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修浔正在厨房给文秀熬鸡汤。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门一开,“啪!”一记重重的耳光。
“为什么不接电话?”梦秋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一进门,梦秋抓住他手腕,狠狠咬了几口,眼泪扑簌簌往下流。
修浔推开她,转过身,留给她一个冰冷的后背。
梦秋一愣。
“文秀怀孕了,我不能离开她。”修浔依旧背着身,双肩微微颤动。
“什么?——”梦秋怒极反笑。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你知道吗?”修浔猛的转身,边朝梦秋走,边大声喊。“那我跟他有什么区别?”
“好,好!”梦秋冷笑道。“那你好好选选,要让哪个孩子一出世就没父亲。”梦秋缓缓走到客厅沙发前,慢慢坐下来,轻抚着肚子。
本来,她永不要孩子的。说到孩子,总会想起那天,她一个劲地哭,咬爸爸的手,可他牢牢抓住她,妈妈也紧拉着她,任她踢打哭闹,就是不松手。那对亲生父母,任由她,一个两岁的孩子,在后头大哭大叫,不应声,不回头。走了,永远地走了,把女儿狠心抛下,永远抛在那里,再也,没有回来......
梦秋哭着往外跑。
“你去哪?”修浔抓住她胳膊。
梦秋甩掉他的手。为了他,她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跟仁杰说得很清楚,她是不要孩子的。没想到碰到他,怎么就变了?虽然怕,越来越怕,但却越来越想要孩子——她和他的孩子,他们一起抚养他、她,看着他、她一点一点长大成人......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决定要和她一起,还让文秀怀孕?好,好,很好!好得很!那你们好好过去吧!老娘打掉——打掉——没办法,只有打掉——打掉——他(她)。
“妈妈对不起你。”她心里说,眼泪不觉又流了下来。
“孩子?——”修浔看着她。
梦秋冷笑几声,也不答话,正欲往外走,忽然,一阵抑不住的恶心直往嗓子眼冲,忙跑到卫生间呕起来。
“走——开!走开!”她一边干呕,一只手往后狠劲挥打,他却一动不动,拍着她后背,又跑去端来温水。她一挥手,他踉跄地接住杯子,水洒了一身,掉了一地。
“慢点、慢点!”他说。“别踩水上。”
“你管我。”梦秋恨道。脚偏使劲剁着。“偏踩,偏踩—”
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倒去。“啊——”她一声惊呼,脸全吓白了。孩子,孩子——啊?不!不!她悔恨交加、心一阵绞痛。突然,一个强有力的、温热的胳膊拦腰抱住了她,她愣愣地看着他几秒钟,“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知道她再不可能把孩子打掉了。
修浔忙把她扶住。她紧抓住他的胳膊说道:“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不能,绝不能!你知道吗?任何人都不能丢下她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说完呜呜呜大哭起来。
“还愣那干嘛?”过一会儿,梦秋说。“换衣服跟我去医院。”
修浔脱掉睡衣,翻衣服时,看到一角深蓝色,叠在衣柜最里头最下面,心中不由一颤,愣了一下,缓缓抽出来。是那件深蓝色羊毛衫,他又看到了梦秋嫌他穿得单薄娥眉紧蹙、一张焦急,点点泪珠,冻得通红的脸。
想把她给的东西全丢掉,也是想让文秀安心。可......终是不忍。
外面,寒风凛冽,飘起了雪。他从梦秋口中得知,那几天她不接电话,四处找她不见,是因她和仁杰离婚紧要关头,她要万无一失,不能让仁杰发现任何把柄。过了那几天,她和修浔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反正他不离也得离,谁让他打她?她不上班就是怕修浔去找,她躲在家里,拉紧窗帘不让他找到她,心里总在说:“你再忍忍,再忍忍,咱们就可以永远再一起了。”她现在已经有他们的孩子了,他们更要再一起,无论如何都得再一起。可文秀竟也怀孕了。操!她在心里恼怒地吼了一声。她很少说脏话。
“你过来!”她睁大眼睛瞪着他说。“离我那么远干嘛?”
他就离她近点。
“我让你管不住你!”她一手抓住他手腕,一手伸进他大衣衣袖,撸开羊毛衫和内衣,使劲拧起他小臂上的肉,恨不能拧下来。
他痛得直咬牙,但始终未喊出来,也不敢躲。被拧的那里,紫青紫青的。
“我对不起你......我......谁都对不起。”他说。
梦秋松了手,眼泪直刷刷地掉。
“我不要你对不起我。”梦秋扑到他怀里,哭道。“我要你娶我。”
“唉!”修浔长叹一声,眼珠茫然地盯着远处。斜对面远远的两个人影怎么像文秀和小刘?
梦秋也抬起头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文秀。”梦秋嘀咕一声。忙拉着修浔躲到身旁大树后头,只探出头,紧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两人走到一家甜点饮品店前,门口台沿上坐着几对排队的青年男女,皆是情侣,小桌前放着一杯饮品,插着两根管子,一对儿对饮一杯。他俩也坐了下来,服务员拿着菜单递给他俩。
“好浪漫啊!”梦秋笑道,盯着修浔说道。“怀了孕了还出来潇洒,不知道他俩在店里时会干些什么?”
修浔脸色铁青,拉着梦秋,要马上离开。
“不不不!”梦秋说。“我要看看他们还会干什么?”
“赶紧走!”修浔朝梦秋喊。
“你朝我喊什么?”梦秋说。“又不是我把她肚子弄大的,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修浔气得浑身乱颤,一拳猛打在干裂的树上,手**似的不住发抖,疼痛的感觉却一点儿没有。
“卖花喽!卖花喽!”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
“先生,给这位小姐买几束花吧!”
修浔脸色黑沉,一言不发。
“一千块,你拿着我手机,帮我录个音好不好?斜对面,坐在最后的那两个。”梦秋灵机一动,指着文秀和小刘的方位说。“就是那两个。”
女孩愣了愣,显然从没遇过这种事。
“你帮我录完了,”梦秋生怕女孩不同意,忙说。“我再给你一千。帮姐姐个忙,好不好?”说着忙从包里迅速数出一千元硬往女孩怀里塞。女孩让了几下,可这位姐姐仍不停往她怀里塞,看样子不是骗人。她看了看怀里的花,似乎想着全卖完也不过几百,就把花靠在树上,钱揣进兜里,笑道:“姐姐,你帮我看花啊!”
梦秋忙点头不迭。
女孩扭头往对面跑,跑到半路又折回来,梦秋忙又把脑袋藏到树后。
“怎么又回来了?”梦秋慌忙地问。“是不是嫌少?再给多少都行。”
“不是。”女孩笑着摇摇头。“那他们进去了,我还跟吗?”
“跟跟跟!你一定坐她们近点儿,想吃啥、喝啥随便点,姐请你。一定要录清楚!”
女孩又朝对面跑去。
约莫半小时,文秀和小刘出来了,女孩在门口等到他们走远了,才跑过来。
梦秋拿到手机,从包里数钱要给女孩。女孩拿起靠在树旁的花笑道:“够了。”又跑了。
梦秋拉着修浔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打开手机外音。
“趁你们还没结婚,你还没真怀孕。”手机里传来小刘的声音。听到文秀还没真怀孕,修浔、梦秋不觉一愣,彼此对望一眼,只听小刘继续说道:“明天就晚了!再说非要跟他?他有多好?还没结婚就出轨,还是他哥们的老婆,是人干的事吗?”
“不许你骂他。”文秀说。“再这样,永远不理你!”
唉!听筒里,小刘一声长长叹息。两人半日没有言语。只听见“哧,哧,哧。”的声响,是文秀吸酸奶的声音。她爱喝酸奶。每天早上,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放到餐桌上,等她吃完饭喝时,温度刚好。她扎吸管经常把吸管尖扎平了,怎么也扎不进去。他笑她笨,后来,看到她吃完饭,他就扎好给她。有一次,他也把吸管尖扎平了,管子还从中间折了。她边笑边拍手。噢噢噢!她起着哄,笑道:“还说我笨,你也笨,你也笨!笨笨!我以后叫你笨笨吧?!”记得那天,她一直笑着,一直笑着,笑得很甜,像个小女孩似的。
“答应我吧!”小刘说。“我......”
“别说了,我说过多少遍了!咱们不可能!我只对他......对他......你说他知道了我骗他,会不会不要......不要......我了?”听筒里传来一阵低低地抽泣声。
修浔沉默着,一双手微微颤抖。
梦秋眼泪刷地流出来,瞬时流了满脸。“你别辜负她,有空来看看......看看......咱们的……我......”梦秋抖动着嘴唇,让自己笑了笑。
修浔双手下垂,脑袋无力的低沉下去,眼珠定住,神情呆滞。
梦秋走了,脚步声渐渐低了下去,影子渐渐小了下去。她小心、缓慢地走着,手捂着嘴,双肩耸动着。渐渐,她成了一点黑点,在人群里出没了几次,更小了下去。等到一转角,她的影,彻底吞没在凄冷的白色里。
雪越下越大,她的发上满是白白的雪。她越发小心地走着。她手微微发颤,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
她停了下来,长叹一声,扬起脑袋,看着白茫茫的天,漫天跌落的雪,想到最近几个月来的变故,真如梦一场,好似过了整整一辈子。
“世界上有没有一种如此之确切的知识,以至于一切有理性的人都不会对它加以怀疑?”她想起先哲的话。没有。她摇摇头。即使一切有理性的人都不对它怀疑,难道它就确切吗?为何要离开?为何要让她的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不!不!她爱他,他也爱她,她要回去找他,找他,找他!
一转身,远处风雪中,一个人影,向这边跑来。怎么那么像他?是她幻觉了吗?她不由一笑,此刻怎么那么想他?也许孩子只是一个借口,即使没有孩子,她也会找别种理由。又怎样?老娘就是要跟爱的人在一起,不可以吗?即使千千万万个人不同意,即使全世界唾骂又怎样?老娘就是要跟爱的人在一起。
那人埋着头,竟在雪中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了。那人渐渐近了的时候,梦秋不由全身发抖,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是他,是他。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全身剧烈地止不住地颤粟起来。
慢点!她想大声对他喊。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嘴唇一个劲地颤抖,牙齿咯嘣咯嘣直打颤。
“慢点。”她痛哭着,擦掉鼻子里突然生出那么多的鼻涕,终于喊出声来,可声音那么小,哭腔那么重。只是两个字,她却已气喘吁吁。微弱的声音随着呼出的白气刚一生出,瞬时被雪包围,隐没在白雪皑皑的世界之中,如雪消失在雪里。
他摔倒了。一抬头看到了她,便大笑起来,连滚带爬,疯了般跑起来,脸上挂着笑,孩童般的笑,只顾一个劲看她,只顾一个劲笑。
“我们......再也......不分开。”他上气不接下气,捏着她两个肩膀的手剧烈发抖。
“我们......领证吧?今天!现在!”还没喘几口气,他忙迫不及待地说,语气肯定,目光坚毅。梦秋全身猛地颤粟了一下,嘴就上去了。梦秋用力吸咬着他的嘴唇,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嘴也贴在他嘴上。她的鼻子不通气,他早已气喘吁吁。不久,他们便不约而同分开,大喘起来,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在这白茫茫的冰雪世界里,又不约而同笑起来。那笑声,逆着漫天跌落的雪花飞扬起来,久久回**在白茫茫的世界之中,在一片又一片的白色雪花之间雀跃。
“你头都白了。”梦秋笑着说。
“你也是。”修浔笑着说。
“白头到老。”梦秋笑着说,头轻搭在他肩上。两人相扣的手,更紧了。
文秀说领证。他说户口本不知放哪了,找找再说。过几天,文秀问。他说婚礼前没啥好日子。可,跟梦秋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无论哪一天,无论天阴天晴下雨下雪寒热都是好日子。
“你上去吧!”两人走到他跟文秀租住屋的楼门前,梦秋坚持一个人在楼下等。她不愿进去。
“可是—这里连坐的都没有。”修浔说。“你—”他指了指她的肚子。
她推他走,嘴张了张,到底没说什么。他看着她抖动着的嘴唇,忍不住捧起她红扑扑的脸颊,吻起她的赤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