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质地、肌理与触觉:此刻在场的感知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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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米开朗基罗的名作《创造亚当》中,他并未按部就班地还原《圣经》中上帝创造亚当的画面,而是别出心裁地聚焦于上帝和亚当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当从天而降的上帝伸出手指,让灵魂通过指尖赋予亚当生命的那一瞬,仿佛眼前这个全身肌肉、身材健硕的亚当获取了无限力量,他可以立时摆脱无力的状态重新站立起来。米开朗基罗把这一伟大且轰动的创世纪瞬间,押注在指尖与指尖的轻轻一碰之间,押注在皮肤和皮肤的轻微摩擦之间,押注在触觉的传达之间。
我在制作短视频的时候,为了表现恋人之间的互相挑逗,也有相似的效仿。一对恋人指尖碰指尖,皮肤摩擦皮肤。即便隔着屏幕,这个特写镜头也能将那种轻微痒的触感传递给人们。如果再配合以轻轻的沙沙声,想必感受会更加强烈。如果这个时候我再辅助以语言或文字信息,画外传来呢喃的声音——“我发现我不爱你了”。至此,这个片段由于相悖的语言信息,撕开了裂缝,滋生了故事性和矛盾感。这个片段包含了很多信息,视觉的、听觉的、语言的,更重要的是通过对质地和肌理的关注,试图恢复触觉的感知。
我无比迷恋电影《阿飞正传》里一些暧昧的触觉镜头,导演王家卫让“苏丽珍”和“旭仔”在暗淡的光线中,互相蹭着彼此略带汗液的黏腻的脸庞。
我至今都难以忘记,在《春光乍泄》中,“何宝荣”在热辣辣的阳光下把水浇在“黎耀辉”的后背上的清凉感。
电影院、音乐会、戏剧、展览等提供的是“在场”的直观感受。但隔着手机屏幕观看,人们望眼欲穿,却总是不可触达。通过恢复触觉的感知,刺激身体状态的改变,产生生理反应的共振,观众似乎就能有“在场”之感。在恍惚间,人们似乎从各自的生活环境中跳脱出来,进入短视频的时空。
有一个学生,在了解了她的想法之后,我让她在拍摄的时候拿着玻璃质地的酒杯,佩戴了很多金属质地的戒指以及耳环,衣服也选择了反光的面料,这一切都指向了硬气、干练的女强人。然而,我却把她的房间布置得毛茸茸的,里面是毛毯、玩偶、抱枕。这种材质上的强烈对比,使我们看到了内柔外刚的女强人,我们在触感的张力中看到了故事性。
还有一个学生,她并不会任何摄影技巧,语言组织能力也比较弱,她对我说,她只是想通过短视频把家里种的橘子卖出去。我建议她从橘子汁水饱满的特性入手,在视频拍摄中挤压橘子,让丰沛的汁水自然地流出,那种橙黄色的果汁从饱满的果肉中溢出的一瞬间,看的人口中似乎已尝到那种酸甜的甘美味道,直接打通味觉的共鸣。
在抖音账号“张同学”的一条视频中,东北寒冷的深冬,鹅毛大雪从天而落,一间破旧的乡村房屋,房门上为小狗凿开1.5平方分米的小门,炕头上留着吃到一半的黄桃罐头,过冬前劈好的木头整块整块地码在院子的泥土地上。不必有文案的额外补充,一幅东北农户人家的深冬日常,瞬间便把人拉入那个雪白天地的屯子里。
紧接着,“张同学”锯木头时,漫天如黄色雪花一般的木屑飘下。锤子敲打铁钉,一寸一寸地敲进木头里。像融化的巧克力液一样黏稠的棕色油漆,在刷子一遍一遍擦拭中,把视觉里夹杂的触觉瞬时唤醒。他炒菜时,冒出的腾腾热气与屋外飘着的鹅毛大雪形成视觉上的强烈对比,那种冷热交替的感官刺激在屋内刚出锅的午饭被端上桌时到达了顶点。这不就是那种下雨天窝在被子里、大雪天围着火炉吃火锅的日常吗?
我们在抖音中,总是看到各种“沉浸式化妆”“沉浸式护肤”“沉浸式穿搭”的标题。平庸的“沉浸式”风格所体现的是单纯去掉声音,给予听觉上的刺激,而高级的“沉浸式”视频,则是把重点放在对质地和肌理的表达上,放在对触觉的强调上,以对观众感知进行深度的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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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面对物质时,总是附带着诸多观察的表述:透明吗?质地光滑还是粗糙?韧度或硬或软?有弹性吗?光泽度如何?分量轻或重?有附着黏性吗?颗粒度如何?
这些表述,都指向了材料的质地和肌理。
人类并非通过抽象的逻辑来掌握世界,而是首先通过触碰,通过把事物拿在手上的方式来感知。捕捉一个物质的本质是捕捉这个物质“上手”时的状态。在捕捉了这些“上手”状态的影像中,我们仿佛让观众用眼睛和声音,如“在场”时一样触碰它。然而,影像终究是“远距”的,很多时候仅仅捕捉到是不够的。创作者总是需要更多的强化,来保证观众可以“触碰”到我们的视频画面。
有的时候,我们会让质地和肌理形成强烈的对比。
画家夏尔丹在他的静物油画中,总是让柔软的事物和坚硬的事物并置。在一个放置着各种金属器皿的石桌上,会简单地搭上一条柔软的绢布,或者放上一条农夫捕捉回来的鱼。这种对触觉的处理手法,延续到了今天的商品广告的拍摄中,于是我们看到了天鹅绒和钻石的对比,看到了鹅毛和香水瓶的对比。
有的时候,对比不仅是瞬间的,也可以是前后的变化。
我们总在美食视频中看到刚出炉的比萨带着热气,芝士能拉出长长的丝。我们为了表现牛奶的浓稠,就会拍摄它倾倒于杯中的过程,充分在过程中呈现它的质地。
有的时候,我们会利用感官上的相似性,让感官迁移。
在《马背上的戈黛瓦夫人》中,我们看到马背上**的身体和柔软的布料,互相加强着感官。商品广告中拍摄水果,常常很简单地让演员从水中捞出水果,这便是将人们对水的认识迁移到水果上,把“水果多汁”的概念无声地传达到观众的心灵。
有些时候,我们会通过中介来辅助我们掌握陌生的物质或概念。
正如以前上物理课时,我们大多都做过这个实验——通过小车的滑行外化动能。在实验中,给小车赋予不同的质量和速度,当小车从斜坡滑下时积攒势能,然后在笔直的木板上势能变成动能带动小车滑出一定距离,距离大小的变化即是动能大小的变化。这便是利用一些媒介来表达抽象的物质或概念。
苹果公司创始人之一的乔布斯为突出MacBook Air比任何品牌的笔记本都要轻薄,便从一个信封中拿出这个世界上最薄的MacBook Air。众所周知,信封是用来装纸的,当他从信封中拿出这个MacBook Air时,就意味着它跟纸一样薄。这种方法,是在用信封作为一个媒介。
通过对物质的感知,我们还可以表达抽象的观点和情感。
试想,如果要展现香水,可以选择置身于花丛之中;如果想展现恋爱的快乐,可以通过胃里飞满蝴蝶的意象外化;如果想烘托极度美好的瞬间,可以用背景的绚烂烟花瞬间绽放来增色……
这就像在巧克力广告中,常用春风吹过一段丝绸来暗喻巧克力的丝滑口感一样。也像偶像剧中,恋人吵架分手后,为了体现糟糕悲伤的心情,会通过外部环境来外化这一感受,比如天色黯然阴沉,接着便是狂风暴雨。
我们凭借质地和肌理形成对比的方式逐步摆脱文字限制,反过来能启发我们新的文字表达方式。
我看过无数次月亮:满月如金币,寒月洁白似冰屑,新月宛如小天鹅的羽毛。
我看过大海平静如止,颜色如缎,或蓝如翠鸟,或如玻璃般透明,抑或如乌黑褶皱的泡沫,沉重而危险地翻动着。
我感受过来自南极的烈风,寒冷呼啸着像一个走失的
儿童……
我听过树蛙在无数萤火虫点亮的森林中,演奏着如巴赫管弦乐般美妙复杂的旋律。
我听过啄羊鹦鹉飞跃冰川时叫喊着,而冰川像老人呻吟着走向大海。
……
我见过蜂鸟如同宝石一般围绕着开红花的树闪烁,如陀螺一般哼鸣作响。
我见过飞鱼如水银一般穿越蓝色海浪,用它们的尾翼在海面上划下银色痕迹。
我见过琵鹭像朱红的旗帜从鸟巢飞往鸟群。
我见过漆黑如焦的鲸鱼,在如矢车菊般的蓝色海洋中停留,呼吸间创造了一个凡尔赛宫的喷泉。
……我曾被愤怒的乌鸦俯冲攻击,如魔鬼的爪牙黑暗顺滑。我曾躺在温暖如牛奶、柔顺如丝绸的水中,任一群海豚在我身边嬉戏。
——《未与你共度一切》(All this I did without you)
这是英国作家杰拉尔德·达雷尔写给未婚妻的一封情书。书中,他把满月比作金币,把寒月比作冰屑,把新月比作羽毛,还有大海的颜色、南极的烈风、蜂鸟、飞鱼、琵鹭、鲸鱼……
在他的启发下,我自己也找到一种文字的写作方式,例如:
牵你的手,就好像把蝴蝶轻轻地握在手里。
你的声音传过来,就像猫咪用头蹭了蹭我的耳朵。
说完这句话后,一只鸟儿飞停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的意识受到身体感知的影响。情绪的起落、身体的强弱,都会影响着思绪和想法。意识,是建立在身体感知基础上的二次表达。反之,通过改变身体的感知,便能改变他人的意识,或者说至少改变了他人的认知起点。
也许我是一个偏爱肉欲之人,我无比地偏爱触觉。对我而言,触觉能最为强烈且直接地改变身体的状态。起鸡皮疙瘩、触电、针扎般刺痛、柔软的指腹,总是那么容易引发着人们的触觉体验。我们可以有各式各样的拍摄手法,也可以有非常复杂的叙事手段,但我们不应该忘记有一个最为简单朴实的方法,那就是恢复我们对生活的“在场”感知。
在恢复触觉的那一刻,物质是如此丰盈。
在这些丰盈的物质包围之下,我仿佛穿越了数字时空,与你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