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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回忆

水深不知处 烟灰 9653 2024-10-16 20:49

  

  月亮弯弯,细如发丝,挂在那条灰白扭曲的土路上面。他左手提着父亲常喝的西凤酒、爱吃的腊牛肉,右手提着烧纸、纸钱、水果。

  昨天,父亲下去了。

  黑棺木缓缓下落,沉底之后,又被抻进里头的方洞里,只剩他脚头那扇棺木能看见了。方洞门两边贴着闪闪的白底带图案的瓷砖,一边红日落半边,一边白衣白胡老人驾鹤西去。

  戴白孝帽的执事递给他铁锨。他往墓穴里铲了三下土后,围在上面那圈穿白孝服戴白孝帽的人便纷纷扬起铁锨铲土。金黄的新土洒进墓穴。土越来越厚,那扇棺木越来越小,擦擦擦擦,乱蹦的小土块打着它、撞着它,渐渐模糊,成了一个小黑点,什么也看不见了,方洞被填平,隆起一座新坟,紧挨着母亲的。

  他给父母碑前各放了三个苹果。父亲从不吃水果,却唯吃苹果。每次吃时他就像变了个人,咬一口,嚼几下,停半天,痴痴呆呆,眼睛长久钉在床头柜他和母亲年轻的黑白合影上。母亲两个麻花辫子搭在肩前,微笑着。有一回,父亲说母亲很爱吃苹果,父亲是在想母亲吧?

  他对着父母的碑,各磕了三个头,上了香,洒了酒,拿起苹果,吃起来......

  白月光穿过两坟中间的松树,斑斑驳驳洒在坟上、碑上、地上。白色烧纸,白光粼粼,白红相间的纸钱,红光点点。

  “别碰!”他耳边回响着父亲暴怒的声音。

  小时候,大年三十给母亲上坟,他被那沓红白图画的纸钱吸引,他知那是烧给母亲的,想拿出来探个究竟,也要烧着玩。他手刚伸进袋子,父亲大喝一声,直瞪着他,他像是伸进开水里似的缩回手。父亲让他退后对着母亲的坟跪着。

  火蹿了起来。父亲用木棍在火堆里翻搅着没烧完的纸。白纸全变成黑,烟气也小了,父亲还蹲在地上,盯着那堆黑灰,不说话。不一会儿,父亲两肩抖动,身子缩成刺猬。从没见父亲这样过,他怕起来,想跑了,可,又想过去看看,又不敢,不由伸长脖子偷偷瞧,噢!父亲哭了,原来父亲也会哭。

  “我对不住你。”他似乎听到父亲对着母亲的黑色碑说。

  每到大年三十,父亲都自己买来烧纸和纸钱,不让他碰一下。

  有一年,趁父亲不在,他大约马上就要碰到那红红白白的纸钱。

  “干啥呢!”父亲跨进房门大吼一声,眼睛直剜着他,他背上如遭了芒刺一般。

  “为啥?”他哭道。

  “为啥?”父亲冷笑着,哼了一声。“晦气!”父亲重重地说。

  他全身像被电击了般,脸色顿变灰黑。失神地站着,直到父亲叫他,他才影子似的跟在父亲后面,木偶似地走到坟地。

  “你爸给你留的。”驰叔递给他观音玉坠时说。“那一次,你爸让要账的都快打死了,就是死死攥着它。那是你妈留的。他这辈子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后来他想改,你可不给机会了。你家那两个门面房你爸死活不卖,都给你留着呢。”

  他端起酒瓶,猛喝了几口。地平线已白,月亮仍弯弯挂在头顶,他的脸更显苍白,这几日两鬓增出许多的白发也愈发明亮。

  爷爷,奶奶,母亲,现在——父亲也死了,仁杰还在重症监护室。晦气!他果然晦气。他一阵笑,大口大口猛灌完酒,使尽力气扔出瓶子,又笑,笑出了泪。

  他捧出那观音玉坠,呆呆愣愣看了许久。泪珠,颤颤嗦嗦,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为什么总是失去时才珍惜?来不及了才后悔?”

  天摇摇晃晃,往下压他。来时的路怎么变了?他跌了几跤,爬起来更是天旋地转。扣着树爬起来,指甲折断了,没有感觉。鲜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脚步......

  他扭转身子,哪里都摇晃,哪里都找不着家。冻实的土路比棉花还软,庄稼、路边的树也来挡他。

  父亲走了,哪里还有家?

  他的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痛得似要裂开。他抱住一棵树,砰,砰,砰!撞了几下,好受些了,可头仍在旋转,脑子里尽是父亲入殓时深陷的脸。

  田野和平日没什么两样:鸟儿悠闲地飞翔;麻雀栖在枝头,欢欢闹闹、叽叽喳喳;村人笑谈中,赶过三五只羊;巷子里冒着白烟,可是,父亲走了,永远走了。

  修浔去的当天晚上,梦秋就给他打了电话。好不容易不用照看仁杰,他又要走。不想他走,不要他走。她想他,好想他!真想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跟他在一起。

  他脸黑沉沉的,方向一打,连看她都没看就走了。往日,他总会再看她,给她满满的笑。这次,似乎怕她不放心,他压着惊慌,可抓车门时,差点没站住跌倒了。车发动机“嗡嗡嗡”可大几声,排气筒冒着粗长的滚滚白烟。她快步走近,他竟忘了松手刹,他开车从来都很稳的。

  “手刹!”她慌忙地说。“别慌!”

  他没有说话。

  “停下!”她敲着车窗喊。她不放心,要跟他一起去。

  他无力、缓慢而又坚定地摇摇头。

  车越来越小,成了一个小红点,涌入滚滚车流,再找不见了。

  “是这儿吗?”打车回家时,司机问了几声她才听见。

  “嗯——”她茫然望着窗外说。“走过头了。”

  钥匙转了半天,开不开。再一看,走错楼层了。

  父母来了。

  “哎.....”父亲总叹息。“仁杰那孩子多好。”

  “罢了,已经离了,孩子也有了,还有什么办法?”母亲劝道。

  “爸。”梦秋一进门就扑进父亲怀里,泪水哗啦啦流个不停。父亲心里有气,来时被母亲七叫八唤、临出门还拉着他胳膊扯了几次才不情不愿、勉勉强强来了。可这一声爸,几滴泪,心都碎了。

  父母弄了一桌她爱吃的菜。熬了鸡汤,她嫌腥。

  “你爸在市场腿跑断了,才给你挑着的好土鸡。”母亲笑道。“对孩子也好。”

  对孩子也好。她顿时眉不皱喝了三大碗,还是母亲极力阻止,她才停了。

  “农村人真讲究!”母亲说。“嫌你是孕妇不让去吧?”

  “哎呀——”梦秋忙说。“他担心我。”

  “就偏他!”母亲白她一眼。“不去也好,省得受罪,这几天先回家住吧。”

  一进房,关了门,她忙给修浔电话,没接。过一会儿再打,仍没接。又打,还没接。真是的!再怎么也该接电话啊!急死了,急死了!该怎么办?他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在他最难的时候,她怎么不陪他?后悔死了,恨不能飞过去。可——不能让父母再担心了;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也不方便;晚上了,也不稳妥。现在求母亲,明天就给他父亲吊丧去,哪怕远远看他几眼。

  “哎哟!”梦秋一声痛叫。那家伙又踢她了。她忍住痛,小心靠好在床头。

  “两个家伙都不省心。”她笑了笑,掀起衣衫,爱意浓浓、好奇地盯住肚皮。肚皮如鼓皮似的,被那家伙这里打打、那里敲敲,一会儿这里鼓出来,一会儿那里冒出来。突然,肚皮波浪似的大幅滑动了一下,啊!疼。竟在她肚里翻跟头?又“嗝”的一声。神奇,那家伙竟会打嗝了。哎!可惜他不在。

  若是男孩,定像他,漂亮、体贴、会照顾人——,不,才不要,将来伺候他媳妇去呢。她狡黠一笑。只要他快快乐乐、性格开朗。她看见他长大成人,成了老师,正耐心教学生们知识;又变成设计师,拿着图纸,给大家讲解设计方案......

  忽想到自己身世,没人知道吊在小房里的沙袋的真正用途,她说减肥,仁杰还以为她喜欢拳击。她狠劲地打,玩命地踢。一身汗,精疲力尽躺在地上,身上散着热气,大口喘气,不能为外人道,深埋心底被遗弃的苦痛和恨意似乎才消解了些。脑海里总萦绕着:他们怎么会狠心丢下自己的孩子?到底是什么决定了他们的行为?乃至宇宙的奥秘、世界的运行,到底是什么主宰着这一切?所以选择了哲学专业。她仔细聆听、苦苦求索,可等到毕业她还是不太明白。后来深入接触了《道德经》《庄子》《心经》《金刚经》《坛经》......她才发现她选错专业了,她应该选中国哲学而非西方哲学(虽然西方哲学也长谈她的众多疑问,却没有她与中国哲学那么契合)就像她应该选择修浔而非仁杰,可仁杰的暴力倾向、心理障碍也是因父母不睦、童年不幸所致。他们一起参研道家、参悟佛经后有些好转,可后来仍打她。魔由心生,不知他现在如何?忙过这段时间和修浔去看他。忽想到明日之事,忙找母亲去。

  母亲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得答应她去吊丧,可坚决不同意她跟着去。

  他终于回电话了。说一星期肯定回来,以后每天给她电话,家里洗漱、上厕所不方便。天太冷了,也没暖气,不同意她回去。罢!罢!就一个星期!多一天,多一小时,多一刻都不行!

  这七天,心总放不下。虽每日通电话,可右眼不时就跳起来,心莫名就慌起来。

  终于熬过七天,说好第八天中午来单位接她去爱悦吃午饭。可一点多还不见影,电话打了多次,又不接。

  两点了,又打了一次,仍未接。她等不急了,请了假。外面下着雨,半个多小时才打上车,司机还不去远途。她便回家拿了父亲车钥匙。今天定要见到他。

  父亲的越野没开过,手动挡也不熟,路上熄了好几次火。

  雨越下越大。一上高速,梦秋半天挂上了五档。雨啪啪啪砸在前挡风玻璃上,雨刷开到最大,视线仍模糊。她没有减速,反而狠踩油门,恨不能飞到他身边。忽然,前方的车不知何故降速,视线模糊,发现时已经很近了,父亲的刹车还死——

  咚的一声巨响,梦秋飞了起来,安全带拉回了她,后车也刹车不及,又把她撞得飞起......

  修浔的头仍浑浑沉沉晕晕乎乎。

  “爸爸。”他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那稚嫩的小小的童音,悦如天籁,让他恍惚、心醉、神迷。

  小女孩望着他笑。噢!原来叫他啊!那站姿、那笑容、那动作、那调皮劲儿,多像梦秋!她更淘气!衣服上净是水彩点子,脸上满是墨水印子,嘴边几道吃草莓时粘的红肉丝。

  “爸爸,我给你背乘法口诀啊!”她天真地笑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她背得烂熟,一点儿不磕绊,为了在爸爸面前逞能,她背得飞快。而且一边背诵,一边劈叉。

  他沉吟起来:把烟戒了,酒也不喝了,在东大街——本市人流量最大的地段,再开一家分店。每天早上四点就起来,把蛋糕做得多多的、好好的,四处做广告,多招几个人,再......反正要赚许多许多钱,让她——可爱小梦秋,接受最好的教育,钢琴、画画、舞蹈,想学什么学什么......

  等到她十六七,与梦秋挽着他上街,她也穿一件跟梦秋一样的蓝色长裙,脖子上也挂着一样的闪闪的绿宝石。多好看啊!远远的,人们肯定要艳羡、赞叹他有两个美丽的女儿。梦秋,不让她受一点儿罪,不让她受一丝儿委屈,让她每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自然年轻,而他起早贪黑,拼命赚钱,显老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梦秋摇着他的胳膊撒娇:“你光给她买,不给我买!哼!偏心!”

  “好了姐姐。”女儿捂嘴笑道。“妹妹的让给姐姐还不行嘛?”

  “才不要!”梦秋撅着嘴不停摇着修浔胳膊委屈地说。“我要你也给我买。”

  回家了,他做好饭,看着她俩边吃边看电视边探讨剧情......晚上出去乘凉,她俩又你穿我裙子,我穿你凉鞋。有些时候连他也恍惚了,谁是谁?她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迎着夕阳的霞光,那笑声、打闹声不断涌入耳朵、淌进心里——......

  他醒了,发现自己睡到坟地旁谁家的果树庵里。忙拿出手机,已下午四点了,十四个梦秋未接电话,糟了糟了!忙回拨过去。

  “你干什么去了?”听筒里传来梦秋父亲厉声责问。

  “我......”

  “人现在还在抢救室躺着呢!她......她要是......”梦秋父亲声音发颤。

  “什么?”他慌忙问道。“梦秋怎么了?”

  “我饶不了你!”梦秋父亲挂断电话。

  凌晨两点一刻,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梦秋父母忙站起。修浔低着头,紧咬嘴唇,周身剧烈地抖动着。

  “大人保住了。”医生说。

  他冲进抢救室。

  “孩子——”梦秋哭道。“我弄丢了。”

  他攥住梦秋的手,泪也流了下来。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眼睛肿得像桃子,右腿缠满绷带,右脚肿得青紫,比左脚简直大了一倍,他恨不能去死。

  “我丢了孩子。”她抓住修浔的手,哭道。“我丢了我们的孩子。”

  “都是我的错!”修浔说。

  “你走!”梦秋父亲拽住他胳膊大吼。

  “不!”她泪水唰唰直流,猛地右手也过来,双手紧紧拉住他,疼得额头浸出汗来。

  他忙把她扶着躺好,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

  梦秋住院的第三天。

  “嗳嗨嗨!”文秀一进门就哭号。“我可怜的姐呀!咋成这样子了?这受得啥罪啊?心疼死我了。”

  梦秋右腿小腿骨折和肋部被撞击的周围,阵阵如千万个被烧红、带电的钢针齐扎。呼吸稍重一点、急促一些就钻心的痛,加上失子之痛,真是有苦说不出,有痛喊不得。

  “文秀,对不起。但爱谁——谁又决定的了?不知……多少世……业力牵引,让我——,你别……恨我,恨,只会伤害自己。”

  她话一多,疼得额头又浸出汗来。文秀忙用手心在她额头缓缓揩了揩。

  “这都是命。”文秀笑道。“没想到才几天,你就成这样了。哎......孩子也——”她停顿了一下,瞅着梦秋的脸,梦秋眼睛下面的肌肉颤动了几下。文秀心中冷笑一声,继续说。“孩子——”梦秋面容凝住了,脸色更显苍白,眼神呆呆痴痴。

  “孩子——也没了。”文秀说,仍搜寻着梦秋脸上另她快慰的苦痛。

  文秀的声音里,有一种喜悦的调。梦秋呼吸急促起来。修浔忙走过去,蹲在床边,轻轻握起她的左手。

  “喝点水吧。”修浔边说边端来水杯,把放在杯里的折叠管子的管头轻轻往下一折,小心放进梦秋嘴里。

  文秀恨不能打翻杯子,心里直骂她怎么那么不要脸。可有一瞬,她想自己躺在病**。

  她抓住梦秋左手,另只手在梦秋手背、胳膊上不时摩挲着。

  “我和小刘婚礼你们都没来,这可不对!过去的事,我早忘了,咱们还是好姐妹。我现在也有了,到时候,你们可要来吃满月酒啊!哎——”她又紧盯梦秋的脸,笑了笑说。“可惜你再要不了孩子了。哎——千万别想不开……”

  梦秋紧抓她的手,瞪着眼睛,手颤得厉害。

  “我以为你知道,我进来前问你的主治医生——”文秀满脸无辜。

  梦秋眼睛瞪得浑圆,鼻孔抖索,大口呼吸着气,全身不住发抖,额头也红了。

  修浔忙给她戴上氧气罩(她稍微好些时就坚持要他取下,她带那很不舒服。),边喊医生,边往医生办公室跑。

  文秀不紧不慢起身。梦秋脸色更加苍白,额头更红了。她眼睛瞪得浑圆,嘴大张,嘴角流出黏液。文秀上身直挺,下巴扬起,如造物主俯视众生。罗梦秋,哼,哼!她一阵冷笑,你也有今天。张!张啊!怎么不张了?她的额,她的手,刚被她接触到的周围,已有红疹生出,文秀笑了笑,忽想起妈妈提着擀面杖从厨房奔了过来,在她头顶举起......

  “给我!”妈妈喊。

  妈妈气红的脸,粗长的擀面杖,让她害怕。可为什么光给哥哥?妈妈来了,哥哥哭声更大了。

  “快给我!”妈妈急了,上手抢,她跑,妈妈的脸更红了,抓住她胳膊,擀面杖在她身上、背上、腿上胡乱打起来。她哭了,可妈妈不管她,还继续打她,还不停要她的冰棍儿给哥哥。她哭得更凶了,可妈妈还不管她,还来抢冰棍儿。她撕心裂肺地哭、在地上打滚儿,妈妈吼声更大了,还说要把她打死,还不停地来抢冰棍儿。为什么光给哥哥?她突然不害怕了,一下站起来,妈妈不爱她,她不哭了,把冰棍儿使劲摔地上。

  冰棍儿摔碎了、粘了很多土,哥哥又哭起来,她抬起脚,把冰棍儿踩得稀巴烂,踩成碎渣渣。冰水溶进土里,碎渣上全是泥,一点儿吃不成了。哥哥哭得更凶了,她好高兴。

  没有哥哥,妈妈就会爱她。没有罗梦秋,浔就会爱她,他们也已经结婚了。她摸着肚子,手不住颤着,而现在,肚里,肚里的孩子,就是,就是——她和他的了,她眼泪扑簌簌直掉。罗梦秋在病**痛苦挣扎,可她心里并没有畅快。罗梦秋毁了她的一切,毁了她——也许是再没有的幸福的人生。如果她就这么死了,便宜了她。

  “家属出去。”医生说。

  等到修浔走出门口,文秀笑着低声对医生说。“那女的可能是花粉过敏。”

  急诊室门关了,帘子也拉上了,再不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梦秋了。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生,一个生死未卜。修浔扶着墙,踉跄地坐在急诊室门旁的座椅上。

  “求求你!老天爷!让梦秋好起来!都是我的错,不要让她......换我吧老天爷!别让她再受一点儿罪了……”他闭起双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死不了!”文秀冷笑道。“医生说都是硬伤。”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他说。可随即眉头又紧锁起来,慌张地说。“可她......呼吸——怎么——”

  文秀恨恨地瞪着他,他那担心的样子,恨不能咬掉他几口肉,文秀侧身拿出湿巾擦着手心,斜眼看着他,擦没了,她放下心来。

  “病房里那么多花。” 她冷笑道。

  梦秋花粉过敏,几乎每年开春,稍微粘点儿,脸上、手上、身上就出红疹,严重了哮喘,气上不来时很吓人。病房里的花是今天早上其他病床的亲朋送的,还在门口,离梦秋也远,还没顾得上,谁知——

  “对对对!”修浔忙站起来。“我赶紧去取。”

  “我出来前都给医生说过了。”她冷笑道。

  他感激地看着她,恨自己粗心。“我真是无能。”

  “何止无能?”她冷笑道。“还被人家耍得团团转,那孩子到底谁的?我们这么久——也没有,她怎么几天就有了?而我现在——也有了,你懂吗?孩子肯定是仁杰的!”她忽又冷笑几声。

  “对!不定还有谁呢!对!”她放声大笑。

  “别胡说!”

  他回护罗梦秋的坚定神情,让她及其恼恨。“你撒泡尿照照,你有什么?钱?地位?你能给谁幸福?罗梦秋、仁杰、我,哪个不被你害得快死?你爸,你常把他气成啥样?现在被你气死了。那孩子,哼哼!没出生就被你害死了。你配爱吗?你只会害人。你身边的人哪个不惨?我离开你,我就好得很,一天比一天好!你赶紧陪着罗梦秋,好好陪着去!”

  “爸爸,爸爸......救我。”小梦秋浑身是血,嘴大张着,嚎啕痛哭,无助、乞求地望着他。

  “晦气!”父亲厌嫌地瞪他一眼。

  “把梦秋还我!”仁杰不住咳嗽,脸色越来越苍白,颤抖的黄蜡蜡的手心满是咳出来的红淋淋的血。

  他心中恍惚,遍体流汗。

  “仁杰哪点不比他强?!”梦秋父亲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回响。

  “我要跟他在一起。”梦秋哭着。

  “他不会给你幸福的。”梦秋母亲抹着泪。

  “找个卖蛋糕的,”梦秋父亲大喊。“多少人背后看笑话?他以前还跟仁杰......现在又跟你——,敢让谁知道?简直胡闹!”

  “除非我死了!”梦秋猛地坐起,额头疼得直冒汗。“你们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他双手死死揪着头发,眼中充血。

  “你与梦秋结婚,很多人都瞧不起你,说你——”文秀哭道。“说你——倒插门,吃软饭,你知道吗?我有多难受?”

  “我自己开店赚钱。”他说。“他们爱说啥说啥,我不在乎。”

  “梦秋呢?她能不在乎吗?他们说她父母是大官,她老公却是一个农村来的卖蛋糕的穷光蛋,人品还极差,仁杰当他兄弟,好心让他住自己家里,可他恩将仇报、厚颜无耻,竟抢了人家老婆。你说梦秋怎么能不在乎?”

  “梦秋——”他喃喃低语。“梦秋,她——不会听他们胡说的。”

  “真的吗?”文秀冷笑道。“罗梦秋能装一辈子?人家父母可是有头有脸,她夹在你和她父母中间,我就不信她不难受?看她能扛几天?”

  “我和梦秋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修浔双眼愈发通红。“谁也管不着。”

  “难道你让梦秋永远不见父母、不见朋友,整天跟你躲到阴暗角落不见人?”文秀冷笑道。“她可是尊贵的大小姐,又不像我,没有权有势的父母,一点钱就能打发了。她随便一个包上万,随便一件衣服几千,你养活得起吗?你能给她什么?你还不赶紧腾位置,人家不知有多少好买主?”

  修浔的心咯噔一下,直往下沉,渐渐如化空了般,眼前一闪一闪,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忽明忽暗,忽有忽无,忽大忽小,忽圆忽方......他能给梦秋什么?他能给梦秋什么?梦秋能幸福吗?他是不是害了梦秋?......

  “你说话呀!”她打他捂着脸的、发颤的手。

  “等梦秋好了,定问个清楚。”修浔想,忙站起来走到急诊室门前。明知玻璃后面天蓝色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可他仍四处瞅视,到底没找到一丝缝隙。梦秋不知怎样了?他心急如焚,却帮不上任何忙。几个其他病床的家属要进去,他忙伸手拦住,他们会影响医生诊治的。

  照说她该做的已经做了,该说的已经说了。为什么还要呆在这儿?她在本跟他婚礼的当天跟小刘结了婚。日子、饭店、什么都没变,新郎却换了人。哥嫂的嘲笑打趣,知情人的异样眼光。父母嫌丢人,来都没来。这些耻辱她怎么能忘?都是拜他们所赐。可她为什么还要在这?他的心都在那贱人身上。她一阵冷笑。等着吧!罗梦秋,才开始!

  “你站了这么久,赶快回家歇歇吧。”他说。“医院细菌多,对孩子也不好。”

  他终于关心她了,她鼻子发酸,快要哭出来。可他们——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曾经那么近,现在却如此远,彻底逝去的,唯一爱过的人。她一扭身,走了。每走一步,心就一揪一揪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一望,他仍焦躁不安地守在急诊室门口。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守在店门口。他的黑发迎着微风舞动,前额两边分开的头发绕着他漂亮的眉毛,他低垂着细长冷峻的脸,多情、忧郁的双眼凝望着前方。他转身进去的时候,她鬼魅似的跟了进去。她假装挑选蛋糕,缓缓走着。没敢看他一眼,却没离开过他一眼。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皮肤散发的那样的光泽,她故意与他擦身而过,从来没有闻过他身上那样的味道,那样让人迷幻的男人的味道。他叫什么?住在哪里?她想看看他的房间、他屋里的摆设、他的衣柜、他有怎样的朋友,她甚至羡妒起了他的朋友......店里有一个板子,写着招聘广告,她看了几下后,心下噗通噗通狂跳不住。她大步出了店,太阳穴不住跳动着,轰轰响起来。她越走越快,她跑起来了,边跑边笑着,不住笑着。等到渐渐平静下来,她回到了店里......

  文秀坐上出租。她让司机开快点,司机变道后,比之前略慢。

  “快点!”她对司机喊。

  “不是变道着吗?”司机不解地说。“都快60了!” (此处限速60公里)

  “赶快离开这儿!”她脸愈发红,大喊。“快点儿!”

  “姑娘。”司机看了她一眼说。“你失恋了吧?”

  她一下眼泪下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司机忙道歉。“哎呀!是我乱讲,姑娘别往心里去。”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直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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