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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铁腕人物 许开祯 18964 2024-10-16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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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广胜寺的道路曲曲弯弯,带着几分坎坷,几近羊肠小道。这条路黎汉河已经走过多次了,每每心中有大事,或者遇到难以越过去的坎,黎汉河总会想起这座叫五华的山,还有半山腰处这座不大的寺庙。去年一段时间,黎汉河曾想动员几家企业,将这条行走起来十分艰难的山间小道修缮一下,再从山南规划出一条盘延车道。这点投资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动一下嘴就行。有时甚至嘴都不动,一个眼神足矣。可寺内主持、大和尚理信大师否决了他。

  “路太畅通,上山就失去许多况味,人生要的不就是崎岖吗?再说一修就要栽直,我还是喜欢峰回路转、别有洞天的滋味。我从十二岁到此山,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从没动过修路的念头。为什么,替别人把路修了,别人就再也走不出路。”理信大师说。

  “可影响寺里香火啊。”黎汉河笑呵呵说。他说的未必是实话,广胜寺的香火旺盛得很,加上黎汉河常常送来脚步,这里的香客不但拥挤,而且十分神秘。但在这样的场合,黎汉河只能这么说。

  “如果为了香火,广胜寺就不能叫寺。广胜寺修的是心,香火太旺,就熏着心了。我倒是喜欢清静,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理信大师边说边吟诵起诗来。

  理信大师跟黎汉河是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超越了许多世俗的。黎汉汗面前,理信大师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也不惧黎汉河怪罪他。

  “好吧,那就让它继续崎岖陡峭,反正我是习惯了,隔段时间不爬一次,还浑身痒痒呢。不过这么一座峻美的山,没条好路,真是可惜。”

  “世间可惜的事太多。万物合乎自然,顺乎自然,便是它的福。一切皆循于法则,归于法则。”理信大师又说。忽见风吹乱了黎汉河头发,忙提醒:“这边风小,首长小心点,不要总把自己置于风口上。去年一棵树,就倒了,不该倒的。”

  理信大师总会说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是示人,还是示事,黎汉河听了,却是每次都有新悟,他们的交情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黎汉河并不是佛家弟子,他是无神论者,自小到大,他就信仰一样:马克思主义。对五华山还有广胜寺的兴趣,一是来自于父亲黎衡山,二来,也与他多年的遭遇有关。

  还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他上过这座山,寺庙里为他求过签。记得那是一支上上签,父亲哈哈大笑,说这小子将来比我有出息,出息大得很,大得很呐。然后将签一扔,背着他那支独臂,摇摇摆摆地朝山下去了,也不管跟在后面的警卫兵还有家人。

  那时候黎汉河并不懂什么叫签,啥又叫上上签。只是觉得父亲一向绷着的脸陡然云散雾开,笑容太阳般冒了出来,黎汉河就觉这山很神奇,这庙更是神奇。

  要知道,父亲是一个严肃得令人发怵的将领。战争年代,他的那张脸就很恐怖很吓人了,即或遇上全歼敌军缴获大量武器弹药这样的大胜利大喜庆,也很难见父亲舒开眉头笑一下。据父亲身边的叔叔阿姨说,越是重大的胜利,父亲越会训斥他们。有时竟到咆哮的程度。他还因为歼敌太顺利,灭敌太多,将立有赫赫战功的沈叔叔关了三天禁闭。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轰动的事,大家都弄不明白父亲的意图,更看不懂那比阴云还阴的脸。

  直到黎汉河长大成人,母亲才告诉他,只要打了胜仗,父亲就会失眠,有时会失眠到很严重的地步。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有次终于睡着了,却又在梦中大叫着醒来。母亲问他叫什么,父亲说,他梦到了无数寡妇,那么年轻,那么无辜,都哭嚎着跟他要丈夫。

  “我是罪人啊,我这双手,满是血!”父亲痛心疾首地说。

  黎汉河这次来五华山,是夫人沈若浠硬拉他的。几天前,若浠的好朋友、闺蜜、大学同学王落英从英国回来,非要吵着上五华山,还要若浠把黎汉河也拉上。去年这个时候,黎汉河陪着落英来过五华山,落英在寺里住了一宿,抽了签许了愿。当时她跟杰瑞的生意出了问题,一方面遭遇国际大环境的影响,几项贸易受阻。另一方面又遭到同行抵制,跟南非那边的贸易通道被人堵了,一大批货物被退回,损失惨重。儿子彼德也染了怪病,英国几家大医院都没看好,迫不得已才来国内看中医找秘方。

  那天落英抽的签不错,预示着灾难即将过去,前景一片美好。落英兴奋地说,一年后如果夙愿成真,我一定要亲自来还愿。落英也不是佛教徒,其实有几个真正的佛教徒呢,大家都是有事求佛,没事玩自个的。但许了愿就得还,这点落英做得比较好。

  “他不能不去,跟他一起许下的愿,他不去,我怎么还,还不了的!”落英非常固执,坚持让黎汉河上山。夫人沈若浠一向又宠着她,这一对宝贝,什么时候都能联起手来对付他。

  “去嘛去嘛,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能不陪呢?再说了,她可是正宗美女呀,刚刚整过胸的,花了上百万呢。瞧瞧那体形,山是山水是水,越来越有味了,我都嫉妒得要死。”沈若浠一副色诱的样子,那张美丽依旧的脸,飞出淡淡一层红润来,仿佛她自己被什么撩动。见黎汉河有所动心,进一步蛊惑道,“我不去可以,你这大帅哥不能不去。我还真不信,大好的机会,你肯错过?”

  听听,啥时也没个正形。黎汉河没有办法,儿子不在,夫人的纠缠还有暧昧就成了目前唯一能控制住他的魔咒。正好省里最近出了点麻烦,让人头痛,黎汉河也想趁此机会出去躲避几天。

  有些事,你只有躲,却不能去应对。以消极的方法坐等积极的机会或者结果,是他经常采取的一种策略。这策略虽然悲观但却非常实用,目前已被越来越多的同僚或下属效仿。

  车子停到山下,黎汉河没让其它人上山,只带了佟安一个。秘书长李国庆不放心,非要让公安厅郭劲波带两个便衣跟上。被黎汉河狠狠训斥一顿:“怕什么,这深山密林也有人害我?!”其实没,哪儿也没。李国庆不过是按程序办事,有些东西成了习惯,就没法改掉,也不能改掉。再者,万一有个闪失,李国庆作何交待?人们所以小心翼翼工作,并不是为了别人安全,而是为自己安全。对别人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让自己万无一失。这跟佛家讲的度自己才能度他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路上,黎汉河有意跟夫人沈若浠和王落英她们保持开距离,好腾出空间,让两个女人畅开了心多说些私房话。女人间的话永远说不完,越是亲密无间,这种话就越多。关一个屋子说不够,睡一张床说不够,钻酒吧俱乐部半夜也说不够。这条崎岖的山路,又成了她们说说笑笑的地方。

  两个女人也不管他,掉在不远处,时而捧腹时而窃窃密语,偶尔还要停下来,冲层峦迭嶂郁郁苍苍的五华山吼上几嗓子。反正这条路对她俩来说,也不是头一次,虽是崎岖,但也绝对摔不到她们。况且天这么蓝,阳光这么足,山上的空气又如此新鲜,负氧离子可是山下好几百倍,跟省城江州比起来,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黎汉河一路走得有些沉默。最近他是不顺,麻烦一个接着一个,扎了堆的朝他涌来,令他目不暇接,疲于应对。本来他是有好消息的,上次去北京,见了父亲的老战友、军中元老、中央老首长萧鼎一,谈起即将开始的省部级人事变动,萧老还说:“你要做好准备啊,也该往你身上压担子了,不能老是这么悠着晃着。”黎汉河心里一紧一紧,嘴上却什么也没说。萧老是那种做惯了一把手的人,老是认为只有一把手才算真正挑起了担子,哪怕你在省长、市长的位子上,他也说你悠着晃着。几十年了,黎汉河早已了解他的性格。

  都说是格决定命运,有时命运却也能锻造性格。萧老还有他的父亲,那种一言九鼎、雷厉风行的性格其实就是他们特有的命运锻造出来的。萧老对他期望很大,对他的未来有过不少设计,黎汉河的步子也一直迈在轨道上,没让萧老失望。不然,萧老不会提前跟他暗示什么。

  按说有了萧老这话,他的精神足可振奋,在江北更能大手笔点,谋划了几年的战役也该痛痛快快打响。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先是他一位得力手下出事,让情妇出卖,直接举报到了中纪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勉强保下,没翻大船,但前景决不会再好。

  惋惜啊,培养一个人多么不易,黎汉河在这位下属身上花费的心血,只有黎汉河自己知道。关键时刻却倒在女人手上,令他无语。这些年倒在女人身上的干部越来越多,他们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呢?紧跟着,大本营江中又出了几件棘手事,一些老黄历被人连根带叶翻腾出来,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这些年来,搞倒他的声音一直就没停过,明里暗里,各种动作都有,黎汉河都没当回事,也不能当回事。

  人不能被过去绊住脚步,更不能被过去的事吓倒,人是往前走的,前面才是你目光永远要盯住的地方,这是黎汉河的原则。人同样不能被流言和炮弹吓住,越是有人要阻止你,越是要大步向前。面对种种非议和无处不在的黑手,黎汉河表面仍旧淡定,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一点看不出有所不安有所急。内心里,却格外谨慎。不能不谨慎啊,萧老说得对,你现在是不敢错半步,一点纰漏都不能有。一丝的马虎,就有可能毁掉全部。

  不错,是全部。

  他们这些人为啥输不起,原因只有一个,别人输输一局,他们一旦输,那是全局。

  全局什么概念,那就是一切。你的所有,有时甚至还有你的父辈、子孙,一切的一切,瞬间就都会没了。

  这才是最可怕的。

  黎汉河喘口气,他感觉最近有点力不从心,精力一下跟不上了。50岁,人生的最黄金时节,为官也是最最黄金的年龄,得提起劲来,千万不能露出疲惫,不能。快到目的地时,停了下来,朝后看了眼两位女将,伸手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变亮,变热,如炬般环视住四周。

  五华山巍峨绵延,蜿蜒起伏,山峦迭障。苍松翠柏,杂木成林,郁郁葱葱。远山近岭,一派妖娆。奇峰峻岭间,又透出一份奇特的安静与超逸。黎汉河脑子里冒出两个字:霸气。是的,他上过那么多山,三山五岳尽游,名山仙峰饱览,但从没在别处感受到过这两个字。独独到了五华山,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就有了,而且很强烈。

  “首长累了吧,先擦擦汗,马上就到,要不我先去通报一声?”

  秘书佟安屁颠屁颠追上来,双手捧给黎汉河一条洁白的毛巾。这一路可苦着他了,既要顾前又要顾后。尤其王落英,这女人忧郁起来孤凄得要命,一张脸能把世间所有的哀愁都写上,任凭你怎么安慰,那张脸就是不灿烂一下,仿佛随时都想把糟糕的生命结束掉。其实她的生命一点都不糟糕,成功得令人嫉妒。但女人就爱喜乐无常,王落英这方面尤过。佟安曾经奉黎汉河之命照顾过她,充分领教过她的冷哀与孤傲。可她一旦高兴起来,又天真得像个未长大的孩子,能把人闹死。最近她是喜事连连,贸易频频成交,利润高得吓人。儿子彼德也恢复了健康,心头的石块彻底搬走了,不开心也由不得她。

  佟安不怕她开心,怕的是她开放。

  王落英是那种一高兴起来便疯得什么也不管的女人,尤其男女方面,开放得过了头,时不时拿话刺他,从他身上捞便宜。刚才还佯装歪了脚脖子,叫他过去扶她一把。幸亏夫人沈若浠在,一眼识破她,骂她不要脸,吃嫩吃到嘴边来了。两个夫人似真似假的玩笑中,佟安得以脱身。不过落英看他那一眼,还是让他打战。

  这女人,真够**!佟安心里说了声,目光又下意识地往落英那边瞟。

  “不用了,直接进去吧。”黎汉河将毛巾丢给佟安,大踏步地往广胜寺去了。

  黎汉河陪着两位夫人,山上小住一宿。理信大师不在,去台湾宝岛了。但寺里一应招待不比往常差,年轻的道安法师带着众居士,将落英想还的愿还了。落英出手真算大方,这次捐给广胜寺两百万,还有她从英国带来的一笔善款。晚上黎汉河一人独居一室,言明不让其它人打扰。佟安负责得很,送茶的居士都不让进,凡事都由他张罗。

  夜里十一点,落英女士从西边客房走出来,说想看看首长做什么?佟安毫不客气地回绝:“首长累了,夫人还是请回吧。”

  “夫人?”王落英怪怪地把目光搁佟安脸上。

  “不叫夫人叫什么?”佟安并不怕。

  “大姐或是美女啊,我算哪门子夫人!”王落英回敬一句,转而又咯咯笑起来。她的笑非常迷人,身子更是抖得像一团艳丽的棉花。

  “落英——”那边房里,传出沈若浠替佟安解围的声音。沈若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倦怠,也难怪,几个小时的车程,加上山路跋涉,两个女人又叽叽喳喳喧了半夜,不累才怪。

  这晚黎汉河其实没睡,他在山上忙了一夜什么,没人知晓,包括跟他最近的佟安,也不得而知。第二天上午九点,一行四人告别寺内众僧,黎汉河还特意跟道安法师握了手,感谢此行的照顾。道安法师有点紧张,以前黎汉河来,都是由理信大法师接待的,他顶多也就是端茶供水。这次能跟首长亲切交谈,让他受益匪浅。见首长如此客气,道安法师只顾着检讨,说此行慢待了,照顾不周,请首长海涵。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回去吧,多有打扰,实在过意不去啊。”黎汉河笑容可掬地道。

  刚出山门,黎汉河的手机响了,是山下秘书长李国庆打来的。问首长动身没,要不要上山来接?

  “接什么接,安心等候,一小时后见。”黎汉河一边回绝李国庆,一边朝王落英脸上看。王落英大约也意识到黎汉河正在看她,斜过脸来,冲黎汉河浅浅一笑。

  那笑如山野里吹来的一股甜风,让黎汉河的心晃悠了一下。

  昨晚山上还来了一个人,是黎汉河提前请来的,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夫人沈若浠,也被黎汉河瞒住了。

  黎汉河昨晚在寺里做了两件事,一是从来人这里详细了解了王落英夫妇在英国的生意以及生活状况,尤其王落英担任副总裁的远洋集团运行情况,不是黎汉河信不过王落英,是有点信任过头。

  定期了解和掌握王落英夫妇的情况,已成了黎汉河现在必须要做的一门功课,尤其最近一个阶段远洋特别火,黎汉河更得警惕。

  这门功课须由他自己完成,任何人都不能托付。还好,根据那人提供的数据及信息,远洋目前还算正常,没跑偏也没脱轨,生意火是受大气候变好所致,加上夫人沈若浠又锦上添花,跟几家外事机构说了话,不好反倒不正常。

  另一件事,黎汉河昨天晚上看了一个方案。这方案呈他手里有些日子了,不是没时间看,而是心静不下来。有些事可以在心静不下来的时候干,有些事就不能,必须心十二分地静。黎汉河所以答应王落英到山上来,心里其实是惦着方案的,山下不管是办公室还是其它几处休息或办公的地方,都不能让他十二分地投入,只有到了山上,在佛光普照佛音缭绕中,才能进入他想要的那个境界。

  这个方案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对未来的江北省还有他曾经工作的江中市,就更显重要。他在方案上动了十二个字,甭小看这十二个字,基本是把方案的中心内容调整了三分之一。

  必须调整。昨晚参阅方案的时候,黎汉河脑子里又浮出以前许多事,包括大安县工作时的一些记忆。说来也巧,他跟夫人沈若浠真正相识,还是在大安开始的。不过昨晚他没想夫人,倒是中间有那么一会儿,莫名其妙想起了王落英。很奇怪,对夫人沈若浠这位朋友,黎汉河一向采取的态度是不过分亲,也不过分近,能拉开多大距离,尽量拉开多大距离。但事实是,这种距离很难拉得开。除两家关系非同寻常外,还有很多不便言说的事搅在一起,尤其黎汉河把儿子黎明送到国外,生活还有学习基本由落英的外国老公杰瑞照顾。若浠想儿子了,一分钟都不能等,恨不能坐专机直达富城,去了一应事儿自然由杰瑞先生安排。这样的关系,怎么能拉开?

  拉不开也罢,黎汉河相信自己还不至于在她面前犯错误。想到错误两个字,黎汉河笑了,觉得这种地方用这个词不当,又觉这词有点暧昧。再回想王落英看他时的眼神,就有点心猿意马,收不住了。

  但他必须收住,眼下什么时候,正事还一大堆呢,哪有闲情逸致瞎想这些?

  2

  山上空气清新而透明,昨晚没下雨,要是在雨后,步行在这样林木繁密、空气潮润、清幽静深的山径小路上,感觉会更好。一行四人说笑着往山下去。黎汉河的脚步坚定而从容,经过一夜休整,他比上山时精神出许多,也许这份精神来自内心。昨晚他是想清楚了一些问题,对自己的未来更添信心,一种必胜的信念激励着他,让他对近期发生的诸多事件不再有任何的焦虑。

  构不成威胁的,绝对构不成。

  他一边走,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不时停下来,朝极远处的高峰送去目光。王落英也是说说笑笑,欢快的小羚羊一样。不过对紧跟黎汉河身后的佟安,言语里没有了挑逗和引诱,变得尊重起来。夫人沈若浠倒是显得多了份心事,尽管也有说笑,但较为勉强。昨晚跟落英闲聊中,听到了儿子黎明在国外的一些事,让她多少有些忧虑。儿子刚刚过完十七岁生日,目前就读于英国一家名叫TASIS著名的私立中学,这家中学由M. Crist夫人创办,是瑞士美国学校在英国的一所分校。和它在瑞士的本校一样,是一所以高质量教学闻名的贵族学校,有着美国独立传统的学风。学校在注重学术教育的同时,关注学生在社团中的发展,目的就是激励学生开发自己的全部潜能。正是这一点,沈若浠才鼓动儿子积极参加学校社团,为将来打基础。

  但听落英口气,黎明自从加入学生会后,事务分外多,积极性也很高,影响学习成绩不说,还常常跟英美的女孩子出去,很迟了才回住所。

  沈若浠未免担心,儿子正处在青春期,长得又那么帅,加上家庭背景,自然少不了有女孩子围在身边。但沈若浠绝不允许儿子在外面交女朋友,普通的也不行。对他们这个家庭,交友是大事,儿子现在必须全力以赴学习,一切围绕着将来转,不能有半点闪失。下山路上,沈若浠已经在动去英国的念头了,凡事必须亲历而为,将一切不该有的苗头及早掐死在萌芽中,这是沈若浠的性格。她可不许别人乱碰自己的儿子,儿子每一步路,都得她亲手设计。臭儿子,竟敢瞒着老妈**女朋友,跟你爸一个坏德行!

  沈若浠远远地瞪了黎汉河一眼,拢了拢被山风吹乱的头发,收起心事,往前走了。

  半小时后,黎汉河看到了李国庆他们。尽管再三责令他们候在原地,但还是没挡住上山迎接的脚步。

  说的也是,如果能挡住,就不叫下级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公安厅常务副厅长郭劲波,一米八六的个子,身材魁梧,步态稳健有力,跟他的身份很相符。公安厅长嘛,没一副好身体咋行。郭劲波是黎汉河到省里后才发现的,以前在省厅缉毒总队,几年前江北查办过一起特大毒品贩卖案,这案子是公安部挂了号的,黎汉河对此案非常重视,亲自督办。结果此案侦破中,他发现了郭劲波,不久之后便提拔到副厅长岗位上。

  郭劲波身后,跟着秘书长李国庆和副秘书长曹玉林。此次上山,按说曹玉林是不必来的,临出发时,黎汉河忽然记起一件事,此事跟曹玉林有关,便让李国庆临时抓了曹玉林的差。

  在江北省政府,曹玉林算是黎汉河的嫡系。黎汉河在大安县担任县委副书记时,曹玉林刚参加工作不久,一段时间黎汉河还把他抽调到身边,打算让他做自己的秘书,后来发现此人强项比较多,做秘书有点大材小用,黎汉河便从多方面培养。工夫不负有心人,如今的曹玉林,不但是省府副秘书长,而且在省里还兼着不少职。按黎汉河的话说,是中坚中的中坚。

  转眼间,李国庆他们便到了跟前。不远的一段山路,硬让他们走得大汗淋漓,跟长途跋涉一样。心病,心太急切,身体便出汗,这一行人,生怕自己的脚步落在别人后面,大家跟赛跑一样。黎汉河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公安厅副厅长郭劲波本来走在最前,真跟黎汉河行见面礼时,又礼让三先,将李国庆和曹玉林让在了前面。这个细小的动作便证明,但凡黎汉河身边的人,对官场所有的规则都精通,而且能在细微处体现出来。

  “累了吧,说好下面等,你们非要爬这段坡。”黎汉河边跟李国庆握手边笑说。

  李国庆紧忙道:“不累不累,首长辛苦了,快擦把汗吧。”说话间,崭新的毛巾递过来,一人一条,包括秘书佟安,也是李国庆亲自递到手上,倒把佟安弄得很不自在。

  黎汉河倒是没出汗,但还是擦了擦。这也是礼节,对下属的礼节。如果只让下属对你有礼节,你却从不对下属还以礼节,久了,礼节两个字就会变形。

  黎汉河非常重视这点。他身边的人,也都切实感受到了。

  擦完汗,黎汉河将毛巾交还给李国庆身后的曹玉林。这也是讲究,你不能原将毛巾交给李国庆,哪怕他是你的下级。领导怎么当,对上要谦恭、奉迎、甚至低眉下眼,对下则不能太霸道、太视而不见。有人以为只做好对上就行,曲意逢迎、阿谀谄媚,怎么讨领导喜欢怎么来。对下则骄横跋扈,无威不施,毫不顾及下属的感受。那是他们不会当官,或者太把自己当回事。

  领导是一门暗藏着不少学问的艺术,如何为官,如何唯上如何对下,黎汉河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从县委副书记做起,一步步的,到今天这显赫位子,别人都说是靠父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根深儿腰硬。他不承认,尽管他的成长离不开父亲及老首长们的关爱与照顾,但能到今天这一步,绝不只是靠着他们。自己的付出还有努力,只有自己清楚。黎汉河一个显著的特点,对上不媚,他可以听上面的,必要时也能委屈自己,顾全大局,但这只是“尊”和“敬”,而不是“唯”。对下,他严厉而不骄横,有时虽也专断,但绝不会给下属一点面子不留,更不会把人家的尊严踩到脚下。

  当领导的,心里真是要装着下属,要懂得维护下级的体面,下级才能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更好地维护你的权威。

  不知道怎么维护下属的领导绝不是好领导,不懂得怎么管理下属的领导更不是好领导。这是黎汉河从政近三十年得出的深刻体会,当然,他说的管理跟平常的管理绝不是一层意思。

  打过招呼,十几号人簇拥着黎汉河,往山下去。陪同人员中当然少不了女将,这阵她们的中心工作就是照顾好两位女宾。半小时后,他们下了山。行程安排本来是直接返回省里,下午黎汉河还有个重要会议要开。临上车时,黎汉河将秘书长李国庆叫过来说:“你陪夫人她们回省里,安排好落英同志,我带玉林秘书长去趟三江,路上记起一项工作,比较急。对了,把劲波给我留下。”

  李国庆有些懵,这种临时改变行程的情况不是太多,因为黎河汉是省长,他到哪儿,都不是他个人的事,必须做好全面安排,尤其安全警戒和接待,这阵跟三江通知,显然来不及。但黎汉河的话他又不能不听,而且不便多问。只好道:“我听首长的,一定把夫人她们照顾好。只是首长如此匆忙,怕是三江那边……”

  “这个你就甭管了,对了,不跟三江打招呼,突击检查一下。”

  黎汉河说完就要上车,李国庆心里猛地一战。突击检查,难道三江又有什么事?又一想不会,昨晚三江市长高庆源还跟他通过电话,两人聊了将近半小时,高庆源再三问,首长什么时候去三江,他可是有些日子没到三江了。高庆源的话有些伤悲,不到三江,就是对三江工作不满意,这点谁也清楚。高庆源跟黎汉河的关系又是那么拧巴,根本谈不上流畅。若不是他从中周旋,怕是早就结冰了。这阵黎汉河突然说要去三江,李国庆便琢磨不清真实意图,尤其这句突然检查,更令他感到一丝不妙。莫非昨晚山上,有人跟他提起了三江?

  三江是不太平啊,尤其高庆源,表面看规规矩矩,一副老实人的样子。背后却特别会来事,阴一套阳一套。李国庆提醒过他多次,要他做人稳当点,做事细密点,不要太张扬,不要闹得动静太大。高庆源表面是听了,一个劲跟他表态,到了三江,在自己地盘上,却为所欲为。最近李国庆也听到不少,高庆源抢抓机遇,在招商引资发展项目上大做文章,违规批地,大肆割肉,疯狂往自己手里捞钱。

  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野。坐主席台上,大家说的一个比一个动听,一个比一个清廉,一个比一个光明。真到了工作中,到了底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像是全疯了,在抢,在夺,拼命往自己怀里搂。

  怎么会成这样呢?李国庆想不通,也不敢往深里想。很多问题,大家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具体工作中,却没有好的办法解决。

  会烂掉的。李国庆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句,又觉这话太狠,忙收起心思。但又全收不回,高庆源私生活也很混乱,这点,他老婆杨丽不知跟李国庆说了多少次。杨丽是李国庆大学同班同学,他们两家的关系,都因了这一层而铺开,没想发展到现在,竟有些畸型。

  算了,不想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人车很快分成两路,两辆警车一辆护卫黎汉河去三江,一辆沿途返回,算是为省长夫人开道。

  坐上车,秘书长李国庆心里就难受了,到底要不要给三江那边通个信?市委这边倒还好说,反正他跟三江书记王瑞森关系也不是多铁,关键还在市长高庆源。最近高庆源似乎意识到危机要降临,追他追得比较紧。因为不管省里还是市里,都知道他跟黎汉河的关系。黎汉河做出的决定,有时省委这边都改变不了,惟一能让黎汉河改变主意的,怕就是他李国庆。这是一份自豪,更是一份责任。当然,换个角度就变成风险,变成沉重的负担。但凡黎汉河不高兴,各路人马便用各种方式求他,让他做工作,通融通融,让首长松松口,或者重新给次机会。

  这些事,说起容易,做起来难啊。有时为一件事,或者某个干部的处理,李国庆会苦思冥想几夜,掉几斤肉,才能想出一个相对巧妙的方法。话不能随便说,人情不能随便欠,这是官场做人处事的两大基本原则。可有些话又不能不说,比如此时,怎么着也得给高庆源透个信,否则,就显得他特不够意思,以后在官场还怎么混?

  官场是个讲原则的地方,但更是讲义气的地方。原则是上上下下要求的,必须讲,而义气是人与生俱来的。两者相比,人更容易讲义气。但因为身份特殊,加之此事又是黎汉河特别交待过的,李国庆又不能不考虑原则。

  在省里,别人的原则你可以违背,黎汉河的原则,千万不能。

  何况眼下这形势。

  李国庆深深感受到,从某一天起,官场整个气氛变了,形势也在急剧地变化着。曾经弥漫的那种歪风、邪风,还有约定俗成大家心照不宣、不约而同恪守着的那些规则,也在急剧改变。

  这一切都来自于一股新的力量:巡视组!

  是的,巡视组虽还未正式进驻江北省,但在别的省里引起的巨大风波,已经令相当多的官员不安。据李国庆掌握的消息,江北本来也在中央第一批派驻巡视组的名单中,黎汉河还第一个表态,要认真配合,借巡视组入驻江北,在省内掀起反腐整肃**,彻底改变江北风气,大力治贪治腐,让中央的新政新规在江北开花结果。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第一批派驻的名单中,后来没有了江北。黎汉河为此还有过一阵失望,不过等他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状态整个又不像了,憋着的那股劲儿更足,说话做事越发硬朗起来。

  尤其中央关于改进工作作风,密切联系群众的八项规定出台后,黎汉河更是在省内掀起了一场狂澜。

  当然,顽疾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根治的。江北的问题,说穿了是日积月累,有些地方已经根深蒂固,撼动不得。仅仅靠开会传达,要求各级党政部门认真贯彻落实八项规定,怕还远远遏制不住弥漫在各界的阴风暗风。要想让江北彻底变过来,不来场刮骨疗毒、摧枯拉朽式的治疗,怕是不可能。

  李国庆相信,中央派巡视组进驻江北,不会是太遥远的事。还或许人家已经进来了,只是他们不知晓而已。

  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这个时候,包括他在内的每一个干部,都已经感觉到风向的不一样,甚至有种脚已踩在冰上的冷颤。

  李国庆的心思又回到高庆源身上。高庆源这人工作没问题,但有两点特别不好,一是爱赌,赌瘾上来,十万火急的事也能扔脑后,曾经就被省纪委现场抓过一次,好在那次黎汉河出国,等回来时,李国庆已经帮他善后,不然,市长怕早就易人了。

  还有一点就是爱找女人。

  这毛病谁都有,天下男人几乎没有不犯的,尤其权力场中的男人,一天权力在手,就一天不能没有女人,似乎不满足这方面欲望就赔了本。但高庆源跟别人不同,别人是偷着找,他是明着抢。别人是相对固定,他是频频变换。别人包养,金屋藏娇,关系相对稳定长久,他喜欢短频快,换得越勤越快活,越有成就感。

  他曾不止一次跟李国庆吹牛,兴头上来,一天换五个也没有问题。李国庆怎么批,他还是这毛病,别的方面能改正,这方面是半点也改不了。而且随着权力的越来越大,瘾也越来越重。上次李国庆带团去三江,提前跟三江方面做了通知,结果到去后,书记王瑞森出来迎接,高庆源楞是不见影。晚上宴会,高庆源才风风火火赶来,李国庆瞅一眼他的黑眼圈,就知道他又云雨去了。高庆源这方面还有一个更野蛮更坏的毛病,只要他看中眼的,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有无背景,都会不计后果地拿下。

  李国庆听说,高庆源最近正跟三江新区一外资企业女老板打得火热,三天两头往新区跑,会不会是黎汉河听到这方面的风声?

  自中纪委和中组部连着下发关于领导干部廉洁自律的若干文件和规定以来,不管是高层还是省市,整个大环境都在变。一股新风正在形成,而且势头越来越猛。聪明的人已经醒过神来,知道各方面收手了。可仍然有一部分不聪明者,认为这次依旧是一阵风,刮刮便了事,不会掀起惊涛骇浪的。

  李国庆却不这么认为。一种风气久了,必须得变,这是铁律。再要不变,怕真是会出现高层会议上反复强调的那种可怕局面。

  年初针对领导干部管好配偶子女及身边人,省里面专门下发过一个文件,这文件是在黎汉河的坚持下出台的。当时省里有一位副省级干部和三位正厅级干部出事,都是由配偶子女引起的,其中一位的翻船更有意思,两位小三连手原配,曝出了该厅长的诸多丑闻,还公布出几十张艳照。这事一下就火了,沸沸扬扬,对江北形象影响极坏。针对干部队伍尤其领导干部作风问题愈演愈烈,包养情妇数越来越多,代价也越来越大,黎汉河要求有关部门深入调研,拿出了“十不准”。但“十不准”下发后,效果并不十分明显,想遏制的一件也没遏制。你发你的,我养我的,你查得越猛,我养得越欢。公开养不行,我就藏着养。藏着养不行,我就偷着养。反正你不可能把哪扇门也关死。黎汉河有种被挫败感,一直想找机会宰只猴子震鸡,莫不成他想拿高庆源当活靶子?

  想半天,李国庆还是忍不住给高庆源发了条短信,四个字:坚守岗位。他想高庆源应该能懂其中意思,不能再明白了,否则黎汉河会发火。黎汉河只要明确要求过的事,是没人敢违犯的。也就是他李国庆,换别人,这样的短信都不能发。

  高庆源很快回过来短信,居然问,又有什么大动作啊,不会是纪委暗中查岗吧?

  李国庆气得想扔掉手机,话都说这份上了,还不明白,难道要他发老虎下山?

  老虎下山是江北下面各市闹出的一个笑话,准确讲也不能叫笑话,算是下面人的一种智慧吧。

  有段时间,黎汉河突然爱好上明察暗访,为纠风,也为重树干部队伍尤其领导干部形象,带人突袭下面,但凡查到缺岗串岗胡乱作为者,就地革职,重罚重责,闹得下面人心惶惶。下面各领导便求上面通风报信,黎汉河知道后,狠狠训斥了省府机关通风报信者,还撤了两位大员。随后就有人独创出一条短信,只要黎汉河去下面,下面人定会收到一条“老虎下山”的短信,还有人戏说老虎下山,诸猴乱套。

  拿老虎比喻黎汉河,一则说明他在江北的威信与严厉程度,二来,也说明在江北,他才是真正的王。

  李国庆没再给高庆源回短信,不能再回,收起电话,微闭上眼,装睡,脑子里却浮上最近关于三江市的诸多传闻。加上黎汉河又叫走曹玉林,更让他坚信,黎汉河此行定与三江班子有关。

  黎汉河他们的车子由郭劲波带路,直接驶上通往三江的高速公路。

  三江位于江北省西南方,去三江,途中经过黎汉河曾经工作过的江中市。三江原来是江中一个县,因其地理位置特殊,是吴公江、小巫江、汉江三江汇聚地,又是江北往西的交通要塞,自古经济就极其繁华,尤其水上经济,更是三江的命脉。十年前,江北省抢抓机遇,将三江县从江中分离出去,设立地级市。十年的发展,三江面貌大变,尤其省里将它确定为江北新型工业基地,充分利用它交通便利,物流发达,人口密度相对小,闲荒地多等特点,着力将它从一个以渔业与运输业为主的小型城市,打造成江北最有前景的现代工业基地。

  为保证三江发展速度,省里出台一系列政策,在资金面、科研、管理、税收等给予大力倾斜。有人说,三江比特区还特,比深圳还奇。经济的发展带动了一切,也让三江成为江北政治场另一个重心。

  这些年,围绕三江班子的配备与建设,省里常常意见不一致。黎汉河和省委书记叶广深之间,常因让谁去三江主政而发生摩擦。以前派不进去干部的一个小市,一下成为众多干部争破头要去的地方。这也算是一种特色吧,因为经济的背后,往往就是政绩,就是利益,就是资本,更是关系。

  这是一个经济决定一切的年代,谁手握经济大权,谁就能主宰世界。

  老实说,黎汉河对现有三江班子是不满意的,不只是对市长高庆源意见大,对书记王瑞森也看不习惯。王瑞森是他一手提携起来的,当初为他到三江担任市委一把手,黎汉河不顾省里一切反对意见,硬性地对王瑞森“带病”提拔,表现出他的铁腕作风。当时王瑞森涉嫌一起违规操纵土地案,省纪委对他的调查还未结束,黎汉河就冒险将他纳入三江市委书记的考察名单。这是黎汉河一向的作风,他看中的,不管多难,都要提拔。他看不上眼的,不管工作多出色,都要让其挪开位子。

  黎汉河虽是省长,没有人事决定权,但因在江北省的特殊地位,以及红色家族背景,他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省委书记叶广深一度想制衡他,公开在会上说,如何配人,配什么样的人,这是省委要考虑的,政府的中心工作应该放在抓经济、抓发展上。黎汉河当仁不让地反驳道:“干什么工作都需要人,干部决定一切,干部配不好,工作怎么干。你配条骡子给我,能担得起马的重任?”

  这就是黎汉河著名的骡子理论。在私下,他也常将那些站着茅坑不拉屎或拉不对屎的官员戏称骡子。一次干部大会上,黎汉河全然不管叶广深前面讲了什么,就他的“骡子理论”讲了半小时,最后他说:“有人总觉得自己是人才,没安排对位置,还有人觉得被埋没,自己是千里马,没伯乐发现。现在我公开告诉你,我黎汉河就要做伯乐,是骡子是马,你到我面前来遛。”

  那次之后,黎汉河也确实大刀阔斧,推举和重用了一批干部,尤其政府口。当然,对一些混日子和有这样那样问题的干部,也丝毫没客气,该拿的拿,该撤的撤,该易职的毫不客气地易职。他的强硬作风让江北干部队伍沸声四起,有叫好鼓掌的,更有非议和不满的。不久之后,叶广深去北京,向高层一位首长道了自己艰难。叶广深说,搞不清自己在江北算怎样一个角色,该他管的,别人抢着管,该他拍板的,别人提前拍板,他这个书记,聋子耳朵,真成摆设了。高层那位领导非常理解地安慰了叶广深,让他打起信心:“工作嘛,肯定有这样那样的阻碍,汉河同志我了解,个性强了点,不过他对你的工作还是很支持,要相信他,一定要团结起来,把江北工作干好。”

  叶广深知道告状无望,满腹牢骚回到了江北。随后,黎汉河被叫到北京,高层首长狠狠训斥了他:“越位,什么叫越位,你这就是典型的越位,知道不?”

  训完,心平气和道:“汉河啊,最好的个性是没有个性,把个性藏到中庸中,这才是为官的全部哲学。这些你都懂,可为什么不去做呢,非要张扬到别人拿你为敌,把你当靶子,这样下去,很担忧啊。你现在的任务不是急着出风头,风头这东西,要不得,有多少人被风头所害?你要把自己锻炼得更平实,更从容一些。广深是有名的大好人,实在人,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可圈可点,这在高层是有共识的,不然,敢把江北这么重要的省交给他?”

  说这话时,首长脑子里翻过一层浪,当年选派叶广深,正是他的主意。广深同志政策性强,讲原则求踏实,政治上尤其可以信任,只是,到江北后,表现平庸,太过保守。一个人太求稳,思想深处就少了变。一般人少了这个“变”字,对工作影响不大,可广深是省委书记,他一保守,整个江北就跟着受损失。尤其这两年,江北发展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幸亏有黎汉河,在江中折腾出不少动静,否则,他跟中央也不好交待。

  这也是萧鼎一等老同志力主将黎汉河一步到位提拨到省长位子上,别人反对,他却举双手赞同的一个重要原因。让他们二人搭配,一个求稳,一个求变,形成互补。可没想到,这才搭了多长时间的班子,矛盾就有了。想到这,首长语重心长说:“汉河啊,跟广深同志一定要搞好关系,如果一个领导干部,跟广深这样的同志都搞不好关系,可就让人担心了。再强调一遍,搞好关系,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是要发展,但我们要的是稳定中求发展,而不是舍弃了稳定和团结的发展,太超前的东西,水土不服,暂时还要不得。”

  黎汉河从首长口中听出一些玄机,看来高层不少领导,确实把叶广深当成大好人实在人了。哪里跟哪里,他心里笑笑,嘴上,却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是在首长面前。

  人都有伪装的一面,这不奇怪,自己不也有伪装的时候么?他向首长再三保证,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改掉自己的不良习惯和作风,为广深同志搭好桥铺好路,绝不再制造矛盾。

  那次回来之后,黎汉河确实变了不少,重大问题轻易不再表态,而是主动去找叶广深。但凡涉及到人事问题,一律装哑巴。叶广深以为他怕了,妥协了,突击似的提拔了一批干部。黎汉河知道,叶广深是用这种方式试探他,同时也警告他,在江北,他不是王,人家才是。

  黎汉河装啥也听不见看不见,通知开会就去,去了只管举手通过。凡是叶广深和组织部提的人选,他都投赞成票,自己这边一个人选也不提。叶广深大约觉得不好意思,或者怕黎汉河给他埋炸弹,一次会上,搞平衡似地把王瑞森安排到三江市委书记位子上,同时,将黎汉河一直不看好的高庆源放在了市长位置。此举或多或少激怒了黎汉河,内心压抑的东西很快复活。说穿了,黎汉河就是一个装不住的人。再者现实也不允许他装。一个人如果装太久,就会给别人形成错觉,认为他被权力排挤了出去。你身边的力量就会越来越小,那些本该站在你这边的人,马上会掉转方向,讨别人的好。

  这是黎汉河所不许的,一个官员能不能走得远,关键看上上下下气场足不足。所谓的群众基础,说穿了就是气场。别的可以丢,这个不能。从那以后,黎汉河频繁地下基层督查工作,去了,专挑那些问题多的单位或部门,批评声一次比一次严厉,工作要求一次比一次苛刻。有人戏说,黎汉河是变着法子挑毛病,用另一种方式还击叶广深。不幸得很,这样过了没两个月,跟叶广深关系最近的一位市长出事,被三名情妇联名举报。又是情妇,官员总是倒在情妇手上。这样的教训,他们老是记不住。

  那市长先是没当回事,以为几个女人闹闹,给点钱安抚一下就没事了。哪知三位情妇执着得很,竟然一同去北京告状。此举吓坏了市长,也惊动了叶广深。叶广深连夜叫来姓夏的市长,责令他马上善后,将不良影响全部消除掉。夏市长慌了,当即叫来公安局长,带了五名公安上京抓捕。在抓捕过程中,悲剧发生了,一名上访者情急逃生,不幸一头撞在出租车上,死了。

  更可怕的,这位年仅26岁的女子,肚子里还怀着夏市长的孩子。此事后来闹得很大,也牵出叶广深用人方面的一些问题。迫于压力,叶广深挥泪斩马谡,将姓夏的市长牺牲了。就在这节骨眼上,高层对江北班子做了小调整,原组织部长和另一名跟叶广深很近的常委调走,新派来两名同志。此举似乎在暗示,高层对叶广深,还是很有意见的。

  也有人说,三名情妇告状,背后有人操纵。这话其实就是剑指黎汉河。黎汉河一笑了之,再见着叶广深,该咋样还是咋样,一点没有别扭的意思。

  王瑞森到任后,并不如黎汉河想的那么乐观,大事是没出,坏就坏在细节上。一个永远搞不懂细节的人,这是黎汉河对王瑞森的评价。成大事者,必谋细节。这是父亲黎衡山留给黎汉河的一句经典名言,也是三十年来一直矫正他脚步和行动的一件宝贝。可惜他把这句话送给王瑞森,王瑞森横竖听不进去。市长高庆源更令他悲观,发展到现在,黎汉河近乎绝望,如果不是秘书长李国庆再三替高庆源说话,黎汉河早把此人拿掉了。

  必须拿掉!

  黎汉河的拳头猛地握在了一起,过一会又缓缓松开。前排坐着的佟安本能地捕捉了黎汉河面部表情细微的变化,心里想,首长又在谋划大事了,不知道这次倒霉的又是谁。

  黎汉河这次急着去三江,跟一个神秘的项目有关。这项目很隐秘,也很庞大,投资超过百亿,建成后利润异常可观。黎汉河本来这类敏感项目一直采取回避态度,他知道,越是有利的东西越烫手。人只有一双手,烫坏了,你就永远拿不了东西。

  但是不感兴趣的东西不见得你不碰。他们这个位置上,很多东西不是主动去碰的,而是人家追着碰你。碰瓷这样的事,官场常常会发生,一旦被黏上,甩都甩不开。

  这项目便是如此。完全是别人抛给他的一块山芋,巨型山芋,烫手,接不得,但又不能不接。

  都说他们是自由的,那是不懂他们。权力不可能让一个人自由,它只会让你身上攀附的东西越来越多。

  当然,权力最喜欢攀附的,还是权力。

  权力跟权力交织到一起,就会演绎出很多故事。

  这个项目,对黎汉河来说真就是一个故事,可惜现在这个故事只演了小一半,远没有结束也不会结束,甚至还没翻开真正的一页呢。

  记得有次饭桌上,黎汉河跟北京一位官员谈起这个项目,当时他是揣着对该项目的好奇与窥探,想做点深度了解。一开始他听说,盯上这项目的地方不止一家,好几个省都在虎视眈眈。后来又说这项目比较麻烦,大利润后面藏着大风险,跟贩毒一样。毒品利润大不,大,但你敢贩不,不敢。

  北京那位官员是发改委的,那段时间可能也被该项目搞得焦头烂额。好几处都在争,但又不敢痛痛快快表态,因为这态实在不好表,弄不好会因项目翻船。但又都舍不得放手,都想从发改委这里拿到尚方宝剑。笑话,现在哪有尚方宝剑啊,大家都在套狼,又都防范着不被狼伤。发改委官员笑谈间说:“实在不行,这项目您拿去吧,我看他们都是有口难咽。”

  黎汉河紧忙摇头,连着说了三个别,道:“野心太大不是件好事,我是喜欢项目,但我从不玩火。”发改委官员听他这样一说,知道他心不在此,便岔开话头,聊起官场趣事。

  北京这帮官员到地方上,有聊不完的话题,新鲜中带着刺激,八卦中透着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当然,这些话题迷惑不了黎汉河,但黎汉河也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聊着聊着,黎汉河竟又将话题回到了该项目上:“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屈不挠为这项目奋斗呢?”

  发改委官员揣度了一会黎汉河心思,试探性地说:“一本万利,这样的买卖不做岂不是太亏?”黎汉河哈哈大笑,他才不会弱智到轻易向别人透露心迹呢。笑过,谈起了别的事,话题再也没往项目上扯。

  黎汉河对项目是敏感的,更是谨慎的。

  江北这些年引进的项目已经够多,要论功劳或者政绩,他根本不缺,没有哪个省长能像他这样,玩出一个接一个大手笔。从江中到三江,他已创下好多奇迹,这两张牌打到哪里,别人都得服他。但他万万没想到,这项目还是找上门来了,而且让他无力拒绝。

  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啊,黎汉河长叹一声。这种叹在他身上,真是少有。佟安不安地扭过头,见黎汉河闭目沉思,没敢打扰,原又警惕地盯住了路面。

  投资方一开始瞅中的是江中,黎汉河坚决不答应。江中什么地方啊,那种项目怎么敢放到江中,会坏他大事的。任凭投资方怎么跟他做工作,甚至搬出不少人来,黎汉河都坚决不让步。江中是江北的旗帜,他的大本营,这项目引到江中,不出问题便罢,一旦出问题,他所有的功绩都没了。对方最终还是表示了理解,同意按黎汉河所说,将项目移址,改投到相对偏僻但经济热度一点不亚于江中的三江市。

  前期运行的都不错,三江方面也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双方来来往往,磋商了几次,就在黎汉河暗暗高兴时,投资人突然找到他,说出问题了,三江市政府不知什么时候派了一个五人考察团,前往该项目曾经落户的两个省份详细做了调查,并将两省的项目论证报告拿到了手,然后市政府的态度就消极了,再也不像先前那么热情,谈到具体问题,不是推诿就是说时机尚不成熟,需要再等一等。

  该项目主要投资方光正集团中国区总经理谢非卿女士再去三江,市委书记王瑞森和市长高庆源都避而不见。尤其高庆源,竟然私下里说,这项目来历不明,谁引进谁完蛋。

  黎汉河一直隐在幕后,谁也不知道他跟这项目有什么关系,项目操作走的是另一种方式,大家都被瞒着,包括三江方面。

  项目受阻不要紧,黎汉河也不是成心想让该项目落户江北。相反,三江的拒绝,让他舒了口气。但是随后黎汉河便得到消息,三江方面拒绝该项目,根本不是发现了项目本身有什么问题,五人考察团是有,不是五人,是十五人,是高庆源带一干人外出旅游了一次,根本不是去核实项目。两个省份的调查报告,也是这帮人杜撰出来的。

  三江拒绝该项目的真正原由,还是因省里高层,确切说是他跟叶广深之间发展方向不一致,下面不知道脚往哪条道上迈,拿这种方法来跟他们打太极。

  怪不得呢,谢思卿说完,黎汉河心里还怪怪的,下面何时对一个项目如此认真了?现在看来,人家是太极打得好,不显山不露水,用观望徘徊的态度来应对他们,哪头也不得罪,哪头也想表忠心。

  总之,这个项目,让本来就复杂的江北局面更加复杂。

  江北发展到底依靠什么,靠什么来吸引眼球,或者江北打什么牌,黎汉河跟叶广深之间,至今仍没达成一致,甚至有严重分歧。

  黎汉河想放快步子,提高增长速度,想把江北的发展从单纯的经济增长变成全方位的,尤其想在城市改造和城市化发展方面做文章。黎汉河提出“速度江北、绿色江北、宜居江北”的口号,叶广深执意反对。江北发展方向是叶广深定的,扛的三面旗“和谐江北、科技江北、旅游江北”也是他提出的,黎汉河这么急着要改弦易辙,他岂能容许?这可是原则之争啊,双方都不让步,结果,本来绷得很紧的弦再次绷紧。黎汉河怀疑,项目受阻,一定跟叶广深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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