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两排树木剩下枯黄、干瘪的叶子,风一吹,呜呜呜,簌簌簌,鬼哭狼嚎一般。修浔心里阵阵剌痛不断涌来。刚囫囵吞下强忍的整块痛苦,未能细细辨别,现在,零星断续,三三两两,直致成群结队地反刍出来,一股股深深没底的刺痛不断泛涌上来。
他全身抖缩着,一步三叹地向“兄弟”火锅店走去。那时,常和仁杰去那儿喝酒,梦秋、文秀也常在。举杯共饮还在眼前,欢声笑语仍在耳边,可如今......
那时,他俩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频频举杯,有说有笑。她俩一会儿侧脸低语,一会儿相互打闹。饭毕,他俩东倒西歪,勾肩扯背,她俩手拉着手,笑个没完,说个不停。他越想越恨自己,不住摇头,不停打自己脑袋。猛想到要是仁杰知道他跟梦秋的事,不由打了几个冷颤,脚如生铁,愈发沉重。
到了店门口,忽想到梦秋会不会也来?心不由揪到嗓子眼,怎么对她说?可文秀怀孕了,他能怎么办?他愈加迟缓地走,步子更沉了。
见到仁杰的瞬间,心跳快得似乎没了,忙四处看看,梦秋没来?没——来——顿时如失了魂,愣了半日,坐下时猛想到她会不会去洗手间了?心怦得一下又活过来,突突突在胸膛里乱撞。
“梦秋没来?”他往下坐的时候问,低头看凳子,能藏住他急切、盼望的神情,可那语调里,遮不住的渴望。
仁杰没说话,从麻辣烫锅里捞出东西吃,他从不吃辣,今天东西却都下到麻辣里,身上、额上满是辣出的汗。他端起杯,一口气把整杯啤酒喝完。桌上已经放了三瓶空酒瓶。他今天是怎么了?几日没见,那白皙红润的脸,变得憔悴疲惫,两鬓生出好些白发。
“她永远也不会来了。”仁杰说,又满上,一饮而尽。
“别喝了!”修浔一面说,一面伸手拿酒,几次均被仁杰坚决推开,他只得坐下。
仁杰从麻辣锅里一夹,一片羊肉卷。梦秋总去“老李家”清真店买他们宰杀不久现切的羊肉卷。他嫌薄,没嚼头,她就买整块回来为他切。所有碟子上桌,锅开了,她才从冰箱里拿出羊肉卷下锅,肉刚泛白,她马上夹给他,这时的肉最为鲜嫩。他盯着羊肉卷,手颤起来。突然,他握着筷子狠狠砸在桌上,一只筷子折断了,一头飞了出去。两个空瓶子从桌上震下来,砰!砰!其他桌的人伸长脑袋朝这边瞧。服务员忙跑来收拾。
“我到底哪点不好?哪点对不起她?”仁杰怒道。“她非要跟我离!”
“你不是一直不同意吗?”修浔吃了一惊。
“她拍了照片,报警,还要找律师。”仁杰怒道。“她是处心积虑要和我离。”
“可你为什么要打她?”修浔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怎么下得去手?”
“她故意激我。”仁杰长叹一口气。“有了证据,法院就会判离婚。”
说着,仁杰两行热泪如泉涌,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不要我了。”仁杰哭道。“她也不要我了。我不同意!不同意!我不要离!不要离!……”仁杰拼命地摇着头,不住地说不要离不要离。
“我不能没有她,不能没有!你知道吗?可她非要离,非要!为什么?为什么?”
仁杰两眼通红,捏住修浔手腕,痛苦地看着他。
修浔脸色苍白,半日吐不出话。仁杰从口袋里掏出烟熟练地点上,抽了一口,咳个不停。他根本闻不了烟味儿,怎么连烟都抽上了?
“你怎么......?”修浔眉头紧锁,愈恨自己。
“一咳,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仁杰咳了一阵说。
“可是你老打她,”修浔眉头锁得更紧了。“不是逼她离吗?”
“每次喝完酒,她就找茬,还说我妈是......说我妈是......我......我脑子就嗡嗡,嗡嗡——”他猛地拿起桌上的空酒瓶使劲往地上摔去。
“砰!”一声巨响。店里人不觉都伸长脖子。服务员跑来问是怎么回事。不小心打了,修浔说。因他们是常客,服务员没说什么,迅速打扫干净,空酒瓶收走。修浔让把剩下的酒也拿走,仁杰不让,搂在怀里,修浔忙拉住他,服务员快速收走。
仁杰又拿出一根烟来抽。“咳咳咳......”咳得脸红透了。咳一声,修浔的心就抽搐一下,“别抽了!”他说。
“早点抽死也不用痛苦了。”仁杰冷笑道。“她说我知道她真正爱的人会更痛苦呢。”
修浔脸色愈发苍白,不敢直视仁杰。突然,仁杰拍一下脑门,恍然大悟地说:“那次,我问她是不是有人了,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仁杰大笑道。“我才明白,才明白。”仁杰一面笑,一面咳个不停,满脸通红,前仰后合地笑着,差点把碗筷撞翻,修浔忙过去收拾。
修浔掐掉他手上的烟,把桌上的烟装进兜里。
“一定要见见他。”仁杰冷笑道。“好好瞧瞧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修浔捶背的手不觉愣在半空,拖着腿走到自己座位上,点了根烟,猛吸起来。喉结在脖子里时隐时现,额头冒起汗来,一团团硕大的烟雾在头顶升起。
“咳咳咳。”仁杰一阵咳嗽,修浔反应过来,拇指和食指按压在烟头上,一阵灼痛。他又叫了啤酒,站起身,咕嘟咕嘟一瓶酒一饮而尽。又端起一瓶猛灌起来,灌得太急,呛到、洒到衣服上许多,冰凉的酒顺着脖子淌进温热的身体里,身子不由一紧。
“好!”仁杰笑道。“今儿不醉不归!”说着踉踉跄跄站起来要拿酒。
“你不能喝了。”修浔挡开他的手,说道。“你真想见他?”
“还他妈真想。”仁杰冷笑道。
“是我。”修浔说。又拿起一瓶酒猛灌起来,这次拿酒的手明显抖了起来,多半瓶酒都洒到身上、手上。
“他妈的是我。”修浔放下酒瓶大声喊道。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看着仁杰一阵大笑。过了一会儿,又捂着脸全身抽搐地啜泣起来。
“你?!”仁杰拉开他捂着脸的手,仔细看了他半天,大笑道。“你他妈有病!”
“是我。”修浔双手狠揪着头发。
“够兄弟。”仁杰扶着桌子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可这事你揽它干嘛?”
“你他妈别对我好。”修浔猛推开他的手大吼道。“我不配!我他妈不配!我受不起,我他妈不是好人!你知道吗?”
“你这瓜皮。”仁杰靠在座位上止不住笑起来。“瓜皮。”
他们动静很大,旁桌不时张望,服务员不得不快步前来,最后把他们挪到一个包间里。
仁杰始终不肯相信。 “不!不!不不!不不不!”他使劲摇头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你要跟文秀结婚的,怎么可能?”
“我是要跟文秀结婚的。”修浔痛苦地说。“可我害了你。”
“你他妈有病!”仁杰打了他一拳怒道。“不许再说了。”
“你好好看看我。”修浔踉跄地爬起来抓着仁杰的手腕说。“我害了你,害了梦秋,害了文秀。”
“去他妈的!”仁杰十分恼怒,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你是不是有病?”
“你怎么还不相信?”修浔跳起来,双手揪住仁杰衣领喊道。“我告你:我们经常去她单位旁边的爱悦酒店。不要对我这么好了,不要!知道吗?我他妈不配!”
“我用死还你。”修浔摇晃到门口,回头又看了看仁杰,他的兄弟,以后再也不是了。“你随时来要。”说完,踉跄地走了。
仁杰全身止不住抽搐起来,头阵阵晕眩,喉咙里发痒难忍,忙跑到卫生间,咳吐了出来,竟是红的。啊!血!是血!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