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幕僚竖子不足与谋
孙中山先生发动二次革命,直接的原因就是宋案的刺激。
宋案的发生,有这样的承递转折的关系:袁世凯→赵秉钧→洪述祖→应桂馨→武士英。
居间的是洪述祖,这个人有点来头,他的祖上是乾嘉年间的著名诗人洪北江洪亮吉。而洪亮吉是敢于犯颜直谏的人,于书无所不窥,学问真是一等一。因为叱骂大臣中的宵小,而被发配伊犁。他不特是大诗人、诗论家,且是人文经济学家,对人口增长与生产增长之间的辩证关系有精到论述。他说:“治平至百余年,可谓久矣。然言其户口,则视三十年前增五倍焉,视六十年前增十倍焉,视百年,百数十年以前,不啻增二十倍焉”(《意言》)。如果以“一人生三计之”,那么到了儿子这一代,则“不下十人矣”;至孙之世,“已不下二十余人”,到了曾孙、重孙时,就会呈现“五六十倍”的增长。而田产甚至房屋都是稀缺资源,人口与土地等的矛盾势必激化,丧失生计者增多,则社会将极不安宁。他认为当尽速开荒移民、轻徭薄赋、临灾赈济……
作为曾经翰林,他也是皇帝的幕僚,他的幕僚作业极为到位。
洪述祖之子,就是近现代戏剧家洪深。洪深先后执掌复旦剧社、戏剧协社,参加南国社,乃是中国现代话剧开创者之一。他也在复旦、暨大等校为英文教授,后进入电影界,编导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贡献极巨。抗战军兴,洪深辞去教职,领导“上海救亡演剧二队”,赴内地演出,后来又在武汉筹组抗敌演剧队,积极推动抗日救亡运动。
洪述祖本人生于1885年,此公和他的先祖洪亮吉的为人恰为两个极端。洪亮吉为友朋可说是两肋插刀,正义感极显明。作为幕僚,他的策划与谋略关乎时代、大局、社会、家国的未来,具大眼光大胸襟。而洪述祖却生来是败类和丑类。他先后在左宗棠、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幕中参预戎机,后在台湾巡抚刘铭传的中军当参谋,在和侵略军谈判时竟收受重贿,出卖国家利益,更且私造文书、走私军火,胆大包天,无恶不作。后因事败露早通缉,还是张之洞念他系名士后裔,手下留情,逐出湖北了事。民国肇建,他又投效到袁世凯门下做了幕僚,以南压北和以北压南的馊主意就出自其手。
宋教仁意气风发,袁世凯畏之,洪述祖献毒计就是实施肉体消灭,并承担策划及实际指挥。
洪述祖当时做国务总理(内务总长)赵秉钧的秘书,和上海帮会头目应夔丞(应桂馨)结识。应氏犯案,他为之疏通。因嫉妒宋教仁的崛起,乃由应夔丞指使武士英在上海沪宁车站伏击宋教仁。事后巡捕搜获函件多封。
1913年春,洪述祖致应夔丞函件,唆使其使用“激烈之举”对付宋教仁。杀死宋后,以“酬勋位”的办法来作报答。
应氏复函,称说勋位不敢望,但当以釜底抽薪的办法来干掉宋教仁,对大局才有帮助。信中将“宋”字的宝盖和木字故意写得间距,以掩人耳目,并将同盟会系统称为“梁山匪魁”。
期间不断函电催促。暗杀后上海应夔丞方面马上电报“匪魁已灭”,“我无一伤亡”表示杀手平安。
宋案震惊全国,袁贼为杀人灭口,先将走狗武士英、应桂馨和赵秉钧剪灭,应夔丞曾越狱,后在京奉火车内被人暗杀。其中武士英系在押病故,独洪氏逃逸至青岛逍遥。到1917年被宋教仁之子访知,后由上海检方引渡。后迫于全国舆论压力,北洋政府最高法院判处洪犯绞刑,于1919中4月中旬,在东交民巷分监执行。他死得很掉价,因其身体肥硕,将绞机坠断,身首异处。据王建中《洪宪惨史》之宋案附录,1918年京师高等审判厅对宋案刑事重犯洪述祖判决,那时洪氏已经60岁了。
刑事判决书6000字,控辩侦查缜密有序,函电、搜获之武器等证据充足,前后因果关系交代得清清楚楚。
可见袁世凯的这班幕僚参谋,一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是奴才比主子还着急,一是心理阴暗、头脑浅薄、暴戾恣睢。小人得势最终是要帮倒忙的,帮倒忙的幕僚,猜测主子意向,颠三倒四,匆促操作。事实证明,他们只是一班拆烂污的幕僚。
洪述祖的这个小特务机构,是由赵秉钧的国务院指挥的。应桂馨(应夔丞)的顶头上司便是洪述祖,在国务院每月领取秘密经费2000元。他收买一本刊物,污蔑同盟会,捏造孙、黄、宋等个人劣迹,编写成书,拿到日本印刷,再运回国内流传。以作人身攻击,中伤其人格。
赵秉钧虽非居标准幕僚位置,实为不折不扣幕僚。
早年他和袁世凯、段祺瑞三人在河南密谋约定,出山后,袁为第一任总统,段位第二任,赵继之为第三任。他的出身低微卑贱,连自己的籍贯是哪里都不晓得,自幼漂泊无依。但袁世凯认定他是宰相之才。他们当年约定在铭盘设誓,是相当正规保密的。
可是到了袁世凯称帝的时候,段、赵看到约定将成泡影,跃起反对,态度丝毫不稍假借。
袁世凯实依赵氏为智囊,常说:“盘中有宝有智囊,何事不成?”以为他才略过人,足堪应变,赵秉钧的智囊身份还先于徐世昌。南北议和、释放汪精卫、启用梁启超、承认约法、刺杀吴禄贞、经营津京警察创办……都经过他的策划手订。唐绍仪罢阁,赵秉钧摄之,佯装与宋教仁交往频密,在烟**和宋教仁畅谈国事。宋先生年轻新进,成天脑瓜子里面想的是组阁、议会、宪政,力求发挥政党当政的优势,赵氏做洗耳恭听状,实则杀机已发。而当时南方来人如沈秉埅、林述庆都是被其用鸳鸯壶置毒酒杀害。
待其反对袁氏称帝,杨度领袁克定之命,劝他如不支持,至少不要挡道。此话已含杀机,而秉钧不听,说是当年的誓约呢?怎样向今天的老百姓交代呢?于是洪宪诸臣恨之入骨,秉钧随后即被下毒暴毙。其法,即以重金买通他装烟袋的侍者,择机将毒药下于燕窝汤内,待溶化后供其进饮,旋即毙命。一般舆论认为,这是他的鸳鸯壶毒酒的变相,也即请君入瓮的再次搬演。
袁世凯的性情左右幕僚行为
司马错是秦始皇的幕僚。秦以前,川陕之间尚无道路可通。司马错谋划秦始皇攻蜀。崇山峻岭,车马生畏。司马氏抛出一计:打凿五条石牛,放在交界处,每条牛尾之下,拴上一二节金块。同时大放谣言,说是天下出了屙金子的牛只,就在什么什么地方。蜀王财迷心窍,就想据为己有。于是征集大量壮丁,由剑阁向北,披荆斩棘,修凿栈道,直逼秦边。路道修成,人已疲乏不堪,秦兵以逸待劳,借其新道,直扑成都。秦诈蜀愚,这个谋士,可真够损。然而损的真损,蠢的照蠢不误。
这条道后来被称做金牛道,也就是陕西沔县至四川剑门的古驿道,至今仍在。
迷信,神道设教,其作用为笼络百姓,补充教化、刑罚之不足。而人民也用迷信手段,抵抗朝廷,减弱朝廷的气焰蛮劲。来来往往中,不自觉都会敷上这种色彩,由人及己信之不疑。
清末有所谓“西山十戾”的说法,为清朝开国以来的大人物画像,涉及其外貌与性情,说多尔衮是熊变成的、洪承畴是老獾变的、和珅是狼变的、曾国藩是蟒变的、年羹尧是猪变的、西太后是狐变的、袁世凯则是蛤蟆变的,其形容真是穷形尽相。关于袁世凯的皇帝梦,也是所来有自,既有人性的污糟,也有现世的比照。从刘邦观秦始皇出巡感叹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见秦始皇阵势,说是彼可取而代之,到洪秀全的天王梦、天父天兄托梦,信以为真,和杨秀清互打屁股,历历在目。
阳享其名,阴受其利,哪个不想当皇帝?控制社会控制他人的心理,对彼而言,他们所寤寐求之作文题目,都不外是另类的“我有一个梦想”。
袁世凯岂能例外?
袁世凯说他不想当皇帝,举出具体论据。
这些论据也句句是实,但那不是不想当皇帝,而是想到当上皇帝以后,对接踵而来的问题的忧虑。
帝制的失败,跟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这北洋三杰大有关涉。
袁世凯对此事实际上也是拿捏不稳的,他曾有一次对张国淦说,皇帝我是不做的,凡是做皇帝的人多半为子孙打算,我的儿子袁克定的本领,叫他管理北京的一个胡同还可以,叫他管理洹上村他就办不了。中国这么大,他哪能胜任,况且皇帝后代的结果,就历史上的事实来看是何等的惨痛啊。张国淦向某大员说起,那人说,这都是老袁骗你的。
这话,当冯国璋去看袁世凯时,袁氏也对他的疑问作了类似的解答:我绝对没有皇帝思想,我家没有超过60岁的人,我都58了,还做什么皇帝?况且皇帝传子,我的大儿子袁克定残废,二儿子袁克文假名士,三儿子袁克良是个土匪,哪一个像个样子呢?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张国淦说,民国元年,袁世凯曾与他谈到过对同盟会人的印象,说孙中山坦白,黄兴憨直。
袁世凯对于进步党本来想加以利用,谁知梁启超一派人学者气太重,很少有上佳表现,袁世凯认为这些书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当帝制运动呼声日高之际,在他身边出谋划策的人是杨士琦,对外则是袁克定在四面指使。
关于杨度,他是最热心奔走的人,后来有人在袁世凯面前进他的谗言,袁世凯就对他有些疏远,但他全然不管不顾,在北京任参政,其实他最接近的人是袁克定。袁克定住在北京汤山,杨度到处鼓吹帝制,但杨度是个言论家,并无党派作为后援。真正出大力的人是梁士诒这样的人,背后有交通系等党派做后盾。
纯粹的幕僚方面且有北洋背景者,是于式枚、傅增湘、杨士琦等。杨士琦是自始至终参予策划的人。于式枚长于办公事,他先前就是李鸿章的幕僚,当光绪最后几年,预备立宪期间,他认为中国固有的成法有的跟立宪制度相符合,不宜一概否定,要算是有见解的。辛亥革命后,于式枚在清史馆担任纂修,因为袁世凯早年向他请教过学问,所以所谓幕僚,还是袁世凯主动,而他则较为消极。傅增湘是学者,帝制酝酿期间,他是约法会议议员,多办文教之事,私底下与袁氏纠葛不深。杨士琦也从李鸿章幕中出来,他曾协助袁世凯迫清帝退位,帝制期间他多有贡献,徐世昌出任国务卿后,杨士琦较梁士诒更为得势。
至于他的秘书班子则由夏寿田管理,夏氏和袁克定亲昵逾常,他善于揣摩杨士琦、段祺瑞等老派人物的心理。他和袁氏父子关系很深,帝制机密无所不知。夏寿田的父亲以前当过江西巡抚,和袁世凯的关系很好。他到袁世凯身边参与策划就是他的老乡杨度介绍的,张国淦把他看做晚辈,认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幕僚。
到了帝制揭晓之日,夏寿田参与机要,气焰嚣张。当时滇军和川军开战,夏寿田即密切注视,指点规划,袁世凯也将他的策划意见交给参谋处,再电报发给前线。袁世凯认为夏氏颇有韬略,就是一些老军事家也不及他,但是张国淦认为夏氏纯粹是一个军事外行,作战计划有不少可笑的地方。不过,贯穿整个帝制运动,夏氏都承认自己最为卖力,跟那些今天趋附,后天推诿的人自有天壤之别。
袁世凯谋国成功,中国还有一个重建王朝的机会,杨度等人的心思在此。确有当朝太子,舍我其谁也的样子。他们是一群早已丧失梦想能力的卑俗的实用主义者,他们的心只能听懂现实厉害权衡的召唤,认定在权力斗争中,只有胜负,没有公平。国家权力成赃物。小偷可能受到惩罚,因为他偷的东西不够大;大偷必定得到奖赏,因为他偷到了惩罚别人的手段,即国家权力。可惜,这也成了南柯一梦。
一代枭雄之龙威与胆略,问题是恰遇辛亥志士那一拨学问操行冠绝一时的团体,杨度等人的心思就大显蝇营狗苟了。说得通俗点,民主的“牌坊”不要了,甩开膀子当君主制“婊子”;民智已开,他们的策划机关算尽,终于没有指望。杨度是否感到有点生不逢时,辜负了他的平生所学呢?
李鸿章临逝前力荐袁世凯,他在遗折中附片奏闻:“环顾宇内人才,无出袁世凯右者。”然而黄兴论袁世凯却全然大异,黄兴说:“袁并不是一个强人,他仅是一个专制的、狂妄的、叛国的独裁者。他为了一己及其亲属的权力,而无所不为。”(《黄兴年谱》1914,7,15)
袁世凯仇视异己,凡对帝制持非议者,他都加以罗织打压。他在小站练兵时,曾纳杭辛斋为幕僚,一日闲聊天,辛斋说:“慰亭,将来你必做皇帝。”袁世凯笑道,我若做了皇帝,必先杀你。到了洪宪公布,辛斋往南方走,被捕于三元店。因在狱中遇到研究易经的高人,此人知道他的受刑的日期,后果然。那位高人出狱后多方搜求易学著作,达三百余种(《洪宪惨史》,64页)。
幕僚需有识、有德、有学问眼光,还需有品,这也是一个做成事的要件之一。
汪荣宝的父亲汪凤瀛先生,当筹安会甚嚣尘上之际,作有《致筹安会与杨度论国体书》,斥责他们以国家为儿戏,这是反对改变国体两大至文之一。
他的文章即请张一麐转交袁世凯。一麐阅后,着实捏一把汗,说:公不畏祸耶?汪先生答:我写此文,即已预备到军政执法处授首!一麐说:老辈正直敢言,我辈真要愧死。
他之所以以一幕僚资格反对袁世凯称帝,也因此种精神的感染。
所以到了洪宪末年,商议取消帝制时期,袁世凯悔恨交加。张一麐深有感慨地说道:我现在晓得阁下真是淡于功名、利禄、官爵,这些年没有一个字言及官阶奉给,可是那些首鼠两端的人,前日推戴,今日反对,比比皆是。“我历事时多,读书时少,咎由自取,不必怨人,误我事小,误国事大,当国者不可不惧哉!”(《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第三十一首)可见对他身边不同类型的幕僚,他的心中自有一把秤。
在古德诺号召下,1915年8月14日,杨度串联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刘师培及严复,联名发起成立筹安会。六君子中的杨度、严复算立宪党人,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刘师培则是同盟会的叛徒。杨、严二人中,严复被诱哄、欺骗、拖拽的特征明显。显然,杨度是主角,古德诺则是师爷背后的师爷。他们是墙头草,他们变色的速度可以证明,他们只是为他们自己,并非为袁世凯,袁世凯某种意义上还只是他们的棋子。
当然,袁世凯的野心则是他们借以发酵的土壤。他从北洋大臣到临时总统、正式总统、终身总统,犹无厌足,他的预备作皇帝,与筹安会的野心互为推进。
梁士诒和袁世凯关系极深,他是袁当总统以后的总统府秘书长,多年办理交通被推为交通界领袖,根基极其深厚,尤其财政等方面的大事,袁世凯多依赖他办理,甚至有绰号称其为“二总统”。另外如何促使清廷退位、如何派代表南下议和、改革政体、筹集财用多由其一手掌控。他是广东人,代表粤系,和袁世凯身边另一幕僚代表皖系的杨士琦互为对立。杨派有周学熙、龚心湛、杨度等人,而梁派则有叶恭绰、周自齐、郑洪年等人。杨派和袁克定的关系极为密切,故也被称做“太子派”。徐世昌当了国务卿以后,两派斗争更加激烈。
当时北京的报纸也甚为开放,将他们的斗争写成很多打油诗加以讽刺,其中有这样几句:“粤匪淮枭摆战场,两家旗鼓正相当”,“便宜最是醒华报,销路新添几百张”。梁士诒对袁世凯称帝很不赞成,因此受到筹安会等人的排挤。
从袁世凯时代所封官职爵位名录可见一些端倪。1914年5月,袁世凯筹备帝制,设立参政院。1915年夏,袁世凯指使杨度等人鼓吹“君主实较民主为优”,公开策划恢复帝制。12月恢复帝制,改次年为洪宪元年。1916年3月22日宣布取消帝制,改称大总统。从筹备帝制起至袁世凯病逝,所封授的人员167人。从武义亲王黎元洪起,建威上将军段祺瑞、定武上将军张勋以次,倪嗣冲封一等公爵、冯国璋封一等公爵、段芝贵封宣武上将军、汤芗铭封一等侯爵、陆建章封一等侯爵、蔡锷封昭威将军、郑汝成封彰威将军、徐世昌授上卿、赵尔巽授中卿、梁启超授少卿、杨度授少卿、宋教仁1915年1月30日追赠中卿、张作霖封二等子爵、蒋作宾封翊威将军、刘存厚封二等男爵、蒋方震授陆军少将……名目繁多,不一而足。以袁世凯为首的这群人最终沦落为只能靠**裸的物欲来**人心的江湖式的政治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