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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现代辛弃疾

不懂幕僚就不懂民国 伍立杨 6493 2024-10-22 05:02

  

  他是当时顶级人物也即军政元戎的子弟,却无半点纨绔习气。让人非我弱,得志莫离群。他踏实、深入、有远见,虑事周详,长期保持良好心理素质。他不轻易许诺,但他答应了的事就一定要做。他也不是不急于求回报,而是把帮助他人得到的欣慰作为最好的回报。

  纬国颇能退让、忍受、克制。人生的苦楚无论有形无形,俱以平常心应之。其实汗水和苦修渗透其冰雪聪明,他对兵种认识深透,所提出战略战术的构想和过渡时期的老军人不可同日而语。在此意义上,所受的苦越大,则收获亦愈大,其为人亦将愈有味道。

  他做事磊落踏实,一步一个脚印,大处目标既定,则细处实施细于毫发,考虑极为周详,参照系和联络面皆能周到照顾,是罕有的参谋专才。他长年的军旅生涯使他葆有一种气节的磨炼,他是了不起的时代骄子,具有国家所需要的勇气和远见。

  纬国的这些事迹,惜乎都是晚年才予披露,设若当时能有敏感的战地记者,将其挖掘写成通讯、札记,甚至不劳打磨,只须实录,便是一篇篇难得的上佳文章,让那些颟顸的军阀及其子弟看了,因睹文而生惭,因生惭而惕厉,那该是何等的功德。

  现代辛弃疾

  纬国认为,战略牵涉三个因素,力,力量;空,空间;时,时间。战略考量必须有通盘计划,在时间方面是传承的,在空间方面是全面的,幕僚作业要订出主计划与副计划,或备用计划,再召集有关人员修整计划。除了研究事情本身的对错与好坏之外,还要研究事情的可行性,第二步就是策划远程计划,这并不是以时间为限,而是以敌人的能力为研判标准。

  在战略上,力、空、时,三要素需要配合,战斗讲究力,战术讲究空,战略则讲究时,时效若失去,费尽移山心力都难以挽回。

  纬国各时期的所有学习笔记都很整齐,他到空军教授战术课程时,人家看了都不敢相信是他写的,因为那些东西就像是铅印的一样。

  胡宗南手下有许多留学归来的军官,但他用人有一个欠妥的习惯,不论何人,他都要摆上一段时间,说是要看看这人有无耐性。纬国认为这是很不科学的做法,就人才学而言,应该适才适任,有效运用人力,使得展其长才。胡宗南习惯把干部闲置三年,如果干部耐不住,他也不会挽留,结果任由人才流失。真正有才干的人尤其是奇才,是不会空等的。而那些毫无作为的愿等待两三年的人,往往只是平庸之辈。

  纬国也谈到陈诚的功罪定位,明确说:“陈诚反对接纳伪满军,造成东北沦陷,是陈诚最大的一个罪,而且陈诚裁军极不得法,没有配合时间地点。照理说,他应该裁掉不打仗地区的军队,充实战争区域的军队,结果他裁军以后,也没有充实军力。”(《蒋纬国口述自传》,307页)

  关于抗战末期军队状况,纬国也是痛心疾首,部队资源能够保持2/3的就算是很好的情况了。尤其是装备方面,日军一个连有9挺机关枪,国军一个连只有1~3挺机关枪。整体火力差距甚大,仅有日军的1/10。

  纬国说,做幕僚必须知命善运,及早知命,明确知命并及时善运,产生作业与行动的思维。所谓思维哲理就是孔子所说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由果思考因,行动哲理则是有始有终。他说,其实很多道理在古书里面都已提及,“但是我发现很多高级将领既不念古书,也不念新书,一直思想僵化”。(《蒋纬国口述自传》,319页)

  美国来华的一些军中幕僚很佩服蒋纬国的参谋理念,说到美国的一些高级幕僚,美国人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西方人生活在逻辑里面,那些大爷照样是蛋头。”(《蒋纬国口述自传》,319页)是以纬国感慨,把打仗的学问拿来运用在人生的任何一个行业,都是可以相通的,因为这些事情的思维哲理是一样的。

  关于战备支援,一个战事的案例,上级说可以支持48天,纬国却认为只能支撑8天。这样,这个作战计划参谋之间的分歧相当悬殊,假如按此进攻而不能撤退,危害就大了。纬国分析说,从理论上可以支持48天,但按照后勤物资最少的支援量来作打算,因为其中一样东西没有了,其他的东西再多也没有用处,所有的物资中润滑油一项只能支援8天,没有一辆车子到了没有润滑油时,还能加汽油就走的,所以他说本案只能支援8天。后来他的这个案子分析被评为优等。此事说明一个参谋作业必须万倍的细腻,因为这是攸关战略的重中之重。

  高级幕僚应有使命感,才能产生优秀的作业,如果只是较为狭隘地理解任务执行,就不免出现疏忽。纬国说,上级交下的任务,到了自己单位之后,要变成本单位的使命,然后根据使命,再交给所辖的各单位,使命就又变成任务。这是一个非常科学的观念,不可以破坏,一旦破坏,军中就无纪律可言了。

  高级幕僚对于战略层面的任务,却没有思想上的反应,样样事情都等着逐级授权,就会陷入可怕的被动。想出一个点子之后,须再以逻辑思维,来判断点子的好坏。纬国从参谋角度考虑,认为:“权不是要等到授后才有,而是要跟着责任一起来,并且要变成一个制度。责任制度包含了随责任一起来的权利,职责必须进入游戏规则,凡是负何种责任的人,就有该种权利。责任制度是促进行政效率的重要观念,但是一般的长官都是爱权利不爱责任,这是人性的弱点,影响事情进行甚大。”

  关于无形战力与有形战力的辩证关系,纬国说,无形战力有三种成分,一是学术,二是意志,三是纪律。他觉得民主和专制的差别就在于长官有没有理智,某人的思维理哲如果是科学的,这个长官就是好长官,没有什么危险性,就算是错了也一定有其不得已之处。有形战力则为侦搜力、打击力、机动力、后支力、指通力。有与无,两者结合到最佳点才能放出异彩。

  对于专业幕僚,应强调其逆序式的思维与顺序式的执行,而这些都需要以学术为基础,有了学术之后,先了解状况,再以学术分析状况,其决心才是客观的,才是有基础的、不会动摇的,否则就会把自己的私心放进去,这种计划一定是最笨的。

  蒋介石在与纬国谈话时,常常对于黄埔系的人“忠勇有余,而智能不足”耿耿于怀,所以蒋介石不断地举办训练班,派遣素质良好的干部出国留学,尤其是到德、日两国,因为这两个国家对于军事干部的培植非常严格,而且这两个国家的民风就是踏实。当年日本邀请德国军事顾问到日本训练军队,德国考虑再三,预备派遣有名的大将到日本,最后有一位迈克尔少校向参谋本部建议:“什么人都不必去,也不必带一本书,只要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参谋本部问他有何能耐,他说出一套理论来:“我们人派得愈精愈多,人家只学得点点滴滴,我一个人去,向他们说明军事学的道理何在即可,道理弄懂了,就一通百通。其他的是要日本人自己建立军队,而不是德国人去帮日本人建立军队。”

  正确的格式应该是先作远程计划,这是目标研究,须先认清目标,所以先要有一个目标分析;中程计划是为了要达到目标而设计的预算计划;近程计划则是切近现实应变。但是没有战略头脑的人将计划程序改为先作近程计划,再作中程计划,最后作远程计划,有所谓的三年计划、五年计划或是八年计划,完全不合乎思维理哲(参见《蒋纬国口述回忆》第十一章《军制学》)。

  对此,纬国举出德军名将的战略观。古德里安元帅有一句口号,隆美尔也非常赞同,这个口号是“要把绿灯开到战场的尽头”。其做法是把最后的目标告诉部下,中间需要暂缓时,再开个黄灯,要部下停止时,才开红灯。纬国感慨,中国的将官或高级幕僚,学养、眼光欠缺,无法作一个全程的策划,也不愿意把全程的计划告诉部下,部下走了一步之后,才告以下一步,所以一路都是红灯,等到长官研究之后,才接到下一个命令,但是长官又不能以最快的速度作决定,所以研判状况之后的整体性决心是很重要的。

  至于参谋或幕僚与主官的互动,纬国以为,虽然许多军制有书面资料,但是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询问将校团,所谓将校团也称为指参团。将军没有校级军官的辅助,“将”不起来;校级军官没有将官的把舵,也“校”不起来。校级军官是高级参谋,在英文里面,参谋是stuff,希腊文原意为树干,一个公司里面各部门的主要干部称为officer,其他的职员则称为employer。纬国分析德国军制的理念,是一个人要先懂得全面,然后再负责局部,如此就懂得如何与别人配合。所以德军编制中师参谋长是中校,团长是上校,副师长是准将,师长是少将。先当师参谋长,以幕僚的身份理董其全面,然后再去当团长。国军在抗战前采用的就是德国的军制,抗战后军事制度改采美制,遂改为先当团长后当师参谋长,然后升副师长、师长。纬国明确说这种制度有两个坏处:“第一,在人情方面不上路,例如有三个团长,原来是生死弟兄,好得不得了,等到要升师参谋长时,三个团长抢一个师参谋长,这三个人就变成冤家了;第二,从理智方面来说,应该先全盘历练,了解了全盘之后,再去负一部分的责任时,才会主动配合整体的需要。换句话说,当师参谋长能了解全师的需求,等到成为团长时,他知道他这个团在全师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他会自动地来配合,等到师长下命令,他心理上早已有准备,知道在这种状况之下,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世态如此怪异

  纬国在抗战从军期间,以其留学的背景作为参照系,比对出国军部队的低能、谬误,种种不上路的地方溃疡面积很大,一时半会儿难以扭转。

  因而参谋拟设作战计划,必须考虑此类制约性因素。

  近代社会转型急剧,来不及做优游不迫的姿态,军队亦然,至令怪象百出。何应钦的参谋汪敬煦谈道,抗战后期大型的湘西会战,日军败北,何应钦电告王耀武,说他要亲自到战场察看,除了战死的国军尸首移走之外,日军及马匹放置原地不动,因为抗战期间流行一则笑话,每次战役结束后,统计由各团、师、军所作阵亡日军的报告,加起来日本人都死光了。

  黄仁宇《黄河青山》《地北天南说古今》屡屡提到部队战士的涣散、困穷、战力低下,吵架、斗殴、装备粗陋,简直是家常便饭。就是黄仁宇本人也染上粗鄙郎当的习气,20世纪80年代他到中国社科院演讲,明史专家王春瑜负责接待,亲见他座谈时忽而跃起,蹲在沙发上,指手画脚,拍胸撸袖,就是当兵时留下的后遗症。

  1941年年初,纬国从重庆到西安报到,坐何应钦将军的飞机到西安,由胡宗南部接应。其间随何氏到某一站去视察前方部队,夜里1点半钟,他听到部队吹起床号,而按规定应是早晨5点,他觉得奇怪,为什么1点半就吹号呢?原来师部告诉团要四点半起床,团告诉营4点钟起床,营告诉连3点半起床……最后到师集合场,如此算来,士兵不就要1点半钟起床了吗!次日晨5点钟开始讲话,天由蒙蒙黑转成东方鱼肚白,等到讲了半个钟头后,天已经大亮,何应钦就走下讲台去看部队。后来何将军就问为什么这些士兵红眼睛的、有眼屎的那么多,纬国在旁于心不忍,他想,士兵1点半钟就起床,到现在已经四个钟头了,眼睛怎能不红,他们半夜都没睡嘛!纬国痛愤不已,为了一个长官的讲话,部队竟然如此自我消耗折磨。

  后来,胡宗南带纬国去看军械库,想炫耀一下部队所藏的军械,显示军力之充足。当时是副官熊惠权陪同,那位库长佩戴红底两条杠三颗星的徽章,是一个炮兵上校。纬国在军械库存里发现一种丹麦制造的枪,放在枪架上,一看就知道是两用机枪,摆在枪架上可当重机枪用,拿下来可当轻机枪用,不过并没有标示重量。他就问那位库长:“报告库存长,请问这挺机枪有多重?”那人想了半天后回答说:“大概八斤。”通常一挺轻机枪的重量也不止八公斤,纬国便怀疑地问:“不止吧?”他说:“老秤,老秤。”这么一个军械库存长,就算不是管这个库的,也应该知道大概,而且哪有说武器是论老秤来算的,可以说对武器是一无所知。胡长官本来想向纬国炫耀他的军械库,结果却让他发现他的部队水准不过如此而已。纬国想到,怎么会派炮兵上校去后方管仓库呢?说不定他还不是炮兵呢!这些都是国军给他的初步印象。

  纬国在部队基层发明了以画图代替文字侦查报告。士兵里面文盲多,不过他们的国家信念和忠诚度则毋庸置疑,军官的程度稍好,但出身行伍的基层军官,也不认得几个字。纬国到了部队之后就开始训练士兵,开设识字班,并教画图。要训练成能写报告,并不容易,所以纬国特别教他们画图。先教他们画地形,然后学画一些符号,这些符号是各种武器、讯息的代号,如T代表时间,T+2就是两支香的时间,在要图上先用三角形画出自己的所在地,如果发现敌人的武器所在,就画上该武器的符号,再注明距离,一个报告很快就完成了。如果以写文章的方式,绝非短时间所可为。他有一次派两人出去,一个人留在原地观察,另一个人将图送回,就这样展开了部队的训练与实际应用,不识字的士兵照样可以写报告。如此一来,战力自然加强。他试验成功之后,才向师长报告,后来全师展开同样的训练。

  一般说来,军校干部比较会说话,但是论起实干,还是行伍出身的人比较好。所以纬国与行伍出身的人相处甚为融洽。军校出身者与他讲理论讲不过,行伍出身的人讲动作讲不过他,纬国率领他们,让他们心服口服。

  纬国留德之初,船抵马赛,他从这里转火车到巴黎,再从巴黎换火车到柏林。到马赛来接他的是驻德大使馆的二等秘书,他一路上招呼纬国,帮助买火车票、订旅馆、付饭钱,不过这些都是用纬国自己的钱支付的,而那个秘书却把发票都收进自己口袋,拿到大使馆再报一笔账。从此纬国开始了解官场里面贪污的情形,真是无孔不入。不过他并没有告发他。

  纬国从来不干预别人的事,照例,军备部门购买武器总要大吃回扣,而纬国的基本原则是,他当介绍人,新郎新娘进了房媒人就必须退出来。曾经有人说了一句良心话,说为什么蒋纬国介绍来的那么便宜,别人介绍来的总是那么贵。后来蒋经国知道了,就去问他,他说,很简单,我是脱了帽子进房间,人家是带着帽子进去的。帽子里面就大有猫腻。

  旧日官僚在洋务时代就是贪污成性。即使号称洋务派的人,也往往把参加洋务机构视同肥缺。从外国购买机械船舶等器材,由其经手,进一步与外国厂商勾结,大肆侵蚀。驻德公使李凤苞经手订购的两只兵船镇海、定海,价格共300万两,他所拿的回扣,就达60万两,盛宣怀后来更以此起家。旧时官场的传统、掺杂人性的卑污,在民国更是花样翻新,所以我们看到纬国军购的原则,新郎新娘的比喻,真禁不住要拍案叹息!

  1945年年初,纬国临时以新一军参谋的身份随一个访问团到印度,去融洽英美部队的关系。访问团有11位将官,一行人到印度之前,蒋介石特意叮嘱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派遣高级将领为访问团,代表国家到印度去,你们每一个人要降一级。”在住进旅馆之前,纬国还提醒大家,不要穿着睡衣睡裤在旅馆内走动、串门子,结果他们充耳不闻,照样穿**四处游动,旅馆其他的客人看了都摇头,还有好几个人在走廊上大声谈话,最后旅馆服务人员来制止,其中有人还询问风尘女郎的住处,真是丑态百出。

  汪敬煦《担任何敬公参谋之忆》记述,在抗战胜利后,美国邀请世界各战区曾经和美方并肩作战的将领到美国参观、游历,卫立煌、孙立人等皆在受邀之列。临去美国前,军事委员会虽明知此行皆由美方付费,仍给了卫立煌一笔旅费。至美,卫氏见到何应钦(时任驻联合国军事参谋团团长)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你打电报给委员长,说我钱用完了。”何应钦转电蒋介石,蒋介石马上就汇来五万美元。这样的人从小地方看,实不足以成大器,卫立煌赴美之际,军阶为三星上将,但他要求美国在其座车上悬挂四星(因为美国的上将起码是四星)。有次到某地访问,卫氏一出车门就吐了一口浓痰,美军派的礼宾官、军车司机都在旁看着。这只是小节,但由此也可看出这个人的教养了。

  这个细节和纬国印度之行所亲见亲闻何其相似乃尔!一群高级军官在印度的不检点显系民族劣根性的外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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