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时间,斯嘉丽觉得他真是个傻老头,竟为关了自己四十年的州政府打仗。佐治亚州为了一桩在他看来根本不算罪过的事,夺走了他的青年和中年。他却自愿为佐治亚牺牲一条腿和一只眼睛。耳边又响起瑞德在战争初期说过的那些尖刻话语。她记得他说过绝不为一个抛弃了自己的社会而战。但紧急关头,他还是为这样一个社会而战了。就连阿奇,也是这样。斯嘉丽觉得:无论高低贵贱,南方所有男人都像感情用事的傻瓜,把几句空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斯嘉丽看着阿奇那双苍老粗糙的手、他那两把手枪和猎刀,心头又是一阵恐惧。像阿奇这样被邦联赦免的囚犯到底还有多少?这些曾经的谋杀犯、暴徒和小偷,如今都自由了。唉,街上碰到的任何陌生人,都可能是谋杀犯!弗兰克若知道阿奇的底细,那就糟了!而佩蒂姑妈——她会吓死的。玫兰妮嘛……斯嘉丽真想把阿奇的事告诉玫兰妮。活该,谁让她在街上乱捡垃圾,还塞给亲戚朋友。
“阿奇,你……很高兴你告诉了我这些。我……我不会说给别人听的。如果威尔克斯太太或其他女士知道,肯定会吓一大跳。”
“呃,威尔克斯太太知道。她让我睡在地窖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告诉她了。你不会觉得我会对那么好心的太太隐瞒真相吧?”
“圣徒保佑我们!”斯嘉丽惊骇地大声道。
玫兰妮知道他是谋杀犯,杀的还是个女人,结果非但没有把他拒之门外,还把自己的儿子、姑妈、小姑子和所有朋友都托付给他。而且,她这个最最胆小的女人,居然不怕单独跟阿奇待在家!
“威尔克斯太太虽然是女人,却很明理懂事。她知道我是好人,也知道骗子会撒一辈子谎,小偷会偷一辈子东西,但有些人一生只杀一个人。而且,她觉得不管是谁,只要为邦联打过仗,之前的过错就能一笔勾销。我虽然不觉得杀了老婆有什么错……好吧,总之威尔克斯太太虽然是女人,却很明理懂事……我说了,你哪天雇囚犯,我就哪天走。”
斯嘉丽没吭声,心里却想:“你越早走,我越放心。谋杀犯!”
玫兰妮怎么能这样……怎么能一声不吭地收留这个老恶棍,却不告诉朋友们他是个囚犯?在军队服过役,就能抹掉过去的所有罪孽!玫兰妮把参军跟受洗混为一谈了嘛!一旦触及邦联和老兵之类的事,她就愚蠢至极。斯嘉丽暗暗咒骂北佬,又在心上给他们添了一笔账。让一个女人被迫把谋杀犯留在身边保护自己,这都是北佬的错。
寒冷的暮色中,阿奇赶着车送斯嘉丽回家。经过时代女郎沙龙时,斯嘉丽瞧见那儿聚了不少上了鞍具的马、四轮单马轻便马车和四轮运货马车。阿希礼坐在马上,神情紧张、一脸警觉。西蒙斯兄弟从马车里探出身子,拼命打着手势。休·埃尔辛也在挥舞双手,一绺垂下的棕发遮住了眼睛。梅里韦瑟爷爷的馅饼车停在中央。又靠近了些后,斯嘉丽看见汤米·韦尔伯恩和亨利·汉密尔顿伯父也挤在梅里韦瑟爷爷车上。
斯嘉丽恼火地想:“但愿亨利伯父别坐那辆破车回家。要是被人看见,他该觉得丢人才是。他又不是没自己的马,之所以如此,不就是为了能每天晚上都跟那老头去酒馆吗?”
斯嘉丽的车驶到人群旁边时,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在场的紧张气氛,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恐惧。
“噢!”斯嘉丽想,“别是又有谁被强奸了吧!三K党要是再敢私下处决一个黑鬼,北佬就会把我们都杀光!”她对阿奇说:“停车,出事了。”
“你不是真要在酒馆外面停车吧。”阿奇说。
“听我的,停车。晚上好,各位。阿希礼——亨利伯父——出什么事了吗?你们看起来都——”
众人转向她,纷纷推了推帽子,微笑致意。不过,他们眼中都兴奋异常。
“可以说出了事,也可以说没出事。”亨利伯父大声道,“取决于你怎么看。依我看,州议会只能这么办。”
州议会?斯嘉丽松了口气。她对立法不感兴趣,觉得这对她毫无影响。北佬士兵若再横冲直撞,她才会害怕。
“州议会怎么了?”
“他们断然否决了修正案。”梅里韦瑟爷爷骄傲地说,“可算给了北佬点颜色瞧瞧。”
“该死,这会付出代价的——抱歉,斯嘉丽。”阿希礼说。
“噢,是修正案吗?”斯嘉丽努力装出一副明白的模样,开口问道。
她不懂政治,也很少会浪费时间考虑那些。之前什么时候,似乎批准过第十三号还是十六号修正案来着,但她不懂修正案是什么意思。男人总是为这些起劲。看到她脸上的困惑表情,阿希礼笑了。
“就是让黑人拥有选举权的修正案。”他解释道,“该修正案提交州议会后,他们没批。”
“他们真蠢!要知道,北佬肯定会强迫我们接受啊!”
“所以我才说他们将付出代价。”阿希礼道。
“我为立法机关骄傲,有胆量!”亨利伯父大声道,“我们若不接受,北佬强迫也没用。”
“北佬一定会,也肯定能逼我们接受。”阿希礼的声音虽平静,眼里却满是担忧,“而且,那会让我们的日子更难过。”
“噢,阿希礼,肯定不会!我们现在已经够难过了,还能难到哪儿去!”
“不,情况会更糟,甚至比现在更糟。想想看,要是州议会里都是黑人怎么办?要是州长是黑人怎么办?要是军事管理比现在更严怎么办?”
斯嘉丽听明白这话后,惊恐地睁大双眼。
“我一直在努力思考什么情况才算对佐治亚最好,对我们最好,”阿希礼板着脸,“像州议会这样跟北佬对着干,激得北方再来对付我们,真是最明智的做法吗?北佬军队会不会再杀过来,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得被迫接受黑人拥有选举权的事实?或者——我们是否可以咽下骄傲,优雅让步,尽量轻松地解决这事?反正,到头来结果都一样。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吞下他们硬塞过来的苦药。或许,顺从地接受对我们更好。”
他说的话,斯嘉丽几乎没听进去什么,对个中含义更是毫无领会。她知道阿希礼向来都从两方面看问题,可她只看一面——州议会如此打北佬的脸,如何才能不影响到她?
“阿希礼,你这是要变成激进派,投票给共和党人吗?”梅里韦瑟爷爷厉声问道。
一阵沉默,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斯嘉丽看到阿奇的手飞快朝手枪伸去,但又停住了。阿奇经常说梅里韦瑟就是个爱夸夸其谈的老头,他才不想让他侮辱玫兰妮小姐的丈夫,哪怕她丈夫像个傻瓜一样乱说话。
阿希礼眼中的困惑立刻被怒火取代。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亨利伯父便骂了起来。
“天哪——你这该死的——抱歉,斯嘉丽——但老爷子,你这蠢货,怎么能这样说阿希礼!”
“不用你帮腔,阿希礼也能自我辩护。”老头冷冷地说,“他说这些话,跟支持联邦重建的南方佬有什么区别。顺从,呸!抱歉,斯嘉丽。”
“我不相信脱离联邦,”阿希礼气得声音发颤,“但佐治亚脱离时,我也跟着脱离了。我不相信战争,但我也参战了。北佬已经很疯狂,我不相信把他们逼得更疯狂有什么好处。但州议会若决议如此,我也会站在他们那边。我——”
“阿奇,”亨利伯父突然道,“送斯嘉丽小姐回家。这儿不是她该待的地方。无论如何,女人都别过问政治,这儿随时都能脏话连篇地吵起来。走吧,阿奇。再见,斯嘉丽。”
马车沿着桃树街行进,斯嘉丽的心仍吓得怦怦直跳。州议会这种愚蠢的行为会不会影响到她的安全?会惹怒北佬,他们会让她失去锯木厂吗?
“呃,”阿奇嘟囔道,“我虽然听过兔子冲斗牛犬啐口水的事,但直到今天才算真正见到。州议会不如直接高喊‘杰斐逊·戴维斯和南部邦联万岁’。反正,喜欢黑鬼的北佬已经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爬到我们头上。不过,州议会真有胆量,佩服!”
“佩服他们?真讨厌!佩服他们?他们该挨枪子儿!这会让北佬像鸭子扑六月鳃金龟一样扑向我们。他们为何不能批——批——那什么东西来着?批了才好平息北佬的怒火啊,怎么反而还要再次惹怒他们?他们迟早会让我们屈服,我们还不如趁早屈服的好。”
阿奇冷冷地瞪着她。
“不打就屈服?女人真是跟山羊一样没自尊。”
***
斯嘉丽租了十个囚犯,两间锯木厂各五个。阿奇说到做到,从此再不为她赶车。无论玫兰妮如何恳求,也不管弗兰克如何承诺再提工钱,他都不肯再拿起缰绳。他乐意护送玫兰妮、佩蒂、英迪亚和她们的朋友进城,就是不肯送斯嘉丽。如果斯嘉丽跟其他太太同坐车上,他就都不护送。这老暴徒竟公然审判起她来了,这场面可真尴尬。更尴尬的是,她的家人朋友全站在老头那边。
弗兰克恳求她别走到这步。阿希礼起初拒绝让囚犯干活,斯嘉丽哭泣哀求,保证日子好过些了就雇自由黑人,他才违心地勉强答应。邻居们都毫不掩饰地表示反对,弗兰克、佩蒂和玫兰妮全都觉得抬不起头。就连彼得和嬷嬷都说租囚犯干活会倒霉,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人人都说,利用他人的悲惨和不幸是不对的。
“让奴隶干活,你们怎么不反对!”斯嘉丽愤愤不平地嚷道。
啊,但那不一样啊。奴隶既不悲惨,也算不上不幸。黑人当奴隶时,可比如今这样的自由身好过得多。斯嘉丽若不信,看看周围就明白了啊!但和往常一样,越有人反对,斯嘉丽就越坚定自己的做法。她不让休继续管理锯木厂,打发他去赶木材车,并确定了雇用约翰尼·加勒格尔的所有合同细节。
斯嘉丽认识的所有人中,似乎只有约翰尼·加勒格尔赞成用囚犯干活。他点了点圆脑袋,说这是个好法子。斯嘉丽看着这位前职业赛马师。他个子矮小,两条短短的罗圈腿却站得很稳,侏儒似的脸上一副坚毅务实的神情。斯嘉丽想:“谁要把马给他骑,那就真是不在乎马的死活。我的任何一匹马,他都得离十英尺远才行。”
但把一帮囚犯交给他管,她倒是毫不内疚。
“这些人都随我处置吗?”他问,眼珠如灰玛瑙般冰冷。
“随你处置。只要你能保证锯木厂正常运转,我要木材时,无论想要多少,你都给得出来就行。”
“我跟着你了。”约翰尼直截了当,“我会告诉韦尔伯恩先生,我不给他干了。”
斯嘉丽看着他穿过木匠和搬运灰泥的砖瓦工,顿觉松了口气,精神也好起来了。约翰尼的确适合跟着她。他强壮坚毅,不容任何人胡闹。弗兰克曾轻蔑地说他是“住棚屋的爱尔兰佬,一心追名逐利”,斯嘉丽却正因这点赏识他。她知道,不管个人性格如何,一个决心要干出点什么名堂的爱尔兰人,就是值得珍惜的人。而且,因为约翰尼明白金钱的价值,所以斯嘉丽觉得跟他,反倒比跟同阶层的很多男人更亲近。
约翰尼接手锯木厂的第一周,就满足了她的所有期待。因为,他用五名囚犯干的活,比休用十个自由黑人干的还多。不只如此,斯嘉丽从去年到亚特兰大以来,还从未有这么多空闲时间。因为,约翰尼坦率地表示不喜欢她到厂里来。
“你负责卖木头,我负责木料加工,”他说得干脆利落,“囚犯聚集营不是淑女该待的地方,如果还没人提醒你这点,那我约翰尼·加勒格尔现在就告诉你。我一直在源源不断地运木头给你,不是吗?但我不想像威尔克斯先生那样,成天被打扰。他需要人盯着,我不需要。”
斯嘉丽虽不情愿,也只好远离约翰尼的厂子,生怕自己去得太频繁,惹得他撒手不干,那就全完了。他那句“阿希礼需要人盯着”刺痛了她,因为就算不愿承认,她也知道这话没错。阿希礼用囚犯干活,并没有比用自由黑人好多少。但问他原因,他却说不出来。而且,他似乎羞于跟囚犯共事,近来几乎没什么话对斯嘉丽说。
阿希礼身上的变化让斯嘉丽很担心。如今,他那闪亮的头发出现了白发,肩膀也疲惫地垮了下去。他很少笑,再也不像多年前引她倾心的那个温雅青年。他仿佛被某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暗暗啃噬着,嘴角那抹严厉之色令她既困惑,又难受。她真想狠狠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摩挲着那渐渐花白的头发,大声说:“你在担心什么,告诉我!我来解决!我会帮你解决!”
然而,他周身客套疏离的气息,让她始终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