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磨铁经典第4辑:飘(全2册)

第四十三章

  

  这是十二月的一天,太阳暖得几乎跟小阳春时差不多,真是难得的好天。佩蒂姑妈后院的橡树上,干枯的红叶仍未掉落。渐渐枯黄的草坪仍执着地泛着淡淡绿意。斯嘉丽抱着小宝宝来到侧廊,坐进阳光下的一张摇椅。她穿了条绿色的新印花薄裙。裙子上镶了一码又一码黑色荷叶边。佩蒂姑妈为她做了顶新花边帽。她知道这两样东西都跟自己很配,所以非常高兴。丑了那么多个月,终于能重新漂亮起来,感觉真棒!

  她抱着孩子一边摇摇椅,一边兀自哼着歌。听到小街传来一阵马蹄声,她好奇地透过门廊上纠缠盘绕的枯藤蔓望过去,发现原来是瑞德·巴特勒骑马来了。

  他离开亚特兰大已经好几个月,他走时杰拉尔德刚去世,小埃拉·洛雷娜也还远未出生。斯嘉丽想念过他,现在却非常希望能有什么办法避而不见。事实上,一看到他那张黝黑的脸,她心中便内疚又恐慌。有件跟阿希礼有关的事一直令她良心不安。她不想跟瑞德讨论此事。但她知道无论多不情愿,瑞德也会逼得她非谈不可。

  瑞德在门口拉住缰绳,轻巧地跃下地。斯嘉丽紧张地盯着他,觉得他真像韦德书中一张插图上的人。韦德老拿那本书来烦她,要她大声念给他听。

  “戴副耳环,嘴里再叼把短弯刀就够了。”斯嘉丽想,“哼,不管是不是海盗,都得尽量别叫他割了我的喉咙才好。”

  瑞德沿着小道走来,斯嘉丽堆出最甜美的笑容,大声冲他打招呼。她穿着新裙子、戴着新帽子,看上去如此漂亮,真幸运哪!瑞德飞快地上下扫视了她一眼,她知道他也觉得自己漂亮。

  “一个新宝宝!呀,斯嘉丽,这可真令人惊喜!”瑞德笑着俯下身,拉开毯子,露出埃拉·洛雷娜那张丑丑的小脸。

  “别傻了,”斯嘉丽红了脸,“瑞德,你好吗?你走了好长时间啊。”

  “是啊。斯嘉丽,让我抱抱宝宝。噢,我知道怎么抱孩子。我还有很多特别的本领呢。啊,他长得真像弗兰克。除了没八字须,其他都一样。但假以时日,他也会长出来的。”

  “但愿别,这是女孩。”

  “女孩?那更好。男孩都是讨厌鬼。斯嘉丽,别再生男孩了。”

  她差点尖刻地脱口而出不会再生一个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不过,好在她及时忍住,只是微笑着飞快地在脑中寻找话题拖延时间,免得他提起那件她害怕的事。

  “瑞德,旅途还愉快吧?这次你去哪儿了?”

  “噢,去了古巴——新奥尔良——还有一些别的地方。给,斯嘉丽,把孩子抱过去吧。她开始淌口水了,我这样拿不到手帕。她当然是个可爱的娃娃,但她把我的衬衣胸口弄湿了。”

  斯嘉丽把孩子抱回自己膝上,瑞德懒懒地靠着栏杆,从银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

  “你老是去新奥尔良。”斯嘉丽微噘着嘴道,“而且永远不告诉我去那儿干吗。”

  “斯嘉丽,我是个勤奋的男人。去那儿,或许就是为了做生意嘛。”

  “勤奋!你?”斯嘉丽很不礼貌地放声大笑,“你这辈子什么时候干过活?你多懒啊!就只资助过那些投机家,让他们干完偷鸡摸狗的事后把利润分给你一半吧。要么就是贿赂北佬军官,跟他们合伙来抢我们这些纳税人的钱。”

  瑞德仰头大笑。

  “你是有多想攒够钱,也好像我一样去贿赂那些军官!”

  “你怎能这么想——”斯嘉丽立刻恼了。

  “但总有一天你能攒够钱,贿赂一大批军官。靠那些租来的囚犯,说不定你都能发财。”

  “噢,”斯嘉丽有些窘迫地道,“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租了那么一帮人?”

  “我昨晚到的,在时代女郎沙龙待了一晚上,全城的消息就都知道了。那儿可是个闲话交流中心,消息比太太们的缝纫协会还灵通。每个人都告诉我你租了一帮囚犯,让加勒格尔那小个子无赖监督着干活,一直干到死。”

  “胡说!”斯嘉丽气愤地道,“他才不会让他们干到死。我会照看着的。”

  “是吗?”

  “当然!干吗要旁敲侧击地提这些事?”

  “噢,抱歉,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动机向来无可指摘。不过,我还从没见过约翰尼·加勒格尔那样冷血的小个子无赖。你还是盯着他好点,否则督察员一来,你可就麻烦了。”

  “管好你自己的事,我的事自己会管。”斯嘉丽愤愤地道,“我不想再谈囚犯的事了。每个人都讨厌他们。我租囚犯是我的事——你还没告诉我,你去新奥尔良干什么呢。你去得那么勤,人人都说——”她突然住了口,不愿再多说什么。

  “他们说什么了?”

  “呃——他们说,你有个情人在那儿。还说你要结婚了。是吗,瑞德?”

  斯嘉丽对这事已经好奇了很久,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一想到瑞德就要结婚,她不禁嫉妒得心头一痛。但为何会生出这种感觉,她也不清楚。

  瑞德温和的眼突然警觉起来,迎上她注视的目光,跟她对视了很久,直看到她双颊微微泛红。

  “这事对你很重要吗?”

  “呃,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斯嘉丽努力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她俯身拉了拉毯子,把埃拉·洛雷娜的脑袋盖得更严实些。

  瑞德突然哈哈笑了几声:“斯嘉丽,看着我。”

  她不情愿地抬起头,脸更红了。

  “你可以告诉那些好奇的朋友,除非没有别的办法得到我想要的那个女人,否则我绝不可能结婚。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对哪个女人渴望到想娶了她。”

  这下,斯嘉丽真是既困惑,又窘迫。因为,她想起围城那天晚上,也是在这道门廊,他曾说过他这人不结婚,还漫不经心提议让她做他的情妇……她也想起那天去监狱探望他的可怕经历,顿时羞愧更甚。瑞德读懂了她的目光,脸上缓缓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但既然你如此直接地问我,我就满足你这粗俗的好奇心吧。我去新奥尔良不是为了什么情人,而是去看望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如此出人意料的答案让斯嘉丽大吃一惊,反而不觉得困惑了。

  “没错,我是他的法定监护人,有责任照料他。他在新奥尔良上学,我经常过去,就是为了看他。”

  “会给他带礼物吗?”斯嘉丽想,正因为如此,他才总是知道韦德喜欢什么吧!

  “嗯。”瑞德勉强应了声。

  “噢,我真是一直不知道呢!他漂亮吗?”

  “太漂亮了,已经漂亮到反而对自己不好的地步。”

  “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吗?”

  “不,他是个捣蛋鬼。他要是没出生就好了。男孩总是惹人讨厌。你还想知道什么?”

  瑞德突然生起气来,眉头紧锁,仿佛后悔说起这事。

  “你要不想说,那我也没什么可问的了。”斯嘉丽高傲地说,但她其实很想接着听,“不过,你当监护人是什么模样,我实在想象不出。”她哈哈大笑,心想他会不会因此仓皇失措。

  “嗯,你视野有限,的确想象不出。”

  瑞德不再说话,默默抽了会儿雪茄。斯嘉丽很想不客气地回敬他一句,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如果你能保守秘密,那我感激不尽。”瑞德终于开口,“不过,希望一个女人守口如瓶,几乎不可能。”

  “我能保守秘密。”斯嘉丽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是吗?了解朋友的新情况可真好。哎呀,斯嘉丽,别噘嘴了。抱歉刚才失礼了,但也怪你这么刨根问底。笑一笑,高兴一会儿吧,然后我就要提出一个不那么高兴的话题了。”

  “噢,天哪!”斯嘉丽想,“他要说阿希礼和锯木厂的事了!”她连忙笑了笑,现出酒窝转移他的注意力。“瑞德,你还去过什么别的地方?你这次没有一直待在新奥尔良,不是吗?”

  “没有。上个月我一直在查尔斯顿。我爸去世了。”

  “噢,我真难过。”

  “不必难过。我看他自己都不难过,我当然也不会为他的死难过。”

  “瑞德,你怎能说这么可怕的话!”

  “要是明明不难过,还要假装难过,那才可怕,不是吗?我们之间向来没多少亲情。印象中,那位老绅士对我做的每件事都表示反对。我太像他爸,而他打心底里不赞成他爸。我一天天长大,他对我的不赞同慢慢变成彻头彻尾的厌恶。我承认,我也没有改变什么。爸爸想让我做的事都无聊透顶。终于,他把我扫地出门。我身无分文,也没接受过什么训练,只能当个查尔斯顿绅士——使得一手好枪法,打得一手好扑克。我没饿死,反倒靠打扑克赌钱过上好日子,爸爸估计觉得这是对他莫大的侮辱。巴特勒家的人竟成了赌徒,他面上多无光啊!所以我第一次回家时,他不让我妈见我。战时我闯封锁线出入查尔斯顿,妈妈得撒谎,才能溜出来见我。所以,这自然不能增加我对爸爸的感情。”

  “啊,我不知道这些!”

  “他就是所谓的老派绅士,虽然善良,却无知顽固、为人褊狭,只会按其他老派绅士那样思考问题。他把我扫地出门,权当我死了,人人都对他钦佩不已。‘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1)’我这个长子就是他的右眼,所以他就狠狠地把我剜掉了。”

  瑞德微微一笑,冷酷的双眼因回忆透出几分兴味。

  “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但战后他对妈妈和妹妹的态度,我永远无法原谅。他们几近赤贫。种植园的房子被烧掉了,稻田变回了沼泽地。城里的房子卖了缴税,全家人只能住在黑鬼都不住的两间屋子里。我寄钱给妈妈,却被爸爸退了回来。瞧瞧,他嫌我的钱不干净呢!我去查尔斯顿那几次,每次都偷偷给妹妹钱,但爸爸总能发现,然后冲她大发雷霆,骂得她几乎活不下去,可怜的妹妹啊!最后,钱都会退回来。我真不知道他们靠什么生活……不,其实我也知道。我弟弟虽然没多少钱,还是尽量帮衬他们。他也不肯要我一分一毫。瞧瞧,拿投机商的钱要倒霉呢!此外,他们就靠朋友们救济。你姨妈厄拉利心肠很好。要知道,她是我妈最好的朋友之一。她给他们衣服,还有——天哪!妈妈竟得靠救济过活!”

  斯嘉丽很少见到瑞德摘下面具,眼前算得上一回。他脸上全是对父亲深切的仇恨和对母亲的悲伤。

  “厄拉利姨妈!但是,天哪,瑞德,除了我寄给她的东西,她也没什么别的!”

  “啊,原来都出自你这儿啊!亲爱的,你真没教养,怎么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你肯定想让我偿还吧!”

  “非常乐意。”斯嘉丽突然咧嘴一笑,瑞德也回以微笑。

  “啊,斯嘉丽,你真是一想到美元,就两眼放光!你确定除了爱尔兰血统,你真没点苏格兰或犹太血统?”

  “别惹人讨厌!我并不是有意要在你面前提起厄拉利姨妈。但说实话,她还以为我是印钞票的呢,总写信来要钱。天哪,就算不养活那些在查尔斯顿的人,我的开销也够多啦。你爸怎么死的?”

  “我猜,是体面地饿死吧——但愿如此。他就该如此。他也想让妈妈和罗斯玛丽一起饿死吧。现在他死了,我可以帮助她们了。我给她们在巴特雷买了座房子,还雇了用人照料她们。不过,当然,不能让人知道钱是我给的。”

  “为什么不能?”

  “亲爱的,查尔斯顿人的德行你还不清楚吗!你去过那儿的啊。我家或许穷,但还是得维持往日的地位。如果被人知道这些都是赌博赢来的钱、投机商和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的钱,那还怎么维持地位?当然不行!她们对外说我爸留了一大笔人寿保险金,说他宁愿穷得跟乞丐一样,宁愿自己饿死,也一直按时缴纳保金。所以,他死后,她们就得到了那笔钱。如此一来,他这老派绅士的名头便比生前更响了……俨然成了为全家牺牲的烈士。希望他若得知妈妈和罗斯玛丽如今过得很舒服,在地下也不得安宁……从某些方面来看,我还是为他的死难过。因为他想死——非常乐意赴死。”

  “为什么?”

  “噢,李将军投降时,他其实就死了。你知道这种人的,永远适应不了新时代,成天念叨过去的好日子。”

  “瑞德,老人都那样吗?”斯嘉丽想起杰拉尔德和威尔说他的那些话。

  “天哪,当然不是!就举两个例子吧——瞧瞧你家亨利伯父和梅里韦瑟爷爷那只老野猫。在我看来,从跟地方志愿军开拔时起,他们就越来越年轻,越活越有味儿了。今天早晨,我还碰到梅里韦瑟爷爷赶着勒内的馅饼车,跟军队里的赶骡人一样冲那马骂骂咧咧呢。他对我说自从逃出家门,摆脱儿媳的关照,在外面赶车以来,他觉得自己简直年轻了十岁。而且,你家亨利伯父很享受在法庭上为孤儿寡母辩护,跟北佬或投机客唇枪舌剑。依我看,他恐怕连钱都不收。若没有战争,他估计早就退休,将养风湿病去了。因为再次变得有用,又觉得自己被别人需要,所以他们又年轻了。他们喜欢这个给老人机会的新时代。但斯嘉丽,有很多人,很多年轻人仍跟我爸和你爸一样,不能,也不愿适应新时代。说到这儿,我就要跟你讨论一个不怎么愉快的话题了。”

  见他突然转换话题,斯嘉丽顿时结巴起来:“什——什么——”同时,她也在心中暗暗叫苦:“噢,天哪!来了。如何才能应付得了他啊?”

  “我对你这般了解,真不该指望你会说真话或公平待我。然而,我还是蠢得相信了你。”

  “你在说什么啊?”

  “我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管怎样,你看起来相当内疚。刚才,就在来看你的路上,我骑马经过常春藤街时,听到有人在树篱后叫我。原来,是阿希礼·威尔克斯太太!我当然停下来跟她聊了几句。”

  “是吗?”

  “是啊,我们聊得很愉快。她说一直想告诉我:她觉得我能在最后关头为邦联而战非常英勇。”

  “噢,胡说八道!玫兰就是个傻瓜。她很可能因为你那晚的英勇行为丢掉小命。”

  “即便如此,她也会觉得自己是为那个伟大目标牺牲。我问她来亚特兰大干吗时,她为我的无知大吃一惊。她告诉我他们现在都住在这儿,你还好心地让威尔克斯先生当上了锯木厂的合伙人。”

  “怎么了?”斯嘉丽反问道。

  “我借钱给你买锯木厂时可定了个条件,你也同意了。我的条件就是——这个厂子不能用来供养阿希礼·威尔克斯。”

  “你真无礼。我已经把钱还给你了,现在厂子归我,我爱怎么办都是我的事。”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挣到钱来还账的?”

  “当然是卖木材啊。”

  “你靠着我借给你的钱起家——这才是你该说的话。而我的钱,竟用来供养阿希礼!你这毫无信誉的女人!你若还没还清借款,我一定现在就追债。你若还不起,我就把你公开拍卖了。”

  他语气轻佻,双眼却气得冒火。

  斯嘉丽连忙把战火引向敌方阵地。

  “你干吗这么恨阿希礼?我看是嫉妒他吧。”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瑞德立刻仰头大笑,直笑得她羞愧难当、满脸通红。

  “不仅失信,还很自负。”瑞德道,“你永远忘不掉自己是县里的美人,对吗?永远认为自己是那个穿着皮鞋、最可爱的漂亮姑娘,遇到的每个男人都爱死你了,对吗?”

  “我没有!都没有!”斯嘉丽愤怒地大喊,“但我就是见不得你这么恨阿希礼。我只能想到这个解释。”

  “啊,小美人,那就想点别的,因为这解释不对。至于恨阿希礼——我不恨他,但也不喜欢他。其实,我对他和他那种人只有一种感觉——怜悯。”

  “怜悯?”

  “没错,还有点瞧不起。好啦,尽管像只公火鸡一样发火吧,对我说他抵得上一千个我这样的无赖,我怎敢如此放肆地怜悯或瞧不起他。等你骂完,如果还感兴趣,我可以跟你解释解释。”

  “哼,我才不听。”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因为我受不了你继续愉快地幻想我在嫉妒。我可怜他,是因为他该死却没死;我瞧不起他,是因为他不知道旧世界消亡后,他该拿自己怎么办。”

  他这观点听起来有些耳熟。斯嘉丽混乱的记忆中似乎听过类似的话,但到底是何时何地听到的,她想不起来了。因为正在气头上,她也不愿多想。

  “如果照你的意思,那南方所有正派男人都该去死。”

  “我想,如果顺阿希礼那种人的意,他们都宁愿去死。死后还能在坟前立块干净的石碑,上面写着‘一位为邦联捐躯的士兵长眠于此’或‘为国捐躯’之类的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要是不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写下来,推到你鼻子下,你估计什么都不明白,对吧?他们若死了,麻烦就没了,也不再需要面对任何无法解决的问题。而且,他们的家族还会世世代代以其为傲。我听说,死人都很快乐。你觉得阿希礼·威尔克斯现在快乐吗?”

  “怎么?当然——”斯嘉丽刚一开口,想起阿希礼近来的眼神,又打住了。

  “他、休·埃尔辛或米德医生快乐吗?比我爸和你爸更快乐吗?”

  “呃,或许没有料想中那么快乐,因为他们没钱了吧。”

  瑞德哈哈大笑。

  “亲爱的,不是因为他们没了钱。我告诉过你的,是因为他们的世界没了——那个将他们养大成人的世界没了。他们就像离开水的鱼或长出一对翅膀的猫。那个世界本要将他们培养成某种人,让他们做某些事,占据某种地位。李将军抵达阿波马托克斯时,那些人、事和地位就永远消失了。噢,斯嘉丽,别一副蠢样!阿希礼原本要做的事已经没了,他的家没了,种植园被拿来抵了税。如今二十个他这样的体面绅士,都不值一美分。他能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干活吗?我敢打赌,从他接管那间锯木厂起,你就在亏钱。”

  “我没有!”

  “很好。那哪个周日晚上你若有空,能把账簿拿给我看看吗?”

  “见你的鬼去吧,别什么有空没空。我不管,现在你可以走了。”

  “亲爱的,我已经见过鬼,那家伙相当乏味。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再去见他……你急用钱时,拿走我的钱用了。那笔钱该怎么用我们有言在先,你却违反了协议。我心爱的小骗子,记住,总有一天,你会想找我借更多钱,还想让我以极低的利息借给你。这样,你就能买下更多锯木厂和更多骡子,建起更多酒馆。到时候,你可休想拿到钱。”

  “等我需要钱时,我就去找银行借,谢谢。”斯嘉丽语气冰冷,却满腔怒火,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是吗?那试试看。我有大量银行股份。”

  “真的吗?”

  “嗯,我对正当企业也有兴趣。”

  “还有别的银行——”

  “很多,但只要我想办法,你就休想从任何一家银行借到钱。你若真想借钱,可以去找那些放高利贷的投机家。”

  “我会高高兴兴地去找他们。”

  “等你知道他们的利息,你就高兴不起来了。美人,做生意若不老实,是要受罚的。你本该老老实实地对我。”

  “你是个好人,不是吗?有钱又有权,干吗非要跟阿希礼和我这种潦倒的人过不去!”

  “别把自己跟他归为一类。你可不潦倒。什么事都无法让你潦倒。但他一旦潦倒,就会一直潦倒下去,除非背后有某个精力充沛的人一辈子扶持他、引导他、保护他。我可不想拿自己的钱去帮扶这种人。”

  “可我潦倒时,你并不介意帮我,而且——”

  “亲爱的,帮你虽然有风险,但很有趣。为什么?因为你不依靠家里的男性亲戚,也不为过去哭哭啼啼。你走出家门奔波忙碌。如今,你靠一个死人钱包里的钱和从邦联偷来的钱站稳了脚跟。你杀人、偷别人的丈夫、试图与人私通、撒谎、做生意狡猾诡诈、做了无数经不起仔细检查的勾当,真是样样都值得称赞哪。你干的所有事都令人钦佩。它们表明你是个有精力、有决心的人,值得冒险投资。帮助自助者是件乐事。梅里韦瑟太太虽是个信奉天主教的老遗孀,但我愿意借一万美元给她,还不用写借据。她从一篮馅饼开始,瞧瞧人家现在什么样!都有一间雇了五六个人的面包房了!她家老头赶送货马车赶得多开心啊。就连勒内那懒惰的小个子克里奥尔人,都干得那般卖力,并乐在其中……还有汤米·韦尔伯恩那可怜鬼,半个人的身子,却干了两个人的活,还干得那么好!行啦,我不说了,再说你该烦了。”

  “你的确让我厌烦,我都烦得要发疯啦。”斯嘉丽冷冷地说,想惹恼他,好让他别再说阿希礼有多么多么不幸。但他只是笑笑,并不接招。

  “他们那样的人值得帮助。但阿希礼·威尔克斯——呸!在如今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他那种人既无用,又无价值。无论何时,只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这种人都最先灭亡。为什么不呢?他们不配幸存,因为他们不奋斗,也不知道该如何奋斗。这不是第一次世道大变,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之前变过,以后还会变。每每此时,人人都会失去一切,所以人人平等。所有人都得一无所有地从头再来。除了狡猾的头脑和有力的双手,每个人都再无其他倚仗。但某些人,比如阿希礼这样的人,既不狡猾,也没力气。就算有这两样东西,他们也瞻前顾后地不肯用。因此,他们只能潦倒,也应该潦倒。这是自然规律,没了他们,世界会变得更好。但假以时日,总有一些吃苦耐劳的人能挺过去,恢复以往的地位。”

  “你也穷过!你刚才还说你爸把你赶出家门时,你身无分文!”斯嘉丽气愤地道,“我还以为,你能理解和同情阿希礼呢!”

  “我的确理解,”瑞德说,“但我若同情他,那可糟糕透了。南方投降时,阿希礼的境况可比我被扫地出门时强得多。他至少有朋友收留,我却是以实玛利(2)。可阿希礼为自己做了什么?”

  “你这自负的家伙,怎么能拿他跟你比。哎——他跟你可不一样,谢天谢地!他不会像你那样玷污自己的双手,跟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和北佬合伙捞钱。他有良心、有顾忌,为人诚实正直!”

  “但接受一个女人的帮助和金钱,算不得多有良心、多诚实正直吧?”

  “那他还能干什么别的事?”

  “我怎么能评价呢?我只知道我干了什么,知道我被赶出家门时干了什么,如今又干了什么。我只知道其他男人干了什么。我们在一种文明毁灭时看到了机会,于是充分加以利用,直到如今仍在用。有些人手段光明,有些人的手段却见不得人。但世上的阿希礼们虽有同样的机会,却将其白白放过。斯嘉丽,他们就是不聪明。只有聪明人,才配幸存。”

  他在说什么,斯嘉丽几乎都没听进去。因为几分钟前他刚开口时那几句嘲讽逗弄的话,让她清清楚楚地想起一件事。她想起冷风刮过塔拉的果园,阿希礼站在一堆栅栏边,眼神悠远的模样。他说——说什么了?说了个滑稽的外国词,那词听起来就像渎神之语。他还说到世界末日。斯嘉丽当时糊里糊涂,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疲惫又难受,此刻却有些懂了。

  “唉,阿希礼说过——”

  “说过什么?”

  “有次在塔拉,他说了些关于——众神的黄昏和世界末日之类的傻话。”

  “啊,‘众神的黄昏’!”瑞德顿时来了兴趣,双眼发亮地问,“还有什么别的吗?”

  “噢,我记不太清了,当时没怎么在意。但——嗯——还说了什么强者幸存,弱者被淘汰的话。”

  “啊,他都知道啊。那他就更难过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明白,并且永远都不会明白,只会一直纳闷那些美好的东西都去哪儿了。他们只会默默承受,既骄傲,又无可奈何。但阿希礼明白。他知道自己被淘汰了。”

  “噢,他没有!只要我还有口气,他就不会被淘汰!”

  瑞德平静地看着她,棕色的脸上毫无表情。

  “斯嘉丽,你是怎么让他同意到亚特兰大接管锯木厂的?他努力抗争过吗?”

  斯嘉丽立刻想起在杰拉尔德葬礼后,阿希礼跟她谈话的情景。

  “当然没有,”她愤愤地应道,“我说需要他的帮助,因为我不信任那个管锯木厂的无赖,弗兰克太忙,我又要——呃,要生埃拉·洛雷娜了。然后,他便非常愉快地答应来帮我了。”

  “母亲的身份真好用!原来,你是这么说服他的啊。现在,你终于把他弄到你想让他待的地方了。可怜虫,他被你的恩惠锁住,就像那些囚犯被铁链锁住一样。但愿你俩都开心吧。但亲爱的两面派太太,正如我一开始所说,因为那些并不淑女的阴谋算计,你再也不能从我这儿得到一个子儿。”

  斯嘉丽又气又失望。因为她的确琢磨了一阵,想再向瑞德借点钱,买下市中心的一块地,在那儿建个贮木场。

  “不用你的钱,我也能办成!”斯嘉丽嚷道,“约翰尼·加勒格尔那间厂子会赚钱,赚很多钱。现在我不用自由黑人,做抵押贷款也赚了些钱。而且,我们店里跟黑人做买卖,也赚了不少!”

  “嗯,我听说了。骗孤儿寡母、无知无助的人,你可真聪明!但斯嘉丽,你若非要偷,干吗不偷富裕强壮之人,反而对贫穷体弱之人下手?从罗宾汉时代到现在,劫富济贫才是高尚之举。”

  “因为,”斯嘉丽直截了当地道,“因为‘偷’——姑且就用你说的这个字好啦,偷穷人更容易,也更安全。”

  瑞德无声地笑了,笑得肩膀直抖。

  “斯嘉丽,你真是个老实称职的无赖!”

  无赖?真奇怪,这个词竟让她觉得伤心。她激动地对自己说:“我不是无赖!”至少,她不想当无赖,她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淑女。一时间,记忆飞速往前,她仿佛又看到妈妈裙摆窸窣地走来走去,闻到香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她看到妈妈忙碌的小手不知疲倦地帮助他人,并得到众人的爱戴、尊敬和珍视。斯嘉丽的心顿时难受起来。

  “你如果想戏弄我,”她疲惫地道,“那就别白费力气了。我知道这些日子来,我——有些无所顾忌,不像从小受的教育那般善良温和、讨人喜欢。但我忍不住。瑞德,说实话,我真的忍不住。不这样,我还能怎样?北佬闯进塔拉时,我要是还温柔善良,那我、韦德、塔拉和其他人会怎么样?我是应该——但我连想都不愿想了。乔纳斯·威尔克森要霸占我家时,我如果还——温和善良、拘谨有礼,我们会怎么样?一家人现在上哪儿去住?如果我没有佯装天真单纯地缠着弗兰克收回烂账——噢,算了。或许我是个无赖,但瑞德,我不会永远当无赖。但过去这几年——甚至现在——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还能做成什么别的事?我感觉自己仿佛顶着暴风雨,拼命划一条负重满满的船。仅是让船浮在水面都不容易,我哪儿还能操心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良好礼仪之类的东西,我可以轻易丢开,毫不牵挂。我太害怕船会沉,所以就把最不重要的东西扔掉了。”

  “骄傲、声誉、诚实、美德、善良,”瑞德轻声细语地一一数来,“斯嘉丽,你做得对。船都要沉了,它们的确都不再重要。但看看你周围的朋友们。他们如果不能将满船货物安全送到岸边,便会心满意足地扬起所有旗帜,让船沉没。”

  “他们就是一群傻瓜,”斯嘉丽直截了当地说,“所有事都得讲究时机。等我赚到很多钱,我也能成为你喜欢的那种好人。到时候,我也能装出一副老实样,一定能!”

  “你的确可以——但你不会变成那样。已经丢弃的货物难以打捞,就算捞上来,往往也坏得无法修复。恐怕等你有能力捞起被丢掉的声誉、美德和善良时,你会发现它们早已被海水泡变了形,变成某种滑稽又怪异的东西……”

  瑞德突然起身,拿起帽子。

  “你要走了?”

  “嗯。你不觉得松了口气吗?你的良心若还有剩,我就把你留给那点良心吧。”

  他顿了顿,低头看向孩子,伸出一根手指让孩子抓。

  “我想,弗兰克肯定很为她骄傲吧?”

  “噢,当然。”

  “应该为她做了不少计划?”

  “噢,哎呀,你知道男人对待自己的孩子有多愚蠢。”

  “嗯,那告诉他——”瑞德刚开口,又突然顿住,脸上神情怪异,“告诉他如果想实现自己对这个孩子的规划,晚上最好待在家里,而非频频外出。”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叫他待在家里。”

  “噢,你这讨厌鬼!你是在暗示可怜的弗兰克会——”

  “噢,天哪!”瑞德哈哈大笑,“我可没说他会跟女人乱来!弗兰克!噢,天哪!”

  他走下台阶,一路笑个不停。

  (1)见和合本《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29节。

  (2)《圣经》故事人物。亚伯拉罕和使女夏甲所生之子,后来与母亲一起被父亲摒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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