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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留芳记》(上)

钏影楼回忆录 包天笑 4026 2024-10-22 05:04

  

  在一九二〇年时期,我曾有历史小说《留芳记》之作。屈指计来,已是五十年了,此书也是未完成之作,以章回小说体,共写了二十回,计有十万字,在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今则早已绝版了。我于别的译著小说,并不十分着意,但于《留芳记》,却是下了一番功夫。病中无聊,偶尔追忆其事。

  我在青年时代,在曾孟朴所办的《小说林》出版部,见他所写的《孽海花》,我也曾有过志愿,要想把当时的革命事迹,写成小说。也曾把秋瑾、徐锡麟的事,写成一二回,名曰《碧血幕》,当时革命尚未成功呢。因思历史小说者,不同于历史也,也不同于传记也,最好与政治、军事无关的人,用以贯串之,始见轻松俊逸。久久未得其人,而我也于这个志愿淡忘了。那年在北京,识张岱杉先生,偶谈及此事,他说:“有一个人,可以为你书中贯串一切的主人。”我问何人?他说:“是梅兰芳。这孺子一定成名,现在已经声誉满京华,士大夫争相结纳,用他来贯串,比了《孽海花》中的赛金花,显见薰莸的不同。”当日座中尚有宋春舫、钱芥尘诸君,都拊掌称善,我也觉得张岱老提出梅兰芳做我书中的核心人物,也颇为适当。就这样的三言两语,便引起我写这书的兴味来了。

  梅兰芳我早就认得,他第一次到上海来,便到《时报》及各报馆拜客,又因为我友杨荫孙(北京交通银行行长)在上海张园结婚,演唱堂会戏(本来是上海丹桂第一台请来的,却以北京银行界的势力,抢先演唱了一次堂会戏),也和他晤谈过,其时他是二十岁吧?那时北京到上海的名公巨卿、文人学士,捧他的已经有很多很多人了。我为了写这小说,不能向壁虚造,一定要先行搜集材料,多多益善。在梅兰芳一方面,我的朋友属于“梅党”的极多(梅党两字,是他们党员自称的),要征集资料,可以供过于求。但是我的写这书,志不在梅的美艺嘉誉,而很想阐发那时民国革命的史实,如今想来,不免有些志大言夸了。

  我这时便想着手搜集资料了,谈何容易,这真是一个艰巨的工作。我此次来北京,距离辛亥革命,已经有七八年了,洪宪时代也已过去,正是北洋军阀当权的时期。而我是生长在江南的人,从武昌起义,一直到清帝让位,江南人好像随随便便,没有什么大关系,譬如叉麻雀扳一个位,吃馆子换一家店;糊糊涂涂睡一觉,到明天起来,说道已经换了一个朝代了。

  还记得江苏宣告独立之日,程雪楼(德全)以巡抚而易为督军的时候,我和《时报》一位同事程君,到苏州去观光一下。但见抚台衙门前只不过飘扬了一面白旗,至于老百姓,正是行所无事,各安其业,古人所谓匕鬯不惊呢。所以我必须在北京多搜集资料,因为此地虎斗龙争,狼奔豕突,可歌可泣,可怒可惊的轶事正多,这是我们治野史的所万不能放弃的呀!

  但是搜集材料,却先从何处着手呢?自然要向在北京的朋友去访问,而我当时在北京熟识的朋友还不多,有的是在辛亥以后方到北京的;有的虽在北京而不问外事的。岱杉先生说:“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许多遗闻轶事慢慢地告诉你。”不过他也忙得很,我怎可为了我的小说材料,常去麻烦他(其时他是财政部次长兼盐务署)。而且他是现任官,到底有许多不便讲的呢。我这一次到北京,不过两星期,就要回上海,买的京沪来回票,有限期。因想不如下次再到北京来,多住几天,这种征求故事的工作,不是以急就章所成功的,最好是从容不迫,在饮宴中、谈笑中,无意得之,更为亲切有味。

  回到上海不多久,可就有两位朋友见访,这两位朋友,可算得是梅党中的高级职员、宣传使者。这两人是谁呢?一位是赵叔雍,一位是文公达,叔雍是赵竹君的公子、公达是文芸阁的公子,叔雍任职于申报馆,公达任职于新闻报馆,为党魁支持舆论,也算得分派得好均匀了。我的《留芳记》还未动笔,而不知如何,他们消息灵通,情报周密,新闻鼻已经嗅到了。两人都是为梅郎作说客,我是心领神会的,叔雍先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掉了一句京戏《空城计》的戏词,笑道:“司马的大兵来得好快呀!”叔雍的话,颇为蕴藉,他说:“畹华的为人,真如出污泥而不染,你先生也赏识他,呵护他的,关于云和堂的事(云和堂是北京的相公堂子),大家以为不提最好,免成白圭之玷。”公达的词令,没有叔雍好,他说话有点格格不吐。这位先生,文思邃密,而边幅不修,他还是费圯怀(念慈)的女婿呢,他的夫人嫌他没有功名,不漂亮,常常把他逐出闺房之外,大有天壤王郎之感。他说:“兰芳虽是冯六爷(冯耿光)一班人捧起来的,外间那些人,妒忌他尽说些脏话,那是不可轻信的。”我说:“我知道:这次在北京,我也和兰芳见过几次面,以他的温文尔雅,我已心仪其人,决不会对他有轻佻之感。实在说,我写此小说的旨趣,目的并不在梅兰芳,只不过借他以贯串近代的史实而已。正要向两兄请教,以两兄的博闻广识,必有许多大好资料,光我篇幅咧。”

  过不了几个月,我又到北京去了,这一次,我想在北京多勾留若干时日。我那时已经脱离《时报》了,无职一身轻,所以有此空闲岁月。这个时候,北京正是最繁盛的时期,也是最纷乱的时期,上海的许多朋友,也纷纷北上,除了去做官的人以外,如林康侯、杨荫孙,都入银行界;邵飘萍到北京开京报馆;《申》《新》两报都有发专电的特派员在京,《申报》是秦墨哂,《新闻报》是张继斋。还有本在北京的徐凌霄、一士昆仲;还有袁寒云也从上海回到北京来,旧友新知,更是多起来了。

  这时北京新开一家旅馆,唤做东方饭店,是上海一位姓丘的来京开设的,它的地址在南城外,邻近八大胡同,正是最繁华之区,因为是上海人来开设的,不免有江南莼鲈之思,所以凡是上海来的朋友,也都喜欢住在东方饭店。我在它的三层楼上,占有小楼一角,每天三元,却包括早、午、晚三餐,且是西餐,下有公共食堂,当时的物价,比现在可便宜得多呢。那个时候,我还在《申报》写连载小说,因此白天访朋友,打游击,晚上在电灯光下,握笔疾书,每星期两次,以快邮寄去,也可以算得手忙脚乱了。

  我那时想:既是书名《留芳记》,以梅兰芳为书中主要贯串人物,那好像戏剧的一开幕,便先要把梅氏捧了出来才对。却是从何处着笔呢?我记得前读《左传》有一句道:“数典而忘其祖。”我于梅氏不如先从他的祖父梅巧玲讲起吧。原来从前清咸、同年间,曾、左、李三位忠于清朝的名臣,平定内战,又把个回光余照的爱新觉罗氏,扶了起来了。北京是人文荟萃之薮,那些所谓士大夫也者,歌舞承平,扢扬风雅,载酒看花,赋诗听曲。那时有些相公堂子,正在流行,梨园子弟,除了演艺以外,兼及侑觞延客。梅巧玲,因为他生得丰腴,北京有“胖巧玲”之称,甚而皇帝也知道,当时某诗人有句道:“天子亲呼胖巧玲”。是哪一位皇帝呢?我不知是咸丰呢,还是同治呢。这个诗人呢,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樊云门、易哭庵这几位先生吧?

  可是梅巧玲有一故事,都中名士,传说不一,我较其最切近者记述下来。

  原来四川有一位举人傅留青,少年科第,到北京来会试,带了一个老仆住居在会馆里,一到北京,同乡同年的宴会无虚夕。起初认得一个名旦唤做龄官的,龄官死了,他做了一副挽联,那句子是:“生在百花先,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后,人间天上总销魂。”(因为这龄官是二月十一日生的,比百花生日早一天,四月初一日死的,所以有下联的第一句了。)其实这种对联,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切合他的生死月日而已。但是文人积习,互相标榜,便称他为蜀中才子了。那傅留青正在郁郁寡欢的当儿,却遇见了梅巧玲,一见倾心,便成为美满的知己。

  傅留青家里是有些钱的,此番来京,带来了一万多两银子,作为在京的费用。又为了四川距离北京遥远,即使春闱报罢,就可以在京读书,预备下一科再战。可是读书是妄想,驰逐于声色之场,倒是真的,以他的豪情慷慨,任意挥霍,不久便囊空如洗了。有一天,梅巧玲去访他,见他正和会馆里的厨子算账,厨子见有人来,噘着嘴巴走了,傅留青却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梅巧玲私问他老仆傅忠,傅忠叹口气道:“人是没有良心的,这个厨子本是我们家乡人,菜还做得可以将就。我们大爷,从前一个月里总要请十几回客,账也由他开,钱也赚得够了。现在因为钱不凑手,欠了他三个月饭钱,也不到一百两银子,就时刻来算账,不怪我们大爷要生气了。”巧玲道:“原来如此!我想你们大爷外面还有账,不止欠厨子的钱吧!”傅忠点点头。

  要知那个时候,中国的电报、邮政还没有通呢,从北京到成都,一封家书,动辄几个月,一往一来,便要半年。傅留青远水救不了近火,家乡的汇款不来,已是深入窘乡,这也瞒不过梅巧玲的。那一天,他忍不住向傅留青说道:“我知道傅老爷近来钱不凑手,怎不和我商量?我手头还有几千两银子的积蓄,暂时济急,有何不可?”傅留青道:“我怎好用你唱戏辛苦得来的钱呢?”巧玲道:“除非您不屑用我们唱戏人的钱,也就罢了。”傅留青道:“好!那么先借一千两来用吧。”银子到手,豪情勃发,不到一两个月,早已阮囊羞涩,妙手空空了。俗语说:“一客不犯二主”,还是巧玲接济,他一连三次,共借了三千两银子,巧玲自己也真没有钱了。

  北京是个势利之场,傅留青如果会试中式了,便有办法,偏偏又是落第。他在贫困之中,忽又害起病来,不到几天,病已不起,不等到家中寄钱来,早已身殁京师,魂归蜀道了。幸亏会馆里同乡帮忙,料理他的后事。这时梅巧玲前来吊奠,怀中取出几张纸条儿,说:“傅老爷在生之日,曾向我移挪过三千多两银子,本不要什么借券,但傅老爷定要给。不过这借券留在我处不好,今日带来在诸位老爷面前,把它销毁了。”另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他说:“最好请同乡老爷们,把傅老爷灵柩盘回川中去。”说罢,洒泪而去。

  这故事,北京人谈者很多,而且传说不一,焚券市义,大似孟尝君之所为。我记述的是听罗瘿公先生所讲的,较为详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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