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是很难看清另一个人的背面的,波波现在对此深有感触。
很长时间.波波都陷在马才带给她的痛苦中出不来。她会无端地想起初来深圳的那些日子,想起水粒儿,想起那段伤痕累累的岁月。那个时候的马才不是这样的,他对水粒儿有爱,有关怀。他们常常无所顾忌,爱得那么热烈,那么痴情,甚至当着波波面,毫不避讳地释放着……那是多么令人怀恋的一段日子啊,尽管波波被关在爱情之外,关在幸福之外,但她心里,是感动的,温暖的,有股温情的浪席卷着,让她生出活下去的希望,美好的希望。
是哪一天变了呢?波波真是记不起来,她想得头昏脑涨,还是记不起马才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水粒儿的,什么时候开始在外边鬼混的,等她发觉时.事情已变得无可挽回。
风吹走了一切,风又卷来一切。波波猛就记起曾经写过的这句话:风中摇摆的,是我们的爱情,风吹落的,是我们晶莹的眼泪。
晶莹的眼泪!
波波现在就闪着一双泪眼,毫无希望的,想看清这个世界,可能看清么?
马才进来了,他总是在波波最不想见他的时候突然出现,波波一看到这个影子,就恨不得一口咬碎他。
“大老板,你好滋润啊。”马才说。
波波从泪眼迷蒙的状态中醒过神,冲马才吼:“滚出去!”
马才嘿嘿笑笑,他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怕波波,果然,他再一张口,就轮到波波惊了。
“你那个乐文出事了,情况很不乐观。”马才说。
“你放屁!”波波的脏话很顺口地就冒了出来。
“我没放屁,我说的是实话。”马才厚颜无耻,他今天来,就是想告诉波波,那个叫乐文的出事了,嘿嘿,出事了。马才好不得意。
“我在白银时认识一个叫刘征的作家,算是哥们儿,是他告诉我的。”马才幸灾乐祸道。
“刘征?”波波脑子里倏地冒出一张脸。
马才还要说什么,波波已被他的话击中。“你给我滚,滚啊。”马才嘿嘿笑笑:“好,我滚,我滚啊。”f临走,他又厚着脸道:“波波,你要想开呀,其实乐文这样的男人,根本靠不住,你还是想想我们的事吧。”
波波在屋子里恨了好长一会儿,才缓缓抓起电话,她想打给刘征。努力了半天却死活记不起刘征的手机号,仔细想想,人家压根儿就没给她手机号。正在沮丧间,她又想到老胡,对,咋把他给忘了。
一听到波波的声音,老胡那边兴奋地叫:“波波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是我。”
“哦,波波,我还以为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波波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还能给我打电话。”老胡语无伦次,他的话让波波糊涂,弄不清他要表白什么。听半天,才知老胡还是为那件事,波波苍凉地笑笑:“老胡。那事儿早就过去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波波,我对不起你,这世上要说我老胡欠谁的,就欠你波波一个人.这些年我总在想,该怎么偿还你,弥补我的过失。”
“老胡,不说这个行不,我不爱听也没时间听。”
“不,波波我得说,我一定得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伤害了你,波波,我有罪啊。”
“老胡!”波波猛地加重了声音。一个人怎么能无聊到如此地步!有些事是永远不能再提的,有些伤害永远无法弥补。作为一个风里浪里过来的人.老胡难道连这也不懂?
波波恨恨地挂断电话,她好后悔,为什么要把电话打给这个无聊的老男人!
波波六神无主,马才的话搅得她坐卧不宁。乐文到底出了啥事?会不会是司雪将他卷了进去?她乱想着,感觉心里有七八只手在抓,在挠。不行.我不能这么坐等下去,无论马才说的是真是假,我都得去看看。
主意一定,波波一刻也不想再耽搁,当下叫来郑化,要他把公司的事操心好,自己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郑化怀疑地盯住她。
“不该问的少问,公司有劳你费心了,我这次出去可能时间长一点儿,公司一应事儿你都做主。”
郑化还没从疑惑中醒过神,波波已撇下他,奔外面了。郑化在后面喊:“你总得告诉我去哪儿啊。”
一场细雨迎接了波波,这是西北难得的阴雨天气,天被雾笼罩着,山也被雾笼罩着,猛一看,她还在南方,但一看到街上行人的脚步,波波便意识到自己已置身这座种植过梦幻种植过爱情的伤心的城市。
你漂泊久了,就会发现,不同的城市是有不同脚步的,有的**,有的散漫.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前一脚迈出去,就不知后一脚该怎么迈。波波熟悉这些脚步就跟熟悉这些城市的气味一样,可怜的是,到现在也没哪一座城市真正属于她。
细雨蒙蒙,打湿断肠人的心,波波手提简单的行李,茫然地跟着行人走。她忽然就搞不清楚,自己该去哪里找乐文。车上她打过无数个电话,但全世界好像没一个人能告诉她,她牵挂着的乐文到底在哪儿。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去文学院找刘征。
门卫告诉波波,刘征现在不住这儿,他被文学院开除了。
“开除?”,波波惊大眼睛,瞪住门卫。门卫是位四十出头的男人,模样长得很像特工,但形象比特工要糟,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好像总要窥探到别人什么。“你是刘征什么人?”他问。
“这跟你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住哪儿?”
“这我不能告诉你,我没这个义务。”他说。
“就算帮我也不行?”波波近乎央求道。
“不行。”门卫这次回答得很干脆,见波波还站在那儿不走,又嗫嚅道:“我凭啥要帮你,你又不发给我工钱。”
现在的人咋都这德行啊,波波叹口气,带着几分无奈离开了文联大院。事实上她已知道,那男人压根儿就不知刘征住哪儿,他只是想从她手里讹几个小钱,然后胡乱说一个地址骗她。
在某一个城市,波波就干过这样的事。
细雨中走了一会儿,波波更感疲惫和伤心,乐文出事了,刘征又被开除,难道真要逼她去找老胡?
这时候很遥远的一件事就从脑子里冒出来。六年前老胡那部石破天惊的长篇小说原作者不是别人,正是波波。这事说来有点儿曲折。其实在文学院,波波最早认识的不是乐文,而是老胡。波波跟老胡是老乡,老胡是他们家乡的骄傲,也是家乡文学青年的偶像,不过这都是很遥远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就觉好笑。八年前波波曾将一部手稿交给老胡,当时波波没说是自己写的,怕文章太糟让老胡笑话,只说是农村一作者写的,托她转交给胡老师,请他提点儿意见。老胡很认真地收下了,答应一定帮作者仔细看。老胡也确实仔细看了,一个月后他写给波波一封信,对作品中的问题提了十条意见,最后说,这样的小说不能叫小说,只能说是一部半成品,如果真要将它变成小说,是要花费很大力气重写的。波波一听,心就死了,她原本也没指望这部小说能见天日,只想让胡老师看看,自己能不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现在她明白了,不能。
万万没想到的是,两年后波波看到了这部小说,只是书名、地名、人物名不像,里边的故事和情节,竟一模一样。波波愤怒了,她找到老胡,质问道:“为什么会这样?”老胡一开始很不友好:“这没什么,我是对你的素材再加工。”
“再加工?你这是抄袭,剽窃,我要告你!”
“告我?你拿什么告?”老胡有点儿赖皮,甚至带着一份乡下人说的死狗气。
“我……我……”波波头一次遇这种事,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不讲理的男人,一时词穷。
“算了,这种事儿,你也没法告,就当我跟你合作了一次,我付给你合作费,往后呢,你要是有好素材,我们还可以这样。”老胡说着拿出五百块钱,要给波波。
波波那一刻真是有一种被侮辱被掠夺的愤怒,她一向尊敬的胡老师,家乡文学青年眼中的神,居然会这样!
“我不会甘休,不会!”波波吼完,一头扑向省城的大雨中。
后来波波用化名,将此事写成检举信,寄给了麦源,她不信老胡这样的人没人收拾,更不信自己的劳动成果会如此轻易地被剥夺掉。但随后她便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自己先后几次都不敢用真名,几次都声称这部小说是农村一位女作者写的,加上交给老胡的那部手稿也不是她的字迹,是她花钱请别人誊的,这就让事情复杂化了。要是真打起官司,自己还得花大力气找证据。
波波近乎泄气了。
老胡倒是很积极,主动找到波波,痛心疾首地说,自己错了,自己也是多年拿不出有分量的作品,急,一昏头就做了这事,请求波波原谅他。老胡还说,小说他是自费出版的,为出这本书,他把多年的积蓄全花光了,还借了不少债,说着拿出跟出版社签的合同。波波一看,真是那么回事。不知怎么,她忽然就同情老胡,同情这个世界上所有做文学梦的人。他们如此苦难地经营着一个梦,到底为了什么?
波波推开老胡给她的两千块钱,这钱也是老胡借的,老胡说为借这钱,他把所有的老同学都找了过来,本来要借三千,实在是没人愿意借给他。老胡说这话时,眼里浸满了泪,一个男人的泪,一个活得并不轻松甚至有点儿委琐有点儿苍凉的男人的泪。
“你走吧,这事儿,我不想再提起,永远不想。”波波说。
这事儿波波真的没再提起,包括后来跟乐文认识,乐文几次拿这事开涮老胡,波波都装不知道,傻傻地坐在乐文怀里听他像笑话一样讲给她。
雨渐渐变大,北方的雨竟比南方的雨看上去更有心事。
刘征敲门的时候,波波刚洗完澡,蜷缩着身子躺在**。之前她接到过电话,刘征说他是接到老胡电话,跟马才问了情况,才知道她真的回来了。老胡,马才,这些人都是波波不想听到的,所以波波不想见刘征。刘征狠劲儿地敲门,没办法,不见刘征就找不到乐文,波波还是穿好衣服打开了门。
互相看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涌上一股陌生,不,不是陌生,是岁月,岁月带给彼此的伤害。
“你变了。”波波说。
“你也变了。”刘征说。
波波问刘征,乐文到底怎么回事?刘征脸一阴:“波波,这事儿我不想提,也请你不要再问,你如果只为这事来,还是听我一句劝,回去。”
“刘征,你啥时也玩起深刻来了?”
刘征露出一层复杂的笑:“波波,我这哪叫深刻,我这是穷途末路者对世界最后的一层妄想啊。”
波波不想听刘征说这些,她只想知道,乐文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在哪儿。“刘征,你还是把实情告诉我吧。”
“他让我失望,他让所有爱他的人失望。”刘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像乐文的事,真的伤到了他的致命处。“波波,说出来怕你不信,你怎么会信呢,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可这是真的,乐文他欺骗了这个世界,欺骗了每一个对他仰望的人。”
“刘征你酸不酸,我不是跑来听你诵诗的,你有那心境我还没那时间,快说,到底咋回事?”
“他嫖娼。”刘征说。
“他还受贿。”刘征又说。
波波的脸绿下去,很绿,半天,喃喃道:“刘征你再说一遍。”
“当然,也可以说不是嫖娼,毕竟贺小丽还不能算娼,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贺小丽那种女人,他居然也要,还……唉,我都说不出口。”
波波的脸越发绿,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刘征你再说一遍。”
刘征看到一层血,波波紧咬着牙齿,血从她美丽的嘴唇上流下来。“好了波波,就当我啥也没说。”
“可是你说了!”波波猛地扑向刘征,以一种十分尖利的姿势扑向刘征:“你这个混蛋,我这么远跑来,难道就是想听你这些?”
刘征惊讶地连连往后退,边退边恐怖地喊:“波波你咋这样,不是你硬让我说的么?”
“你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嫖娼,贺小丽,这些事你还有脸说出来!”波波边吼边挣扎着,真要像是把刘征撕碎。刘征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波波控制住,将她推到**。“波波你听我说,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不值得你那样。”
“滚!”
雨声哗哗,雨中的刘征比落汤鸡还可怜。他在打给老胡的电话中说:“她疯了,这女人现在是疯了,老胡,不要理她,否则我们都会让她弄得疯掉。”
三天以后,王起潮从深圳飞来。这时的波波状若一只小鸟,一只再也没有力气飞起来的受伤的小鸟。她对王起潮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惊讶,仿佛注定有这么一双手,总是在她最需要扶助的时候朝她伸来。以前是林伯久,现在是王起潮。
“我饿。”第一句话,她就跟王起潮这么说,说完,滚滚的泪水便铺天而下。王起潮顾不上多问一句,掉头又往楼下走,不多时,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还有半只卤鸡端了上来。
吃饱肚子,波波抹掉泪,这才问:“你咋来了?”
王起潮苦苦一笑,没回答她,不过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她。他知道,这女人这次伤到了致命处,如果他晚来两天,说不定真会出事。
“他嫖娼,你信么?”见王起潮不说话,波波又问。她的目光真是骇人,说话的口气更是骇人。
“波波,不说这个,我们回去,回去再说,好么?”
“我不回!”波波猛地打开王起潮伸来的手,“我必须搞清楚,他为什么要嫖娼!他有老婆,有情人,为什么还要嫖娼!”
王起潮没有办法,女人一旦钻入牛角尖,男人是没有办法的,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陪她哭,陪她疯。果然,波波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一把撕住王起潮:“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亲口告诉我,要娶我爱我的,为什么还要背着我嫖娼?你说呀,为什么不说?”
王起潮硬撑着,就算波波的指甲划破他整个身体,也只能装作他的身体是木头做的。如果不让她发泄出来,他这趟就白来了,他可不情愿领回去一个疯子。
“我明白了,你们都一样,你、乐文、马才,你们男人全都一样,跟林伯比起来,你们算什么,算什么啊!”
吼完这句,她像一棵树般轰然倒下,又像一尊美丽的雕塑,被一只巨大的手给击碎了。
碎片落下,带血的碎片,晶莹的碎片,王起潮看到无数颗美丽的星星在陨落,在熄灭。
那是一个女人心灵深处的亮光。
像一个忠实的奴仆,王起潮在宾馆里默默守了波波三天,三天里他轻易不敢外出,晚上都不敢离开。他的目光从另一张**探过来,彻夜彻夜地望着她,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点儿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发现,王起潮一直提醒自己,千万别掉进去,这种女人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一旦掉进去,粉身碎骨的肯定是自己。没想,他还是掉了进去。
“我们回去吧。”三天后波波终于说。
刚回到深圳,郑化就告诉波波,林星出事了。
26
深圳的天空忽然卷上一层凉意,一场冷雨没完没了地浇着人的心肠。一连几天,波波奔走在大街上。这是一次伤透人心的奔走,也是一场徒劳的奔走。
林星玩起了六合彩,按郑化的说法,这次她是没救了。林星跟那个叫甜甜的女孩到了广州,很快便落入赌博组织的圈套,赌博组织先是有意让她们赢了点儿钱,等彻底上了瘾后,一张网便朝她们撒来。
“他们要三百万,少一个子儿也不行。”郑化带着颤抖的声音说。
“三百万?”波波猛觉天从眼前塌了下来。
“她们被对方控制了,对方限一个星期把款打过去,否则……”郑化没有说下去。
三百万,一个星期,雨中的波波反复念叨着这两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奔走,这样的奔走能救得了什么。但她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她的整个世界就会坍塌掉,而且再也撑不起来。
“这样乱碰也不是个办法呀,我们得坐下来,好好想一想。”跟在身后的李亚怯怯说。
波波没有理李亚,这几天她谁也不理。她在发了疯地找阿秋,她相信那个叫阿秋的女人会有办法帮她。
可阿秋在哪儿?
“贵妇人”的空气依然**且充斥着某种色欲的味道,波波却出奇地闻到一股僵尸味,真的,僵尸味。王起潮的表妹脸色看上去很不友好,这么久的时间,波波一次也不到她这儿消费,反倒没完没了地纠缠她,弄得她那张本来就很长的脸越发长了。“波波,我这不是宾馆,也不是收容站,你还是到别处打听吧。”波波默站了一会儿,无奈地出来了。接着是去“红玫瑰”。她记不清三天里这是第几趟,李亚都有点儿举步维艰了,死活不肯往里再迈一步。“也好,我一个人去吧。”她这么说了一声,便形单影只地往里走,这一次她没能如愿,刚进入门洞,就被两个恶汉驱了出来。显然,李亚说得对,最近风声有点儿紧,这种地方的神经忽一下敏感起来。波波还要往里冲,李亚过来抱住她:“我们回去吧,你这个样子,人家怎么敢让你进。”
“我这样子咋了,啊?我这样子咋了?”波波几近歇斯底里,发疯的样子一点儿都让人看不出她是百久的老板。李亚险些一赌气松开她,还好,王起潮赶来了,他料定波波会没完没了地来这种地方。
“回去!”他一把拉过波波,提小鸡一样将她丢进了车里。
王起潮再三说,没他的回话前,千万别乱行动。可波波哪能等到他回话的那一刻,郑化的话犹如一个魔咒,她随时都能看见林星被撕碎的幻景。波波在车里大喊大叫,王起潮却冷着脸,一句话不说。李亚瞅瞅这两人的样子,伤心地将目光投向车外。
回到住处,王起潮说:“波波你不用急,事情没打听清前,我们不能乱行动。”
“你当然不急,可她是我妹妹,我怎能不急?”
“妹妹,波波你终于当她是妹妹了。”王起潮在有意识地分散波波的注意力,同时他也为波波能说出“妹妹”这个词感到欣慰。
“不用你管,我家的事你老跑来掺和什么?”波波说完,坐沙发上不言声了。王起潮轻轻走过来,一只手揽她肩上:“波波,你不觉得这事有点儿奇怪?”
“什么意思?”波波猛地转过脸,盯住王起潮。
“我找人打听过,马才失踪了。”王起潮说。
“少跟我提他,他失踪跟我妹妹有啥关系!”
见波波还在混乱中,一时半会儿也清醒不过来,王起潮跟李亚说:“你守在这儿,看好她,哪也不能去,安心等我电话。”看着王起潮发号施令的样子,李亚心里不舒服,但也没法讲出来,毕竟,这个时候也只有王起潮能想出点儿法子。
王起潮找到郑化,再次问了对方电话中勒索的相关细节,郑化将对方前后三次打电话要钱的情景复述一遍。“报警吧,我怕再犹豫下去,林星真会出事。”
“报警?如果林星真在他们手里,你报警不等于是逼着他们撕票?如果林星不在他们手里……”王起潮不说了,他有种预感,这是个圈套,有人在捉弄波波,当然,趁机骗钱的可能性也有,现在必须找到马才,只有找到马才,真相才能大白。可马才这混蛋,能藏到哪儿去呢?
“对了,你知不知道甜甜的家?”王起潮忽然转向郑化,问。
郑化摇头,他跟甜甜虽有几面之交,但这女孩很神秘,一直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有次她非要带郑化走,还说去了就会告诉他林星的下落。郑化当时也是急林星急疯了,便跟了她去,结果她把郑化领到一家五星级酒店,那天的情景差点儿没把郑化吓死,甜甜居然要跟郑化玩3P,还说两个人的游戏一点儿没劲,要刺激就来更猛的。见郑化吓得发愣,她突然挑战似的视住郑化,口气很是不逊:“你敢么?”郑化扫一眼**躺着的黑眼圈女人,吓得掉头就跑。
想着想着,郑化脑子里猛地闪出一个影子:杨云鹤!杨云鹤一定知道甜甜的家。有次他跟杨云鹤在一起,杨云鹤好几次都提起了甜甜。
“那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她打听呀。”王起潮心里忽然涌上一层希望。
郑化找到杨云鹤时,晚霞已把大海涂抹得一派绚烂,杨云鹤孤独地坐在大海边,听海风一阵阵吹过。郑化轻轻坐下来,有些不忍打碎她的宁静。他也有些日子没见杨云鹤了,自从波波替他还了那笔钱,两个人便谁也没再约过谁。
“找我做什么?”杨云鹤没回头,她的声音僵僵的,不含一点儿感情。
郑化吭了吭,道:“我想知道甜甜住哪儿?”
杨云鹤想说什么,没说,不过从她的眼神里,郑化已经看到,杨云鹤又把他跟甜甜联想到了一起。“林星不见了,有人打电话向公司勒索钱,事情有点儿复杂,我想找甜甜打听一下。”郑化赶忙解释。杨云鹤没有任何反应,目光依旧盯住远处的海面,晚霞染过的海面上,一群海鸥在飞。夕阳正点点地退去,神秘的大海越发显得神秘。
默坐了片刻,杨云鹤突然起身,照样还是不理郑化,一个人朝海滩边的石堤走去。郑化紧跟几步,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再问下去。
人跟人就是这样,有些东西打碎了,就永远不可能再复原。陌生并不是互不相识者之间的专利,曾经走到一起的人,也常常会遭到它的袭击。人是不能轻易伤害别人的,伤害了,你的心上便永远有了阴影。
堤上走了一会儿,杨云鹤忽然说了一个地址,郑化一阵激动,旋即,他扔下杨云鹤,急急地朝目标地奔去。
望着郑化突然逝去的影子,杨云鹤好像再一次被什么击中,怔怔的,站了好一会儿,眼里的恨泪才流下来。
甜甜家并没接到类似的电话,甜甜的母亲是一个很健谈的贵妇人,一听郑化是甜甜的朋友,也不计较他的身份,坐下来就跟郑化聊了半天自己的女儿。“她很好,昨天还跟我通过电话呢,就是这孩子太任性了,总是好高骛远的,算了,由她去吧,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这样?等她碰够了壁,自然会回到我身边。”
从甜甜家出来,郑化赶忙将消息说给王起潮,王起潮一听,心想果然是个阴谋,如果出事,绝不会是林星一个人出,既然甜甜好好的,林星的安全就应该没有问题。
“会不会是林星一人输了钱?”郑化还是不敢乐观,这事要是真耽搁了,他会后悔一辈子。
“这种可能性不大,那地儿要是真去了,没几个人不输钱。”王起潮说。
“可我还是不放心。”
“你先回公司,等我把手头的事忙完,再找你商量办法。”王起潮压了电话,郑化一时茫然,波波从内地回来后,他曾主张立即筹款,在沿海城市,你不幸被人绑了,交钱似乎是最好的办法。可王起潮坚决不同意,波波又六神无主,现在时间过去了四天,事情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他都急得快没有思维了。
晚上十点,王起潮一头大汗地跑来,说:“我托那边的人打听了,林星跟甜甜早就不在一起了,她们分开快一月了。”
“消息可靠么,你托谁打听的?”郑化急忙问。
“这你不用怀疑,我王起潮少说也在江湖上行走了二十年,这点人际关系还是有。现在要紧的是搞清林星那边跟谁在一起,广州人生地不熟,她不可能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人海茫茫,上哪儿打听去?”郑化显得前怕狼后怕虎,王起潮说啥他都要怀疑。王起潮突然有点儿烦这个男人,所谓男人,就是在紧急关头能拿出办法能掌控住局面的人,郑化这样儿,只会把事情往更乱的方向引。
“算了,你只管看好公司,该做啥照常做啥,公司千万不能受损失,剩下的事儿交给我来做。”说完这句,王起潮便一头扎进夜色里。
郑化怕是想不到,王起潮在广州那边真有不少朋友,有几个,还真就染着六合彩。按照他们提供的情况看,林星压根儿就没去赌,他现在怀疑,林星在那边干一种比赌更危险的行当。广州的朋友跟他说,前些日子他搅进一桩是非里,他从一家专门提供一夜情的地下俱乐部带回一自称是空姐的女孩,人很温柔,**也很**,可是第二天他便被敲诈,对方提供了他跟空姐的全套录影带,白白让人家诈去三十万。“拿三十万保住家庭,我也只能认了。”朋友在电话那边沮丧地说。
疯了,这世界真是疯了。如果林星真的走上这条路,怕是这辈子,再也没救了。
不过王起潮还在怀疑,就算林星操练起了那个,对方也没理由找波波勒索,这个打电话勒索波波的人到底是谁?他跟波波有什么样的仇恨?思来想去,王起潮的脑子里慢慢清晰出一个影子,这影子不是马才,凭直觉,王起潮认为这事儿不是马才干的,马才还不敢冒这个险。
是她,一定是她!
王起潮赶到林伯家,一把抓起波波:“不管她了,走,吃饭去。”波波哪有心思吃饭,她急火攻心,感觉水都咽不下。王起潮笑笑:“波波,我们上当了,这丫头,居然跟你玩这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波波打沙发上站起,不解地盯住王起潮。王起潮笑说:“先吃饭吧,边吃边跟你说。”波波真是肚子饿了,自打从内地回来,她就没好好吃过一顿,一看王起潮喜悦的脸色,以为找着了解决的办法,犹豫了一会儿,跟着王起潮去了餐厅。
王起潮为波波要了好多菜,硬逼着她吃。波波吃了几口,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波波,这事儿是林星这丫头干的,她把你们全给耍了。”
“不可能!”波波猛地放下筷子,不敢相信王起潮会说这种话。王起潮并不急,夹一块鱼给波波,满是同情的目光搁她脸上:“波波,有些话说出来你别怪我,你这个妹妹,不只是心狠,而且手段也毒,我真是担心你。”
“你少评论她!”波波这一次是真怒了,她不容许别人说林星坏话,那天李亚无意中说了一句林星的不是,惹得她好几天不高兴。王起潮刚要辩解什么,波波已扔下筷子,怒冲冲而去。王起潮失神地默坐了许久,长长吁一口气,追了出去。
尽管波波对王起潮的话恨了又恨,可心里,还是慢慢认同了王起潮的看法。人一旦冷静下来,对事物的判断也会渐渐明晰,前阵子波波是让一连串的变故击昏了,当她仔细地回想跟林星的前前后后,就发现,林星是不会放过她的。
她是她的劫。
波波决计按王起潮教她的办法,暂时将林星抛到脑后,一门心思去做她的生意,果然,日子过了没半月,林星坚持不住了,她将电话打到波波手机上:“你狠啊,见死不救,你会遭报应的!”
这一次人们冤枉了马才,王起潮说得对,这件事跟马才无关。其实波波跟王起潮接到郑化电话往回赶的那天,马才正好缩在一节车厢里,往波波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去。
马才闯了祸,差点儿让人废掉。
谁也想不到,诡计多端的马才会将心机动在阿秋身上。也活该阿秋倒霉,一个自称在风月场上混迹了将近十年的女人,竟看不出马才那点儿小伎俩,可见女人愚蠢起来,脑子里除了一汪情水,是没有别的东西的。
马才其实对阿秋是早有预谋的,这个老女人,迟早要敲她一笔。马才抱着这么一个伟大的理想不辞辛苦地跟阿秋接触,有时甚至忍辱负重。阿秋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主要是指性,兴许丈夫欠她的太多,兴许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耐住寂寞的人,总之,她要起来没完没了,要得马才这样的男人都有点儿难以招架。不过马才总是能想到好的办法,实在想不出时就借助药物,好在这世上总有人替他们着想,那些药物会源源不断地进入他的体内。阿秋让马才陪得很舒服,好长一阵她都沉浸在马才制造的快乐里不想醒来。有次她伸开长满赘肉的胳膊说:“马才啊,你小子到底图我什么?”马才揉揉猩红的眼,佯装不快地说:“阿秋姐,你干吗老怀疑我,人家就是图你对我好。”阿秋的双眼立时发出一种光,控制不住,她太爱听马才这样说了,马才每说一次,她就要相信一次,而且会忍不住一把将他揽进已经很是臃肿的怀里:“我的好孩子,我的好亲亲,你就是哄我,我也高兴。”马才知道又一次险情度过去了,便装出十二分的卖力,趁阿秋筋疲力尽时,再次凶猛地来上一次。屋子里充斥着挥不去的**靡还有腐烂味儿,两个人却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各自的梦里。
对阿秋而言,她的生命已中止在很久前的一个日子,就是老公拿酒瓶奋力砸破她的头颅并且扬言要把她从楼上摔下去的那个下午。这些年,她算是赚的,一个能在丈夫的极度摧残下把生命维持到现在的女人,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马才再骗她一次,又能如何?况且她清楚,马才这小子,骗的只不过是她的钱,带给她的欢乐,却是实实在在的。她又何尝不想拿着那混账王八蛋的钱来维持这份欢乐呢?这世上,最难买的就是欢乐,只要马才能滔滔不息地带给她这种欢乐,他让做啥她都乐意。对马才而言,这样的女人他上哪里找?波波是好,可波波能给他钱?水粒儿是纯洁,可水粒儿只会把他拖到地狱。林星很清高,也很有姿色,但那是天空,他这辈子都飞不上去,莫不如就做一个俯冲,牢牢地扑进这肥婆怀里。
久长的谋算和艰苦的付出后,马才摊牌了,他说:“我在西郊看中一家酒楼,那儿地段不错,环境也很好,尤其过往车辆更多,我想把它盘下来,也算是我们的一份家业,到时候,那儿就是我们的家。”阿秋翻个身,搂住马才:“宝贝,你真想跟我在一起?”马才亲了阿秋一口,这一口亲得很不是滋味,不过阿秋还是很幸福。
“说吧,你打算从我这里拿走多少?”
“看你,话说得多难听,好像我马才成心要骗你似的。”
“你不会骗我,也不敢骗我,我阿秋让男人骗了一次,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你说是不?”阿秋怪怪地盯住马才,这时候她的眼里会发出一种蓝幽幽的光,一种让男人不寒而栗的光。马才被她盯得一阵哆嗦,赶忙陪上一份小心很是谨慎地搂住她,气氛稍稍缓和后,马才试探着又问:“阿秋姐,算我借你的,好不?”
“少跟我说借,有本事,就从你姐姐这儿拿走。”
马才的性子让阿秋激上来,这些年闯**江湖,这点儿本事他还有,他知道该用怎样的办法对付不同的女人,他一把分开阿秋的腿,暗带几分恶毒地边动作边说:“我拿,我拿,我不信你不给我!”
“给,给……宝贝啊,姐姐给……姐姐给还不行?”阿秋渐渐地气软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切敲定之后,就等把钱从阿秋家里拿出来,其实这也不是多难的事,阿秋的老公太有钱,养了好几个老婆还是有花不完的钱。这人先是做房地产,后来又捣腾汽车,而且是走私,你想想,玩这行的能没钱?这男人还有个好处,只要老婆不跟他闹,不跟他计较找女人的事,钱的事他很大方,一向不计较阿秋怎么花。拿钱找平安,这是他们这一类男人的平安哲学。可偏巧这一次,他把目光盯向了阿秋。阿秋拿钱找男人他不反对,但跟男人串通起来算计他的钱他不会饶恕。所以还未等马才得手,一把要废掉他的刀已暗暗朝他伸来。还算阿秋有点儿良心,无论怎样,她是舍不得马才被废掉的,抢在前面给马才打了电话,马才才有时间逃上西去的列车。
马才一路惊吓,抱着九死一生的希望,度过了列车上艰难的两天一夜,直到立在黄河边这座城市的站台,直到看见前来接他的刘征,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27
马才逃到内地,不会去找别人,也没别人可找。
当年在白银,因为水粒儿,马才把所有的关系都给惹翻了,他现在好不后悔,觉得那时真是太年轻,对世事理解得不够深刻。其实犯不着的,现在他这么想。
刘征不一般,马才的印象里,刘征不但纯洁,而且迂腐,这点正是他怀念刘征的理由。当年跟水粒儿的事败露后,全白银都拿他当敌人,能站出来替他说话的,就一个刘征。“马才,我能理解,这是爱情,爱情是最最崇高的,也是最最值得我们拿生命去捍卫的。逃吧,马才,逃到爱情里去。”听听,拿生命捍卫,这话说得多伟大多感动人心啊。马才有时候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要为这句话感动一会儿,但仅仅一会儿,马才就认为刘征说得太过偏激了,拿生命捍卫,他自己怎么不走出那一步?
刘征却觉得马才有点儿陌生,刘征的印象里,马才还是当年那个喜欢冲动、热情有余耐力不足的家伙,他最赞赏的,便是马才敢跟任何人叫板,包括顶头上司,那个总是把下级不当人的自以为是的老家伙,当然也包括妻子。在白银,也只有马才这样的人敢冲出婚姻的牢笼,去投奔爱情,他刘征就没这个能耐,到现在还被老婆拿一条铁链拴着。
“马才,这些年混得不错啊,发了,我一看你就发了。”
马才嘿嘿笑笑,做出一个默认的表情。“刘征不是我说你,你要是去那边,比我还发。”
“我这人,废人一个,到哪儿也养不活自己。”刘征突然就有一层伤感,这伤感是马才的气势引出来的。马才窥了刘征一眼,心里越发踏实,亲热地拍拍刘征的肩:“说说,兄弟,这些年怎么样,一定成大作家了吧?”
“大作家?马才,你是不是看着我窝囊,故意跑来气我的?”
“哪敢,你我多年不见,彼此都有点儿见生了。我这次来,就是专门帮你开动脑筋,按流行的说法,叫解放思想。”马才一边套近乎,一边使劲儿动脑子想,怎么能用一两句话将刘征这傻瓜彻底震住。
不多时,出租车驶过了黄河铁桥,马才一看前面影影绰绰的民房,出于本能地喊:“刘作家,你不会住这儿吧?”刘征一脸苦笑,似乎有点儿对不住这远方来客。
接连两天,马才都在喋喋不休地跟刘征大讲特讲深圳,他的描述里,深圳遍地黄金,仿佛你都不用弯腰捡,就能成百万富翁。刘征听着,起先觉得神秘、冲动,血液往某一个地方奔涌。他真是感叹,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当年跟他差距并不是太大的马才,摇身一变就成了成功的淘金者,而自己,却仍窝在这黄河岸边的矮棚下,天天守着电脑做傻梦。后来马才夸耀得太过分了,刘征忽然就听出破绽:“马才,你这次来,是不是到内地投资啊?”
马才正说着的话戛然而止,嘴张了几张,很是失望地瞪了一眼穷困潦倒的刘征。“算了刘征,我说这些你不会懂,你在内地困久了,思想就成一潭泥水,泥水你懂么?”
刘莹进来了,刘莹跟马才已算是认识,刘征接他来的那天,刘莹做东请马才吃了顿便饭,算是给他接风。这两天她忙,没怎么搭理马才。“又在吹你的深圳啊。”刘莹道。
“怎么能叫吹,刘莹,我这是帮刘征开阔思路。他思想这样陈旧,怎么能写出好东西?”
“陈旧好,陈旧至少还表明他脚在地上,要都像你那样飞在半空里,才叫人担心哩。”刘莹这话讲得有些不大友好,马才的脸忽然间绿了。刘征刚想遮拦,刘莹道:“你的稿子又退了,这次连铅印的退稿信都没。”
刘征搬到这边后,先后向杂志社投寄了不少稿子,联系地址都是刘莹的。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一篇也没投中。起先收到的信中,还有张铅印的退稿单,眼下连这可怜的一张纸也成了奢侈品。
刘征的脸色哗就暗下去,每一次稿子寄出去,等于他就把希望放飞在了路上,如今,这希望变成一根根坚硬的鱼刺,卡得他再也说不出话。空气僵了一会儿,刘征起身,谁也不搭理,黯然地出了小院,朝黄河边走去。刘莹显然也是受了刺激,她怎能不受刺激,是她鼓励着刘征一次次把稿件投递出去,又是她一次次拿着失望将刘征本来就脆弱的心再摧残一次。
“他没事吧?”马才将目光投向呆坐着的刘莹,问。
“死不了。”刘莹猛地甩下一句,走了。
他们俩到底啥关系?这两天马才忍不住要想这个问题,这问题令他很不舒服。马才决然没想到,刘征身边会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女人,不仅漂亮,还年轻,还可人。一个潦倒到如此份上的穷酸文人,有什么理由获得这份艳遇呢?是的,艳遇,马才按自己的逻辑很自然地就将刘莹跟刘征想到了那层关系上。这女人真是太乖巧了,刘征近乎就是她的神。马才控制不住地就想起了水粒儿,想起了跟水粒儿的那段美好而又烦恼的日子。这么一想,马才就有点儿恓惶,就有点儿被岁月欺负了的委屈。他再一次将目光探出去,探到对面小屋里刘莹的身上。今天的刘莹似乎比两天前刚见到时还要动人,两天前他旅途太劳累了,男人在过度劳累时看到的美人是会打折扣的,这是马才的经验。马才静静地盯着刘莹看了会儿,越看越觉有种味道在里面,什么味道呢?他调动起所有关于女人的经验,还是想不出一个形象的词,最后他才明白,这些年他虽是在女人堆里扎猛子,但那都是些残花败柳,是拿生命赌气或是挥霍的女人,再就是像波波那样挣扎在痛和欲边缘的女人,如刘莹这般勃勃向上横溢着生命芬芳味儿的,他真是久违了。马才忍不住走出门,他想不通这两人为啥要分开住,如果是他早就一起住了。还是内地人落后,他这么想,又觉这两人可能在给他演一场戏,一场关于纯洁的戏。
刘莹已开始着手做饭。“去外面吃吧,我请客。”马才说。刘莹没理他,她的手在机械地择菜,人好像沉浸在别的事儿里。“去外面吃吧刘莹,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马才又说。
“谈什么?”刘莹忽然抬起头。
马才被刘莹骇了一下:“谈什么都行,我想我们该好好设计一下。”马才用了“我们”这个词,而且用得很自然。刘莹收回目光,而且再也不打算理马才。马才在狭窄的院子里空站了一会儿,他发现西北的太阳很灼人,他已好久没让这么恶毒的太阳伤过了。马才孤独地走出小院,破落的外滩发散出一股颓败的气息,这气息很自然地跟他内心的某种东西汇合,搅得他难受。站在破砖烂瓦之间,马才再一次想到自己的人生,他发现眼前的一切就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其实他的人生要比这破烂的外滩还要糟糕,还要失败。马才叹出一口灰暗的气,他搞不清自己为啥会突然生出这么荒诞的感觉,这种人跟景意外地重合让他顿生某种宿命,马才害怕宿命,尤其水粒儿死后。
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马才走出出租区,看到出租区外拔地而起的高楼,他的心情才转过来。我不该泄气的,我会找到好的办法,他这么跟自己打气。等他站到黄河岸边时,心境就成了另番样子。
滔滔的黄河,会让所有的人感到渺小,其实还不只是渺小,大自然带给人的冲击,有时是很震撼的。马才忽然间生出一股绝望。
“红玫瑰”的灯光又换了一种,半月前老板请来几位上海的设计师,将这儿的布局和灯光做了适当的调整,并摆放了一些形状怪异的植物,总体讲,这儿更加时尚更吸引客人了。独处在一隅,你的目光冷不丁会被某个象征物捉住,思想便随了象征物的寓意,慢慢坠下去,坠到一口很深的井里。人的思想其实是系着绳子的,它被某个站在远处的人牵着,没有谁能永远地驾控住自己,有时候左右你的,往往是黑夜里那只手。
波波面前的酒早已喝光,她要的是“红玫瑰”新推出的一种“黑夜毒药”,口感很烈,喝下去却很过瘾,能让你抛开所有的烦恼,一门心思坠到这个夜里。
夜。
更多的时候,波波的记忆里是没有夜的,夜被众多的东西瓦解着,支离破碎,如同一只打碎了的陶罐,再也粘合不起来。碎片发出的那种陈旧的光,就是她对夜的记忆。记忆里唯一能警醒她的,便是林伯的目光。可惜林伯死了,再也不可能用那种目光抚摸她。
林星的恶作剧再一次将她推向死地,太可恶了,波波至今仍是冷汗未干,不过她用不着害怕了,“怕”这个词,从林星打进第二个电话后便随同她身体里另一些优秀的物质一同死去。她只是抖,为自己抖,为林星抖,为林伯甩给她的这个残局抖。
“波波,知道么,是你把我一步步推向罪恶,我现在无可救药,不过你得陪着我,一同玩下去。”那个阴雨凄迷的下午,林星就用这样的话公开了她们之间的仇恨。
仇恨竟是这样一种东西,种起来一点儿都察觉不到,等它反咬你时,才发现它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横阻在你眼前,甚至把根须盘植到你的心田。
波波招招手,年轻英俊涂着淡蓝嘴唇的服务生精灵一样飞过来,准确地递给她一杯更烈的酒。波波一开始还发闷,为什么要涂成淡蓝色呢,换成别的不是更好?后来她恍然明白,这样的灯光,这样的气氛,只有淡蓝才能让人一眼望见他,也只有淡蓝才能将男人的唇跟女人的唇分别开。淡蓝在这儿还有另一层象征,这些服务生只提供最一般也最周到的服务,他不会跟你去,也别指望他带给你更多。
波波将目光移开,她看到另一种颜色的男人。
颜色?这个城市什么时候学会了以颜色划分人群,又是什么时候给这些颜色附加了这么多不同的意味?波波摇摇头,她搞不懂,搞不懂的事太多,比如现在,她算白领还是算幽灵?她是跑来寻找安慰还是寻找毁灭?
有个男人走过来,很高,也很有力量,他猎犬一样的鼻子嗅了嗅,从波波这儿嗅到一股气息,移了几步,坦然地坐下:“请我喝一杯?”
波波想轰开他,却又下意识地招招手,那位涂着淡蓝色嘴唇的服务生快快走过来,将一杯“你是我的吻”递给男人。
空气越发迷蒙,令人有种昏沉欲死的感觉,眼前的世界渐渐隐去,波波看到另一个世界。男人楚楚的目光中,她的精神在瓦解,在崩溃,她被另一只手牵引着,慢慢走进一片空无里。
这个晚上,波波是摇坠的,是动**不安的,也是激烈挣扎着的。乐文、贺小丽、马才、林星,甚至郑化,甚至杨云鹤,这些名字一次次跳出来,又一次次暗灭。她记不清跟高个儿男人谈了些什么,甚至记不清跟他有没有交谈,总之,这个夜晚让波波混乱了,彻底的混乱。等她像迷途的羔羊被猎手一般的高个儿男人牵引着,走进他所谓的幸福宫殿时,她的神志才缓缓清醒过来。就在高个儿男人将她放倒在**,伸手解衣服的一瞬,她突然大叫了一声。这声叫把高个儿男人吓住了,也把波波自己吓住了。
她喊出的居然是乐文的名字。
乐文,乐文!波波再也不敢迷茫,再也不敢耽搁,逃也似的从高个儿男人的手掌里挣脱出来,就往车站跑。
乐文,我不甘心!
乐文双眼紧闭,昏沉的状态像是他就要死去。
他已记不清他们将他挪了几次地方,更记不清审问他的人换了几茬,他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我难道真是罪该如此?躺在招待所有点儿泛潮的**,乐文的心情如死灰一般,再也跳动不起火苗了。
这中间他想了很多,包括心爱的女儿。真是可怕得很,很长的日子里,乐文居然记不起女儿乐乐的模样,甚至记不起她多大年龄。那个可怕的黄昏夺走了他的宝贝乐乐,也夺走了他思念女儿的权利。是的,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有权利去怀念自己的女儿,在这点上他几乎默认司雪的看法,他是刽子手,是他亲手谋害了女儿乐乐。
买啥不好呢,为什么偏就要买给她摩托车?乐文真是想不清楚,很多事他都想不清楚。按说孩子骑摩托车危险,这样的道理他应该懂,再说家离学校近,孩子也没必要骑摩托车去上学。可咋就买给她了呢?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幅画,某座小城的街道上,晚霞泼墨一样盛开,一阵风吹过,他看到闪电般划过街道的波波。红衣,摩托车,美女,街道……这幅图画就以永恒的方式定格在了他心中,成了他这生无法摧毁的一个审美情结。
我他是在复制那一幕。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这一生是混乱的,无序的,是活在臆想状态的。“你像一片云彩,始终漂浮在我的想象里。”他记起波波说过的话,同样的话乡下女孩刘莹好像也说过。“你比世俗者清醒,你比清醒者糊涂,不过细想起来,你是一个没有优点却很好玩的男人。”
我真是那样么?
算了,不想了,什么也不想了。乐文现在抱着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账心理,该说的我都说了,该交代的我也全交代了,钱我是拿了,也花了,爱怎么办,随你们!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突然间就豪迈起来。
门开了,屋子里传来脚步声。乐文懒得睁眼,也怕睁眼,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些怀有敌意的目光,更怕他们审贼一样审问他。就在他打算翻身再睡的空儿,一个声音传来,他的耳朵猛地一震,紧跟着,全身战栗起来。
28
王起潮的工地出了事。二号楼起到七层时,王起潮又从民工头胡老大手里招了一批民工。如今民工越来越难招了,常常是活儿干到一半,民工们便跟你提条件,不答应民工们就集体走人,让你的工程无法按时交工。这也罢了,无非是多加几个工钱,再就是改善伙食,王起潮不会在这些事上跟民工较劲儿。他怕的是别人跟他抢民工,建筑工地上互相争抢民工是常有的事,活多人少,来深圳淘金者大多又不愿守在工地出这份臭力气,这就让胡老大这样的人有了用武之地。他们手里操纵着大批民工,如果想跟谁挖个坑,那是件很轻松的事。好在王起潮跟胡老大旧情不错,胡老大还算照顾他。
胡老大这次给了王起潮二十个人,条件苛刻得很,工资天天结清,每人每月还要多交一千元管理费。一上脚手架,王起潮就发现叫侯小五的不像个民工,这人二十出头,长得碎眉碎眼,看上去倒显几分个性,不过他笨拙的样子,一看就没在建筑工地干过。一问,侯小五结巴着说,以前在内地干小买卖,这次来深圳,是让传销公司骗了,好不容易逃出来,一时半会儿又回不了家,就想在工地上先打阵子工,挣几个路费。王起潮听他说得有眉有眼,也就没多疑,让大工孙九带着他,还特意叮嘱要注意安全。谁知这天下午,有关方面来工地检查,检查团不知犯了哪门子邪,居然带了两辆警车,还挺摆威风地拉响了警笛。侯小五正在架上运灰,一听警车响,突然弃了灰车,没命地就往楼下跑,一脚踩空,打架上摔了下来。
这小子命大,没摔死,在三层上让防护网挂住了,但却摔成了重伤。
王起潮紧忙将他送进医院,心里祈祷着他千万别死,这年月,包工头最怕的就是出事故,出一次事故,赔钱受罚都是小事,你的安全记录就会抹上黑,以后承揽工程,信誉便会大受影响,弄不好你的资质都会跟着降。王起潮跑前跑后,生怕医院稍稍一耽搁,把他拖进没完没了的麻烦之中。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警察找来了,开口便问:“这个人是从哪儿来的?”王起潮当然不能说是胡老大给的,这行有个规矩,人一给你,一切责任都由你负,出了事,万万不能往民工头身上推。民工头是一些蹲在黑处的人,用得起,却惹不起,惹了,这行就没法做。王起潮跟警察撒了谎,说是从劳动力市场招聘的。就这一句话,王起潮被警察带走了。
那天侯小五的举动引起了警察的警觉,警察在处理事故中,暗暗展开调查,结果查明,侯小五很可能就是从青海犯案后潜逃在外的马旺山。马旺山系青海一家职业中专学生,半年前在青海持刀抢劫,并强暴受害者,案发后潜逃,青海方面正在全力缉拿。
“妈的,真是倒霉!”王起潮愤愤的,摊上这种事,只能自认倒霉。连着几天,王起潮奔走在公安局跟建委安全处之间,材料写了一大堆,罚款交了十万,事情却越变越糟糕。因为侯小五的所有证件全是假的,王起潮又不是通过正常渠道聘用的民工,这事儿真要严格追究起来,他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王起潮很是沮丧,最怕遇到的事儿偏偏就让他给遇到了,工地眼下被迫全部停工,他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想赶快将此事了结掉,可这事儿一天两天的还真了结不掉。这天他刚从一位领导家出来,就接到郑化的电话,郑化说:“王老板,波波去了那边,是为那个叫乐文的男人。”
“她去哪儿关我什么事?我自己的事还摆不过来呢。”王起潮真是烦死了,怪不得波波好久不跟他联系,原指望她能帮他一把呢。臭完郑化,又觉没道理跟郑化发脾气,遂将电话打过去:“郑化,最近我事儿多,不方便联系,等忙过这阵子再说吧。”
郑化在那头说:“王老板,你的事我听说了,需要百久做什么,只管吭个声。”
王起潮有点儿感动,但他啥也没再说,轻轻将电话合上了。
回到家,屋子里静静的,一点儿声息也没。王起潮唤了两声,不见陈雪吟回答,心里顿时生了疑。近段日子,陈雪吟的行为越发古怪,常常夜半三更独坐在阳台上,对着黑夜发呆。王起潮担心她出事,无论多忙,都要坚持回家看看。
陈雪吟居然在阳台上睡着了。
惨淡的阳光从窗户里泻进来,轻洒在她身上,看上去她很安详,也十分平静。王起潮没忍心叫醒她,进了厨房,想亲手炖条鱼给她。做到一半,王起潮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儿,再次跑向阳台,轻轻一推,陈雪吟一堆棉花般软软倒地。王起潮脑子里“轰”一声,紧忙就打120,急救人员赶来时,陈雪吟已完全失去知觉。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王起潮算是领教了这句话的厉害。医院里守了一天一夜,医生告诉他,病人的生命危险算是排除了,但人究竟何时能醒过来,还很难说。
陈雪吟心脏不好,又患有高血压,医生说她可能是久长地处在精神恐惧中,加之休息不好,劳累过度而引起的脑瘫。也怪王起潮,两天前陈雪吟曾跟他提起,说她这些日子犯晕,眼前花花的,老感觉要一头栽下去。工地出了这档子事,王起潮便将陈雪吟说过的话忘了。
人得住院治疗,王起潮哪有时间陪,警察还在楼下等他呢,他必须无条件地配合调查。他将电话打给郑化,说能不能让阿兰先过来,替他照顾一阵陈雪吟。郑化问清医院地址,说很快就到。王起潮走下楼梯,就见两个警察很威严地站在大厅里。
侯小五果真是在逃犯马旺山,据青海那边赶来的警察说,这家伙不只犯了那一起罪,一年前他还将一名十四岁的女中学生给强暴了。强暴女学生?王起潮觉得这烂货不是变态狂就是弱智,如今这世道,还有人犯强奸罪?不管咋说,人的身份是查清了,青海那边的警察态度很好,一再向王起潮道谢,说没有这档子事,他们还不知要大海里捞针缉拿多长时间。王起潮心里祈祷,这事儿快点了结吧,再不了结,我的工程就要出大问题了。
郑化将护工阿兰带到医院,再三叮嘱要照顾好陈雪吟,阿兰连连点头。其实不用郑化叮嘱,她也知道该咋做。人总是该讲良心的,这点上阿兰向来做得很到位,没有波波,也就没有她阿兰的今天,再者,这几个月,王起潮也在不断地暗中接济她,让她在绝境中又看到生活的希望,阿兰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呢。医院的事处理完,郑化匆匆赶到公司,刚上楼,就听到一个消息:林星回来了。
林星是一个人回来的,她在百久闪了个面,留下一句话:让他来见我。然后就回了宾馆。郑化有点儿傻,半天都想不清楚该不该去见她。想到后来,还是硬着头皮,按林星留下的地址,往宾馆走。
林星瘦了,也憔悴了不少,有一层被风霜染过的感觉。进了屋子很久,郑化还有点儿适应不过来,他跟林星已有好几个月没见面,这中间发生的事,就像一条河流,阻挡了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份自然。林星先是静静看了会儿郑化,她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那双眼仿佛被什么洗劫过了,流露出的除了冷酷便是陌生,感觉不到一丝甜。
“你……好么?”半天,郑化这么问。
林星没有回答,目光从郑化身上挪开,四处游**了会儿,无所归依地投到窗外。窗外夜色蒙蒙,深圳的夜晚再次来临。郑化站着,样子略略拘谨,不知从何时起,郑化在女人面前便缺少了一份自信,兴许他生来就是这样,或者生活让他少了自信,谁知道呢。林星显然不想跟他重温什么,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她懒散的身子毫不收敛地倒在沙发上,两条失去颜色的腿粗糙地裹在裙摆里,让人觉得她再也不是那个精致得让人想捧在掌心的女人。郑化咽回一丝失望,记忆里林星不是这样,从不把粗糙的一面暴露给别人。如果不是那头黑发带给她一层朦胧的幻觉,郑化都有点儿不敢相信她就是林星了。
林星伸手将散在半边脸上的头发拿开,那张脸在灯光下泛出淡淡的枯色,令人悲凉。
“郑化,我需要钱。”终于,她开了口。
“需要多少?”郑化小心翼翼问。
“不多,四十万。”
郑化倒吸一口冷气。
“你明天早上给我送来。”林星又说。
郑化有点儿为难:“一时半会儿的,我上哪儿去凑?”
“干吗要凑,百久拿不出四十万?”林星低头摆弄拖鞋,她的脚趾有些肿,放在拖鞋里好像不大舒服。那头发原又垂下来,郑化这次没感到有什么朦胧和幻觉。
“公司是有钱,可波波不在。”郑化说,他刚才只想着拿自己的钱给她,并没想过要动公司的钱。
“是我要钱,跟她有什么关系?”林星甩了甩头发,又低头摆弄起脚趾来。
“……”郑化找不到词了,其实话到这份上,也用不着找词。郑化清楚林星此举意味着什么,他如果再多嘴,问题就可能恶化。“好吧,我回去想想办法。”说完,他做出一个离开的姿势。
“不是想,是按时拿来。”林星的口气已经像威胁了。郑化没敢久留,下了楼,走出大厅,他感到心的某个地方在痛,很痛。是什么让我们变得如此绝情?是什么又让我们痴恋仇恨?岁月一场风,吹走阳光和雨露,吹不走阴云。郑化想起一首歌,他很想放开声唱两句。
连着给波波打电话,手机就是不通,她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开机?郑化扔掉手机,沮丧地倒在**。那首歌再次在心底响起来:温情是一杯酒,终化作伤心泪,让风把什么也吹走,我不愿看到你黑暗的眼睛……
林星这次是瞅准机会而来,第二天等到十点,不见郑化过去,她径直闯进公司,冲郑化吼:“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郑化没有即刻作答,经过一夜的调整,他似乎能应对局面了。办公室其他的人被林星的样子吓了出去,林星再次吼:“郑化,我需要钱。”
“我只有五万,如果需要,现在就给你。”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我的!”
“对不起,林星,我做不了这个主。”
“好啊,郑化,你现在也敢拿我的话不当话了,我再问一遍,给还是不给?”林星的眼里已腾起一股火苗。
“林星你别逼我,你应该替波波想想……”
“啪”的一声,郑化还没说完,林星猛地抓起茶几上的杯子,朝郑化摔了过来。郑化没躲,杯子重重地砸在他头上。一股血渗开,缓缓从额上流下。林星又吼:“给还是不给?!”
郑化像盯陌生人一样盯住林星,他记忆中的林星不是这样的,真不是这样!“是什么力量让我们疯狂,是什么力量让我们迷茫,我们手握仇恨的利剑,捅向自己的胸膛……”那支歌又响起来。
林星疯了,郑化如此漠视她,她岂能不疯?她像一头母牛,连冲带撞,转瞬间就将办公室砸了个稀巴烂,这还不算,趁郑化发呆的空儿,她操起电脑键盘,又朝郑化脸上砸去。郑化似乎没有任何知觉,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办公室里成了林星一个人的独角戏,这种戏其实最不好演,林星有点儿骑虎难下的味道,郑化不给她台阶,她怎能下得了?
就在林星二次发威的时候,门开了,躲在外面发怵的人全都闪开,一张接近苍白的脸闪进来。林星正在奋力摔东西的手臂软下去,望着突然闯进门的女人,她有片刻的愣神。
“摔够了没?”波波冷冷地问。
林星没有作答,她的身子发出一片细微的颤,她努力挺着,不让百久的人看出她有什么心虚。
“把东西捡起来。”
林星双臂一松,手里的花瓶掉下来,一声脆响,碎了。这是林伯生前花重金买的,一直当珍藏品一样放在办公室里,波波怕看到它,将它摆在了郑化的办公室里。
波波的心也跟着烂了一大块。“把东西捡起来!”她又说了一遍。
林星笑了一下,满是挑衅地看着波波:“我还以为你躲着不敢回来,回来好,回来我们就能好好谈谈。”
“把东西捡起来!”波波猛地抬高了声音,吓得所有围观的人都抖了几抖。
“我要是不捡呢?”林星露出她性感的笑,身子微微往后一倾,坐在了椅子上。紧裹在牛仔裤里的双腿仍是那么修长,散发着一种逼人的光芒。
“捡起来!”波波已经往前走了。
林星变换了个坐姿,声音略略吃紧地说:“你在威胁我?”
“啪!”一个巴掌重重扇在了林星脸上,林星刚要反扑,波波的第二巴掌又到了,这一下扇得太重,林星摇晃了下,就又倒在了椅子上。
“你捡不捡?”波波逼视着林星。
“婊子,你敢打我?我咬死你!”林星吼着,二次想扑起来,波波用力一推,林星倒在了地上。
“打110,带她去该去的地方。”波波转向郑化,说。
郑化有点儿僵,不知做何应对。“打啊!”波波的声音很是坚定。郑化犹豫了下,还是乖乖提起了电话。林星猛地起身,照准波波就要撕,波波一闪,林星险些再次摔倒。不过她的声音却比指甲更锋利地刺向波波:“臭婊子,以为你是谁啊,烂货,鸡!敢叫警察?以为我怕你,来啊,抓我啊!骚母猪,你不是一直想霸了我家财产么,把我抓了你全拿去啊。”
波波的身子在起伏,看得出这一刻她有多么痛苦。但是这场面,如果不借助外力,她真是收拾不了。
很快,警笛响过来,屋里屋外的人都有点儿紧张。林星的骂声更凶了,她自然不会相信,波波真会将她交给警察。
波波在剧烈地斗争着,这个时候她突然有点儿怨恨郑化,如果换上王起潮在,他一定有办法化解掉此事。
警察冲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的人面面相觑,不好跟警察作答。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将目光投向波波。就在这关键时候,林星的骂又到了:“抓啊,你怎么不抓?怕了是不?亏心了是不?想想你做过的那些事,你还有脸活着,去死啊!”
波波脑子里一黑,木然地冲警察挥挥手:“她闯进我公司,又砸又闹,将公司弄成这样,你们看着处理吧。”说完,她就想逃出来,谁知林星再次吼过来一句:“婊子,我爸是你害死的,你是杀人犯、变态狂,你做的丑事以为我不知啊,有种你就跟大家说,我爸怎么死的,啊?是不是你逼他上床?是不是你勾引他?说啊!”
波波轰然倒地,她再也坚持不住了。
29
傍晚的海滩是一天里最最热闹的,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从四处走来,穿上泳衣,将一天的劳累和疲乏冲进海水中,然后清清爽爽上岸,带着大海的**投身到夜生活中。
这是林星被警察带走的第五个日子,天气还算不错,波波和郑化随便在街头小餐馆吃了点儿,然后到海滩,选择一个僻静处,面朝大海坐着。这五天谁也不好过,郑化像是老了五岁,波波呢,就差头发没掉,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像是缩了水。
两个人五天里没说过一句话,好像都在生对方的气。
“你,爱她么?”坐了一会儿,波波忽然问。
郑化没有回答,五天里他想过这问题,不止一遍,到现在他自己也没答案。
“我爱过她,很爱。”波波说。
“但她让我失望,让我心寒。”波波又说。
郑化仍旧沉默着,他知道今天波波叫他来就是谈林星,可怎么谈呢?往事如同潮水,一波一波地翻过,他心头那些朦朦胧胧的东西,被掀起,又被淹没,到最后,竟如**的海滩,除了留下细碎的沙,啥也触摸不到。郑化这才发现,其实爱就是这样一种细碎的情感,没有印记,没有波澜,有的,怕就是那些永远挥不去的阴影。
是的,阴影。
郑化现在敢打包票,林星一定不知道自己爱过她,或者感觉到了,但一直装作没感觉。我不配她,郑化过去这么想,现在,却充满矛盾,难道那个冲自己和波波撒完野又恶意地攻击警察的女人,就是自己曾经爱过的林星?
郑化感觉自己被骗了,不是林星骗他,是自己欺骗了自己。
人有时候是很容易被自己骗的。
忽地,他想起了林星那天的话,想起了死去的林伯。他将目光转向波波,他忽然想搞清楚,林星说的是不是真的。郑化怀疑,林星所以主动献身那个叫欧阳的老教授,有很大的报复心理在里面,如果波波真跟林伯有什么,林星的今天波波应该负责。
“你回答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郑化突然大着胆子问。
波波吃了一惊,半天,喃喃道:“你也怀疑我?”
“不是怀疑,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没有真相!”波波突地起身,她真是想不到,郑化会问这个。然而,当她想夺步走开的一瞬,步子却犹豫了,难道真的没有真相?
波波徒然地又坐下,脑子里浮出一些记忆的碎片,零零星星,却又刻骨铭心。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不能欺骗自己的。波波摇了摇头,换一种口气道:“你托个人,把她弄出来吧,就当让她接受了一次教训。对了,林伯那边的屋子我已重新收拾了一番,这是钥匙,你给她。”说完,起身,这一次,她是真的要离开了。
郑化在后面喊:“你应该亲自给她。”
波波只当没听见,她懂郑化的心思,可郑化懂她么?
当夜,王起潮便找到波波的新住处,这是去年建的一个小区,临海,波波临时租了一套公寓。王起潮进门就问:“林星出来了没?”波波不满地说:“啥事儿你都知道,你是不是太无聊,整天盯着百久?”王起潮没介意波波的态度,其实他也是昨天才听到。昨天下午他请公安吃饭,人家正好跟他讲笑话一样讲起这事,王起潮当下说,林星是他亲戚,求他们网开一面,先把人放了。弄得公安怪怪地盯住他:“怎么见谁都亲戚啊,不会一听漂亮女人就要认表妹吧?”王起潮这才实话实说,将林星、波波还有百久的关系全吐了出去。那天带走波波的警察正好跟王起潮请的这位过去在一个分局,昨天也是顺便过来捧场的。有时候世界很大,有时候世界却很小,王起潮赶忙给人家敬酒,操着西北话,一口一个老弟,叫得人家挺不自在。吃完喝完又洗过,那警察说回去就放人。王起潮白日里就想打电话问问,谁知忙忙碌碌地一直腾不出时间。下班后他去了趟医院,正好碰到李亚,李亚告诉他波波搬了家,王起潮这才赶过来。
“你消息倒是灵通啊,我搬哪儿你都能找到。”波波这话像是在讽刺,说出来却变了味儿,听上去倒有点儿诉委屈。
“波波,你没必要把事情搞这么僵。”王起潮心里惦着林星,他认为波波这事做得有点儿过分。
“我搞僵?我愿意搞僵么?你没见过她当时的样子,她是在把我往绝路上逼。”
“林星是不对,可她毕竟是林伯的女儿。”
“你跑来怪我是不?你跑来替她鸣不平是不?告诉你王起潮,百久这个烂摊子我根本就不想管,她要她拿走好了。”波波吼完,扔下王起潮,一头钻进卧室,扑在**哭了起来。是的,她该哭,有谁理解她的苦衷呢?有谁替她着想呢?这些日子,她受的委屈还不够么?
波波这次去内地,是背了一身的委屈回来的。为顺利找到乐文,她只能求到老胡头上,靠着老胡的帮忙,波波总算见到了乐文。
不见兴许更好。这是波波从招待所走出来后第一个想法,真实的想法。有谁想得到,乐文会以那样的方式迎接她。他先是哭,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要把满肚子的苦水倒出来。波波试图安慰他时,他突然脸一翻:“你跑来做什么?看热闹是不?想看我乐文的笑话是不?”
“乐老师你不能这么想。”波波理解他的苦衷,一见面,她的同情便无节制地涌了出来。“乐老师,你在里面受委屈了。”波波眼里有了泪。
“少跟我说这些!你,还有老胡,不都是想看我有这么一天么?那好,我就让你们看,看够了就去宣扬。”乐文瞪住老胡,老胡被他的样子吓坏了。
“乐老师……”波波抓住乐文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叫我老师!”乐文恨恨地抽开手,“我算是看清楚了,在我风光时,你们一个个地向我抛媚眼,我出了这么点儿事,你们全都躲得远远的,躲啊,我乐文不怕出丑,真的不怕。告诉你老胡,还有文学院那帮小丑,我乐文就算趴下了,也活得比你们潇洒。”乐文慷慨陈词,一点儿看不出是失去自由的人。
老胡悄悄拽拽波波,示意离开这个地方。波波不甘心,她想乐文一定是受了啥刺激,她要让他发泄,发泄出来就好了。哪知乐文最后说出一句令她心碎的话:“波波,你同情不到我的,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找不到自己的人。”
波波几乎是从招待所冲出来的,负责看守乐文的警察目睹了这一幕,带着讥笑的口吻说:“疯子,这些人咋都像疯子。”波波死死地抓住老胡的手,她感觉被乐文撕碎了,血淋淋的。她简直就是一只愚蠢的飞蛾,这么远跑来就为了扑火。老胡一路无话,表情却可怕得很,直到抵达省城,老胡才说:“回去吧,波波,这种人理不得,他老婆都懒得管,你又何必呢?”
波波想离开,永远也不要见到他。丧心病狂!波波甚至喊出了这样的话。在宾馆冷静了一夜后,波波动摇了,我不能丢下他,他现在在难处,我应该拉他一把。同时也在心底原谅了乐文,哦,乐文,我不能怪你,我理解你,一个受人尊敬的作家是断断受不得那份委屈的。这么想着,她开始奔波,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将乐文营救出来。可这太难,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乐文出了啥事儿,事情有多大,再者,这个世界,谁听她的声音啊。
万般无奈下,她想到了司雪,对,只有她,而且必须是她!作为妻子,司雪没道理不闻不问,她不能袖手旁观,坚决不能!费了很大周折,波波才见到了司雪,她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吐给司雪,不是吐,她要爆发,她要让司雪知道,生为女人,该怎样热爱并呵护自己的丈夫。
司雪轻轻一句就击退了她:“你懂什么,你以为是写你们那些狗屁小说?这是政治,政治你懂么?”
波波被呛得鼻青脸肿,一点儿尊严都没讨到,就被司雪扫地出门。老胡无不惋惜地说:“你这是自讨羞辱,而且讨得没有一点儿价值。”说完,老胡也不理她了,认为她无药可救。波波遍体鳞伤回到深圳,以为可以在谁的怀抱里靠一靠,让她找回一点儿自己,谁知林星又提着一把刀在等她。
“对不起,波波,我刚才也是太急了,请你别介意我的话。”王起潮走进卧室,他是真心向波波道歉。
“你走开,不要你管,谁让你同情了?”
“波波……”
“走啊,你去找她,她可怜,她值得同情,你去同情她啊。”
王起潮愕了几愕,今天的波波令他哑然,令他……其实他知道波波到内地,是为了那个叫乐文的狗屁作家,李亚几乎每天都跟他打电话,让他将波波唤回来,别那么傻呵呵地为一个吃不到嘴的驴粪蛋子耗费时间了。
王起潮有几分难过,也有几分心酸,默站片刻,走了出来。
深圳的夜晚很美,很令人心动,但这一切不属于外来人,王起潮从没感觉这夜晚是为他开放的,他的夜晚永远在黑处,在孤寂处。他打了一辆车,在街上无目的地乱溜了一会儿,还是回到了医院。
陈雪吟还在昏睡中,护工阿兰呆坐在走廊里,像是有一肚子心事。
医院里飘**着浓浓的来苏水味儿,这味儿真适合他。
马才让刘征轰了出来,差点儿一菜刀砍掉脑袋。
这东西,真是让人没法说。其实从见面的一瞬,刘征已看出马才的窘迫,不过碍于情面,刘征没点破。后来听他吹得云里雾里,刘征也有点儿犯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或是嫉妒了?刘莹说:“刘征,这人不地道啊。”刘征替马才辩解:“莹子,他是客人,远道而来,住几天就走,没必要惹得他不高兴。”
“他高兴,他高兴我可就不高兴。”后来有一天,刘莹又说。刘征还是没多想。“人家是大老板,能屈尊住这儿,已是很看得起我了,你就别计较他那些小毛病了。”刘征眼里,马才真是有不少小毛病,比如晚上不洗脚,比如进刘莹房间从不敲门,还比如老审问他跟刘莹到底是啥关系。这些刘征都不计较,刘征是一个很能宽容别人的人,他想到的都是跟马才的过去,毕竟一个单位待过,又为了理想或爱情共同逃了出来。再者,马才看准了他一个小说,说深圳那边他有关系,一定可以将它搬上银幕。马才说得信誓旦旦,刘征不可能不心动。
谁知……
不提了,这种事儿提不得,一提真让人窝火,想杀人。
出事的这天,刘征去文学院,老胡专程派人请他,不能不去。路上文学院的办事人员告诉他,麦源出事了,有关方面已查明,省报那篇报告文学麦源是收了好处费的,十五万。天啊,十五万,他也真敢要。刘征当时就吓得说不出话。等到了文学院,面对调查人员,就更结舌得说不出了。原来采风团的人都拿了好处,数额不等,漏掉的,唯独一个他。调查人员说:“钱给了乐文,他给你了没?”刘征摇头,他只能摇头,到现在他才明白,乐文将阳光还有李正南给的几笔润笔费都吞了。
吞了。
刘征摇摇晃晃回到外滩,发现马才不在,他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跟马才说,这话只能跟马才说,他想让马才评评理,他们这么做算不算欺负他。但马才不在,马才到哪儿去了呢?刘征正恍惚着,就听对面屋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刘征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打个激灵,疾步朝那屋走去。门反锁着,里面的声音越来越促,刘征几乎没犹豫,一头就撞开了门。天呀,马才这狗日的,马才这没良心的,他……他……
一股热血涌来,刘征掉头从自个儿屋里提了把菜刀,杀气腾腾地就冲马才扑去,马才闻声,从刘莹身上跳下来,提上裤子就跑,刘征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担心刘莹,等他返身回到屋里时,刘莹已哭成一团。
马才拿绳子捆了刘莹,用胶带封了刘莹的嘴,他几次对刘莹图谋不轨,没得逞,恼怒至极,铤而走险。
哭完,刘莹要报警,说不能饶了这畜生,刘征却犹豫了,再三跟刘莹求情:“你就放他一马吧,他也不容易,我听老胡说,他在那边混得很惨……”
马才逃过此劫,在车站边一家小旅店缩了一夜,这一夜他过得很艰难,老听见警车在街上响,清晨时他睡着了,很快又让噩梦吓醒。醒来后他想了想,觉得刘征不会把事情闹得很大,闹大了对刘征也没啥好处,再说,他毕竟也没把刘莹那个掉。这么想着,紧着的心又松下来。马才不敢在省城久留,可一时半会儿又没地儿可去,这时候他流下了泪,苍凉的泪,人咋能把路走到这地步呢?人咋就走着走着会没路了呢?马才想不明白,马才再想就把自己想到黄河里了,他掏出电话,给林星打,林星的手机关着,死活打不通,马才去广州找林星的计划只能泡汤。万般无奈之下,他拨了一个号,电话嘟嘟了半天,终于,那边说话了:“你个没良心的,还有脸打电话啊。”
“阿秋姐,你别生气,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来躲几天。”
那边的阿秋不再说话,马才猜想阿秋会不会真的不理他。半天后他又问了一句,阿秋这次说话了:“马才,他不要我了,我们离了。”
马才忽然兴奋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当下就说:“阿秋姐你别伤心,我马上回来,我会给你幸福。”
马才回到深圳,在阿秋临时租的房子里窝了几天,感觉天下太平了,这才走出来,他的嗅觉很快闻到新的气味,终于,在一个黄昏,他敲开了林星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