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浔不会忘记,他们队进入四强的晚上。银色的月光透过墙角的梧桐树的间隙,斑斑驳驳的洒在地上,桌上,人上。
父亲很高兴,喝着酒,竟也给他倒了一杯。他皱眉痛苦的喝酒表情惹得父亲畅怀大笑。
“你们能进决赛。”父亲喝了一口酒说。“我觉得你们能得冠军,你能进球。你觉得呢?”
他连忙拿起酒杯喝了口,努力地笑着看着父亲。父亲的身上洒满了月光,笑着,样子非常的慈祥。他想抱紧父亲,躺在他怀里,撒娇。
他感觉浑身颤瑟充满力量,他要冠军!冠军!获胜!获胜!进球!进球!......
他要把冠军奖杯拿给父亲看;他要把冠军奖牌戴在父亲的脖子上;他要骑在父亲脖子上撒野......再也不是独自吃饭。父亲会对他有说有笑。父亲会带他去书店,跟他一起喝酒......
父亲双肘撑在桌上,说话打颤,脖子上系着红绳的观音玉坠晃来晃去。修浔又喝了一杯酒,盯着玉坠说:“爸,给我吧!”
父亲取下玉坠递给修浔说:“这是当初你妈送我的,你可戴好了。过几天你是不是过十二岁生日?当爸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已经十四岁了,而且生日是上上个月的。父亲从来没给他过过生日,也从未给他送过任何礼物。他把玉坠套在脖子上,捏在手里,发颤地抚摸着。
他把玉坠塞进衣服里,胸膛凉凉的硬硬的。他一边同父亲说话,一边不时的按按胸膛,凉凉的硬硬的还在,心就又踏实了,热热的。
他要冠军!冠军!获胜!获胜!进球!进球!
仁杰把球放到罚球点上,他急急地跑了过去。“让我踢吧!”他喘着粗气说。
仁杰愣了一下,望了望看台上的父亲席振业,父亲正盯着自己,他摇了摇头。
修浔拽着席仁杰,说:“让我踢!”
仁杰有些恼火,推开他,修浔坐倒在地。
仁杰早看见,父亲身后不远处,母亲和刘叔坐在一起。他们一来就喊他,给他招手,他没理。
“我把曲老师辞了!”仁杰那天一进家门父亲就对他说。
仁杰靠着门,蹲在地上双手揪着头发。
母亲来扶仁杰,他一动不动。摸他的头,他推开母亲的手,对父亲说:“学音乐到底怎么了?”
刘叔说:“曲老师说杰是个好苗子......”
席振业冷笑道:“儿子你也要抢?”
老刘蹲到墙角,不住的叹气。
母亲拉起老刘坐到沙发上,说:“你不想掏钱,我给。”
父亲冷笑道:“你给?不还是我的钱吗?”
母亲涨红了脸,怒道:“请个老妈子还要钱呢!我里里外外,把杰拉扯大,你管过什么?”
席振业冷笑道:“你不是有老刘吗?”
“你......”母亲脸色胀得通红,嘴唇一颤一颤说不出话来。
“别吵了!”仁杰跑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提起琴凳,狠狠地砸了下去。
母亲失声跑去,从背后抱住仁杰,老刘拽下琴凳。
父亲说:“砸了好,将来学个金融、经济什么的,跟爸做生意......”席振业话未说完转身往外走。
“爸,你什么时候回家?”仁杰几步蹿到父亲身旁,拽着父亲的衣服,泪珠闪闪。
父亲不说话,半晌,突然仰天冷笑一声:“家?这他妈的不知道谁的家?”说完头不回的走了......
仁杰拽起修浔。又望了望父亲,父亲正跟修浔父亲说着什么。母亲捂着脸,刘叔搂着母亲的肩。他对修浔大喊:”你踢!踢死他们!“
修浔站在球前,又望了望父亲。裁判吹了哨子。他闭起眼,长出一口气,随后助跑,奋力的把球踢向大门......
那一刻,万物静止,没有了任何声响。修浔只听见他胸膛的心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急速地猛烈地跳跃着。
突然,掌声欢呼声雷动,观众狂呼,队友跑过来抱着、搂着、拍打着修浔,往修浔身上压......
修浔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告诉父亲,他要大声喊给他听。修浔挤开一条缝隙,夕阳射出的金光便游移到他的脸上,一张花儿似的金黄的笑脸朝父亲望去,父亲朦胧而模糊,但父亲肯定是非常高兴的。
他们队在点球大战中获胜,成为冠军。可惜冠军奖杯不能拿给父亲看,校长叫人搬到学校去了。好在还有奖牌,要把奖牌送给父亲,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颁奖结束,父亲已经不见了。他肯定回家给自己炒鸡蛋去了,父亲非常高兴时,会给自己炒鸡蛋吃,虽然只有一次。那是三年前他攒了很久的饭钱,在席仁杰家的表店里以进价买了一只金色的怀表送给父亲时。后来,父亲赌输了。
修浔戴着冠军奖牌,腰杆挺得很直。他攥紧奖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渐渐跑了起来。以后,一定把宽片片面做得更好吃,他想。
到了家门口,他理了理衣服,掸掸土,用衣服擦了擦脸,又上上下下检查了几遍之后进了屋。
父亲坐在长条沙发上,吊着脸。从他走进屋就一直盯着他不说话。他的腰杆顿时就弯了下来,他站在墙角,离父亲很远,也不敢看他,眼光顺了下去。半晌,父亲从喉咙中咕噜出一声尖细的冷笑,仍然睁起眼睛看定他,他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浑身局促起来。
父亲冷笑道:“你真以为是凭你自己进的足球队?”
“体育老师......”
“你不知道仁杰求过体育老师?”父亲冷笑道。“就你那水平......”父亲又冷笑了几声。
修浔咬着嘴唇低着头。
“你还抢人点球?!他能不怨你?!”
“不会,”修浔抬起头说。“我们是兄弟,而且这个球是为......”
“市长、县委书记、县长、都来了,你不顾大局。”
修浔取下奖牌递给父亲说:“这个给......”
父亲看也没看,说:“你还想留着?......给仁杰,兴许他们不怪你。”
“可是......”
“可是什么?”父亲将茶几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掷,哐啷一声,打个粉碎,滚烫的热水泼了修浔一腿。
“啊!......”修浔尖叫一声,嘴里直吸溜,原地跳了几下,抚着烫伤的光腿。父亲瞪他,他就不敢抚了,眼光顺了下去,看到手里的金牌,胸前的观音玉坠,流下泪来。
“哭什么哭?”父亲不耐烦。
修浔仿佛铁铸一般,眼神空空的,似乎看着手里的奖牌,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一动不动。眼角缓缓流下的泪掉在腿上时,双肩开始抖动,不一会儿就抖动得越来越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