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杰住院了,三天三夜昏迷不醒。
那天,跟修浔喝完酒后他就病重了。他不去医院,也不给任何人说。过了几天,他一上午没去单位,同事打电话也没人接,离婚的事,他没跟任何人说。同事就打给了他的紧急联系人,他的妻:罗梦秋。梦秋给修浔一说,他慌的不住催赶。梦秋请好假匆忙赶来,修浔已咂了半天门,嗓子也喊哑了,锁没换,梦秋忙拿出钥匙打开门。仁杰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半天叫不醒。他肾一直不好,有慢性肾炎。他怕别人笑话,梦秋是瞒不了,对外人包括修浔,也只说肝不好。
仁杰迷迷糊糊,口齿不清,似乎低声吟唱着什么。
修浔不由心颤了几下,眼里发热。那时,一放学,他们肩并肩,相拥而笑,经常就会唱起这首《当年情》(顾嘉辉作曲,黄沾作词)。仁杰常说他们要跟电影里的人一样,永远做兄弟。
修浔也唱起来:
“轻轻笑声
在为我送温暖
你为我
注入快乐强电......”
住院当天深夜医院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修浔双腿一下软了,抓住主治医师胳膊的手抖个不住,惊慌地叫道:“不对啊!他前几天还好好的,你们肯定弄错了!他这么年轻,不可能!绝不可能!他怎么会这样?”
“他有慢性肾炎,一直控制的不错,这次成肾功能衰竭很可能是最近压力过大所致。他的情况很不好,对不起,我们医院条件暂时还不成熟,你们赶紧转院吧!别耽误病人病情。”
是他害了仁杰,他不该对仁杰说的,可......他什么都做了,仁杰迟早会这样!他害了仁杰,为什么却是仁杰?该死的是他啊!该怎么办?仁杰.....仁杰会不会?......
“120来了,你坐救护车里看着。”梦秋说。“我开车跟着。”
他六神无主惊慌失措胡思乱想自怨自艾担心害怕的时候,梦秋已经打听并联系好了最好的肾脏内科医院和医生。
“仁杰会不会......?”他抓住梦秋的手,他两天两夜未合眼,脸又黄又油,浮肿黑青的眼睑。一双忧愁、恐慌的眼睛顿时红了。“他会不会......?”
“赶紧走!”梦秋打断他,跑到她车跟前,打开车门时又朝他说道:“不会的!他不会的!”
他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忙转身上救护车,腿还是发软,几下没上去,抬担架的老头推了他几下,他才踉跄地爬了上去。
“老天保佑!我愿意为他去死!求求你不要让他......让他好起来。”他在救护车上,心里不住祷告着。
转了院,好些了,但仍昏迷不醒。医生让说些他印象深的东西,不定就醒了。他握住他浮肿发黄的手,在他耳边轻唱着《当年情》:
“拥着你 当初温馨再涌现
心里边 童年稚气梦未污染
今日我 与你又试肩并肩
当年情 此刻是添上新鲜......”
第四天早上,仁杰醒了,仁杰母亲忙跑到床前。
“没事的。”母亲哽咽地说。
“老刘老刘。”母亲抹着泪水,扭头喊着,语气一改近日的沉重。
老刘的呼噜顿时没了,从陪**一跃而起,光脚跑来。这几日趴在他床边睡的修浔也醒了,三人凑到仁杰脸边,喜悦又紧张。
“感觉咋样了?”母亲说。
他不吱声。
“想吃啥?”母亲笑着。
他扭过头去。
“先喝点水。”母亲边说边去倒。
“你们走。”他说,仍扭着头,声音微弱。
修浔嘴张了张,到底没说什么。以前,总是他调旋他们母子。可——当年情——?他不愿再想,仁杰床旁的屏幕显示:心率:76,氧饱和度:99,血压:105/88。终于正常了,他长出一口气。
梦秋提着两个饭盒,一个是仁杰母亲、刘叔的,一个修浔的。
“这次看你吃完才走。”梦秋说。她打开盒盖。这几日送来的饭,修浔基本没动。
仁杰猛地坐起,氧气管子也挣断了。
“走!”他大喊。“你们走!我不用......”随即昏了过去。
“医生医生!”三人慌声齐喊。
医生忙活半天,仁杰醒了。梦秋哄逼着修浔吃完饭,叫他出来。
“孩子怎么办?”她说。
这几日,她每天早早起来给他们做好早饭,送完马上又往单位赶,下班又急急忙忙给他们做好晚饭,开车送来。
“别做了,外面随便买点吃。”他说,仁杰母亲和刘叔也这么说。
“外面的饭能吃个啥?”梦秋说。又悄悄在他耳边说。“他们我才不管,我心疼你。”
他不让梦秋跑来跑去,可梦秋不但跑来跑去非自己做,而且每餐都尽心费力。她挺着肚子每天跑来跑去、忙前忙后,修浔很是不忍,可让他抛下仁杰,怎么可能?
她打开车后备箱拿出给他新买的一件厚厚的蓝色羽绒服。最近天越发冷,忙着仁杰的病,他只穿了一件大衣,没戴帽子,大衣领子也不高。他手冰凉冰凉的,忙给他换上,给他戴好羽绒服后的帽子,系上那条“心心相印”蓝色围脖。
“只要跟你在一起,”她躺进他的怀里,摸着围脖上织着的“心心相印”说。“怎么样都成。”
“我送你上车吧!”他吻吻她额头。
她舍不得他,更舍不得他整天这样劳累。
“你还有必要再待下去吗?”梦秋说。“医生说仁杰已脱离危险期了,他妈、刘叔也都在,况且他.....他......”梦秋抬起头睁着大眼睛担忧地瞅着他那张憔悴、疲惫不堪的脸。
他的心不由揪了几下,仁杰已不把他当兄弟了,刚才那眼神......
“你别去了,”梦秋说。“免得他情绪激动反而对病情不好。”
“可......他恨他们。”修浔说。一想到照顾仁杰的人,都是仁杰恨的人,他心里就难受,而他又不能改变什么,现在自己和梦秋也被恨了,他愈发难受。
“他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梦秋说。
“我真欠他的!”修浔说。
“欠什么?”她说。“说到底,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没有你,他这么多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他那么爱逞强,他不难熬吗?再说你为他难道做得还少吗?不是因为你,我才不理他!打我的时候,可从来没手软过!”梦秋眼里泛着泪花。
仁杰昏迷时,盼着他快醒。可时常,修浔心里有一道如闪电般迅疾的想法划过:不要醒来,就让他好好照顾仁杰,哪怕一辈子!他没醒,他们就还是兄弟,还像从前一样。当这种想法迅疾闪过,他又痛恨他的自私、卑鄙、无耻。
仁杰到底醒了,也度过了危险期,他由衷为他高兴,但同时,也为他难过。心爱的女人离开了他,最好的兄弟背叛了他,在他最需要人的时候,身边却都是他恨的人。
“你真不去看你爸?”梦秋说。“驰叔天天打电话,不是你爸病情急的话,他不会......”
“我不会去的。”修浔说得很坚决,可随即扭过头去,不让她看他的表情。可梦秋怎会不知他的心?有几次,他梦里都叫着父亲。
“我怕你后悔,到时你又自己折磨自己了。”她心疼地望着他。
“他怎样跟我没任何关系。”他说。“我送你上车吧,快迟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梦秋哭了,摸着他那疲惫、憔悴不堪的脸哭道。“回家歇歇吧!”
他们难舍难分,她走开了,又回转过来紧紧抱住他。她愈发不舍,还想跟他呆一会儿,就说再看看仁杰就走。怕仁杰情绪波动,修浔轻轻扭动病房门把手,与梦秋轻轻地走了几步,只听仁杰母亲说:“你怎么一直对刘叔这个态度?从小到大,刘叔对你不好吗?”
仁杰冷笑几声,声音虚弱,却寒气凛人,他使劲全力,朝刘叔啐,可唾沫并未唾多远,嘴边掉了好些。
“儿呀!”母亲大哭道。“要遭报应的,要遭报应的!他是......”
刘叔忙上前欲挡住母亲。
“不!”母亲推开他。
“他才是你父亲!”母亲哭着说。
仁杰眼睛瞪大得骇人,一股热腥从心口涌将上来。他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出,一声大笑,鲜红的血喷涌而出,胸口、**、地上洒的都是。他大叫一声,指着他们的血糊糊的手指在空中颤着,又晕了过去。
修浔脸色煞白,冲了过去。
“医生医生!”他大喊,又气呼呼地对仁杰母亲与刘叔喊:“你们这会儿说这干啥?”
仁杰母亲直哭,一边给他解衣服,一边用毛巾擦他脸上、身上的血,刘叔浑身哆嗦,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
仁杰一动也不动,嘴张着,脸上毫无血色,浑身发硬,犹如倒下的雕像。医生怎么还不来!修浔往医生办公室跑,边跑边喊:“医生医生!35床,35床。”
梦秋不放心,请了半天假,陪着他等。不知等了多久,医生终于出来。说仁杰已经稳定下来,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病人情绪激动,要不然......
他进病房时被仁杰母亲和刘叔推了出来。刘叔拿出他的东西,扔在他身上说:“滚!你们滚!永远不准再来!”
“不要脸!”仁杰母亲骂到了他脸上。“你们俩干的好事!看把我娃害成啥样了?”说着又哭起来。
“早知你不是啥好货!”仁杰母亲猛地啐到梦秋脸上骂道。“要不是人才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挺着你俩的孽种赶紧滚!滚!”
他护在梦秋前,还想说什么。
“滚!”刘叔骂道。“亏仁杰待你如兄弟!再敢来,打断你们狗腿,滚!滚!”
连带梦秋被如此谩骂,修浔很不是滋味,不能保护她,那怕一句话。他气恨自己无能,梦秋却拍手大笑道:“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可以歇歇了,咱们回家喽!”
她摸着日渐挺起的肚皮,笑道:“乖宝宝,咱们一家可终于团聚了。下次踢妈妈肚皮的时候,让爸爸也感受感受你这小家伙的劲儿。”
“这几日让你受苦了。”修浔望着她操劳过度,疲惫的脸说。“以后我开车送你上下班,给你做饭。”
“太好了!”梦秋高兴得像孩子,疲惫一扫而空,眼睛熠熠发光。
“该回店里了。”他看着她隆起的肚皮,又看着她疲惫、憔悴的脸说。“以后好好挣钱,好好挣钱!”
“不要!”梦秋说。“不要你那么累。我只要你送我上班,接我下班,你爱做蛋糕,店里随随便便看一下就好了。或者干脆关了,我才不要给他们吃你做的蛋糕呢!以后只给我做!”梦秋笑着,两手扭着他胳膊。“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知是梦秋心疼他,这么多年,又有谁心疼过他?他五指抖抖地穿过她光滑黑润的头发。他吻她额头,嘴唇哆嗦。
“快摸快摸!”梦秋忽然说。
他愣了一下,手缓缓伸出去,停在她肚皮前,不敢碰。
“快点快点!”梦秋说。“一会儿就没了。”
他的手颤得更厉害了。他内心深处埋着恐惧:怕孩子跟他一样,而他会像父亲。
梦秋拉住他手放在肚皮上,他的脸顿时白了。梦秋肚皮**着,那小东西在动?他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那小东西似乎感觉到了他,踢得更欢了。一个生命,活生生的生命,在他手心颤跃着,那是他的,他的孩子。他激动,感动,浑身颤粟起来。梦秋疼地哎哟一声,又望着他幸福地咯咯笑起来。
他恍惚看到孩子从梦秋肚里跳出来,他和梦秋两只大手牵着一双小手回家。
佳肴满桌,他和梦秋在厨房忙活最后一道菜。酒没了。
“爸,让我买去吧!”孩子满怀期待望着他。
“去吧!”他作信任样。孩子高高兴兴蹦蹦跳跳一出门,他跑到客厅窗前,拉开防盗窗,探出头紧盯楼门口。
怎么还不出来?没过一会儿,他就焦急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满头是汗。他明知孩子不会那么快出来,仍急得跺脚。难道被刚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夹在胳肢窝里裹走了?他一口一口猛咂着烟,一眨不眨紧盯楼门口。终于,孩子出来了,他长吁一口气。孩子朝客厅窗子望过来,他忙缩回脑袋。突然想到父亲,父亲从未相信过他,难道,也是因为爱?
孩子提着酒上来了,脸涨通红。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孩子大吼着,稚嫩、小小的脸,圆睁着红眼睛,眉毛挤到了一处,脖子上的动脉血管骤然粗得惊人。
“不是......我......”
“为什么我做什么你都不相信?”孩子的眼愈红。
“不是......我......”
孩子眼泪直涌,跑到客厅窗前,一跃而上。红眼睛单是直直地怔怔地瞪着他,后来,嘴角冷冷地微微一扬,一扭身,猛跳了下去。
“不!”他忙冲到窗前,伸出手。可,晚了,晚了,都晚了。
“不!不!”他朝孩子嘶喊着。“不!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啊,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被你害死了。”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
他扭头一看,啊!梦秋,她怎么——一下就老了?头发花白,脸上瘦削不堪,脸色又黄又黑,整个人呆呆的,木木的。眼睛直直地瞪着窗户,一步一步,机械地朝窗户走去。
他叫她,她也不理他。她要?——跳?不!他忙伸开双臂挡在窗前。
她不说话,眼睛透过窗玻璃,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躺在地下一动不动的孩子。
“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她喃喃自语。
“你知道吗?任何人,都不能抛下他们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她说,眼睛像干枯的老井,没有一点神采,单是直直地瞪着他们那一动不动的,再也活不过来的孩子。
突然,她两手紧紧攥住他的领口,猛地把他朝窗外掀。
“还我孩子!”她喊。
他一惊。
“怎么?”梦秋笑着,擦他额头。“大冬天一头汗?”
他直着眼睛看梦秋,梦秋头发乌黑发亮,脸虽疲惫、憔悴些,但仍白润红嫩,眼光还是那样有精神,熠熠有采。他紧紧抱住梦秋。
“我们三个,”他说,“永远不要分开。”
“嗯。”
“我想去——看看——……他。”修浔说。“也许我——错怪他了。”
父亲——也许——是爱他的。啊!他的心跳忽然停止了,世界也静止了。金黄的阳光如离弦金箭,穿过树间,射到身上,流进心里,暖,甜,沁人心脾。一条金黄的路,那尽头,立着一个散发金光的人,——是父亲。
他紧握梦秋的手,说不出话来。
这时,电话响了,是驰叔的。他喉结抖动了一下,嘴唇干裂,脸上现出极欢喜又惶恐的神情。
梦秋笑容满溢,忽又顿失,眉头缓缓一缩,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
怦怦怦怦,他的心像狂奔撒欢的野马。他也是个父亲了,他要告诉父亲,父亲一定欢喜。忽然发现,他不怎么了解父亲。他太疏忽,太自私,太狭隘了。太不该了!而且,以后,对父亲一定好好说话。为什么一对父亲就那么冲动?那么愤怒?他是他的父亲,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这些年,他不管,不理,耍脾气。父亲还病了,他怎么忍心?怎么能做出来?他身上流着父亲的血,他的孩子流着他的血,他怎会不爱他的孩子?父亲又怎会不爱他?他手指抖抖地,终于在接通键上摁了一下。
什么?......驰叔说......说......——......他竟然说——你爸,——刚走了?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怎么他?......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什么都看不见了?黑,黑……梦秋呢?梦秋!他焦躁地直喊梦秋。可,没有任何回应!她在哪?梦秋!梦秋!“我......我怕......我怕!梦秋,你在哪?......”
谁在摇他、喊他。是梦秋。他紧紧抓住梦秋的手。梦秋看了他半天,声音发颤,眼睛不离他左右。
“我刚晕倒了?”
“吓死我了,我——”梦秋泪水直流。
“我爸他......”
“你要撑下去。”梦秋说。“还有我和孩子。”
“我送你回去。”他说。
“我跟你一起去。”梦秋不放心地说。
他摇摇头。
“我一个人?你也放心?”梦秋知道他不想她怀着孩子乱跑,可还是生气,也生命运的气,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好好在一起?扭头便走,只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你好好疼惜自己!”梦秋说,长吁一口气,回头道。“你记着,还有孩子,还有我,知道吗?”
“我知道。”他说。“我还有你,还有——”
他上前手颤巍巍地小心地在梦秋肚皮上轻抚着。父亲他——永远也看不到了。
把梦秋送到楼下。
“你开慢点,早些回来。”梦秋嘱咐道。“时刻记得,我和孩子在家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