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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毕倚虹(一)

钏影楼回忆录 包天笑 4331 2024-10-22 05:04

  

  我对于毕倚虹这位朋友,很想写一写,但几次搁笔,我想人已死了,何必再加以评论。而且心中还横梗着一个念头,如果不遇着我,或者他的环境不同,另走了一个康庄大道,也不至于如此身世凄凉。我对于他很觉一直抱歉似的,及至他逝世以后,我续写了他的小说《人间地狱》,结束了这部书,写了一个序文,还叙述了这个负疚的意念呢。

  我和他相遇的时期,大约在民国三四年间,我在《时报》编辑新闻之外,还编了一种《妇女时报》的杂志,属于有正书局出版的,是个月刊。这杂志是以征集妇女作品为宗旨,但也很为艰困,因为那个时候,女学方有萌芽,女权急思解放,不过真能提起笔来,写一篇文章的人,却是难得的。只有几位能写写诗填填词的名门闺秀,已算是凤毛麟角了。不过这些诗词之类,我们也一概欢迎为之登载。

  后来有位署名杨芬若女士者,投来诗词,颇见风华,我们也照例捧场。不过我一看写来的笔迹,便不像是女子所写,因为《妇女时报》的来稿,我已看得多了,大概是床头捉刀人所为,早已有之,亦无足怪。

  不久,毕倚虹来访问了,那时他还没有倚虹这个笔名,只知道他名振达,号几庵。他以代为杨芬若领稿酬为名(当时的稿酬是有正书局的书券),其实专为访我。他承认杨芬若是他夫人。他告知我:“本在北京当小京官,后随一外务部员陈恩梓君到新加坡去,陈为领事,我只是随员。谁知一到上海,武昌便起义了,我们停留在上海。辛亥革命成功,陈先生回苏州,我便到中国公学读书,不做官而当学生了。”他那时不过二十三四岁的人吧,我颇喜爱其风神俊逸,吐属清新,又以他与我的开蒙师陈恩梓陈先生相识,似乎更较亲切呢!

  以后,便时相过从,但总是他到报馆来访我,我没有到他住居的地方去访他。实在,他和我所居的地方很相近。我住在沿北火车站一条弄堂叫作庆祥里,他也住在和北火车站相近,和他的一位好友郑丹辅(杭州人,亦世家子)住在一起。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两人同在中国公学肄业,而中国公学却开设在吴淞,他们每天必要搭火车去就学的。那时郑丹辅学商科,毕倚虹学法政。毕倚虹的肄业于中国公学,却是有些可笑的,原来每一个星期,他至多只到三天,而每逢考试,必名列前茅,因为法政科没有外国文,至于中国文什么讲义,他一看就懂了。

  这时他住在上海,他的大家庭是住在杭州,他的父亲毕畏三先生,在前清末纪,已由部曹而外放为浙江候补道了,在杭州建造了一所房子,在候潮门外,就预备定居在那里。这个宅子,我曾去过,还记得一副门联,是集句的,上联是“圣代即今多雨露”,下联是“故乡无此好湖山”,这种联句,当时也是他们作寓公的陈旧老套了。辛亥革命以后,什么即用道、候补道,一古脑儿消灭于无形,然而官虽不做,人是要吃饭的,这些做官的,不做官叫他去做什么呢?于是不做清朝官,便做民国官,“换汤不换药”,这也不是很为方便吗?可是在此时期,浙江省已是军阀当道,毕畏老周旋于这班武人之间,也很为吃力呢。

  再说,毕倚虹与郑丹辅两人,为入中国公学读书,租屋居住,但他也有几家亲戚在上海。先说一家刘氏,帮李鸿章打“长毛”的刘铭传(号省三,合肥人),后来又做过台湾巡抚的,有近代史知识的先生们当还记得吧。倚虹的祖老太太,记得就是刘氏。刘铭传已故世了,有一子及诸孙,均在上海,他们在孟德兰路造起一座大厦,与陈夔龙的房子,可算望衡对宇。倚虹与他们诸孙辈都是表兄弟行,也时相过从的。还有,倚虹的妇翁杨云史这时也住在上海(住址在何处,忘记了)。大家知道杨云史是李伯行的女婿,李鸿章的孙婿,但这位杨芬若的亲生母亲李氏太太早已逝世了。现在杨云史的续弦是徐氏,也是名门之女,名字唤作徐霞客。我们中国旅行家,都知道有一部《徐霞客游记》,这位徐霞客女士却与她的丈夫每日遨游于芙蓉城里,霞客两字,也可以称得名副其实了。因此倚虹不去丈人家,杨芬若亦少归宁。

  这些牵丝攀藤的事不再述了,我且提及毕倚虹怎么到了时报馆来了呢?自从辛亥革命以后,时报馆的繁荣,大不如前,本来执业于《时报》的,如雷继兴、林康侯、龚子英等等,都纷纷离去,有的做官,有的办学,还有银行家、经济家,各就所业,而最重要的是陈景韩的离《时报》而去《申报》,连息楼也是冷清清的了。《时报》编辑部请不到好的适当人才,狄楚青大有消极态度。我自从顶了景韩的缺后,有时仍兼了外埠新闻,屡次请楚青添人,他总说没有适当的人。我知道他是怕革命党人的,譬如像南社里的人,他宁可敬而远之。而不知你这保皇党的余臭,趋时附势者,对于《时报》,也就有些望望然去之,不敢熏染呢!

  在倚虹一方面呢,自从中国公学毕业以后,他的父亲原想他也回到杭州大家庭里去,以待机缘,谋得一官半职。毕畏老有两个儿子,倚虹居长,他第二子号介青,也来过上海,颇温文尔雅。但毕畏老以倚虹较开展,而介青颇拘谨,从来“知子莫若父”,故颇属望于倚虹。但倚虹呼吸了中国公学的新空气,又迷恋于繁华世界的上海滩,真是“此间乐,不思蜀”了。不过一个知识阶级人,游玩也有厌时,没有一个固定职业,吊儿郎当的也殊无聊。他颇歆羡于我们的记者生涯,几番向我作暗示,因此我就推荐于楚青,又由他们两人谈了一谈,事遂定局。

  倚虹自入《时报》以后,我便感到一大轻松,外埠新闻便由他编了,要闻上偶然也能帮我的忙。这时外国通讯社,也便多起来,除日本的东方通讯社外,英、法、德、俄都有通讯社(上海西文通讯社稿,都译成中文送各报馆,故人名、地名都一律,由伍特公主其事),亦须检定排次序。再则《时报》当时有一个副刊,名曰《余兴》,专载杂文、诗词之类,也是我到了时报馆以后创设的(《余兴》还出单行本,月刊一册),倚虹也高兴编辑,他的什么《清宫词》之类,好似就在《余兴》上发表的。既而我们嫌《余兴》不活泼,便又商量创《小时报》,那是一种别开生面的副刊。

  《小时报》对于大《时报》而言,乃是具体而微,我们先拟好了一个序目。第一是“小论”,这小论,规定至多不可超出三百字,至少要在二百字以外,要写得意简言深。其次是“特约马路电”,仿大《时报》上的专电格式,所载皆本地发生奇奇怪怪的事,这个“电”字,不是作电报解释,而是作电话解释,实际也是写了来的,以简短为贵,最好是不超过二十字而意都达到。其次是“小新闻”,就是所谓花边新闻中的有趣味的,诲盗诲**之事均不录。其次“艺文类”,小诗、小词、对联,谜语之类皆属之。最后两栏,一为“谈戏剧”,一为“花界轶闻”。这真是俗语所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再说,这“小论”是我与倚虹两人轮流所写,我的署名是“小生”,他的署名是“小可”,不脱一“小”字呢。“特约马路电”是外稿,每日所载,多至四五条,少亦二三条,有酬资,非有正书局书券,普通者两角,特别者有一元至二元的,这等于读者来稿,我们对此很谨慎,但也闯了两次不大不小的祸(此事以后再述)。“小新闻”有本地的,有外埠的,且有外国的,可谓杂流并进。“艺文类”是几位常开玩笑的熟朋友每来投稿,如濮伯欣、杨千里等,打油诗词也就不少。“戏剧”栏有濮一乘的“花部丛谈”,谈花界事,则倚虹独擅胜场,名曰“花间小语”,每见一丽人,常口占《七绝》一首,而此种艳体诗,很多是传诵人口的。

  倚虹的一生吃亏,就是为情欲两字所累,自古及今的才人,也都犯了此病,史不绝书,无可讳言。当他在中国公学读书的时候,究竟对上海这个社会情形不大熟悉,住得久了,也就熏染得渐浙深了。

  他起初同游的除郑丹辅以外,只有刘氏昆仲,或者是杭州来的朋友。及至到了时报馆以后,我的朋友也就是他的朋友,加以他的气度风流,善于交际,人家也都欢迎他。上海在这个时候,正是吃花酒最盛行的时代,谈商业是吃花酒,议友朋是吃花酒,甚而至谋革命的也是吃花酒,其他为所爱的人而捧场的,更不必说了。即使不吃花酒而在什么西菜馆、中菜馆请客,也要“叫局”,所谓叫局者就是名妓侑酒的通称。

  我是吃花酒的,踏进时报馆第三天,狄南士就请我吃花酒,那是他宴请一位北京来的朋友,邀我做陪客,那是我第一次进入花丛。后来有许多南社里的朋友,所谓文酒之会,也都是吃花酒,尤其是那位陈佩忍,竟以妓馆为家,会朋友在那里,写文章也在那里,也可以算得沉溺于此了。所以倚虹认识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凡有宴会,也邀请了他,我们就联袂而往。我偶然请朋友,当然也必有倚虹在座。

  有一次,苏曼殊从南洋到上海来,我请他吃饭。苏曼殊虽号称苏和尚,但不穿僧衣,不忌酒肉,出入于青楼也无足为异。我请他的地方记得是在悦宾楼一家京菜馆,离望平街很近。便约了叶楚伧、姚鹓雏等诸位,大家都是报馆里朋友,一呼而集。曼殊自己不叫局,而总是怂恿人家叫局,他说:“喜公开不喜独占,为爱美故,自己叫一局来,坐在背后,不如看大家所叫的局,正在对面呢。”楚伧不服道:“你只是利己主义,采取众人之所长,而自己不尽义务。”因令所叫来之局,都坐在曼殊那边去,使他欣赏。所以我的诗有“万花环绕一诗僧”之句也。

  那时,倚虹还未深入花丛,乱叫堂差(按:堂差即是叫局。依我的考证,应为堂唱。吴语“唱”与“差”为双声,呼为堂差,是化定俗成)。朋友们称他为打游击,但没一个中选当意的。这时,曼殊忽然发言道:“我昨天在惜春老四家,见一女娃儿,颇娇憨活泼,可取材也。”鹓雏说:“和尚正法眼藏,必无错误。何妨叫来一看。”曼殊道:“我不破戒叫堂差,我想介绍给几庵兄,来一个‘打样堂差’如何?”我说:“好!”取出局票来,曼殊道:“你只写三马路乐第好了。”花笺飞去,不及半小时,乐第来了。

  来的两人,一是乐第,另一位比乐第年纪大一些,上海妓院中的不成文法,出堂差必是两人,一是本人,一是名之为跟堂差的。(这个跟堂差的,我今不谈,但她是他时一历史人物。)

  乐第诚如曼殊所说的,有娇憨活泼之致,号称十六岁(上海租界工部局章程,非满十六岁,不得为妓女),其实不过十五岁,面带圆形,一笑有两个酒涡,双瞳如点漆,虽说不出怎样的美,而令人见之觉得是可喜。坐在倚虹背后,不言亦不语,倚虹握其手,惟作吃吃笑。大约坐不到十五分钟,匆匆即去,只有乐第临走时,说一句“请来叫”,这也是她们出堂差的常套耳。既而我问倚虹道:“这一本荐卷如何,能中主试之目否?”他不置可否,实则心已好之。当时自曼殊以及在座诸君,以为此不过一打样堂差,如惊鸿一瞥而已,谁知这一个娃娃,竟支配了倚虹半生的命运,这真是佛家所谓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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