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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点球

水深不知处 烟灰 3164 2024-10-16 20:49

  

  第七天,修浔中午放学回来做好饭,父亲挣扎着,第一次下地吃饭了。

  晚饭,父亲要喝酒,修浔劝了几下,就不敢再执拗。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喝,病了这七天憋坏了。 他连忙为父亲拍了一盘凉拌黄瓜,炸了花生米,又加了一勺糖搅匀,父亲爱吃糖。

  父亲可以慢慢活动了。晚上正吃饭,竹帘一动,探出一颗头颅,对着父亲笑。是驰叔,他又来叫父亲打牌。

  驰叔自己找来板凳、筷子、酒杯,边吃边与父亲碰杯,询问父亲病情。

  “我爸还没好呢!”修浔白了驰叔一眼。

  驰叔笑嘻嘻地看着修浔。父亲瞪了修浔一眼。修浔狠狠地扒饭,碗筷声鞭炮似的响。

  “走不?”驰叔对父亲说。

  “走。”父亲说,一面要站起来。

  “爸!你还没好呢!”修浔连忙扶父亲。

  “弄你事去。”父亲推开修浔,边说边慢慢往屋外挪。

  修浔瞪了驰叔一眼,驰叔耸着肩膀笑着往外走。他望着父亲,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帘背后。他真希望父亲的病还没有好。随即,又责怪自己。

  他枯坐在凳子上,拿着筷子在空中愣了半天。

  他把碗筷碟子酒杯放进锅里,水龙头的水哗哗往锅里流。他站在水槽前的青石上发愣,等回过神来,水早已溢出锅边,顺着水槽接着墙根的红皮管子,溢过塄坎,浸了半扇院子。他连忙关了水龙头,清扫院子,草草洗刷完进了屋。

  他从床头柜上抓来一本书,小说也好,历史也罢,反正都一样。不知看了多少页,却什么都不记得,脑子糊糊的,耳朵却很灵,似乎能听到头门外的一切声音,特别是脚步声。“他恨那特别像父亲脚步声的张叔的脚步声,他恨那不像父亲脚步声的张叔七岁儿子的脚步声。”他恨他们伴着轻松脚步声隔着墙都能穿过来的嬉笑声。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越来越烦躁,手里的书随手扔到了**。直到张叔和儿子上了二楼,渐无他们一家三口的动静时,他才发觉断线珠子似的泪水已浸湿了整个胸膛。他扑到**,掀开被子蒙着头,两手紧攥枕巾,泣不成声。一只苍蝇落在脚上,他也一动不动。

  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爬起来用干裂粗糙的手擤擤鼻子。嫩白稚气的脸上双眼红肿,回头看见放在床头柜上由于经常翻阅,右下角已经卷起来的封皮粘了好几道透明胶布的欧阳询字帖。

  那是几年前去席仁杰家,父亲看到他家金碧辉煌的客厅正中央靠墙的玻璃门的实木展柜里展放着每年期中、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奖状,还有钢琴、画画、书法等第一名的奖状以及各类黄灿灿银闪闪的奖杯。放不下了,红木柜子的顶部还露出一排奖杯。父亲大嘴一张,圆眼一睁,啧啧称赞。席仁杰的父亲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话也不说,只是偶尔微微地动动脸部肌肉,似笑非笑的。

  “浔也可以的!”仁杰搂着修浔的肩膀笑着说。

  “咱羞先人呢!”父亲指着书法一等奖的奖状说。“他娃能把字练得不指望得奖,只要不像蝌蚪就行。”

  第二天他就买了这本欧阳询字帖。每天做完作业,按照仁杰嘱咐的,读帖,描红,临帖。读帖时,他经常看着看着就打起盹来。描红临帖时,经常练不了几个字就一边叹气,一边把毛笔一摔,皱着眉摇摇头。不久,又用拳头敲敲自己的额,责怪自己不用心,又急急拿起毛笔。父亲喜欢,一定要练好,他暗暗对自己说。

  父亲偶尔也嘱咐他好好练。他总是及时的嗯一声。父亲说字帖里某某字某某笔画怎么好,他总是对对对的微笑着似乎也懂的点着头。父亲“唉!”的一声叹口气,盯着他,似乎看穿了他,他浑身就哆嗦起来。

  半年后的一天,他坐在屋外的饭桌上正练着字。父亲醉醺醺地走到他身后,看着他写的蝌蚪字,一把抓过欧阳询字帖摔到地上,指着他鼻子大喊:“你糊弄谁呢?”

  他大哭,拽父亲的胳膊。父亲甩开他紧拉的双手,摔了竹帘进了屋,重重地关了里屋的门......

  擤完鼻子,躺在**。父亲的气味从被子里散发出来。父亲病的几天,经常拉肚子,外屋离厕所进,他让父亲睡他**。他睡在床边的长条沙发上,以便及时照顾。怕父亲无聊,电视也搬到了外屋。

  楼上不时传来张叔儿子的嬉笑声、撒娇声。他不耻的哼了一声,一会儿又羡慕起来了......

  圆月已升中天,屋外静极。偶尔从屋里传出来辗转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稚气的叹息声......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父亲依旧没在家。他失望的瘫倒在沙发上,饭也不想做了。一会儿,捏块冷馍就着洋葱一口一口慢慢地完任务似的吃起来。下午的比赛父亲会不会来看?他不住地想。

  几年前父亲竟不赌了,每晚里屋聚了一大堆人,**,沙发上,地上。他们光着膀子喝着酒大喊大叫:一会儿大骂;一会儿叫好......后来他们支持的球队决赛输了,一个卷发的矮矮胖胖的外国男人伤心的哭了。父亲好长时间都很不高兴。

  父亲说那人叫马拉多拉。父亲提起那天的球赛总是唉声叹气,半天不说话。

  后来,修浔大概踟蹰了五十六次之后,终于没再踟蹰了,畏畏缩缩的站在一堆踢球的孩子旁边。

  他张了几次口,却不知怎么说,对谁说。他看到一个被人推倒也不生气,拍拍屁股就又踢起来的孩子。

  修浔等在他跑动路线的附近,终于等到他慢慢跑着,刚好望向他这边时。我可以踢吗?修浔低着头颤颤地说。

  “好啊好啊。”那孩子笑着,向他挥手。“你踢我们这边!”

  那孩子叫席仁杰,是隔壁三三班的。

  后来,席仁杰经常叫他踢球。新鲜了几回之后,他就不想去了。他不明白一堆人围着一个皮球抢个你死我活有什么意思?拿一本书,坐在树荫下,阳光洒在身后,微风掠过头顶,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云,多有意思?

  他还是去了,每次席仁杰叫他的时候。因为这时,父亲看他的眼里便有了光。后来,与其说他经常主动去踢球,不如说他想看到父亲射在他脸上的光。他一定要踢,而且要踢出个样来,他暗下决心。

  到了初中,席仁杰被选进校足球队。初一下半学期席仁杰任队长,不久,他也进入球队。那天,他一路往家跑,从来没觉得家那么远过,他想立刻见到父亲,告诉父亲。

  今年全市各县初中足球比赛他们一路杀进决赛。为了下午四点的比赛全校已经停掉了下午的课。校长开大会要求全校师生务必全部去县体育场观看比赛,届时市长、县委书记、县长等重要领导将亲临现场。

  校长说这是他们学校的荣誉,建校三十年来从未赢得过市级以上的任何荣誉,这次闯入决赛是创历史的,要求务必用冠军来为本次的创历史划上完美的句号。

  下午三点半,体育场过道、走廊满是黑压压的人头。

  修浔不时望向给参赛选手家长留的区域,不见父亲,急得满头汗。你爸会来的,仁杰搂着他的肩说。

  快四点时,仁杰父亲向儿子呼喊挥手时,父亲也来了,走在仁杰父亲身后。他顿时兴奋起来,感觉浑身充满力量。他不再焦躁,却又紧张起来,手心骤然渗出汗水。

  对手开场十分钟就进了一球,下半场过半,他们队依然未进球。他脸色发青,眉头紧皱。很少跟人主动身体接触的他,连推带挤,连拉带拽地去抢球,甚至铲倒了对方,裁判给他出示了黄牌。

  冷静,冷静!仁杰喊。

  补时的牌子亮出来了,只有三分钟了。远远望去,父亲抱着头,很失望。他转过头,咬牙发狠使出最后力气抢到了球,他拼命往对方球门前推进。快进禁区时,三个人拦在他面前。

  “传给我!”仁杰朝他挥手大喊。

  仁杰接到球准备射门时被拼命赶过来的对方队员踢倒。

  一声哨响。点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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