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修浔带着文秀回家。家,仍是土墙,破门,烂瓦。积满灰尘蓝底白字的门牌已经发黄。门又旧了好多,红漆快掉光了。
屋顶瓦缝里冒出的野草更高了。死的活的灰的绿的绞缠在一起。
头门没锁,他慢慢地推着,心不由跳了几下。看到外屋门上紧锁的金漆已剥落大半的金锁时,似乎马上站立不住了,手扶在门上,剧烈地抖着。失落之后是愤怒,这愤怒不是对父亲,而是对自己,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对他心存侥幸?
张叔听到楼下的声响,边下楼边说:“回来了。你前个打完电话,你爸回来我就给他说了,他今个又......”看到文秀,知道就是他电话里提到的女娃,就不说了。下了楼笑道:“晌午你和......”张叔笑着看着文秀,似乎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看着她笑道:“一搭去饭店吃。”
文秀看着修浔。
“我们等他回来吃。”修浔说。
“噢……”张叔愣了一下。“也好”他说,长叹一口气,转身上楼了。
修浔带着文秀去附近的菜市。平时文秀定要跟菜贩讨价还价半天,但今天,她没功夫,没心思,也不在乎价格。只要好的,多贵都行。她比平时更细心地挑捡着菜、肉。修浔紧绷着脸,问他爸爱吃啥,他也不说,只说随便买点。她拿起一个菜还没开口修浔就拉他走,她就知道他爸不爱吃。她说要不要秤一点,他不说话,她就知道是他爸爱吃的菜。
他们买了很多他爸爱吃的菜,鸡、鸭、鱼也买了。还有带回来的老兰家腊牛肉,老吕家五香花生米,一瓶高档西凤酒,摆了一桌。
他们坐在屋外台阶上的圆木桌上。这个油渍渍中间有道大裂缝,满是掉了红漆的黑斑点的圆木桌旁,修浔不知盼过多少回父亲。他在这写了几个比较好的毛笔字时盼过父亲;颤抖的手摸着在仁杰父亲店里赚的工钱时盼过父亲......他渴望父亲一个赞许的微笑,一个认可的点头,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摸摸他的后脑勺。可从来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关切的眼神都未曾盼来过。
下雨了。屋檐老地方还是漏雨。他把洋瓷脸盆放到底下,当,当,当......雨水击打着洋瓷脸盆底骑在一只红色大鲤鱼的只穿着红肚兜的一张稚气幸福的笑脸上。不一会儿,雨水就淹没了整个笑脸。
“哥,你回来了。”张叔儿子张岱边下楼边笑着向他和文秀打招呼。一身崭新考究的衣服,打着黑布伞,穿着漂亮的蓝色泥靴。那张笑脸笑得非常充分,那是得到充足的爱才会有的。
“有同学来了,我先去招呼一下。”
他考上大学了,今天是他们宴请的日子。张叔邀了修浔好几次,他都谢绝了。每次看到他,不知为什么,修浔心里总会难受。
张岱微笑着对他们点点头,轻轻关了头门。屋外一阵轻快的渐去渐远的泥靴踩在湿砖上的脚步声。每一脚,似乎都像是踩在了修浔的心上。
台阶角落里放着两双黑色泥靴,一拿到仁杰父亲店第二个月的工钱,他就迫不及待地给父亲买了一双,给自己买了一双。
小时候,一下雨他都闹着不去学校,父亲几个耳光后才大哭着去。一路磨磨蹭蹭,脸上泪水雨水交织。
同学们穿着各种颜色的锃亮的泥靴,昂首挺胸嘻嘻笑笑阔步在雨中。有的还有好几双换着穿。有的泥靴上印着蓝精灵,有的印着变形金刚。他的什么都没有印都行,最普通的黑色的,属于他自己的,他就心满意足了,可他没有。他不怕弄湿鞋;不怕在路上跳来跳去躲泥;也不很怕同学笑话他,笑话他下雨穿烂皮鞋,他就捂着耳朵跑。有个身高体壮的男同学笑话他父亲连泥靴都不给他买,对他吐舌头时。平时见了躲得远远的他恼怒异常,冲过去撕打,他被压到身下被狠打时,他还咬牙喊道:“你爸才不给你买呢!”
终于下雨了,他盼了好多天了。因为他终于有泥靴了,父亲买的。一双蓝色的印有擎天柱的泥靴。他给同学们笑。在每个人面前都抬起脚,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看他亮闪闪地漂亮地蓝色泥靴。他大笑着说:“我爸给我买的!我爸给我买的!”他给每个人都说,他反复地说,他大声地说......嘴笑得一直合不来......
他醒了,原来是一场梦。他出门看到别的小孩脚上穿着的各色漂亮的泥靴,又看了看自己脚上,张岱穿上太大,才给了他的,两只鞋跟外侧都已磨平,右脚大拇指已伸出来的烂皮鞋,嘴唇剧烈地抖动着,眼睛里闪烁着亮闪闪的东西......
一下雨,家长都来接同学,给他们套上各种漂亮的雨衣,穿上各种漂亮的泥靴,还有很多好吃的。抱着的,牵着的......他无数次想象过父亲接自己的情景,哪怕没有雨衣,没有泥靴,他只要父亲。
他站在教室外红砖台阶上,踮起脚朝学校门口张望,寻找父亲的脸。一个又一个同学被家人接走。最后,教室里只剩他。父亲没来,一次也没接过自己。他哭了。喘不上气来地哭。留下了那么多的泪。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后来,一下雨,他就悄悄溜走,不管是第几节课,不管老师会如何告诉父亲,父亲又是如何打他,他都要走。
月亮透过墙角的梧桐,撒下斑驳温柔的白光。头门外,一阵脚步声。是父亲的,比往常轻,慢,而且杂乱。每一步,似乎用尽力气,却又轻飘无力。
父亲推开头门,修浔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文秀看到修浔脸色顿时凝重与紧张起来,便知是他父亲,连忙站起来笑着说:“叔叔好!”
父亲没看文秀一眼。“你还舍得回来?”父亲冷笑道。“四年了。”
修浔没有说话,脸颊一侧的肌肉不自觉地颤着,依旧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眼睛始终没看父亲。他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父亲似乎浑身乏力,走路都费劲。文秀连忙过去搀扶他。
父亲推开她,一步一步挪到修浔旁的凳子前,扶着桌子,慢慢坐下。
父亲给自己面前的小盅倒满了酒,一饮而尽。抓了一片腊牛肉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嚼着。
“好酒,好肉。”父亲笑道。“你真有孝心,四年了。”
文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半天,才坐到了修浔旁边。修浔父亲的态度,以及他这个人,准确地说是他的脸,一张蜡黄的脸,似乎在克制什么,使得面目扭曲,更显狰狞。她害怕,想握住修浔的手,可修浔一手捉着酒杯,另只手又在他爸那边。她于是腿轻靠着他的腿,一感受到他的腿传来的温热,她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感觉到,修浔的腿在抖。
“爸。”修浔抬眼望着父亲说。“我要跟她结婚。”
父亲的样子让他吃惊。怎么脸色那么黄?怎么满脸皱纹?怎么那么多白发?他忙拿起酒瓶,给酒盅倒酒,手不住抖着,洒了不少。他忙端起酒杯,酒冲过喉咙的瞬间,他皱起眉头。“他老了。”他心里说。“路都走不动了。”
“除非我死。”父亲说。“你把书念狗肚子去了?把你供到大学容易不?放着银行好好的班不上,开个烂怂蛋糕店,还跟她结婚?她是啥学历?正经工作都没有。”
“你供我?”修浔冷笑道。“再还你一年钱,跟你就两清了。再也不欠你的了。”话一出口,连他都吃惊,他本来是想跟父亲和解的。
“我要你的钱?”父亲冷笑道。“我两个门面一年收租五万,我不够啥?你的钱,我稀罕?”
“再还你一年。”修浔说。“后面你就算求我,我也一毛没有。”
“滚!”父亲说。“现在就滚!将来我把门面跟家当给别人了,你娃可甭后悔。”
“好。”修浔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你的东西,你放心,我啥都不要,我还嫌恶心。”
父亲嘴唇哆嗦着,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来,举起了手。手在空中颤着。
“你打啊!”修浔笑道。“小时候可没见你手软过,现在你怕了?”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修浔脸上,顿时生出五指印。哐啷一声,一盘碟子被父亲摔在地上。
修浔抚着脸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父亲抬手的时候,他不躲,他就是想看看。这一巴掌彻底把他打醒了,他心底那丝最后的侥幸已经彻底被巴掌打没了。
“我就不该要你。”父亲指着他说。食指在空中颤抖。
“对!”他笑道。“要不然我妈也不会死,你也不会一直记恨我吧?”
听了这话,父亲一下瘫坐在凳子上。他不说话,拿起酒瓶,手颤抖得厉害,似乎连酒都到不进酒盅里。文秀连忙给他倒上。
父亲端起酒杯,酒杯在空中颤抖着。他慢慢地把酒喂进嘴里。半天嘴里才有了声,酒才下了肚。他盯着修浔半天不说话。颤抖的手轻抚着修浔刚被打的脸,掉下泪来。
修浔拨开他的手。
“我对不起你妈。”父亲说。“也对不起你。”
“你整天打她,病了也不管,生我时你还在赌。”修浔说。“你说生我,我妈大出血死了。那天,还是驰叔跟张叔把你从赌场硬架到医院的,根本是你害死她的,她还有活路吗?你说!”
父亲脸色铁青,一动不动,仿佛泥塑一般。
“走。”修浔对文秀说。
父亲长叹一口气,双手捂住了脸。接着,他缓缓拿开颤抖的手,眼睛里闪着泪光,对修浔说:“我......我......”声音哽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修浔再没看他一眼,只听一声重重的摔门声,儿子走了。他想站起来追,可是扶着桌子半天才站起来。又用尽力气跑到街上,儿子已经没有影了。他扶着门慢慢坐到门墩上,大口喘着粗气,手捂着腹部。疼痛使得他面目扭曲,额头青筋暴起,鼻尖已浸出汗来,脸色愈发的腊黄。
“我......我......快要......死了。”他终于说出来,可是儿子已经听不到了,也许永远都听不到了。他不由又向儿子去的方向望了望,眼泪直流。
去往X市的长途汽车就要出发了。“叔是不是病了?”文秀说。“要不咱们回去看看?”
“不去。”他冷笑道。“他会得病?天天烂醉,夜夜赌博,这么多年不都没有吗?就算有,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不在乎地说,可眼睛却不由往车窗外家的方向看着。他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决计不会回去了,也许永远都不会了。他把座椅靠背往后放了放,半躺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想让自己不要想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可是脑子里满是父亲腊黄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