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很早很早的时候,这儿是一片湖,叫什么湖来着,驼五爷忘了,或者它压根就没听过。因为打他爷爷的爷爷手上,这儿就叫干驴皮滩了,湖只成了一个影子,一个传说。
而驼五爷是不大相信传说的,他只相信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干驴皮滩他来过,不止一次。沙漠里奔命的人,哪个能躲得过这滩?驼五爷打十五上给人家当驼脚,后来混成驼客子,再后来,成了驼把式,这一生在沙漠里踩下的脚印,怕是比羊粪蛋子还密。这滩,怪吓人的。驼五爷记得一句话,是甘肃那边来的驼客子说过的,宁可蹚黄河九十九道湾,也不走西口一张干驴皮滩。
这话是真,只要走过干驴皮滩的,没不为自个还能活着出来而热泪染襟。这滩寸草不生,甭说草,就连沙子也很少有。整个滩就像一张硕大的驴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难站住脚。风像一把铁扫帚,不时清扫一下,这滩,就干净得什么也长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别的滩会裂,风吹日晒,那滩就像裂开的牛皮,到处张满嘴,这滩不,这滩你很难找到一个缝,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开。脚踩上去,你能听见整个滩在响,崩崩的,就像有人在敲鼓。发出的声音浑沉而嘶哑,就像冤魂在深夜里叫唤,很骇人。人们怕它,不只是怕它这声音,更怕它的脾性。这滩是有脾性的,走过的人都说,这滩是个驴脾气,你越急,它越粘你,你越渴,它越晒你,你越乏,它就变着法子让你更乏。总之,这滩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
你要是少了干粮和水,就等着死吧,甭指望还有啥能救你。
驼五爷第一次走这个滩,花了半月时间,那时他不到二十,体力好,耐旱,一双脚能赶上骆驼。第二次,花了将近一月,那时他三十。最长一次,他走了两个月,那次他以为自己就走不出了,会永远地留在这干滩上,后来奇迹般走了出去,不过他付出了代价,十二峰驼还有十六岁的侄子让他留在了滩里,活生生给渴死了。想想,驼五爷的心就往一起疙蹴。
这滩啊,是个乱魂滩,是个要命滩。
是个走不过去也躲不过去的滩。
幸亏,老海儿把他们带的还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驼五爷就该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儿的眼睫毛,你个老花眼的,比我还不顶用,这是乱进的地方么?老海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伸直脖子,冲远处的黄沙吼了一声。驼五爷马上说:“没怪你,没怪你啊,能走出来,就是万福。”
自个走出来不算,那两个年轻的兵娃要是走不出来,他这趟,可就难交待了。驼五爷一边吆喝着驼,一边,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黄沙洗劫过的沙漠,哪能瞅出个人影来,连个实在些的物都瞅不见。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旷。
到后晌,驼五爷带着七峰驼,出了干驴皮滩。
他现在的方向跟打七垛儿梁上路时的方向正好反着,是个斜线,也就是说,离营地,反倒比上路前更远。
这就是沙漠,有时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尽了苦头,回过头一看,还不如不走。但没有谁选择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弯路,走回头路,你还得走。
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么?
驼五爷笑笑,这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笑不出来又能咋?驼五爷突然觉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罗正雄于海他们还深刻。
一想罗正雄,驼五爷的心暗了,比刚才风圈困住时还暗。
这个人怪着哩,怪得很,轻易琢磨不透,也没法琢磨。
驼五爷觉得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比于海心计还重,甭看于海是政委,专门管人脑子里的事,真正能钻到人脑子里的,反倒是这个罗正雄。
驼五爷一生走南闯北,生生死死,自信见过不少人,也看透过不少人,这个罗正雄,他看不透,甚至连个皮毛也看不穿。
就说罗盘的事儿吧,驼五爷坚信,罗盘让谁偷了,罗正雄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偷罗盘的人还清楚,但他装,能装的人多,但装到他那个糊涂份儿上的,少,几乎没有。
他为啥要装呢?驼五爷想了许久,没想透,但他相信他装得对。这是支复杂的队伍哩,里面啥人都有。
甭看驼五爷一天到晚傻呵呵的,关于这支队伍的事,他想的不少,甚至比罗正雄还多。等着吧,总有一天,这支队伍会出事,大事,到那时,怕是一个罗正雄对付不过来。
不过不打紧,驼五爷对这支队伍很有信心,能把新疆打下来,能把叛军一个个收拾掉,还把东突那些狼撵得没地儿去,你敢说这支队伍简单?
驼五爷惟一不明白的是,这支队伍为啥要开进沙漠,他们不是要打仗么,怎么突然不打了,应该趁势打到东突那边去啊,把东突,蒙古,还有苏联都给打掉,那样新疆不就大得很了么?
驼五爷想,他要是那个王震,就打,一直打,打到没边没界的地儿,打到没人敢还手,打得世界都消停了,才停下。
干嘛要开进沙漠种地,地有啥好种头,我都看不起种地这活儿,宁肯一辈子走沙漠,也不愿把一双脚拴庄稼地头。怪,这支队伍真是怪。八成,他们是怕往后没吃的,想种几年粮食,接着打?说不定,有这个可能。
驼五爷猛然就有了信心,真是怪,人家打仗,他倒有了信心。他冲老海儿喝了一声,意思是走快点,甭磨磨蹭蹭,他还要急着找人呐。
找人太难!荒天荒地,哪有个人!八成,是让风给吞了。
驼五爷沮丧地坐在驼上,开始怨恨起两个兵来。
这两个不中用的,让风吞了事小,坏了他驼五爷的名事大。
往后,谁个还敢用他?没人用他驼五爷还有个啥活头?
莫不如死了!
天黑时分,他在一土围子里落下脚,沙漠里这样的土围子不少,有些,是专供驼客子落脚的,有些不,里面藏着啥指不定。哪儿能落,哪儿不能落,这就看你的眼力。眼力好,吃的亏少,眼力差,丢个命不在话下。
他给肚子填了些东西,取了水,喂了驼,将驼一个个拴好,本打算拾堆柴火当篝火点上,又一想,算了,一个人,七峰驼,还是不声不张地悄悄睡下吧。
天明时分,他听见了响,驼五爷高兴坏了,以为两个兵找见了他。一骨碌翻起来,跃出土围子,稀薄的光亮中,他确实看见了人,但不是那两个兵,是一队驼。好像也宿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土围子里,这阵儿起身,要上路了。只看了眼头驼,驼五爷便知道那是马老三,沙漠里一个脾性很怪的驼把式。
“马老三——”驼五爷吼了一声。
“驼老五——”那边回过来一声。
这样,两支驼队就算打了招呼,互相道个平安,然后各走各的路,各挣各的钱。驼道上有个规矩,两支驼队是不能互相靠近的,再亲密的关系也不成。一则,怕你图谋不轨,二则,你这趟驼的啥,往哪儿去,是不能让外人晓得的。十驼九鬼,谁也搞不清对方口袋里卖的啥毛。踅回土围子,驼五爷开始解脚绳,就是夜里拴在驼蹄上的绳子,那是一种细细的驼毛绳,系时,驼感觉不到,上面还系着些风铃,声音很脆,驼不乱动,它是发不出响声的,如果夜间遇到偷驼的人,那铃儿就会猛然炸响,会让方圆几十里的人听到。
第二天走到黑,驼五爷心里就不只是沮丧了,啥都有。
他已认定,这两个人回不来了,除非他们遇上另一支驼,否则,这荒漠就是他们一辈子睡长觉的地儿。
一个人最怕在沙漠中失去伴,这不是个好兆头,驼五爷想着,心里再次涌上一层难过。对着西天长长叹口气,再叹口气,驼五爷眼里就有泪涌了。这一夜过得相当漫长,他几乎一眼未合,耳朵更是留神着四周的动静,可惜,他啥也没留神到。
奇迹是这天黎明要上路时发生的,驼五爷庆幸自己有一头好驼,是的,在沙漠里,有一头好驼比啥都重要。驼五爷把东西收拾好,吆喝着驼出土围子时,老海儿突然竖起耳朵,警惕地冲四周听,听着听着,老海儿不安了,这老宝贝,它要是不安起来,那神态是很吓人的。驼五爷问了声:“你个老蛋蛋,又咋了?”
老海儿猛地打了个响鼻,一下挣脱缰,也不管身上驮着啥,甩开蹄子就跑。当下,驼五爷心里就下来了,他顾不上别的驼,跟着老海儿就跑,边跑心里边喊,老蛋蛋,你可甭哄我呀——他们跑了有足足一个小时,跑出的路,比平时两个时辰走出的还多。在一大片红柳丛前,老海儿突地止住步子,然后不停地打响鼻,大团大团的粉末状东西从它鼻孔里喷出来,喷在清晨的红柳丛上。驼五爷往红柳丛里一瞅,天呀,人,驼五爷看见了人。
先是年龄大些的那位,接着,驼五爷看见了小的,那个被他一路唤作小疙瘩的,满脸血污,死了一样摔在土坎儿下。驼五爷奔过去,摸了把他的脸,鼻息很僵,几乎没气了,又摸了下心窝子,发现还烫,驼五爷就知他还没死,还有救。
这两个命大的,竟是被风圈给戏耍了!
按驼五爷这行的话说,就是碰到风妖了。风妖其实也是一种风,不过驼五爷们不叫它风,叫它妖。这种情况很少见,但有,你要是遇上了,十有八九,就得死。不是让它刮死,是迷死。
风妖其实是一种幻景,巨大的风中,人的思维不起任何作用,除了恐惧,你啥也没有。
如果恐惧过了头,风妖就出现了。昏天暗地中,你会忽然看见一片晴,日头朗朗的,当头照下来,照得四周一片明净,你能看得见蓝天,看得见花草,甚至,还能看见大片大片鲜嫩嫩的绿,那景儿,能美死个人。
这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跳下驼,会甩开双腿往绿中跑,你跑啊跑啊,那片鲜嫩的绿能看见,却总也触摸不到,其实你已经被风妖迷住了,那片绿压根就不存在,那只是你的幻觉。
两个年轻的兵先后醒过来时,嘴里发出同样的梦呓,绿,绿啊——这已是又一天的黄昏,他们在驼上昏睡了近乎两天一夜。好在,他们终于挺了过来。
驼五爷喜得,当下喝住驼,就近寻了个土围子,点火做饭,他要给两个命大的好好做顿饭吃。
吃过喝过,两个人把遭遇说过,驼五爷笑着说:“大,你俩真是命大,能打风妖手里逃出来,算是个奇迹哩。”
三个人围着篝火,喧了半夜的谎儿,睡下了。驼五爷说:“安心睡,缓足了精神,得赶路哩。”驼五爷估摸了下,如果不再出意外,应该三五天就能赶到红海子。唉,这一路,折腾来折腾去,尽是冤枉路。
兴许是死而复生,两个兵娃睡得很踏实,也兴许重逢太令人开心,驼五爷竟也给睡实在了。所以,对将要而至的灾难,三个人谁也没觉察。
风铃乍响时,驼五爷猛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四周朦朦的,并无啥反常,天刚刚吐出一星儿亮,黑暗正以更猛的方式阻止白昼的到来,这是人和驼瞌睡最重的时候,也是反应最为迟钝的时候。
驼五爷不敢贪睡,老海儿不可能糊里糊涂就把铃弄响。
他摸出土围子,屏声静气观望了一会,正要返身回来,眼里忽就跳进了东西。
真是太能隐身了!单凭他们在沙漠中隐身的这功夫,你就能猜想这些人身手是如何了得!
驼五爷在跟罗正雄和于海的叙说中,还是忍不住对这支神秘的黑衣人大加赞赏,可见,黑衣人在那个早震,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五个黑衣人分五个方向朝土围子逼过来,正好形成一个包围圈,这就是让驼客子闻风丧胆的“黑狼”,沙漠中一支专门要命的神秘力量,有人说他们是东突人,有人说他们原本就是强盗,一支专门杀人越货图财害命的吸血鬼。驼五爷暗叫一声不好,疾速踅回土围子,三两下就解开系在驼蹄上的绳子,这时候,人的力量就很小了,能否逃过这一劫,关键就得看驼。
只要一被黑狼盯上,想活着出去,那希望简直就小得没有谁敢去抱。驼五爷揣着巨大的不安,奋力往醒里摇两个年轻人,两个人睡得竟是那么沉,头发里抵起来,竟能头砸到驼五爷腿上再睡。驼五爷怒了,这种时候还能睡着,简直就是想一觉睡到阎王殿去!啪啪两下,两个重重的嘴巴搧到了脸上,年纪小一点的醒过来,可醒比不醒还要糟。这当儿黑衣人已摸了过来,离土围子不到二十步,头驼老海儿已在做反扑的姿势了,双眼静静地视往领头的黑衣人,一动不动。
被唤作小疙瘩的揉了揉眼,打着哈欠问:“这么早啊?”
“有情况,快起身!”驼五爷顾不上跟他们多说,水囊还有食物都在土围子里,他得以最快的速度将水囊放到驼峰上。要不然,等会驼狂奔起来,这些东西就只能扔在这儿。
就在驼五爷刚刚把第一个水囊丢到老海儿身上时,枪声响了!
这是典型的忙中出乱!
叫小疙瘩的年轻兵睡眼惺松提枪往土围子外面跑,刚跑到土围子边上,就看见五个黑影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往这边包抄。当时他吓坏了,因为他清楚,这五个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东突的反动势力,到目前为止,他们独立的野心还不死,非要顽抗作对,试图将十万大军赶出新疆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冲黑影喊了一声:“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命令你们立刻后退。”喊着,抬起枪,冲天就是两下。
他以为这样就可阻止对方扑过来,没想,这两枪没吓住黑衣人,却惊坏了驼。
是七垛儿人送的那两峰驼,驼五爷的驼不会惧怕枪声,七垛儿的就不一样,它是家驼,很少听过枪声,枪声一响,它就惊了,扬起蹄子,毫无方向地就乱奔起来。
这场面惊住了驼五爷,也惊住了黑衣人,黑衣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弄明白时,就笑了。
因为他们看清这就是要找的驼,给红海子取水的驼,他们不容许把水再运往红海子,他们要渴死特二团!
两个年轻的士兵真是没有经验,居然一人跑向一峰驼,想把受惊的驼追回来。这情形简直令驼五爷哭笑不得,他还未来得及喊,黑衣人已分成三股,两股扑向两个年轻的士兵,领头那位,斜刺里冲他扑来。
驼五爷再也不敢怠慢,跳上老海儿,就冲。
沙漠里上演了一场恶斗,除了驼五爷和老海儿侥幸逃出,两个年轻的士兵还有六峰驼,全成了黑衣人的祭品……可以断定,那支黑衣人是专门冲特二团来的,目的就是要把特二团困在红海子。听完驼五爷的述说,罗正雄和于海都陷入了深思,失去两位战友固然悲痛,可面对东突分子的恐怖袭击,特二团的生存将更加危险。
不知怎么,罗正雄忽然就将头人阿孜拜依那支驼队跟黑衣人联想到一起,东突分子在疆域闹事,都是跟一些王族秘密勾结的。糟糕的是,侦察员祁顺到现在没有消息,眼下黑风暴就要到来,水的问题虽说是解决了,但内内外外一系列困境,真是令罗正雄不敢轻松。
两人商议一番,决计派侦察员小林再次潜回师部,黑衣人的问题不可小瞧,如果东突分子真想在沙漠中作乱,就得想办法铲除,这个情况必须尽快向师部报告,否则,整个兵团的行动都会被它所困。
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支顽固势力再在新疆猖獗,必须给它以最致命的打击,罗正雄再次向小林道。同时,罗正雄要于海带上两个人,即刻赶往二组,一定要在黑风暴到来之前,将二组安全带回来。
罗正雄担心,东突分子会借黑风暴向特二团下手,现在必须作好最坏的打算。这支力量非同小可啊——比起张双羊,张笑天和杜丽丽却幸运得多。
黑风暴席卷而来的时候,张笑天和杜丽丽正坐在一土窑里纳凉。这是他们的秘密,每天一出工,两人先是奋力赶一阵进度,等把其他测手远远甩身后,张笑天就会找个避风或是遮阳的地儿,硬拉着杜丽丽去交流。
张笑天和杜丽丽原本不是搭档,那次罗正雄听了万月的建议,重新在测手和仪器手间搞组合,张笑天便耍了点小阴谋,将杜丽丽要了过来。
张笑天有点喜欢这个任性而又漂亮的女兵。
这喜欢仿佛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到现在不仅阻止不住,而且越来越强烈。
杜丽丽初到团部那天站在花园里看花的情景至今还像画一样定格在他脑子里,冷不丁就跳出来刺激他,让他对这个性格怪异的女兵生出无限遐想。有时候,张笑天会借故仪器没整平,或是尺子在摇晃,读出的数字不准,让杜丽丽扶着尺子在他的视线里多站那么一会。
不知情的杜丽丽还以为自己真的没把尺子扶好,很是认真地重新调整尺子跟身体的角度,站成一条线。
她哪里知道,张笑天正窃窃地笑哩,他的镜头一点也没对准尺子,而是完全落在杜丽丽身上,十字线忽儿在她脸上移,忽儿又到了她身上,总之,一天下来,他会把杜丽丽看个移。这还不过瘾,这些日子他又想出个怪招,跟杜丽丽交流。
交流是特二团提倡的,为让测手跟尺子手尽快形成默契,能把准确度跟进度同时赶上去,团里鼓励大家闲下来别乱扯淡,尽量蹲在一起谈谈工作,交流一下测量心得。
这主意还是张笑天出给罗正雄的。刘威是个粗脾气,担心这样会不会让男女兵闹出什么事儿?罗正雄笑着说:“闹出好,婚姻问题现在是兵团的大问题,司令部想办法招女兵,就是想给同志们解决这大难题,要是特二团真能闹出那么几对,我看这事该表扬。”
刘威把话咽进肚子,没敢说出来。他怕的,就是这个杜丽丽。怕是罗正雄不知道,杜丽丽是怎么到特二团的。但他清楚,这事政委童铁山跟他提过,当时童铁山气梗梗道:“这黄毛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让她到特二团去,沙漠里摔打上半年,她就知道自个是谁了。”
一个月下来,杜丽丽一点不怕沙漠,不仅不怕,还越发喜欢测量这行,弄得刘威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他是一心想把杜丽丽“吓”回去的,这也是童政委的意思。“能把她吓回来最好,吓不回来,你得替我看好她,要是跟哪个男同志好上了,我找你是问!”
为防万一,刘威才将杜丽丽调配给张笑天,张笑天是二营长,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把杜丽丽交给他,才让人放心。
谁知……
风很暖,太阳很艳,风暴之前的大漠总是呈现出一幅温和的景象,让人往往沉迷到错觉中。张笑天似乎无心顾及大漠扮弄什么相,他急着要跟杜丽丽问问,那事儿她考虑得咋样?
两天前张笑天突然问杜丽丽,如果有一天他去了地方,当个小官啥的,杜丽丽愿不愿跟着去?
这不是随便问的,一则,张笑天确实在动去地方的脑子,不只是他,兵团里动这种脑子的人多。
张笑天本来都已拿到了通知,是一个叫红梁的小县,离罗正雄要去的旺水不远,算是一个专区。红梁解放之战,张笑天就在罗正雄手下,担任尖刀营营长。
那个县的伪县长还是他捉住的,当时藏在小老婆的娘家。
张笑天对那地方印象好,感觉那是个能活人的地方,上级兴许是考虑到这点,决定让他去红梁当副县长。
若不是紧急成立特二团,指不定他现在已在红梁放开膀子干了。眼下全国解放,要打的仗越来越少,呆在部队上就有点闷,还不如早点回到地方,当官事小,干事业是大。张笑天还年轻,才二十八岁,正是黄金岁月,如果放开膀子干上三五年,不信超不过罗正雄。当然,超得过超不过这是次要,重要的是他想有番作为。特二团是临时成立的,等任务一完成,这支队伍就要解散,张笑天的未来还在那个叫红梁的小县,所以他把梦也做到了红梁。可问题是现在心里有了杜丽丽,如果她不去,张笑天就难办了,他可不想因为想一个女人把工作耽误了,所以他想探探杜丽丽的口风。
张笑天这话问得贼,他不说喜欢杜丽丽,从来没跟她表示过,一个眼神也没。尽管处处替她着想,但那是工作,是男同志对女同志的照顾,跟感情不沾边。再者,杜丽丽这人高傲,她的心还不知在天上哪座仙宫里,如果冒失地表示,指不定人家怎么臭你。
所以他想了这么一个办法,拿这话套套杜丽丽,谁知杜丽丽比他还贼,听完他的问题,当时没回答,只是很矜持地笑笑,那一笑真是好看,像在沙漠中看到一朵“天山雪”,张笑天的心立马**漾成一片。尔后,杜丽丽调皮地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太遥远,让我想想。”
这两天,杜丽丽说话的表情,神态,还有那调皮劲儿,总在张笑天眼前**,**得他都不知道一天该做啥了。
夜里睡不着时,他就想,杜丽丽会怎样回答他呢?会一口回绝,还是多少给他留点希望?还有,杜丽丽到底能不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凭直觉,张笑天感到杜丽丽应该能,杜丽丽不比胖姑娘张双羊,她是有过一次这种经历的人,应该能从男同志的话中听出些味儿。不过这事也很难说,越是像她这种人,心气就越高,弄不好还拿你开涮呢。
张笑天最怕杜丽丽拿他开涮。这事虽然勉强不得,但有好感就是有好感,没有就是没有,比如她对那位首长,该回绝就回绝个清楚,千万别拿根细绳儿把人家拴着。
但他又怕被一口回绝,要是真那样,该咋办?
一向有智有勇的张笑天突然间没了主意,心悬在杜丽丽身上,终日落不下来。
杜丽丽呢?她觉得张笑天好玩,有点意思,真没想到能在特二团遇上这么有趣的男人。
她决计好好逗他玩玩。但仅仅是限于逗他,别的,杜丽丽没想过,真的没想。
杜丽丽绝不是一个轻易就把自己交给谁的女人,说她心高,可能有些过,但说她没有心气,也不客观。
她是一个有目标的女人,这目标似乎打生下来就有。
杜丽丽的爸爸就是军人,曾经在彭老总手下干过,悲痛的是,在一次剿灭土匪的战斗中,爸爸身负重伤,落到了土匪手中。
后来虽经多方营救,但终未能营救成功,被土匪头子活活折磨死了。这事对杜丽丽影响很大,最大的,就是心中自此树起了一个偶像,她的志向是,不仅自己要成为军人,而且一定要嫁一个跟爸爸一样伟大的军人。
这志向受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
身为中学教员的母亲自从守寡后,对军人这个职业便充满了仇恨,一听女儿对军人抱着幻想,没来由地就发火道:“你少给我提那两个字,这辈子就是送你去做丫鬟,也甭想踩进那个门。”
后来发觉女儿在男女婚事上也往那方面动心思,更恼了,“你是成心要气死我啊,家里一个寡妇还不够,还要你也赶来凑热闹?!”
面对这样的母亲,杜丽丽真是没办法,一点也没,她偷偷报过几次名,有次眼看要穿上梦想多年的军装了,谁知又被赶来的母亲脱掉。为防止她当兵,母亲真是用足了手段,她哭,她闹,她以死威胁,这还不算,为了拴住她的心,母亲早在三年前就动用关系,今儿逼她相亲,明儿逼她相女婿,总之,她不答应放弃这个梦想,母亲就一天也不让她安宁。没办法,杜丽丽只好答应,说再也不想当兵了,就是让她当军官也不去。“真的?”母亲问。“真的。”杜丽丽说。“那好,明儿个跟我去相亲。”
母亲的思维里,只有让一个男人把女儿实实在在拴住,她的心才能踏实。为让母亲彻底放松警惕,杜丽丽真就跟着她去相亲。对方是一所国办中学的语文老师,长得有点朽,不过人倒是很实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说自己曾有过一房太太,不过是包办的,同房没几天,他就从老家逃了出来,如今也有五年了,不知那边情况如何。
“做二房啊?”杜丽丽尖叫道。
“啥叫个二房,那门婚是包办的,他不同意。”
母亲在边上插话。
“可他同了房,说不定儿子都跑趟子了吧。”
杜丽丽说着就要走,那教员很遗憾地说:“我前些日子去过老家,儿子倒是没有,是个千金,四岁半。”
“你——”杜丽丽惊得,真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样的男人。
母亲倒是一点不在乎:“苏先生人长得好,又有一肚子墨水,在学校,可是受人尊敬的先生。那门婚也不打紧,反正将来结了婚,你又不回他老家,你在心里不承认她便是了。”
“不承认就不存在?”杜丽丽惊讶母亲的大度,更可怜母亲对男人的态度,母亲眼里,只要有个男人守着,这辈子就是幸福,不管这男人身后是一个女人还是一群女人。
那门亲自然没相成,母亲很是伤心了一阵子,紧接着,母亲的二番轰炸便来了。这一次是个银行小职员,油头粉面,长得倒是白净,可也太白净了,尤其张嘴说话,简直分不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母亲看上去倒是比上次那个教员还满意,恨不得立刻将她推进白净男人怀里。杜丽丽心想,反正也是骗着让母亲高兴,莫不如就依了母亲,免得她一个接一个逼自己相下去。就这样,她忍着巨大的反胃,答应跟银行职员交往,不过最终能不能戴上他送的戒指,就要看他的表现。这话把母亲激动的,当下就逼着小职员去买戒指。小职员嘴上甜甜的应承着,行动上却一点也不甜,兴许真是钱紧吧,反正直到杜丽丽逃出那个县城,搭上专门去内地征女兵的车,也没看到小职员把戒指送来。
坐在车上,杜丽丽充满了憧憬,多年的梦想总算成真,她终于成一名女兵了。而且听征兵的说,这次专门征女兵,是为了培养新中国第一代女拖拉机手,到了辽阔的疆域,到处都是拖拉机,你想开哪辆都行。
杜丽丽本来对当机手没太大兴趣,一看别的女兵又跳又唱,好像双手已摸到拖拉机了,便也兴奋地想,如果真能做一名拖拉机手,也算不错,至少,她回家时可以开着突突叫的拖拉机,美美在县城兜一圈风。
铁皮车厢装着她们,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少天,等她们把胃里的食物吐了若干遍,吐得再也吐不出什么时,新疆到了。一下火车,满眼的昏黄,杜丽丽惊叫道:“这是哪啊,拉错地儿了吧,新疆不是瓜果满地,葡萄飘香么?”
带兵的笑笑,说这不是新疆,这是下野地。
“下野地是哪啊,我要去新疆。”不只杜丽丽,同一个车厢的女兵几乎都这么嚷。
带兵的更为诡谲地笑笑,指着几辆军用大卡车说:“上车吧,那车就是拉你们去新疆的。”等上了卡车,等卡车奔驰在茫茫的戈壁上,杜丽丽她们的梦就一点一点的醒了,她们没看到满野的拖拉机,倒看到头戴花帽的维吾尔人赶的驴车,没看到星星一样缀满天空的葡萄,倒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漫漫黄沙。更为沮丧的是,一下车,她们便被一大片目光包围,有年轻的,有老的,有颤颤惊惊的,也有**裸不带修饰的。起先这群女兵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目光像盯猴子一样盯着她们,等弄明白时,营房里便猛地暴发出一片哭。
她们在那个叫棉花塘的地方休整了半月,说是休整,里面却尽是别的名堂,那名堂真是叫人说不出口,比老家相亲还令人不爽。可那些首长并不管你爽不爽,他们照样天天来,来了就跟她们培养感情,还说这是组织交给的更任务,为的是他们能扎根边疆。
杜丽丽终于明白,她费尽心计从老家灾难般的相亲中逃离出来,越过千山万水,本以为自此就能成为一只自由的鸟,飞在辽阔疆域蓝蓝的天空里,谁知刚下车,就被关进了笼子。
而且这只笼子要笼住女兵们的一辈子,让她们再也脱不开新疆。
站在笼子外的,是那些久经沙场战功赫赫听一下名字都能把她们吓倒的首长。
杜丽丽感觉是上了当,大当。放着年轻的教员或职员不嫁,非要翻山越岭跑到这荒无人烟处嫁个“爸爸”。
她被军区首长相中的那天,有两个女兵逃了出去,但很快又被带回来。笑话,这茫茫的棉花塘,岂是你一个弱女子能逃出去的。杜丽丽没有选择逃,也没有选择闹,平静地视住那位看上去远能做她父亲的首长说:“我答应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你说,只要当我老婆,啥条件我都应你。”
“先派我到基层去,让我过过当兵的瘾。”
“这……”军区首长犹豫了。
“如果不答应,你就挑别人,反正这儿比我好的女兵多得是。”
首长瞅了瞅她,又瞅瞅,感觉还是她好,就说:“那,我派你到侦察连去,在那儿体验体验?”
“行。”杜丽丽想也不想就应了声。
侦察连是一支特殊的队伍,战争时期主要任务是刺探敌情,掌握第一手军事情报,新疆解放后,侦察连的重心转到对独立势力和叛乱分子的监控上。
军区首长所以将杜丽丽派到侦察连去体验,是他原本就是一个侦察兵,侦察连是他的老根据地,派到那儿他放心。谁知杜丽丽一进侦察连,就嚷着要去库车,那是个很危险的地儿,连长怎敢派她去,几次请示后,将她派到相对安全的奎屯。这中间就听说杜丽丽早已订了婚,未婚夫是一名中学教员,过去是我党的地下交通员,两人早就建立了革命感情。消息传到军区首长耳朵里,惊得首长当下打电话质问,杜丽丽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老首长,我真是订过婚的,我这次参军,未婚夫很支持,我们想结成革命伴侣,到时候一定要请您证婚。”
气得首长当下扔了电话,第二天一道命令下来,要杜丽丽立刻离开侦察连,调到童铁山那儿去!
老首长给童铁山下了道死命令:“我就是看上她了,我把这个黄毛丫头交给你,你给我好好管教管教,哪一天她想通了,你给我送来!”
能想通么?杜丽丽笑笑,这笑带几分诡秘,也带几分女儿家的小聪明。我才不会嫁给你哩,杜丽丽再次笑笑,觉得老首长很好玩,像个老顽童,脾气很大,心眼倒蛮不错,可惜不是自己想嫁的男人。
那么自己到底想嫁哪种男人呢?杜丽丽说不清,真的说不清,不过,她心里,似乎隐隐有个目标了。
黑风暴来时,两个人好像正在谈论一个敏感的话题,话题是张笑天引出的,他也是别有一番用意。“兵团招你们来,原本是让你们享福,你们倒好,一个个憋着劲儿往下面跑,下面有啥好呀?”
“享福,享啥福?”杜丽丽佯装不明白,傻呵呵盯住张笑天。
“嫁给首长还不是享福?那些首长,可都是大功臣,能嫁给他们,多好的事。”
“那我回去就嫁。”杜丽丽故意道。
张笑天突然不语了,这话似乎伤了他,又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是啊,杜丽丽是军区首长看中的,到特二团,只是磨一下她的性子,让她知道,还是乖乖嫁给首长好,自己咋能胡乱喜欢上她呢?
“你也算个小首长,说吧,你看上谁了?”杜丽丽突然问。
“我算啥首长,就算再拉来两火车女兵,也轮不上我。”
张笑天有点悲观。
“不用这么愁,我看张双羊不错,那丫头有点喜欢你,要不要我给你做媒?”
“少拿我当炮弹,我要是看上谁,才不要别人做媒,自己没长嘴啊。”两个人正斗着嘴,土窑外突然响起狂风声。
不用看,一听这声音,张笑天立刻明白,黑风暴来了。
“快把仪器收起来!”他冲杜丽丽喝了声,自个紧忙往箱里装资料,还没把一切收拾停当,土窑已被黑风侵吞。杜丽丽吓得浑身直发哆,黑风暴这三个字,在她耳朵里虽然灌了很多遍,但她压根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怪风,不打招呼哗地就来,一来就把天给弄得啥也看不见。“我睁不开眼!”她冲张笑天喊。张笑天用身子护住她,将她护到土窑里面。“不用怕,这是风头,很快就会过去。”
“我不是怕,我是想睁开眼,看看黑风暴啥样儿。”
杜丽丽明明是被突然而至的黑风暴吓坏了,又怕张笑天小看她,硬撑着说。
“千万不要睁眼,把身子弓下来,手捂住耳朵。”张笑天喊。
杜丽丽没听清,正想问一句,一个风浪打来,张笑天被袭倒,身子倒在杜丽丽身上。
杜丽丽挣扎着,想翻起来,莫名地,身体就有了另一种感觉,酥酥的,麻麻的,虽然很短暂,却很真实。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很奇特,却也很诱人。
杜丽丽一阵心紧,不,是心跳,被狂风惊吓住的心忽然一阵跃动,很凶猛,很微妙,脸莫名地就红了,几乎红到了耳朵根子处。
等张笑天挣扎着起身,原又保持住跟她的距离时,那份红还舍不得褪去,不过心倒是平定下来。杜丽丽有层遗憾,怪张笑天不该这么快就爬起来,是风吹到的,又不是你故意,起那么快做什么?
张笑天似乎没觉察到,他的心思全让黑风暴给捉住了,这风实在太猛,比以往遇到的几次都厉害,他奋力展开身子,想把黑风全遮挡在窑外,这样,杜丽丽就不用惊慌了。
杜丽丽却盼着,风能再大点,如果一个接一个起风浪,他就不能站那么稳了。
杜丽丽真是个怪女孩,刚才她还对张笑天充满看法,认为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眼睛长在头上,心却在天上。
你也不想想,我连首长都看不上,能看上你?
还拐着弯儿想问实话,我能跟你说实话,说了还不把你气死!
这阵,却突然对他有了一层好感。这好感来得真是快,快得她都想不清是不是好感。管他呢,如果他再倒过来,我就趁势在他怀里多靠靠。
可惜,杜丽丽等了足足有一个钟头,不但没等来那一靠,反把身上的感觉全给等没了。张笑天扔下她,跑到窑外观了半天天象,跑进来说:“风头过去了,这下你不用怕了。”
“我怕个啥,这破天爷!”
张笑天擦了把脸上的土,背起仪器:“我们不能呆在这儿,抓紧时间,往回赶。”杜丽丽极不情愿地走出土窑,抬头看看天,天苍茫一片,沙漠昏沉沉的,这样的天气,哪还能容得下一点儿浪漫,遂气急败坏道:“这破天爷,刮得到处乱糟糟的,方向都辩不清,咋回啊?”
张笑天努力辨认着,但是很可惜,他也有点辩不清方向了。
两个人迎着风沙,艰难地走在茫茫的荒漠上。
第二次风头卷来时,他们的脚步刚刚迈到坎儿井,也就是张双羊最初藏过身的地儿。不能怪他们慢,离开土窑不久,还没走上两个时辰,他们就彻底迷路了。
越是往里,风刮得越巅狂,沙漠也就越刮得不成样子。
张笑天再有能耐,也无法判断出哪是去时的路。他带着杜丽丽,忽儿往左走走,忽儿又往右,惹得杜丽丽在身后直骂:“你到底记不记得,这样走下去,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张笑天心里想:走不出去才好,看你还想着首长。嘴上,却很认真地说:“你别骂我,这样的风暴,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
“我不骂你骂谁,这儿还有第三个人么?”
杜丽丽蹲地上不走了,说与其这样乱走下去,还不如蹲下等死。张笑天硬拽起她:“不能蹲,一蹲下,双腿立刻就没劲了。”
“我的腿早就没劲了。”杜丽丽的声音有点像哭。
“那好,爬我背上,我背你走。”说着,张笑天真就蹲下身子,风沙呼呼啸叫,打得人睁不开眼。
杜丽丽真想闭着眼睛爬上去,让他背着走。可这样难为情的事,她真是做不出,再者,张笑天背着仪器还有尺子,真要爬上去,怕是他连一步也迈不动。
闹了一阵,杜丽丽不敢闹了,天很快黑下来,这次是夜晚来临了,如果还找不到藏身的地儿,怕是……没想,他们真是走了一夜。张笑天把方向完全弄反了,他带着杜丽丽,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两三个时辰,忽然尖叫道:“不好,我们走反了。”杜丽丽差点没晕过去,她一直感觉不那么对劲儿,可又不敢跟张笑天提,生怕一提,弄得他更辩不清南北。可是越往里走,沙漠越空旷,起伏的沙丘,叠乱的沙梁子,就是找不到一处土围子。她记得,测点那一带,遇到土围子是常有的事,还有不少窟井,都是暴风中藏身的好地儿。张笑天也正是凭这点,断定走反了。他真是后悔,没带上指南针,他本来有一个指南针的,可是给了秀才吴一鹏,秀才吴一鹏前几天不停地跟他嚷,说他头一次进沙漠,如果遇上黑风暴,真怕活着出不来。
张笑天看不惯他那幅怕死样,就将指南针给了他,谁知自己却迷了路。
两人坐沙梁子上歇息片刻,刚刚缓出点劲,杜丽丽的骂就开始了,这次是真骂。“没见过你这么不顶用的,还营长呢,这么容易就迷路,我看你这个营长是混上的吧。”
见张笑天不说话,又骂:“谁知你是真迷路还是假迷路,成心把我往沙海中引,你安的什么心?”
“少说两句行不?我是成心,是想把你往死路上带,行了吧?!”
杜丽丽还要挖苦,张笑天猛地起身,背起东西就往回走。
杜丽丽以为他不敢走太远,坐等了一会,哪知这个狠心的真还走远了。气得她边追边骂:“张笑天,这阵你呈什么英雄,有本事你别走错啊。”
赶在天明,两人原又走回来,透过晨光,张笑天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脚步正好停在那座土窑前,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杜丽丽再也骂不出话了,甚至说句话都很艰难,从晚上的某个时候,她变得沉默,起先是赌气,后来是真的不想说话,跑了一夜冤枉路,她开始害怕,开始紧张,生怕这多变的沙漠,成为葬身之地。
站在土窑前,目光空洞而又黯然地盯住张笑天,脸色僵得比死灰还难看。
张笑天长长地叹口气,离开土窑子,又往南走。
杜丽丽这次没敢耍性子,紧跟几步追上来。空气死沉沉的,压抑得杜丽丽想哭,这阵她才明白,当初军区首长说的话是啥意思。“有能耐你就到基层别回来,你以为当兵是过家家,由着你性子闹?黄毛丫头,本事不大,心劲儿还不小,有你哭着喊着要回来的时候!”
那时她以为是首长吓唬她,想把她蒙到洞房里,现在她算明白,首长在给她敲警钟,跟她暗示特二团的处境。
但是这阵后悔迟了,杜丽丽也没打算后悔,她只是气张笑天,这闷的路,你就不能主动说点啥啊?
张笑天的脸色比风沙还害怕,自己走错了路,居然甩脸子给别人看,甩得还很扎实。相比前些日子的张笑天,眼前这个张笑天就有点过分,有点拿腔拿势,杜丽丽才不喜欢这种动不动扳面孔的男人哩。她走上前,一把从张笑天身上夺过尺子,张笑天刚一望她,她便吼:“我的尺子,不用你背!”
就这样,两个人谁也冷着个脸,像是闹了什么不愉快,其实张笑天是恨自己,一个老兵,居然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尤其在一个女兵前,这种错误几乎不可饶恕!
刚到坎儿井,狂风便横扫而来,张笑天清楚,第二次风头来了,这一次,才是真正的风暴!
还没等风头袭击到他们,张笑天奋力一拽,杜丽丽还在愣怔中,连人带尺子便被拽下深穴。
“要死啊!”杜丽丽被摔痛了,咬着牙骂。
“快往里走,洞口风沙大。”张笑天扯着嗓子吼。
杜丽丽翻起身,摸黑就往前跑,跑了没几步,脚下一绊,重重摔倒了。张笑天差点一脚踩她身上,拉起她时,外面已狂风大作,洞口像是扬沙一样,眨眼间,黄沙已堆成了小丘,刺鼻的尘腥味呛得人不敢呼吸。
两个人往里跑了有百来十米,张笑天说就在这儿吧,再往里,还不知遇上什么哩。杜丽丽已是喘不过气,这一路跋涉,力气早用光了,一听张笑天发了话,扔了尺子,倒地上就再也不想动弹。
张笑天也默坐下来,心里沉沉的,想说句什么,一听外面的风声,心又紧得说不出话。人虽是安全了,但能不能熬过这场风暴,还很难说。
黑暗笼罩了一切,井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尘埃呛得人要窒息。张笑天用帽子捂住嘴,感觉好受了些,杜丽丽脱下外衣,顶在头上。撑过一阵子后,口干燥得难以忍受,杜丽丽摇了摇水壶,里面空空的,一趟冤枉路,不但熬光了力气,也把水给喝没了,杜丽丽有几分沮丧,可内心深处,她还没意识到缺水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反正身边有男人,用不着她去想这些。她忍着,没跟张笑天要水,心里却想,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他咋就不知道关心她?
风越来越紧,啸叫的风浪能把人的心撕出来,一浪接一浪的恐慌袭击着杜丽丽,她不敢再躺了,起身,尝试着往张笑天这边靠近。张笑天伸出胳膊,想揽住她的肩,杜丽丽犹豫了下,还是没敢顺从。这样的黑暗里,他们似乎应该互相给一些安慰,或者彼此拿话语增加点信心,但干渴令他们张不开嘴。张笑天的水壶也没多少水了,他已经一天多没敢喝一口,那可怜的一点儿水,他得为杜丽丽留着。时间过去了好几个钟头,张笑天不敢再坚持,将水壶递给杜丽丽,杜丽丽忍了几忍,还是接过去,拧开壶盖,先用鼻子闻了闻。多香的水啊,那份儿清冽,甘醇,令她久久地不愿拧上壶盖。这时她才明白,张笑天一直不说话,是怕浪费唾液,他的心真是细啊,经验也真是丰富。这么想着,她伸出舌头,在壶嘴上舔了几舔,感觉不那么干了,又把水壶拧好,递给张笑天。
张笑天没接水壶,示意让她拿着。杜丽丽想了想,怕自己禁不住**,提前喝光它,硬将水壶还给了张笑天。
杜丽丽终于将头靠在张笑天肩上,微闭上双目,真是奇怪,就这么一靠,她忽然就不再害怕,不再发怵,感觉狂野的风声也渐渐离她远去,她被一股陌生而温馨的气息包围,很新鲜,很陶醉,竟很快进入了梦境。
他们在坎儿井困了一天一夜,风还不停下来,中间张笑天努力了几次,想爬到洞口看看,入口处堆满了沙,脚一踩上去,沙丘便轰然而坍,连着被埋了几次,张笑天就再也没有力气折腾了,只好软软地倒在杜丽丽身边,让黑暗覆盖着自己。
黑暗有时候也很可爱,比如现在,张笑天就觉得有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袭向他,他有点昏眩,有点想抓住这个时刻,他甚至想该不该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杜丽丽?他的手在空中动了一下,还是有点胆怯地收了回来,这时候如果惹怒了杜丽丽,场面可就不好收拾。
不过躺在身边也很享受,至少,能闻到一股暗香,那是杜丽丽美丽的身体发出的,幽然,含着某种味儿,嗅一口,能让身子瞬间清爽。张笑天接连嗅了几口,感觉不那么口干舌燥了,才枕着资料盒,幽然入梦。
他必须睡一会,否则,就没有力气走出这个洞穴。
不知睡了多久,张笑天睁开双眼,洞内仍是一片暗黑。
静耳听了听,外面的风似乎比睡前还要猛。他不敢再抱侥幸,风如果持续下去,不被渴死也会被困死。
之前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教训,他最好的两个战友两年前就困死在一座窟井里。恰在此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隐隐的,从洞穴里面传来,极弱,却分明有。听了片刻,起身,寻着声音往里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明白,遇到救星了!
他一阵兴奋,步子不由得快起来,这时大约是半夜时分,尽管不知道在洞穴里困了多久,但凭里面发出的声音,他断定决不是白天。这时候他想到了火,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他掉转身,沿着洞壁找寻干柴。不多时,他的怀中已抱了一抱子。他做了一个简单的火把,提着它,又往里走。还没到另一个洞穴前,他已闻到香喷喷的鸽子肉。
是的,张笑天断定,那声音是鸽子是发出的,老天真是厚待他,让他在这绝境中还能吃到肉。
鸽子在另一个穴里,跟他们藏身的这穴紧挨着,但中间一定有洞,要不然,这声音没这么清晰。
张笑天侧耳细听了会,大概判断了下方向,然后点燃火把,借着火光,很快看到一个类似于天窗的小洞,就在他的头顶。
脱下外衣,将两只袖口扎起来,然后奋力攀上去,快接近小洞口的一瞬,猛地朝里扔进一个土疙瘩,然后快快地将火把举到洞口,就听里面发出一阵猛烈的撞击声,是鸽子受到惊吓后互相碰撞发出的。张笑天贴着洞壁,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将衣服撑开,很快,寻着光亮而来的鸽子扑扑钻进衣服,因为飞过来的太多,张笑天差点让鸽子的力量冲击下去。还好,他坚持住了,看着衣服鼓起来,张笑天心想这已足够,扔了火把,双手猛地拢上衣服,有几只鸽子从衣服里飞了出去,在洞穴里没头没脑地瞎碰,多的,却被他牢牢裹在衣服里。
再次回到杜丽丽身边时,二十多只鸽子已被他烤到火上,洞穴里弥散起一股香味,很香,天下怕是没有比烤鸽子更好吃的,张笑天他们在沙漠里野训时,抓鸽子是必修课,少了这功夫,你就只能挨饿。
杜丽丽还在熟睡,她睡的真甜,燃起的柴火映出她大半个面庞,那么娇美的一张脸,可惜让风沙给染得一团糟,就这,他还是感到呼吸突然紧张起来,心似乎在使劲儿跳。
真是没用,啥样儿的女兵没见过,凭啥要在她面前惶乱?
杜丽丽是让一阵肉香熏醒的,她在梦中梦见了母亲,母亲带她去相亲,对方是一高个子男人,他在一古色古香的包房里摆了美美一桌,都是她没吃过的山珍,那味道真是馋死人。可她吃不下,口干得几乎要起火,一星儿唾沫都没了,杜丽丽拼命喊着水,母亲和那个高个子男人就是装听不见,水明明摆在眼前,楞是不让她喝。她奋力挣扎着,想抓过水杯,结果,一睁眼醒了。
一阵肉香飘来,馋得她当下有了口水。
等她辨清是在坎儿井里时,张笑天已用柴棍挑着一只烤熟的鸽子,站她面前。“吃吧,刚烤熟的,味道真鲜。”杜丽丽的肚子饿得咕咕响,哪能经得住这美味,一把抢过鸽子,也不怕烫着,猛就往嘴里填。刚吞了两口,喉咙就干得咽不下了。“水——”
她冲张笑天叫了一声。
“有,有,水有,快喝。”说着,张笑天真就递给杜丽丽一把水壶。杜丽丽一摇,竟是满满的。
天啊,他真弄到了水!杜丽丽满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拧开水壶盖,就往嘴里灌。
杜丽丽真是渴急了,连着灌下几大口,都没尝出有啥怪味,灌到第六口时,猛觉嘴里咸咸的,有一股腥味。
怪怪地盯了眼张笑天,张笑天赶忙转过身,避开她目光。
杜丽丽用舌头舔了下壶嘴,细一品,顿时清楚了!
“张笑天,你个王八蛋,给我喝的什么?”
杜丽丽的声音在洞穴里炸响。
张笑天吓得不敢转身,他后悔让她灌得太多了,如果只让她灌两口,保证她品不出来。
“说啊,给我喝的啥?!”
“……”
杜丽丽拿手指往水壶里一沾,放眼前看了看:“血,你给我喝血,你个王八蛋,我要了你的命!”杜丽丽猛地起身,有了那两大口鸽子肉加上刚才一阵猛灌,她的身子陡地有了力气。张笑天没防备,让杜丽丽一个猛扑就给扑到了,杜丽丽骑他身上,双手撕住他头发,边号啕边骂,“你个狠了心的,拿脏血骗我,我不活了,我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血。”
张笑天让杜丽丽真给弄痛了,猛地翻过身,一把将杜丽丽推翻。“你闹够了没,这哪是脏血,这是干净的鸽子血。”
“你混蛋,你不得好死!”杜丽丽骂着,胃里一阵难受,趴地上猛地呕吐起来。一想喝下去的真是鸽子血,她就再也止不住呕吐。一阵翻江倒海后,险些将肠子吐出来。
张笑天看她这样,心里涌上一股同情,可这个时候,说啥也不能同情她。
“杜丽丽,你给我听着,这是在坎儿井,不是你的清水镇,你嫌鸽子血难喝,我还怕明天喝不到呢。不想喝是不,不想喝就等着死!”吼完,啪地将水壶放她面前,走了。
杜丽丽干嚎了一阵,坐起来,吐过后,胃倒是好受了,可饥渴再一次袭来,而且比刚才还猛。也难怪,血本是热的,喝时能润润口,喝下去,就成火了。
但不喝血,还能喝什么?
两天后他们走出坎儿井时,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
只见张笑天脸上红一道黑一道,头发和眉毛让火燎去不少,脸上有几处鸽子抓伤的血印,那是在活活取鸽子血时被挣脱的鸽子抓的。杜丽丽呢,就越发的不能看。原来漂亮女人是经不住土尘洗劫的,况且洗劫杜丽丽的不仅仅是土尘。她的脸上涂满了鸽子血,是在跟张笑天发脾气时两手抹泪抹上去的,头发披着,荒草一般,里面灌满了沙尘,猛一看,简直就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乱毛女鬼。
张笑天望住杜丽丽,一阵开怀大笑。杜丽丽瞪他几眼,嘟嚷道:“你也好不到哪去,还笑人哩。”
两人笑过骂过,抬着望了会天,风暴减缓后,天亮出了一点颜色,虽然还被风沙笼罩着,但已能辨清方向。
两人不敢怠慢,背好东西,紧着又往回赶。
在沙漠中又行走了两天,总算到了临时宿营地。
大风洗劫后的宿营地,早已没了原先的样子,张笑天也是凭着感觉断定方位的。他指着不远处的沙坑说:“那就是炊事班做饭的地方,我们挖的地窝子。”
杜丽丽早已没心思辨认这些,她想的是,哪天才能回到营地,好好喝一肚子水,好好洗个头,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
这当儿,张笑天眼里忽然闯进东西,就在不远处,两道沙梁子后,那儿有一匹驼,还有两个人影。
刚想放开嗓子喊,忽地又起了警觉,他拉了一把杜丽丽,说:“别出声,跟我来。”杜丽丽也看见了驼,但她没看见人影,不明白张笑天神神秘秘做什么,但凭着本能,她知道又遇到意外情况了。
两人猫着腰,沙鼠一般贴着沙丘,往前移,不大工夫,身子便藏在沙梁子下。
这一次,两个影子清清楚楚闪进眼里。
站在驼后面激烈争吵的,是向导阿哈尔古丽和秀才吴一鹏。
杜丽丽刚想跃起身子,张笑天一把按住她:“别出声,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这不光明吧?”杜丽丽小声嘟嚷。
“我还怀疑有人比我们更不光明呢。”张笑天压低声音说。
一听此话,杜丽丽的警觉上来了,其实她对向导阿哈尔古丽,也藏着看法,只是碍于自己是新兵,不敢把疑惑讲出来,两人趴在沙梁子这边,侧起耳朵听,可惜风声吞没了一切,虽能看得见他们争吵的样子,却一句也听不到。杜丽丽有些急,从秀才吴一鹏着急的样子看,他们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但一看阿哈尔古丽的作派,又不大像。
作派?杜丽丽忽然让跳进自个脑子的这两个字吓了一跳!
一个向导,一个土生土长的维族姑娘,怎么就能拿作派来形容她的举止?可分明,此时的阿哈尔古丽是有一种派的,这派很陌生,跟平时看到的阿哈尔古丽完全两样,但这派又似曾熟悉,什么地方见过呢?
猛然,杜丽丽记起一件事,是在侦察连听连长讲述“东突精灵”时脑子里勾画出的一幅图画。
“东突精灵”是一个秘密活跃在疆域内的间谍组织,这个组织历史久远,组织极为严密,手段极尽残忍。
她们自封为真主的女儿,说是替真主来拯救世间受苦受难的孩子,实则是一支被邪教异化了的恐怖组织。
他们用抢劫或高价收买的方式,从游牧民族手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孩子,自小培养,教会她们各种生存方式,然后进行特种培训,直到这些孩子学会各种杀人方法和孤军作战的本事,才将她们分头打发到民间,为他们卖命。
这些精灵平时温顺得如同一只绵羊,对谁都彬彬有礼,目的就是赢得他人的信任,一旦掌握到她们想要的东西,便两眼一翻,露出杀人的一面。而且她们杀人从来不用刀,赤手空拳就能对付十余人,谁要是被她们盯上,除了死你别无选择。
可是,连长不是说“东突精灵”全被消灭了吗?
解放前后多次清剿中,我解放大军擒获或击毙了数以百计的“精灵”,给这支恐怖组织以毁灭性的打击,怎么?
杜丽丽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不仅秀才吴一鹏危在旦夕,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