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毕畏三先生的候潮门住宅,我曾去过两次。一为倚虹的祖母七十岁寿辰,前去拜寿,那时冠盖相望,车马喧闹,这怕要算他们到杭州以后全盛时期了,清理官产处的差使,想也在此时。一为倚虹的祖母逝世后的开吊,我也去拜奠,盛况就不及前了。本来丧事人家,也闹不出什么来,不过我看这一次的毕畏老的精神大不如前,和我讲话,口水垂垂而下;向我敬茶时,两手震颤不已。
乃未几而畏老也故世了,这时我不在上海,未曾往吊,也不知如何发丧,亏空公款,他已是一个罪人了。这些军阀辈,待他死后发覆,已是给他一个大面子,以后就是公事公办了。
其实,谈毕倚虹的家运,自从他祖老太太故世,便衰颓下来了。不知如何,往往一位年已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却能镇住一家,我的好多亲戚家,都是如此。试读《红楼梦》,贾母一死后的景象,曹雪芹必非无因而著此。而有清一代,那拉氏死后,这个宗族,也遂倾覆了。我这话似乎涉于迷信命运之说,或者其中也有个至理吧?毕畏老在日,早已百孔千疮,自己也知已不了,只是硬撑着的,现在一瞑不视,这个家庭便立即崩溃了。死了还有什么说的,好像小孩子撒了一堆烂屎,终于是要揩屁股的。当局便板起面孔,执行法律,责令赔偿,查抄家产,那便是专制时代的“抄家”了。那毕畏老仅有候潮门一所房子,余无长物,立即充公,尚还不足,中国的传统法例,是父债子还,于是倚虹便吃官司,被拘留起来了。
其实我有一位同乡世交朱寿臣兄,我与他小考进学时是同案。他家里是丝织业巨商,苏州有朱义和纱缎庄,上海有老嘉福绸缎店,但他却到北京去做官,和毕畏老是同衙门,亦为好友。这一回,为了安排畏老身后事宜,诸老友出了一些力,他也被邀来杭。回去北京,路经上海,我请他吃了一餐饭,谈谈毕家的事。他说:“毕畏老是个忠厚老实人,怎能与此辈军阀周旋?即以他们的打牌而言,五百块底,一千块底,不算一回事,试问畏老如何吃得消?为了要在他们手里讨针线,不得不敷衍他们,坐下去了。而且他的手段极不高明,他们愈加欢迎他。至于他们这班武人,输了可以划账,互相往来,畏老却是要现钱交出去,少说总有几千块钱输给他们了。朗兄!这就打牌一端而言,其余你可以想见了。”
再说,倚虹吃官司,有人说关在杭州监狱里,其实非是,他并不是什么刑事犯呀。他只是软禁在县衙门里,而且那位县长对他很为优待,住居在花厅内一个耳房里,派一个仆役伺候他,所谓伺候他者,其实也是有看守他的性质的。有家中人访问他的自由,有与朋友们通信的自由,有阅读书报的自由,就是没有出门一步的自由。
这个时候,我正在上海大东书局办一小说周刊,名曰《星期》,他供给了我许多短篇小说,颇多精奇之作。我问何所取材,原来这个看守他的仆役,本来是一个老兵,经历的地方,遭遇艰险,就是不少。倚虹在无聊之中,和他谈天说地,有时说得高兴,还犒以绍酒半斤,虽然也有些是无稽之谈,一经倚虹渲染,都是大好资料。
他父亲的事,幸有诸位老友为之料理弥补以后,倚虹也得释放了。但是家已破了,财已尽了,房子早已充公,亲属亦且离散。那时候,许多人便都谈到毕倚虹与他的夫人杨芬若离婚的事了。我于此先声明一笔,我就不想谈此一事。我不是像那老先生们,固守旧道德,不谈人家闺阃的事,我只是想这是倚虹最摧心的一件事。要评论起来,当然是两方面各有不是,可是现在死的已经死了,老的也已老了,何必再翘起那种不愉快的前因后后果呢?讲到离婚,现在已经不算一回事,在此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世界,尽有最初**,心心相印,一旦判决,反而若不相识,何况他们也还是盲婚呢。当时议论这一事,有善意的,有恶意的,有主观的,有客观的,有真实的,有虚诬的,真是不可究诘,我只好用放翁的一句诗:“身后是非谁管得”一言表过了。
我今要说的是倚虹再到上海,再进《时报》的事了。在此我不能不先述及刘香亭,前章我述及他离开《时报》时,举荐了香亭为代,他是曾做过台湾巡抚刘铭传之孙,他们是军功起家,属于李鸿章的一派,也是合肥人。刘铭传的诸孙中,只有香亭文学最优,能写骈体文,在这时期的文体,虽未流行白话文,但已趋于文词的通畅,从事于骈四骊六的文章的已经不多。不过在《小时报》上那些小品文,每天不过三四百字,以及外埠新闻上一个短评,他也对付过去了,当然不及倚虹的冷隽而深刻。我有一时期,也曾定润例,作卖文生涯,代做一副对联者,四元;寿文、祭文、墓志铭等面议。我为什么要有此举,因借此以拒绝许多泛泛之交的亲友向我揩油,“包先生!我的朋友死了,谢谢你!给我做一副挽联。”(这个润例发表后,恰值张仲仁的母亲故世了,我一连做了六副挽联,都是商界中人送的,说来说去这几句话,我二十四元袋袋平安了。)至于杂文润例,原说是写散文的,忽有点戏要我写骈文的,说,润资加倍,这笔生意,我便介绍给香亭了。
香亭为人拘谨老实,友朋辈往往玩弄他,他也不敢与抗。他编《小时报》起初是个生手,我就帮了他的忙,后来也就弄惯了。当我离开《时报》的时候,他觉得单独,没有趣味,也想离去,我力劝他不要走。他的父亲子鹤先生,对他颇严厉,家本富有,而一个钱也不肯给他用,要他自寻职业,自己则金屋藏娇,打起奢华的小公馆来。我说:“你的职位无论如何总是一个高尚职业。”我的私心还怕人家说:我是拖了他同进退的。但迟之又久,香亭谋到了一个职业,究竟离开《时报》去了。
香亭一去,狄楚青却伤起脑筋来了。因为编辑地方新闻,谁人可为,这个《小时报》,要雅俗共赏,有点风趣,带点幽默,不像《时事新报》《民国日报》的谈玄学、表党义、严正立场。又好似一个顽皮的儿童,却又有些聪明活泼的。因此楚青急想征求人来弄这个玩意儿了。第一个来的是文公达,他本来是在《新闻报》的,以为似豆腐干大的《小时报》,不妨兼理一下。但他是研究古典文学的。所用成语,太古奥了,读者莫名其妙。有时还有生字、僻字,字模上没有见过,排字房对之摇头。公达自己也觉得非其所长,奉身而退。继之者乃是大名鼎鼎的况蕙风(周颐),于是白石、梦窗,跃然纸上;《虞美人》《点绛唇》《蝶恋花》《沁园春》,联翩而来;大词家为之击节,小市民为之皱眉,北京戏剧家所说的“叫好不叫座”呢。
那时有人献议,这个《小时报》,非得小说家来办不可。当今小说家是谁呢?钱芥尘举荐了李涵秋。李涵秋居住扬州,有扬州才子之称,他所写的小说《广陵潮》,誉满大江南北,上海《新闻报》,也连载他的小说,不过这位先生闲居扬州,只是闭户造车,不肯出而合辙,可是要办报纸上一个副刊,不能在家纳福呀。狄楚青尊礼厚币请他到上海来,知道他上海无居住处,特地为他在东亚旅馆开了一个房间,那位李先生却因此闹了不少笑话。刚到上海,钱芥尘陪他走进东亚旅馆,踏上电梯,他说:“啊呀!这房间怎么如此小呀!”告诉他,这是电梯,不是房间,同文因此传为笑谈。
还有他的房间是开在三层楼上的,但二层楼排列着的房间,与它一模一样,那是他们建筑家所谓标准化,可是李先生跑到二层楼,以为是自己的房间,开门进去,却是一位少妇,这也是有过的。并且李先生在扬州是早起早眠,上海的报人,都是夜游神,因此而惹起了饮食不时,起居无节。即在编辑方面言,这个扬州才子的笔调,也不大为上海市民所欣赏,于是李涵秋敬谢不敏,只得回到的故乡去了。
这时倚虹料理了杭州的事,正要到上海来谋职业,时报馆李涵秋去后,正要觅人,旧燕重寻故巢,正是一拍即合。我给他两句古人诗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我说:“这真似为你写照呢。”这次他来上海后,我与他较为疏远,不似从前的朝夕相见,笔砚与共。不过我如果在上海时,每月总也有几次见面,总大概是在晶报馆的,有时也去吃个小馆子,谈谈近况。他的第二夫人汪女士,我在杭州倚虹家里曾见过两次,她是我们同乡苏州人,书香人家的女儿,本来倚虹是请她来作家庭教师,教他的儿女的,随后有情人便成眷属。汪女士是贤慧的,可惜不寿,逝世后,我挽以联曰:“万转千回,宁为才子妇;廿年一梦,蜕此女儿身。”亦纪实也。
我今要谈谈倚虹病中的事了。实在说,在他重进《时报》的时候,已经有病在身了。那有好几个原因:他已经是一贫如洗的人,但人是总想生活下去的,离婚妻杨芬若把七个儿女(四男三女)扔给了他,飘然而去,他不能不对这些孩子们负教养之责。于是只好卖文为活,因此除《时报》外,在《申报》写长篇小说《人间地狱》,在《晶报》写小品文,此外东搭西搭的也不少,试想一人的精力有限,而况是个多病之身。再则无庸讳言,他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出入花丛,情侣太多,未免斲丧过甚。有人说,他这种患肺病的人,性欲是强盛的,况且自第二夫人汪女士逝世后,又汲汲娶了第三夫人缪女士,燕尔新婚,又人情所应有的义务,如此煎迫,安能不病呢?
在他逝世以后,谣诼蜂起,有许多怪诞不经之谈。有一传说:谓其病中,有臧伯庸医生为之治病,不取医金,而每月资助他四百元。按臧伯庸为黄楚九的女婿,其不取医金,人可信之,当时为倚虹诊病者,尚有庞京周医生等,均不取资。如所周知,当时上海医生,有一种风气,对于名人名士,以及报界中人,往往不收诊费,但得为之揄扬,也已足了。臧伯庸不过中产阶级,与倚虹亦不过泛泛之交,如果每与一穷朋友看病,要月送四百元,这是可以倾家的,世界哪有这种豪阔的医生?
说起四百元,我倒有个小小故事可述。先是,倚虹在家中取了珠花一对(这是杨夫人的奁物,当时还未流行钻石,贵族婚姻中的聘礼,以珍珠为最名贵),托我到银行里去抵押一千元,其时林康侯在上海的新华银行做行长,我就给他看了,银行里估价,说至多只能押八百元,而倚虹坚持要一千元。康侯说:“这些小押款,我也不便做主,不过你若肯担保,或可勉强成功。”我为两方情面所感,便不得已担保了,为期只有半年,利息颇高,倚虹要钱用,也不管它了。但是要他取赎,可说是个幻想,一年不赎,两年不赎,银行只是催迫保人,问问倚虹,也两手一摊,耸耸肩道:“老兄知道我的景况的呀!”后来银行说:“不赎只好拍卖了,价值短少,惟保人是问。”我也不问倚虹,此时已在病中,便说:“拍卖就拍卖吧!”拍卖所得这一对珠花,只值六百元,我担保的人要代为赔偿四百元,我那时在陈光甫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里略有储蓄,便爽爽快快开了一张支票送去,以了一重公案,那时倚虹已病重,直到他咽气,我也不曾向他说过。
倚虹逝世后,友人为理其丧,新娶缪世珍夫人,恐还不到一年吧,却已有了身孕。急电扬州,召其弟介青来,共为善后之策,最紧要者,他一班子女,如何安排。(按:杨夫人共生有四子三女,汪夫人无所出,缪夫人在怀孕中,后生有一女。倚虹第一子名庆昌,年已十四五,为中学生,亲友助其就学。第二子名庆康,由陈蝶仙(即天虚我生)担任保荐至上海银行当练习生。第三子名庆芳,他嗣在介青后者,因介青无子故,由他教养。第四子名庆杭,年仅七岁,无所属,我坦然表示,我愿意任庆杭教养之责,请即往我家。介青示歉意,我说:“无所谓,我家中子女多,可作伴也。”)
这时我也已有子女五人,三男两女,年龄都比庆杭大,庆杭到我家来,他们都欢迎他,爱护他。他们正在闹什么音乐歌唱的玩意儿,写了一首《欢迎小七歌》(因庆杭的乳名是“小七子”也),以欢迎他。
他以七岁儿童离家,并没有凄恋之色,大概是失去母爱之故吧。不要看他是一个孤儿,他的性质是刚强,我试过他几次,有些事实,他心中是强烈反对的,即只是沉默不言,从不哭泣。在我家数年,及至高小毕业,那时候,我想到自己在他的年龄时,为了读书与习业问题,颇费思考,而现在又是“毕业即失业”的呼声甚高,有许多大学生皇皇然无所适从,中学生更艰难了。其时我有一位朋友周邦俊医生,为上海某大药房经理,谈起明年药房,要派一班学生到日本学药剂师,先在本药厂实习一年。我以为此是一个机会,我便和周医生说了,也得了庆杭同意,那是要住在药厂里的,我太太为他料理了卧具衣物之类,我便亲送他到药厂的宿舍去了。
过了几天,我问周医生,他说:“很好!这位毕世兄沉静寡言,倒像一个成人。”我笑说他素性如此,我觉得放了一条心。过了有一个月多的光景,倚虹的老弟介青写信给我,他信中说:“庆杭写信来,他不愿习业,情愿读书,包老伯处受恩已多,不愿再烦劳他,想到扬州叔叔处来,再进学堂。”我得书深叹庆杭年少有志气,而深悔自己的冒昧从事,于是即复书介青,促企其早日来沪,携庆杭而去。
前所说的倚虹有三个女儿是杨夫人所出,后来缪夫人又生一女,是遣腹的,所以倚虹共有四男四女。逝世以后,四个儿子已有安排,女儿们呢,都到了她们的姨母家。原来杨芬若有不少姊妹,杨云史女儿特多,都嫁在富商名宦之家。就我所知,一位是嫁在朱氏,上海人称为“叉袋角朱家”,开了有好几家纱厂的;有一位是嫁在阮家,是阮斗瞻(忠枢)的儿媳,袁世凯时代红人;其余几个就不大清楚了。至于缪夫人,真是一位可敬的女士,照现代的伦理观,她尽可以改嫁,但她却含辛茹苦,抚此孤女,以至大学毕业,自己则以一白衣天使终其生也。
最后,我还要记述一笔,倚虹长子毕庆昌,是研习地质学的,当陈仪在台湾当长官,他是台湾关于地质部分一个机关的主任,我在台湾时,他来访过我两次,他是一个温良挚厚的人。次子毕庆康,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以练习生升为行员,后又调入国家金融某机关,最后又经商至南洋各埠,在曼谷遇一华侨富商,见之大为赏识,招之为快婿,关于船务经营事,均由他主理。
三子毕庆芳,嗣于其弟介青的,其所经历,我不了解。至于四子毕庆杭,自随其叔父至扬州后,即入扬州中学女校去读书,未及三年,即已弃学,其中有一段过程,我未及知,旋知已参加共产党,到了印度,娶了华侨女儿为妻,在国共和谈时期,他曾一度至重庆,为《新华日报》记者,且已改名。解放以后,知其为印度大使馆一等秘书,并迎养其母杨夫人。故人有后,足令后死的老友,为之欣慰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