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时间的角度
1
一颗钻石,从不同的角度看,会看到不同的光芒。
和一个人的相处,从不同的角度看,会得到不同的体验。
他者的不可通达,让视角成为一种**的因素,我们时刻想得到他人的视角,想如造物者一样同时得到多人的视角。
获取新的视角,就是获取新的时间角度。
2
在文学史上,对视角的探索是尽兴的。
用“上帝视角”写成的作品,让读者凌驾于故事之上,读者永远比故事中的人物知道得多。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英格兰宝座上有一个大下巴的国王和一个面貌平庸的王后;法兰西宝座上有一个大下巴的国王和一个面貌姣好的王后……
——《双城记》(孙法理译)
第一人称则是一种**,无论是自嘲、自大抑或是强烈的情感宣泄,都一丝不挂地被凝视。第一视角,就像用暴露癖吸引着偷窥狂。
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而他,那个浑蛋,则听了听我是否还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脉搏以确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脚,把我扛到井边,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时,我先前被他用石头砸烂了的脑袋摔裂开来;我的脸、我的额头和脸颊全都挤烂没了;我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满嘴都是鲜血。
——《我的名字叫红》(沈志兴译)
第二人称视角是一种强势的入侵,读者必须完成角色扮演,否则便无法展开阅读。
你即将开始阅读依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了。请你先放松一下,然后再集中注意力。把一切无关的想法都从你的头脑中驱逐出去,让周围的一切变成看不见听不着的东西,不再干扰你。门最好关起来。那边老开着电视机,立即告诉他们:“不,我不要看电视!”如果他们没听见,你再大点声音:“我在看书!请不要打扰我!”也许那边噪音太大,他们没听见你的话,你再大点声音,怒吼道:“我要开始看依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了!”哦,你要是不愿意说,也可以不说;但愿他们不来干扰你。
——《寒冬夜行人》(萧天佑译)
有时候,我们选择叙事代言人,以他的视角展现故事的进展,传递作者想表达的内核。在整个故事里,叙事代言人串联起整个故事的发展脉络,同时以他的偏见引领人们一步步理解这个故事。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尼克,作为整个故事的叙事代言人,读者从他的视角里看到盖茨比人前人后的不同面貌,也看到了盖茨比如何为了爱情步步为营。菲茨杰拉德选择了一个十分舒适的视角,让读者保持一定的距离,把盖茨比抽象成一个符号化的人物。
我坐在沙滩上遐想古老而未知的世界,忽而想起了盖茨比,他第一次见到黛熙家码头末端的绿灯时,肯定也感到万分惊喜。他走过漫漫长路才来到这片蓝色的港湾,肯定觉得梦想已经离得非常近,几乎伸出手就能够抓得到。他所不知道的是,梦想已经落在他身后,落在纽约以西那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落在黑暗夜幕下连绵不绝的美国原野上。
盖茨比信奉的那盏绿灯,是年复一年在我们眼前渐渐消失的极乐未来。我们始终追它不上,但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把手伸得更长……等到某个美好的早晨——
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了不起的盖茨比》(李继宏译)
曾经,视角是固定的,每一个作者必须以上帝自居,也承担了上帝的压力。作者必须尽可能公正,尽可能全知,要努力扮演那个知晓真理的人,也必须有可信赖的对象。然而,视角一旦被解放,就意味着读者可以进入不同的个体中,或卑劣,或懦弱,或满嘴胡言。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早晨,她是洛,平凡的洛,穿着一只短袜,挺直了四英尺十英寸长的身体。穿着宽松裤子,她是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莉。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蕾丝。可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
——《洛丽塔》(主万译)
3
我曾经犯过一个错误,想把文学的逻辑直接转变成影像的视角。
在文学里,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似乎可以简单用“我”或“你”代替,影像却没办法简单地用你、我来分类。从剧情的角度很好理解,整体的叙事是谁的视角很容易区分。然而,落实到一个单独的镜头中或是一瞬间的影像中,则很复杂。电影由于有取景的问题,每一个镜头都内含着一个特殊的角色角度。如果把影像视作一种语言,那么影像有独立的视角体系。
但如果,我们放弃原有的分类方式,寻找人称的关键内核,便有了新的思路。
第一人称是为了让剧中人暴露,让观众以安全的距离体验剧中人的感情和窥探剧中人的心灵;而第二人称则是逼迫观众必须进入特定状态,如果不进行角色的扮演则无法进入情感的内部;第三人称则是,为观众选取特定的视角进行感受体验,有时候是人的视角,有时候是动物的视角,有时候是“上帝视角”。
于是,影像的视角只需要关注一个内核,即创作者想让观众以什么身份如何感知此刻的信息。
这种感知,首先源于拍摄者视角举起相机时无法逃避的位置,或高,或低。
其次,还有相机和视线轴线的夹角。当视线和轴线的夹角完全重合,人物的视线直勾勾盯着镜头,即盯着观众,那是一种炽热的直视,那是一种强有力的冲击。当轴线打开之后,角度每大一些,情感的冲击便会弱一些。当转移到90度的纯侧面,情绪被进一步虚弱。当然,轴线角度达到135度乃至180度则是一种更大程度的远离。
有的时候,我与被拍摄的物体之间,隔着一些事物。而这些事物,影响着我的观感。
有的时候,隔着一个窗户。
有的时候,隔着一层毛玻璃或者轻纱。
视角,也包含了透视的改变。标准镜头如同常规的肉眼所见;广角镜头有撕扯感,也总伴随着张力;长焦镜头如同遥远的偷窥视角,有着强烈的目光。
最后,是对运动状态的关注。
人们总是默认影像是稳定的、均匀的,这和我们大多数时候理解的大自然是一致的——静止、稳定。然而,人们的心跳和呼吸会随着情感和身体状态而改变,呼吸有急促、有缓慢。如果影像被赋予这样的特殊状态,创作者便在无形中逼迫着观众与影像内部的呼吸同频。
拿着相机深呼吸,持相机的人会把呼吸的状态带入影像中,并把这一状态赋予观众。
拿着相机奔跑,持相机的人会把奔跑的状态带入影像中,并把这一状态赋予观众。
在电影《拯救大兵瑞恩》(Saving Private Ryan)里,炸弹总是突然在战场上爆炸,镜头会随着炸弹的震动而颤抖,也把战火纷飞的现场感带给了观众。
视角的内涵不只有形容词词性,也有修饰动作的副词词性。
4
早期的文学作品和电影只能限定一种视角,永远只有一个舞台的视角,客观、公正,和剧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等距的。
而后,视角可以是游离的,观众可以时刻滑入或滑出,是一种丝滑的体验。在一段讲述双人关系的电影片段中,创作者总是悄然地通过改变俯仰关系、透视关系、轴线关系等,改变着观众对人物的远近关系和情感的亲疏。在小说中亦然。
后来,创作者开始在整个叙事段落中主动切换,让观众明显感知到视角的意义。在小说《喧哗与**》中,作家福克纳以班吉、昆丁、杰森三个人的第一视角为独白反复切换。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也切换着欧阳锋、黄药师、盲武士等人的视角,让我们体会人物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当然,我在曾经的短视频制作中,也有过轻浅的尝试。
最后,创作者都在尝试创造全新的视角,塑造全新的体验。如卡夫卡的文学作品《变形记》中模拟甲虫的视角,又如电影《遁入虚无》(Enter the Void)中模拟死者灵魂的视角。
曾经有一位老师和我说,情节本身越是虚弱,似乎就越需要玩弄视角的把戏。我并不赞同。如果我们相信作品是提供情感的体验,而非为了讲清楚故事的来龙去脉,那么视角至少不是一种附属。叙事话语本身,也是一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