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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毕倚虹(二)

钏影楼回忆录 包天笑 5773 2024-10-22 05:04

  

  上海的妓家,有数十年历史的,累代相传,世袭罔替,时人称之为“娼阀”,与军阀、学阀看齐。惜春老四亦娼阀之一也。她从前是个名妓,出过几次码头,现在年已三十多了,徐娘半老,风韵尚存,可是不能与此辈后起之秀争胜。于是退为房老,蓄养了几个雏儿,作为养女,以继续其生涯。她以前嫁过与否,我们不知道,现在与上海一位名伶,艺名麒麟童的周信芳同居。上海的高等妓院,只许碰和吃酒,不许留客住宿的,那是租界中的工部局章程早已规定,倘有恶客,强欲求宿滋扰,可以召警驱逐的,但这也是要真就真、要假就假而已。

  惜春老四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她的生意上,便有几个好户头、好客人,南浔张家就是最好的一个户头了。那时的革命分子张静江,凡是请客吃花酒,都是到惜春老四那里去的,人家要请张静江的也在惜春家。其时静江尚未瘫痪,但步履已不大方便,惜春伺候周到,知他不便跑扶梯,必借楼下房间,总之她是一个最能应酬的妓院主政(主政两字,不知何人创此名词)。再说,惜春老四共有养女三四人,年龄均相若,而以乐第最为优秀,大概也如苏曼殊所说的娇憨活泼,因此狎客也都欢喜她。为了她的生涯之盛,养母不无偏爱她,她在家里,有个绰号叫作“小老爷”。倚虹在《人间地狱》中,名之曰“秋波”。《西厢记》曰:“临去秋波那一转”,意在爱赏其一双妙目吗?

  惜春老四的养女中,还有一人,貌不及乐第,而性情颇醇厚,大家呼之为俞凤宾。俞凤宾者,上海一西医,有名于时,这恐怕也是倚虹发明的,因为她的脸儿极像俞凤宾,上海真是一窝蜂,于是就把她叫作俞凤宾,真名字反而不知道。有一天,张静江先生忽然浩叹:“半生革命,我乃无后。”据医家说:他虽半身不遂,而精力充满,尚可以生子的。于是亲友辈为之物色,以为俞凤宾有宜男相,因此俞凤宾遂嫁了张静江,连举丈夫子二人。犹未已也,也由俞凤宾作伐,为其一姊妹,嫁与一高贵人物,成为中国第一小夫人。此姊妹为谁?即前章所述,我们在悦宾楼,因苏曼殊的介绍而倚虹第一次召乐第所跟来的姊妹呢。

  我把惜春老四的家世叙述过了,再谈毕倚虹。倚虹虽然初入花丛,飞笺名花,尽有比乐第高出不少的,他都不钟意,而却赏识那个娃儿,从此以后,凡有宴会,大家提倡叫局的,他必叫乐第,吃花酒不必说了,有时我和他两人,从报馆里出来,到“一家春”或是“一枝香”进西餐(那时西餐,每客一元,有四五道菜),他总是说:“把乐第叫来吧?”乐第那时候也似依人小鸟,来了便不肯去。再进一步,便是倚虹报馆里事毕,每天夜里,便溜到三马路惜春老四那个院子里去,直到深夜方归。因为她那里的女孩子多,来了一个像倚虹那样漂亮客人,大家都欢迎他。

  向来上海的妓院,都是在里弄里,只有三马路这一段,望衡对宇,都是妓家,每家都有月台。尤其是在夏天,夜阑客散,姊妹们都在月台上乘凉,悬着斗大的茉莉花球,张着蓝色的电灯,鬓影衣香,中人欲醉。乐第向倚虹附耳低语道:“你夜里过了十二点钟来。”因为过了十二点钟,她们照例不出堂差,而她的养母惜春老四也回到了她的小房子里去,全是她们姊姊的世界,可以得到自由了。倚虹当然可以欣然从命,他现在一个人住在上海,郑丹辅已回到杭州去了,回到家里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呢?

  那时上海在夏季里,又新兴了两种事业:一是名为开夜花园,择一个郊区地方,搭一个芦席棚,弄点什么冷饮品。既没有什么花,也不成其为园,可笑的就叫作“夜花园”了。因为上海这时流行汽车,还不多几年,这些冶游人,最喜欢带着姑娘们,深夜作郊游,名之曰“兜风”,夜花园便是他们驻足之地。后来闹出了阎瑞生谋杀王莲英的事,就在北新泾的麦田里。一是福州路至西藏路一带番菜馆,通宵营业,直至天明,名之曰“色白大菜”,不知何所取义。于是裙屐联翩,杯盘狼藉,各扶其半醉微酣的妙人回去。倚虹在此环境中,偶一为之,也是有的。

  不要说倚虹的热爱乐第,乐第也痴恋着倚虹的。甚至于说到:“你要怎样便怎样。”暗示着即使真个消魂亦所不吝。上海这些高等人家的子弟,对于那些雏妓偷袭之争(俗称“偷**”),亦时有之,但倚虹究竟是读书明理君子,不敢妄动。我曾忠告倚虹:“第一,惜春老四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她方以此为奇货可居,待善价而沽,你沾染了她,这一个竹杠,可能敲得你死去活来。第二,后果如何?爱情当然有冒险精神,始乱之而终弃之,在良心上作何交代。如果大家庭外(其时杨夫人尚未离婚,儿女已有七人),再组织小家庭,也要计谋周详呀。”

  不久,倚虹的父亲毕畏三先生从杭州到上海来了,他是与上海的一帮浙江商界有所联络,尤其与虞洽卿称为老友。他们也请毕畏老吃花酒,而故意代他叫了惜春老四的局,这可知倚虹的冶游,在上海这班父执们已有闻知,借此一开玩笑。但惜春早已知道毕老太爷来沪,应对周旋,非常得体,绝不露出他的少爷与她家有什么关系的。其实倚虹在上海情形,畏老是略已有风闻的了。

  隔一天,倚虹对我说:“家严要到你府上拜访老兄。”我说:“这是不敢当的,我当先去拜谒尊翁。”倚虹说:“本可以到报馆里来奉访,但觉得说话有些不方便。”我说:“这样吧!明天下午,我三四点钟出来,到他旅馆里去,请你向他约定就是了。”毕畏老住的是福州路胡家宅一家中等旅馆,凡是杭州人到上海来,常住在那里,我已忘其名字了。我到他那里时,他殷勤招待,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年不过五十多岁,胡子已经花白了。

  那天倚虹是没有在座的,畏老和我作了一番恳挚的谈话。他首先谢我提携倚虹,进入新闻界,予以指导的那些客气话。

  随后便自述身世,坦白地说,在杭州和他们这班军阀周旋,实在无聊之极,可是为了仰事俯育,又不得不如此。最后又谈到倚虹了,他说:“小儿从小被家母宠坏了,不无有点任性妄为,在笔墨上,只怕不知好歹,乱得罪人。所以我的意思,还是叫他到浙江来谋得一职业,以事历练。几次给他说了,他总是口是心非。前次同汪曼翁(汪曼锋,杭州一绅士)说了,曼翁说尽力帮忙。我知道小儿最肯听吾兄的话,可否请吾兄加以启导。”

  我恍然知畏老的所以要访问我的,到此方是正文,我便说:“老伯的意思,我完全明白,我一定劝告几庵兄脱离这个新闻界是非之场,狄楚翁那里,我也可以善为设词,叫他另外请人。”那时我还有一个敏感,畏老只说到倚虹笔墨上怕乱得罪人,却没有说到倚虹在上海荒唐的事,他难道一点也不知道,他的上海老友一定透露风声给他了,而且也许说到:“他是和他的好朋友包某在一起的。”这也不算是冤枉我,他的身入花丛,的确是我引进的,苏曼殊介绍乐第,曼殊也是我的朋友,谁知他竟迷恋着这个娃儿而为情丝所缠缚呢?

  我当天晚上,在报馆里,便和倚虹说了,我说:“你老太爷要你脱离报界,到杭州去就业。”倚虹皱眉道:“现在也无业可就呀,杭州全是那些军阀在捣乱,恶化而又腐化,我不愿意钻进那圈子去。”我笑说:“我们且不讨论军阀的腐恶问题,总之我辈新闻记者,是军阀所最厌恶的人,而你的父亲,在此环境中,不能不周旋于此班军阀之间,你要谅解他的。再说,关于你与乐第的事,老太爷想已早有所闻,前天那班老友,给他叫了惜春老四的堂差,想你一定知道了,但他今天对我谈话,一字未题。还有,我有一点意见劝告你,你一人独居上海,大家庭则在杭州,已有近三个月未回去了,现在沪杭特快车,只要三个半钟头便可到达,你应该常常回去,一叙家庭之乐。你夫人尚在青年,处你们绅士家庭,她须上侍翁姑,下抚儿女,不能到上海来和你同居,你也得回去安慰她呢。”

  我的言外之意,就是劝他不要在此迷恋于乐第,也得顾念及自己的家庭。倚虹是聪明人,也知道我言外之意,但却默不作声,也没有回答我什么话。可是过了两天,他对我说道:“这回我想送父亲回去一趟,请你向报馆告几天假。”

  我说:“好极了!报馆里事你尽放心,可以多住几天,至少一星期。”可是不到三天,他又回来了。问他为什么呢?他说:“在杭州也无聊得很,郑丹辅又不在杭州。”当然不能忘情于三马路这个温柔乡了。以后几个月,倒是常常回杭州去,可是来去匆匆,总不过一两天。有人说,城站的人力车夫都认识他,原来从杭州的火车站到他家里,车资照例是二角,他却给四角,于是一出火车站门,大家高呼毕大少爷,甚至两个车夫为了要争夺他而相打起来,他却踏上第三辆人力车飞驰去了。这些小事,都是使人资为谈助的。

  不久他的浙江沙田局局长发表了,自然是他父亲为他谋干到的,早有成约,不能不脱离上海,而且也不能不脱离《时报》了。他这时介绍了一位亲戚刘香亭到《时报》来(按:香亭便是刘铭传的孙儿,是辛亥革命以后,刘氏家族,都住居上海了),代替他的原来职位。我对于此事很为欣喜,不是欣喜他的得官受职,而是欣喜他的从此可以一挥慧剑,斩断情丝,不再迷恋于乐第。他临行的那一天,乐第还到了车站去送别,所云《回忆词》五古百韵凄艳欲绝,便是他当年的杰作。

  到了沙田局那个任所,其地址不是在杭州,好像是在萧山,我有些模糊了。不到三天,便写信给我,说是枯寂得很,局中同事都互不相识,无聊之极。又过十余天,他写信给我,说是此间举目无亲,他急须要一体己的人,以司会计(即俗所谓账房),于是我乃介绍江红蕉(名铸,号镜心,是我内姑丈江凌九先生之子)给他。红蕉少年老成,倚虹也是相熟的。红蕉是苏州草桥中学毕业,后为叶绍钧妹婿,那时是住在我家,因倚虹催得急,便即去了。谁知倚虹等待红蕉去了,以为委托得人,把一切应处理的事交代了他,又悄悄地溜到上海来了。

  他自离上海以后,原来独居的房子,已经退租,此来必须住旅馆。而那个时候,广东的一般富商,正已到上海来大展营业,先有先施公司等大百货商店,又有东亚旅馆的新式客寓,一切都是最华丽、最新奇的设备,是上海所未有过的。因此倚虹一到上海,便住到东亚旅馆去了,还有郑丹辅,还有一位新朋友李冀侯,他们如果从杭州到上海来,也是住在东亚旅馆的,这东亚旅馆的第三层楼,好像全是他们的世界。

  倚虹于《时报》已脱离关系,并无职业,这完全是浪游而已,据说家里人还不知道,以为他收其放心,株守在沙田局里呢。

  但是有一件事,他这次到上海来,对于乐第的热情,减退得多了。只不过离开两三个月,乐第已别有所属意,娼门女儿,原不足怪。惜春老四本悬此鱼饵以钓他的,见鱼不上钩,只好收卷丝纶,别处垂钓了。倚虹正俗语所说的交着了桃花运,颇多艳遇,就我所知,有两名妓,均属于炫玉求售者。此两人久已从良,我今讳其名,而以“月”与“云”两字代之。先说月:月于中秋节后,将嫁一巨商,其养母得身价银五千元,但在节前,月尚未出院。那时倚虹征召她不过二三次,她颇恋倚虹,私语其心腹云:“倘所嫁的人,亦如毕三(倚虹在花丛间的诨名),也心满了。”婢以告倚虹,于是二人密谋,在中秋前数日,倚虹回杭州,乘夜车,月偕婢一直送至嘉兴下车,觅旅馆作双栖,获得一夜的尽情缱绻,便了却月的心愿了。再说云:云也是一位名下非虚的,方由北京回上海,已定于中秋节后,在上海重张艳帜,恰巧也住在东亚旅馆,与倚虹二人一见倾心。但倚虹知其人身价自高,未敢问津,而且同住东亚的一层楼上,耳目众多,亦未敢造次。当俟其中秋节进场以后,作缓兵之计,缓缓图之。孰知云乃持速战速决之策,私向倚虹道:“我向新新旅馆另开一房间,你来玩吗?”倚虹喻其意,遂为入幕之宾。有人言,凡是那些欢场女儿,自命高贵者,反多性饥渴,不及家庭妇女的顺遂,此言亦不诬也。

  在旧观念上,不客气说来,倚虹是一位好色的登徒子,但他对于朋友的爱人,从不侵犯,不像有些新人物的可以自由,他还是守着旧道德的。就是上述“月”与“云”两件事,我确实知道的,可是他从不曾在他的《人间地狱》里写进去,这也有合于君子契约的。我这一章写倚虹的艳史,人将呵我为纯是鸳鸯蝴蝶派作风,不过我只是纪实而已,下一章我将完全写倚虹的哀史了。

  在本节中,写至此,我本拟将倚虹所作《回忆词》五古百韵,录在里面,稿存我处,乃遍觅不得,十余日后,无意中于旧日记中,忽然得之,因补录如下:

  回忆篇

  少年不知愁,春江醉花月。白眼看黄金,酡颜听瑶瑟。

  酒边初见君,依稀记那日。电烛光摇摇,照见秋波澈。

  含颦一回眸,爱蒂从兹结。车骑累经过,形影疏以密。

  娱乐未几时,西风何飘忽。羽书临安来,速我征车发。

  置书怀袖中,未敢向君说。裁笺谢征召,几秃琉璃笔。

  书上不报可,敦促乃益切。遂令耿耿心,难遣悠悠别。

  别时五更初,天低星星没。相看无一言,秉烛启琼闼。

  飞雪点征衣,晓风吹秀发。牵衣问归期,语细声哽咽。

  肠断此时情,百岁难消歇。明朝渡钱塘,迢遥隔吴越。

  徘徊望中庭,寒意砭肌骨。言念佳人欢,使我心烦郁。

  遥夜凭清游,闭目犹仿佛。珠灯千障深,琼楼百尺凸。

  箫管旖旎吹,酒花纵横列。万人方憧憧,尔我独清绝。

  避地凌高台,仰视天河阔。白露下零瀼,坐久侵罗袜。

  泥我相扶将,梯云蛮靴滑。凉宵走钿车,飙驰奔电疾。

  絮语来二三,十里过六七。行行杨树浦,寒涛凄且烈。

  大堤迥无人,长江净如雪。娉婷不禁风,拳曲枕我膝。

  去去曹渡头,茆店红灯缀。入门谋薄醉,胡儿酒如蜜。

  玉杯琥珀光,琼浆杂冰屑。一饮肺腑清,再饮心脾冽。

  曙色辨斜桥,缓缓寻归辙。当时只平常,过后成恍惚。

  昨启金缕箱,检点得罗帕。上有鸳鸯纹,下有相思缬。

  宛转随衫袖,人苦不及物。难忘薄暮时,夕阳明木末。

  电话丁丁频,趣我过其室。室中何所有,尊盘陈一一。

  乳茶已微温,炊饼有余热。辛苦劝我尝,芳馨上唇舌。

  流涕望八荒,几人问饥渴。旧事去如烟,前途黑如漆。

  良辰不再来,嘉会期难必。寒月映窗纱,凄其共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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