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阿奇已经把手伸到阿希礼腋下,佩蒂则害怕得手足无措,刚站起身。这时,上尉插嘴道:“别碰他。他被捕了。中士!”
中士端着枪走进屋时,瑞德显然还在努力站稳身形,一只手搭上上尉的胳膊,费了老大劲儿,双眼才算勉强对上焦。
“汤姆,你抓他干吗?他也不是太醉,比他更醉的家伙我也见过。”
“该死,我管他醉不醉!”上尉吼道,“他就算醉倒在阴沟里,也不关我的事。我又不是警察。他和埃尔辛先生参加了今晚三K党袭击贫民窟的事,把一个黑鬼和一个白人杀了,所以我要逮捕他。威尔克斯先生就是领头的!”
“今晚?”瑞德放声大笑,笑得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捧住脑袋,“汤姆,今晚不可能,”缓过气后,他说,“这两人今晚都跟我在一起——从八点到现在。别人还以为他们去开会了呢。”
“跟你在一起?但是——”上尉皱起眉,不确定地看着鼾声大作的阿希礼和他那泪如雨下的妻子,“但——你们在哪儿?”
“我不想说。”瑞德醉醺醺地瞥了玫兰妮一眼,眼里尽是狡黠。
“你最好老实交代!”
“我们去门廊上,我在那儿告诉你。”
“现在就说。”
“怎好当着女士们的面说?不然,就请女士们先出去——”
“我不走,”玫兰妮气呼呼地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嚷道,“我有权知道。我丈夫到底去了哪儿?”
“贝尔·沃特林的妓院。”瑞德一脸窘迫地说,“他、休、弗兰克·肯尼迪、米德医生,还有——还有一大群人。在那儿开宴会。很大的宴会。有香槟、有姑娘……”
“在——贝尔·沃特林那儿?”
玫兰妮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痛苦地嘶哑了,惊得所有人都连忙转向她。只见她一只手抓住胸口,还没等阿奇扶住,就晕了过去。接着便是一片混乱。阿奇把她扶起来,英迪亚冲进厨房倒水,佩蒂和斯嘉丽又是扇风,又是拍她的手腕。休·埃尔辛则一遍又一遍地吼:“看看你们干的好事!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这下全城都要知道了,”瑞德凶巴巴地说,“汤姆,你满意了吧。明天,全亚特兰大的主妇都不会搭理自己的丈夫了。”
“瑞德,我没想到——”虽然冷风从敞开的门口直吹到上尉背上,他仍冒起汗来,“听着!你能发誓他们刚才就在……在……贝尔那儿吗?”
“该死,当然!”瑞德怒吼道,“你要不信,就自己去问贝尔。现在,让我把威尔克斯太太送回房间。阿奇,把她给我。嗯,我抱得动她。佩蒂小姐,提盏灯走在前面。”
他轻轻松松地从阿奇怀里接过全身瘫软的玫兰妮。
“阿奇,你把威尔克斯先生送上床。今晚之后,我可再也不想看到他,也不想再碰他一下。”
佩蒂的手抖得厉害,结果那盏灯着实威胁到了房屋安全。但她终究还是提稳了,快步走在前头,朝黑乎乎的卧室而去。阿奇不满地咕哝了一声,伸出一条胳膊架起阿希礼。
“可是——我要逮捕这两人!”
瑞德从昏暗的走廊转过身。
“那就早上再来抓。他们这样子也跑不掉。我从来不知道,在妓院喝醉酒也犯法。天哪,汤姆,有五十个目击者能证明他们在贝尔那儿。”
“要证明一个南方人在某个他根本没出现过的地方,总能找到五十个目击者。”上尉气哼哼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走。既然有人给威尔克斯先生担保,我就同意假释——”
“我是威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证他会到案。”英迪亚冷冷地说,“这下你们可以走了吗?你们今晚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我非常抱歉。”上尉尴尬地鞠了一躬,“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证明自己今晚真的在——呃——在沃特林太太那儿。请转告你哥哥,明天早晨务必来宪兵司令部接受询问,行吗?”
英迪亚冷冷地欠了欠身,一只手按在门把手上,默默暗示他赶紧离开。上尉和中士带着休·埃尔辛退了出去。英迪亚在他们身后摔上门,看都没看斯嘉丽一眼,飞快查看了一遍所有窗户,放下百叶窗。斯嘉丽双膝颤抖,抓着阿希礼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支撑身体。她低头一看,发现椅背靠垫上有块比她巴掌还大的湿印子。她疑惑地伸手摸了摸,惊恐地发现掌心黏糊糊的——是血迹!
“英迪亚,”她低声唤道,“英迪亚。阿希礼——受伤了!”
“蠢货!你以为他真喝醉了?”
英迪亚啪地拉下百叶窗,冲向卧室。斯嘉丽紧紧跟了上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瑞德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口,但越过他的肩膀,斯嘉丽还是看见阿希礼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玫兰妮刚刚还晕过,此刻却出奇地麻利,正操着尖头小剪刀剪开他被血浸透的衬衫。阿奇一只手低低地掌灯照明,另一只粗糙的手按着阿希礼的脉搏。
“他死了吗?”两个姑娘异口同声地问道。
“没有,只是失血晕过去了。肩膀中了一枪。”瑞德说。
“你这蠢货,干吗带他回家?”英迪亚嚷道,“让我过去!让我过去!干吗把他带回来让人抓?”
“威尔克斯小姐,他太虚弱了,没法赶路,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再说——你想让他像托尼·方丹一样四处流亡?你想让十几个邻居都隐姓埋名地去得克萨斯过下半辈子?我们有机会让他们都撇清干系,只要贝尔——”
“让我过去!”
“不行,威尔克斯小姐。你还有事要干。你得去找个医生——米德医生不行。他也卷了进来,随时可能接受北佬盘问。另外找个医生。晚上独自出门,你害怕吗?”
“不怕。”英迪亚的淡色眼眸闪闪发亮,“我不怕。”她拿起玫兰妮挂在门厅的连帽披肩,“我去请老迪安医生。”她的声音不再激动,已努力平稳下来,“抱歉,我刚才说你是奸细和蠢货。是我不了解情况。非常感谢你为阿希礼做的一切——不过,我还是瞧不起你。”
“我欣赏你的坦率,也谢谢你直言不讳。”瑞德鞠了一躬,嘴唇勾起,扯出一抹兴味十足的微笑,“好啦,赶紧去吧。走后门。回来时若发现附近有士兵,就别进屋了。”
英迪亚痛苦地最后瞥了眼阿希礼,裹紧披肩,轻轻跑过走廊,从后门出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斯嘉丽拼命越过瑞德朝屋里瞅,看到阿希礼睁开眼睛,她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玫兰妮从洗脸架上扯下一条叠好的毛巾,按在阿希礼流血的肩膀上。阿希礼虚弱地笑了笑,让她放心。斯嘉丽感觉到瑞德洞察一切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也知道自己的心思多么明白地写在了脸上,但她不在乎。阿希礼正在流血,或许马上就要死了。她如此爱他,却害他肩膀上被打出一个洞。她真想冲到床边跪下来,将他紧紧揽入怀中。但她双膝颤抖,根本进不了屋,只能一只手捂着嘴,看着玫兰妮又换了条毛巾压在他肩上使劲按,仿佛如此这般,便能将鲜血按回他体内一样。然而,毛巾又像着了魔似的变红了。
一个人怎么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活着?但谢天谢地,他嘴里没冒血沫。噢,那些红色泡沫是死亡的前兆。这点斯嘉丽再清楚不过。桃树溪谷那可怕的一役,很多死在佩蒂姑妈家草坪上的伤兵就是满嘴血沫。
“振作点,”瑞德略带嘲讽地说,“他死不了。好啦,接过那盏灯,给威尔克斯太太照着,我需要阿奇去办点事。”
阿奇隔着灯,看了一眼瑞德。
“我可不听你吩咐。”他就回了一句,然后把嘴里的烟叶换到另一边继续嚼。
“照他说的做,”玫兰妮厉声道,“动作快点。巴特勒船长说的每件事,你都要照办。”
斯嘉丽上前接过灯,双手举着,以免掉下来。阿希礼的眼睛又闭上了。他**的胸膛慢慢隆起,又飞快凹下去。鲜血从玫兰妮细瘦又紧张的手指间汩汩渗出。斯嘉丽隐隐听见阿奇脚步沉重地穿过房间,走到瑞德跟前。然后,她又听到瑞德飞快地低低吩咐了几句。她的思绪全挂在阿希礼身上,瑞德那些低语只模糊地听到前几句:“骑上我的马……就拴在外面……要快……”
阿奇咕咕哝哝地问了个问题,斯嘉丽听见瑞德回答:“沙利文家的老种植园。袍子都塞在最大的那根烟囱里。把它们烧掉。”
“嗯。”阿奇应了一声。
“还有两个人——在地窖里。你尽量想办法把他们弄上马背,送到贝尔家后面的那片空地。就是她家和铁路之前的那片空地。小心点。你要是被谁瞧见,那就得跟我们一起被绞死。把那两人放到空地后,再在他们身边各放一把枪——不,还是塞他们手里吧。给——把我的枪拿去。”
斯嘉丽从卧室这头望过去,看见瑞德从外衣后襟下摸出两把左轮手枪。阿奇接过枪,塞进腰带。
“每支放一枪,要弄得像普通枪击事件一样,明白吗?”
阿奇点点头,一副完全懂了的模样,冰冷的独眼里也不情愿地露出钦佩之光。但斯嘉丽什么也没懂。过去半小时发生的事犹如一场噩梦,让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弄明白任何事。不过,如此扑朔迷离的情况似乎全在瑞德掌握之中,于是她又稍稍放宽了心。
阿奇转身欲走,但接着又回过头,独眼疑惑地盯着瑞德的脸。
“他?”
“没错。”
阿奇咕哝了一声,冲地上啐了口唾沫。
“真麻烦。”说着,他便咚咚咚地穿过走廊,朝后门而去。
最后这几句低声交谈让斯嘉丽又生出些许恐惧和怀疑,胸中仿佛有个冰凉的水泡。那泡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有一刻会啪地爆掉——
“弗兰克呢?”她大声问道。
瑞德飞快走到床边,行进间,高大的身躯如猫般轻盈无声。
“别急,”他微微一笑,说,“斯嘉丽,掌好灯。你不想烧到威尔克斯先生吧。玫兰小姐——”
玫兰妮仿佛一个等待命令的优秀士兵般,立刻抬起头。情况如此紧急,她都没发现瑞德第一次如家人和老友般,直呼她的名字。
“抱歉,我是说,威尔克斯太太……”
“噢,巴特勒船长,不用抱歉!你要是喊我‘玫兰’,把‘小姐’二字也去掉,我就更荣幸了!我觉得你就像我的——哥哥,或者说表兄。你人这么好,还这么聪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够。”
“谢谢,”瑞德说,一时间几乎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应该这么冒昧,但玫兰小姐,”他的声音满是歉意,“抱歉,我只能说威尔克斯先生在贝尔·沃特林的妓院。抱歉,我把他和其他人卷入这样一场……一场……但从这儿骑马离开后,我冥思苦想,只想出这个点子。我知道他们会相信我的话,毕竟我有很多北佬军官朋友。他们几乎将我当作自己人,所以大家都怀疑我的名声。他们也知道在城里人心中,我……算是‘不受欢迎’吧。你瞧,今晚早些时候我一直在贝尔那儿打扑克。十几个北佬军官都看到了。贝尔和她的姑娘们很乐意面不改色地当着北佬的面撒谎,说威尔克斯先生和其他那些人整晚都在楼上。北佬会相信她们。北佬就是这么奇怪,从来想不到干那种营生的女人也有强烈的忠诚感或爱国心。北佬要想知道他们想抓的那些人行踪如何,亚特兰大的正派女士们说什么他们都不信,却会相信那些妓女的话。我想,有了我这个南方佬和十几个妓女的证词,我们或许有希望让大家逃脱干系。”
瑞德说到最后几句话时,嘲讽地咧嘴一笑。但看到玫兰妮仰起的脸上满是感激之色,他又连忙敛了嘲讽。
“巴特勒船长,你太聪明了!只要能救他们,你就算说他们今晚在地狱,我也不介意!因为我和其他每个相关之人都知道我丈夫从来不去那种可怕的地方。”
“呃……”瑞德尴尬地开口道,“其实,今晚他真在贝尔那儿。”
玫兰妮冷冷地直起身子。
“我绝不会相信这种谎言!”
“玫兰小姐,请听我解释!我赶到沙利文家那座老种植园时,发现威尔克斯先生受了伤。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休·埃尔辛、米德医生和梅里韦瑟爷爷。”
“那老家伙怎么也在!”斯嘉丽嚷道。
“男人不会因为老了就不犯傻。你那亨利伯父也在——”
“噢,天哪!”佩蒂姑妈大叫一声。
“和军队交火后,人就散了。还留在那儿的几人跑进沙利文家的种植园,把袍子藏进烟囱,然后赶来看威尔克斯先生伤势如何。要不是因为他受了伤,他们此刻肯定已经逃往得克萨斯了。所有人都会走。但威尔克斯先生没法骑马远行,大家又不愿丢下他。因为需要证明他们不在出事现场,所以我赶紧带他们抄近路去了贝尔·沃特林那儿。”
“噢——我明白了。巴特勒船长,请原谅我的无礼。现在我明白了,是有必要带他们去那儿,但——巴特勒船长,肯定有人看见你们进去吧!”
“没人瞧见。我们从自家用的后门进去的。那道门对着铁路,一向锁着,周围也很黑。”
“那你们怎么进去——?”
“我有钥匙。”瑞德直截了当地说,坦然地迎上玫兰妮的目光。
玫兰妮充分领会到这句话的含义后,觉得尴尬不已,手下也顿时乱了章法,捂住伤口的毛巾也滑下来。
“我不是要刺探——”玫兰妮含混不清地嘟囔道,苍白的脸渐渐红了。她连忙拿起毛巾,重新按住伤口。
“跟一位淑女说这种事,我真抱歉。”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斯嘉丽怪异地心头一痛,“这么说,他真跟那个可怕的沃特林住在一起!她那房子都是他的!”
“我看到贝尔,跟她解释了一下情况。我们给了她一张今晚参加行动的人员名单。她和她的那些姑娘都会证明大家今晚都在她那儿。然后,为了离开时更惹人注目,她还让维持场子的两个亡命之徒把我们拖下楼,边走边打,经过每个酒吧间,最后将我们扔到大街上,完全把我们当醉酒闹事的人处理。”
瑞德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咧嘴一笑:“米德医生装醉装得可真不像。甚至到那种地方,都让他觉得有失尊严。但你那亨利伯父和梅里韦瑟爷爷倒是装得炉火纯青。他们没登台,真是戏剧界的两大损失。他们似乎很享受那一过程。梅里韦瑟爷爷演得太投入,恐怕亨利伯父的一只眼睛都被他打青了。他——”
后门砰地打开,英迪亚走了进来。老迪安紧随其后。医生长长的白发乱七八糟,破旧的皮包从斗篷下鼓了出来。他微点了下头,没跟在场的人说一句话,就快步走到阿希礼身边,掀开他肩上的毛巾。
“位置很高,没伤到肺。”医生说,“要是没打碎锁骨,就不算严重。女士们,再多拿些毛巾过来。如果有棉花和白兰地,也拿点过来。”
瑞德拿过斯嘉丽手中的灯,放到桌上。玫兰妮和英迪亚听从医生吩咐,飞快地出去了。
“你在这儿帮不上任何忙,去客厅的炉火边待着吧。”瑞德拉起斯嘉丽的胳膊,把她推出卧室,动作和声音都难得地温柔,“你今天糟透了,不是吗?”
斯嘉丽任由自己被带进前厅。但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时,她却开始浑身哆嗦。如今,胸中那团怀疑的泡泡涨得更大,已经不是怀疑,而是几乎演变成一种笃定,一种可怕的笃定。她仰头盯着瑞德平静的脸,好半天都说不出话。然后,她问:“弗兰克在——贝尔·沃特林那儿吗?”
“没有。”
瑞德生硬地道:“阿奇正在把他搬到贝尔家附近的空地上。他死了。一枪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