局懒得费心调查,通常就任由这些贫民窟居民自行解决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林子背后还有间制造劣质玉米威士忌的酒厂。入夜后,洼地的这些木板屋里,醉鬼们的吆喝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

  就连北佬也承认这是片灾祸之地,应该铲除,但他们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城内必须往返于亚特兰大和迪凯特的居民怨声载道。男人路过这片贫民窟,都会把手枪皮套解开;正派女人哪怕有自家男人保护,也不愿路过这里。这是因为常有醉醺醺的黑人妓女坐在路旁,大声辱骂她们,满嘴不堪入耳的脏话。

  有阿奇陪着时,斯嘉丽根本没把这儿当回事。因为,就连最放肆的黑女人,也不敢在她面前笑一下。但自从被迫独自赶车,惹人气恼和愤怒的事便接踵而来。无论何时赶车经过,那些黑婊子似乎都要来招惹她。她别无他法,只能置之不理,暗自生气。她甚至不能向邻居或家人诉苦,从他们那儿寻求安慰,因为邻居们只会得意扬扬地说:“啊,那你还想指望什么?”家人呢,又会惊骇莫名地拼命阻止她,而她依旧打算出门。

  谢天谢地,今天街边没有衣衫褴褛的女人!斯嘉丽驶过那条通向贫民窟的小路时,厌恶地瞥了眼前方空地。午后阴郁的斜阳下,是一片低矮的木屋。寒风吹过,一阵烧木头、煎猪肉和没冲洗过的厕所味便扑鼻而来。斯嘉丽头一扭,利落地抽了下马背,催它加快速度,好赶紧在前方路口转弯。

  斯嘉丽刚松了口气,就见大橡树后突然悄无声息地闪出一个大块头黑人,吓得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她并没失去理智,飞快勒住马,一把抓起弗兰克的手枪。

  “你想干什么?”斯嘉丽尽量厉声喝道。大块头黑人赶紧躲到树后,惊恐地应道:“天哪,斯嘉丽小姐。我是大个儿萨姆!”

  大个儿萨姆!斯嘉丽一时间似没听懂他的话。大个儿萨姆,塔拉庄园的工头!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围城那会儿。他究竟……

  “快出来,让我瞧瞧你是不是真的大个儿萨姆!”

  那人犹犹豫豫地从藏身之处溜出来。这大个子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下身是粗斜棉布马裤,上身是件联邦军军服。这衣服穿在他这么大块头的人身上,显得太短,也太紧。看清真是大个儿萨姆,斯嘉丽把枪塞回垫子下,开心地笑了。

  “噢,萨姆!见到你真高兴!”

  萨姆飞快地跑到马车跟前,骨碌碌乱转的眼里满是喜悦,一口白牙闪闪发光,两只大如火腿的黑手一把攥住斯嘉丽探出来的那只手。西瓜瓤般粉红的舌头伸了出来,身子扭来扭去,开心得活像只欢蹦乱跳、滑稽可笑的大驯犬。

  “天哪,再见到家人的感觉真棒!”他嚷嚷着使劲捏紧斯嘉丽的手,直捏得她感觉骨头都快裂了,“斯嘉丽小姐,你咋这么坏,也使起枪来了?”

  “萨姆,这年头坏人太多,我不得不带啊。你可是个体面的黑人,跑到这个贫民窟一样的脏地干吗?还有,你怎么不来城里找我?”

  “斯嘉丽小姐,我不住这儿,只是暂时待几天。就算不要钱,我也不住在这儿。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懒的黑人。我不知道你在亚特兰大,还以为你在塔拉呢。我正打算一有机会就赶紧回塔拉。”

  “围城之后,你就一直住在亚特兰大吗?”

  “没有,小姐!我一直到处跑!”他松开她的手。斯嘉丽连忙活动了一下被捏痛的手指,看骨头是否还完好,“你还记得上次见我的情景吗?”

  斯嘉丽想起围城之前那个大热天,她和瑞德坐在马车上,碰到大个儿萨姆打头的一帮黑人。他们列队走过尘土飞扬的大街,高唱着《去吧,摩西》,朝散兵壕而去。

  “我拼命挖胸墙、装沙袋,直到邦联军队离开亚特兰大。负责管我们的那个上尉被打死了。没人告诉大个儿萨姆该怎么办。于是,我只好躲进林子。我想过回塔拉,却听说乡下都被烧了。而且,我也没法回去,怕被巡逻队的抓住,因为我没有通行证。后来,北佬来了。有个北佬上校看中我,要我给他喂马、擦靴子。

  “没错,小姐!我一下子神气起来,觉得自己跟波尔克一样,是个贴身男仆啦。毕竟,我原来不过是个在地里干活的黑人。我没告诉那上校我是下地黑奴,可他——哎呀,斯嘉丽小姐,北佬什么都不懂,根本分不清贴身男仆和下地黑奴有什么区别!反正,我就这么跟了他。舍曼将军去萨凡纳,我也跟着上校去了萨凡纳。天哪,斯嘉丽小姐,那一路上真是好吓人,他们又偷又抢,还到处放火——斯嘉丽小姐,塔拉被烧掉了没有?”

  “他们点了火,但被我们扑灭了。”

  “啊,听到这消息真高兴。塔拉是我的家,我还要回去呢。战争结束后,上校对我说:‘萨姆,跟我回北方,我给你很多工钱。’呃,跟其他黑人一样,当时我也想尝尝自由的味道再回家,便跟着上校去了北方。嗯,我们去了华盛顿、纽约和波士顿。上校一家就住在波士顿。没错,小姐,我也是个走过很多地方的黑人啦!斯嘉丽小姐,北佬的大街上好多马和车,数都数不清!我成天害怕被车撞死!”

  “萨姆,你喜欢北方吗?”

  萨姆挠挠满头鬈发的脑袋。

  “呃,喜欢——也不喜欢。上校是个好人,明白我们黑人的心思。可他太太不行。她头一回见到我,就喊我‘先生’。她老这么叫我,我真是别扭极了。后来,上校告诉她叫我‘萨姆’,她才终于改口。但所有北佬第一次见到我,都叫我‘奥哈拉先生’,还请我跟他们坐在一起,就像我跟他们一样好似的。呃。我这辈子都没跟白人平起平坐过,现在也老得再也学不会这点。小姐,他们待我倒是不错,就是打心底里不喜欢我——不喜欢黑人。他们怕我,因为我块头太大。他们老是问我有没有被寻血犬追过,有没有挨过打。唉,天哪,斯嘉丽小姐,我这种黑人怎么会挨打!你知道的,像我这么贵的黑人,杰拉尔德先生才不会让任何人打我!

  “我告诉他们埃伦小姐待黑人有多好,还说我得肺炎时,太太如何守了我一星期。可他们不信。斯嘉丽小姐,我好想埃伦小姐,也想塔拉,于是再也待不下去啦。一天晚上,我偷偷溜出来,上了一辆货车,一路回到了亚特兰大。要是你能给我买张去塔拉的车票,我就能回家啦。一想到能再见埃伦小姐和杰拉尔德先生,我就开心。自由的味道我已经尝够啦。我还是想有人天天给我饭吃,告诉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要是病了,也有人照顾我。我如果再得肺炎怎么办?那北佬太太会照顾我吗?不可能。她虽喊我‘奥哈拉先生’,却不会照顾生病的我。但埃伦小姐会照顾我——你怎么啦,斯嘉丽小姐?”

  “萨姆,我爸妈都去世了。”

  “去世?斯嘉丽小姐,你在跟我开玩笑吧?这么捉弄我可不好!”

  “我没开玩笑,是真的。舍曼的人闯进塔拉时,妈妈就去世了。爸——是去年六月走的。噢,萨姆,别哭啊。求你别哭!你要是哭,我也会哭的。萨姆,别哭啦!我受不了。我们现在别谈这个,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苏埃伦小姐在塔拉,她嫁了个非常好的男人,叫威尔·本廷。卡伦小姐,她在一间——”斯嘉丽住了嘴。面对一个痛哭流涕的大个子,她怎么可能解释得清什么叫修道院,“她如今住在查尔斯顿。但波尔克和普利西都在塔拉……好啦,萨姆,擦擦鼻涕。你真的想回家吗?”

  “是啊,小姐。但埃伦小姐不在,家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了——”

  “萨姆,你愿意留在亚特兰大,为我干活吗?我需要一个车夫。近来坏人太多,我太需要一个车夫了。”

  “是啊,你是需要一个车夫。斯嘉丽小姐,我一直想说你不该独自赶车到这一带来。你都不知道如今的黑人有多坏,尤其是住在贫民窟的黑人。你这样可不安全。我虽然到这儿才不过两天,但已经听人说起过你。昨天你经过这儿,有几个黑婊子冲你嚷嚷时,我就认出你了。但你的车跑得太快,我没追上。不过,我揍了那几个黑婊子一顿。真的!瞧,今天就没人敢出来了。”

  “我看到了,谢谢你,萨姆。那么,你愿意替我赶车吗?”

  “谢谢你,斯嘉丽小姐,但我还是回塔拉更好。”

  萨姆低下头,光着的脚趾在地上乱画,脸上隐有不安之色。

  “啊,为什么?我可以给你很多工钱。你一定要留在我身边。”

  那张黑黑的大脸傻乎乎的,跟孩子的脸一样好懂。他抬头看向斯嘉丽,脸上满是恐惧。他走近了些,趴在车边小声道:“斯嘉丽小姐,我得离亚特兰大远点,最好还是回塔拉去。这样,他们才找不到我。我——我杀了个人。”

  “黑人?”

  “不,白人,一个北佬士兵。他们正到处找我呢,所以我才躲到了贫民窟来。”

  “怎么回事?”

  “那人喝醉了,说了很多蠢话。现在,我最受不了这个,于是掐住他的脖子——斯嘉丽小姐,我没想杀他的,但我手劲太大。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死了。我吓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躲到这儿来。昨天见你经过,我就想:‘谢天谢地!那不是斯嘉丽小姐吗!她会照顾我,不让我被北佬抓走。她一定能送我回塔拉。’”

  “你说他们在追捕你?他们知道是你干的?”

  “是啊,小姐。我块头这么大,他们不会认错。我估计是全亚特兰大块头最大的黑人。昨晚他们已经到这儿来找过我,一个黑人姑娘把我藏在林中的一间木屋里,我一直躲到他们走了才出来。”

  斯嘉丽皱眉坐了一会儿。萨姆杀了人她一点不惊慌,也没觉得沮丧。但不能让萨姆当车夫,让她很失望。如果有个萨姆这么大块头的黑人当保镖,那简直跟有阿奇一样好。不过,她一定要设法将他安全送去塔拉,绝不能让当局把他捉走。他这么宝贵的黑人,不能被绞死。他可是塔拉有史以来最棒的工头!斯嘉丽一点没觉得萨姆已经获得自由,反而认为他仍属于她,就跟波尔克、嬷嬷、彼得大叔、厨娘和普利西一样。他仍是“我们大家庭的一员”,所以必须受到保护。

  “我今晚就送你去塔拉,”终于,斯嘉丽道,“好了,萨姆。我得再赶一段路,但日落之前应该就能回来。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别告诉任何人你要去哪儿。还有,如果有帽子的话就戴上,把脸遮住。”

  “我没帽子。”

  “喏,这是二十五美分。去找那些木屋里的黑人买一顶,然后到这儿来等我。”

  “好的,小姐。”又有人告诉他该做什么,萨姆顿时松了口气。

  斯嘉丽心事重重地赶车前行。塔拉能添一个下地干活的好手,威尔肯定欢迎。波尔克向来不擅长地里的事,以后也不会有什么进步。有了萨姆,波尔克就能到亚特兰大来,跟迪尔西重逢。这也是杰拉尔德去世时,斯嘉丽答应过他的事。

  斯嘉丽抵达锯木厂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时间比她预料的晚。约翰尼·加勒格尔站在一间简陋的棚屋前。这间棚屋是锯木厂的厨房,旁边那间细长的棚屋是工人的寝室。屋前有根圆木,五个囚犯中的四个都坐在那根木头上。他们又脏又臭,大汗淋漓,疲惫的身子一动,脚镣就哐啷作响,周身都是冷漠又绝望的气息。斯嘉丽目光锐利地瞥了一眼,觉得他们又瘦又不健康。但不久前租下这些囚犯时,他们明明都很挺拔健壮的啊。斯嘉丽从马车上下来,那几人甚至都没抬眼看她。但约翰尼转向她,漫不经心地扯掉帽子。跟她打招呼时,那张棕色的小脸跟坚果一样硬。

  “我不喜欢他们这副样子。”斯嘉丽生硬地说,“他们看起来很不好。还有一个人呢?”

  “说是病了。”约翰尼干脆利落地道,“在棚屋里。”

  “什么病?”

  “多半是懒病吧。”

  “我去看看他。”

  “别去。他很可能光着身子。我会管的。他明天就复工。”

  斯嘉丽犹豫了。只见有个囚犯抬起疲惫的脑袋,无比痛恨地看了约翰尼一眼,随即又低头俯视地面。

  “你打过这些人吗?”

  “好啦,肯尼迪太太。抱歉问一句,是谁在管理这间锯木厂?你让我负责,叫我管理,说随我怎么管。现在你又来冲我抱怨,是吧?我为你创造的利润,难道不是埃尔辛先生的两倍吗?”

  “没错,你是。”斯嘉丽虽这么说,却像有鹅走过自己墓地一样(1),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几间丑陋棚屋所在之地透着股不祥,跟休·埃尔辛管理时的氛围大不一样。斯嘉丽感到一种孤寂隔离,顿觉周身发寒。这些囚犯远离外部的一切,完全受约翰尼·加勒格尔支配。约翰尼若要鞭打、虐待他们,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囚犯们害怕在她走后遭到更严厉的惩罚,所以不敢向她抱怨。

  “这些人看起来好瘦。你给他们吃饱了吗?上天做证,我给够了饭钱,足以把他们喂得跟猪一样肥。光面粉和猪肉,每个月就得花掉三十美元。你晚餐给他们吃什么?”

  她走进厨房的那间棚屋查看。一个穆拉托胖女人正倾身凑在一口生锈的旧炉子前。见斯嘉丽进来,她微微弯腿行了半个屈膝礼,便接着搅拌锅里正煮着的黑眼豆。斯嘉丽知道约翰尼·加勒格尔跟这女人同居,但觉得自己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她看到除了黑眼豆和一盘纯玉米面包,再没准备其他食物。

  “没别的东西给这些人吃了?”

  “没有,太太。”

  “这些豆子里加熏猪肉了吗?”

  “没有,太太。”

  “煮豆子不放熏猪肉?但没有熏猪肉,黑眼豆一点都不好吃啊。吃了也不长力气。为什么不放点熏猪肉?”

  “约翰尼先生说,放熏猪肉没用。”

  “你放点熏猪肉进去。吃的东西都搁哪儿了?”

  黑女人惊恐地转了转眼珠,朝充作配餐室的小房间瞅了一眼。斯嘉丽一把拉开门。地上有桶打开的玉米粉、一小袋面粉、一磅咖啡、一点糖、一加仑芦黍糖浆和两条火腿。其中一条火腿刚刚煮好,搁在架子上,只切下来一两片。斯嘉丽生气地转向约翰尼·加勒格尔,正好迎上他冰冷愤怒的眼。

  “我上周送来的五袋白面粉呢?那袋糖呢?咖啡呢?我送了五条火腿、十磅熏猪肉,还有天知道多少蒲式耳番薯和白马铃薯。哼,东西都去哪儿了?就算给他们一天吃五顿饭,一周也吃不完那么多吧。你把东西卖了!肯定卖了,你这个贼!卖掉我送来的好吃食,把钱装进自己口袋,就给这些人吃干豆子和玉米面包。难怪他们看起来那么瘦。滚开!”

  她愤怒地经过他身边,朝门口走去。

  “你,最后头那个——对,就是你!过来!”

  那人起身,笨拙地朝斯嘉丽走来,脚镣哐啷作响。她看到他光裸的脚踝已经被铁链磨破皮,又红又肿。

  “你上次吃火腿是什么时候?”

  那人盯着地面。

  “快说!”

  那人仍绝望无助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终于,他抬起眼,哀求地瞅了斯嘉丽一下,又垂头盯着地面。

  “不敢说,是吧?好吧,去配餐室,把架子上的火腿拿出来。丽贝卡,把你的刀给他。把火腿切了,分给那些人。丽贝卡,再去给他们做些饼干和咖啡。多放点芦黍糖浆。马上去,我好看着你做。”

  “可那是约翰尼先生的面粉和咖啡。”丽贝卡惊恐地嘟囔道。

  “去你的吧,约翰尼先生的!是不是火腿也成了他的?照我说的做,赶紧!约翰尼·加勒格尔,出来,跟我去马车那儿。”

  斯嘉丽大步穿过杂乱的庭院,爬上马车,看着那些囚犯撕扯着火腿,拼命往嘴里塞,生怕随时被别人抢走的模样,总算消了气。

  “你真是个少见的无赖!”她愤怒地吼道。约翰尼站在车旁,脸色阴沉,帽子推到了脑后,“把我买吃食的钱交出来。以后,我每天送吃的来,不会一次订购一个月。那样,你就没法再骗我。”

  “以后我不在这儿干了。”约翰尼·加勒格尔说。

  “你是说你要辞职?”

  一时间,斯嘉丽简直想脱口而出“你滚蛋了才好”,但她冷静一想,还是谨慎地没开口。约翰尼若不干了,她怎么办?他出产的木材是休的两倍。她刚刚签下一个大订单,是开厂以来最大的一个订单,而且要得很急。她必须把木材运到亚特兰大。约翰尼若不干了,她找谁来接管锯木厂?

  “没错,我不干了。你让我全权负责此处,告诉我只要能尽量多出木材就行。你可没跟我说该怎么做事。而且,我现在也不打算受你管制。我怎么出产木材跟你没关系,你也不能说我违反了协议。我替你赚到了钱,该拿属于我的那份工资。而且,就算我顺便捞了点外快,那也是我应得的。现在,你却跑到这儿来干涉我,东问西问,破坏我在那些人面前的威严,这让我以后还怎么维持纪律?那些人偶尔挨顿打怎么了?这帮懒骨头还该教训得更狠点。不让他们吃饱又怎么了?他们不配吃好的。要么你管好自己的事,别来插手我的,要么我今晚就走。”

  他冷酷的小脸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硬。斯嘉丽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要是今晚走了,她怎么办?总不能整晚待在这儿监管那批囚犯吧!

  约翰尼看到她眼中的为难之色,表情微变,不再那般强硬,再开口说话,口气也和缓了很多。

  “肯尼迪太太,天色越来越晚了,你最好赶紧回家。我们不会为这点小事翻脸,对吧?这样,你从我下个月的工资里扣十美元,我们就扯平了,怎么样?”

  斯嘉丽不情愿地看了眼那帮啃火腿的可怜家伙,还想起那个躺在漏风棚屋里的病人。她应该解雇约翰尼·加勒格尔。他是个小偷,还冷酷又残忍。她不在时,谁说得清他到底如何对待那些囚犯?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很能干。老天做证,她需要一个能干的人。好吧,现在不能让他走。他在为她赚钱。总之,她日后负责让囚犯们吃上该吃的东西就行。

  “我要扣你二十美元,”斯嘉丽直截了当地说,“而且,我明天上午还来,再跟你好好谈谈这事。”

  斯嘉丽拎起缰绳。但她知道,他们不会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她知道,此事已经到此为止。她也知道,约翰尼同样清楚这点。

  斯嘉丽赶着车,驶上通往迪凯特街的那条小路,良心和对金钱的渴望展开激烈搏斗。她知道,不该把几条人命交到那个冷酷无情的小个子手中。他若弄死其中的一个,她也同样有罪。因为她知道了此人的残忍粗暴后,还让他继续管理厂子。但话说回来,从另一方面来看,人就不该犯法。他们如果触犯法律被抓,那如今这番遭遇也是活该。这么想虽然让她良心稍安,但赶车前行的一路上,她总是想起那几个囚犯麻木瘦削的脸。

  “噢,我以后再考虑他们吧。”斯嘉丽下定决心后,便把锯木厂的事抛到脑后,不再想了。

  斯嘉丽抵达贫民窟上方那个路口时,太阳已经下山。周围的林子一片黑暗。没了阳光,暮色笼罩下的世界透着种入骨的寒意。一阵冷风刮过幽暗的树林,光裸的枝干噼噼啪啪,枯叶也沙沙作响。斯嘉丽从未独自在外待到这么晚,心中不安,真想快点回家。

  到处都没有大个儿萨姆的身影。她拉住缰绳等他,越等越担心,生怕北佬已经把他抓走了。然后,她听到棚屋那边传来脚步声,不由得松了口气。萨姆竟让她等,待会儿非狠狠骂他一顿不可。

  然而,拐弯走来的不是萨姆。

  是个衣衫褴褛的白人和一个矮胖的黑人。那人的肩膀和胸膛简直跟大猩猩一样。斯嘉丽赶紧抖动缰绳狠抽马背,同时攥紧手枪。马刚开始小跑,就被那白人一只手拦了下来。

  “太太,”那人说,“能给点小钱花花吗?我饿死啦。”

  “滚开!”斯嘉丽喝道,尽量保持声音平稳,“我没钱。驾!”

  那男人行动飞快,猛地拉住了马笼头。

  “抓住她!”他冲黑人喊,“她很可能把钱藏在怀里。”

  对斯嘉丽来说,接下来的事仿佛一场噩梦。一切都太快了。她飞快地举起手枪,本能告诉她不能朝白人开枪,免得打到马。黑人冲马车跑来,扭曲的黑脸笑得无比下流。斯嘉丽冲他开了枪。虽然不知道打没打中,但下一刻,枪就离了手。有人攥住她的手,力气大得几乎拧断她的手腕。那黑人就在她旁边,近得能闻到那一身臭味。他想把她拉下车。斯嘉丽用另一只手拼命抵挡,猛抓那人的脸。然后,她感觉喉咙被一只大手扼住。随着一阵布料撕裂声,她的巴斯克衫被撕开,从领口一直敞到腰间。然后,一只黑手在她**间**。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厌恶蹿过全身,让她发疯般尖叫起来。

  “捂住她的嘴!把她拖下来!”那个白人大声道。黑手在斯嘉丽脸上摸索了一阵,最后捂住了她的嘴。斯嘉丽使出全力狠狠咬下,又尖叫起来。尖叫中,她听到那白人的咒骂声,明白这条昏暗的小路上又有人来了。黑手松开了她的嘴,那黑人也跳开了,原来是为了躲避扑上来的大个儿萨姆。

  “快跑,斯嘉丽小姐!”萨姆大喊一声,跟那黑人扭打成一团。斯嘉丽浑身颤抖,尖叫着抓起缰绳和马鞭,一齐打在马背上。马猛地一跃,跑了起来。斯嘉丽感觉到车轮碾过一个软软的障碍物。是那个被萨姆打倒的白人。

  斯嘉丽都快吓疯了,一个劲儿地抽马。马被抽得脚步踉跄,马车也跟着左摇右晃。惊恐中,她听到后面有奔跑的脚步声,尖叫着催马再跑快些。她宁愿去死,也不愿被那黑猩猩再碰一下。

  一个声音在后面喊她:“斯嘉丽小姐!停下!”

  斯嘉丽丝毫不敢放松,但还是哆嗦着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原来是大个儿萨姆在后面追,那两条长腿好似拼命转动的活塞。斯嘉丽拉住缰绳,萨姆追来,跳上马车,庞大的身躯顿时把她挤到了一边。汗水混着血水,淌下萨姆的脸。他喘着气问:“受伤没?他们伤到你没?”

  斯嘉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瞧见萨姆看过来,又立刻转开目光,她才发现自己的巴斯克衫已经开到腰间,露出**的胸脯和紧身胸衣。她颤抖着一只手,抓拢被撕开的两片衣襟,低头放声大哭。

  “把缰绳给我。”萨姆说着,一把夺过缰绳,“驾!快跑!”

  马鞭啪的一声落下,受惊的马发疯般跑了起来,速度快得随时可能把车甩进沟里。

  “但愿那黑鬼被我弄死了。但我没看清就跑了。”萨姆喘着气说,“但斯嘉丽小姐,他若伤了你,我定要回去把他宰了。”

  “不——不用了——快走吧。”斯嘉丽抽噎着说。

  (1)一种西方的迷信说法,用来解释无故打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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