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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河大桥的调查突然没了声息,将近半月的日子里,司雪都没有听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司雪心里发急,这天她将叶小桥叫来,问他打听到了什么。叶小桥带着一脸苦相说:“啥也听不到,如今连议论的人都很少。”司雪被闲置后,司机叶小桥还在上班,负责接送局里一位老工程师。
“白茫教授那边呢,他怎么说?”事发当初,出于种种考虑,司雪没将白茫教授那份投诉书递出去,而是将它交给了叶小桥,后来发生接二连三的变故,司雪觉得不拿出来不行了,就在吴水水泥事件浮出水面,调查组突然转向,在地基上找原因时,司雪将白茫教授的材料递给了汪秘书长,但随后,她被停止了一切工作,原则上不能外出,随时接受组织的调查。司雪清楚,这种近似于“双规”的做法是有人借乐文事件向她施加压力,逼她放弃对红河大桥的调查。而且对方至今将乐文关在里面不放出来,就是想利用乐文的受贿事件牢牢牵制住她,如果她再敢贸然行动,随时都有可能以受贿罪被控制。秘书长那边没有明确表态之前,她只能消极地等待,甚至不敢见白茫教授一面。
“我找过他,可他现在很消极,一个字也不愿多讲。”叶小桥说。
“会不会他也受到了某种关照,不敢多讲了?”司雪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如今能将问题弄到实处的,怕就剩了白茫教授一个,对方不可能不对他采取措施。
“我听刘工说,白教授被叫去好几次,而且……”
“说。”
“他女儿调动的事,这边妥协了,前两天刚办了手续。”
原来这样!
白茫教授的女儿原在本省民族学院音乐系工作,几年前考取中央音乐学院博士生,读完后想留在中央音乐学院,那边也答应接收,但民族学院坚决不放人,如果硬走可以,掏钱!各种费用算下来,民族学院开出一张二十二万的单子,如果交不出这些钱,民族学院就不给档案,去了也只能算是空中飞人,一切得从头来。
交易,一切都是交易,连白茫教授这样的知识分子都能妥协,这事儿还能有什么希望?司雪心里,顿时黑了。她被控制,吴世杰那边摇摇欲坠,乐文又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被引爆,要想查出红河大桥的真相,真是太难!
“不过,刘工说,有人跟他打招呼,要把问题归结到河床的地质构造上。”叶小桥怯怯的,这么多变故面前,他的经验和能力受到了挑战,如今每讲一句话,都是反复斟酌了的。
刘工?怎么把他忘了!刘工就是如今叶小桥接送的那位工程师,交通厅现有的专业队伍中,他算是权威。“快带我去见他。”司雪急不可待地说。
叶小桥犹豫着,并不行动,司雪刚要发火,叶小桥说:“刘工很矛盾,他本来想见你,这些天突然又犹豫了。”
司雪“哦”了一声,重重倒在沙发上。
又是几天后,司雪得到消息,红河大桥事故调查落下帷幕,果然跟叶小桥说的一样,调查小组最后认定:大桥坍塌主要原因是设计前期对河床地质构造了解不透,红河河床是目前国内河床地质构造最为复杂的,调查组在钻探取样中发现至少三种不明矿物质,这些物质的化学性质还有在地基长期受压下的物理变化还有待做进一步探明,但可以肯定,八号柱的断裂就是因地基发生明显变化后引起的。鉴于此,调查组建议,对大桥施工方暂不做追究,等彻底查明地质情况后再行复议。事故迅速进入赔偿善后阶段,大桥坍塌时不幸遇难的相关当事人将得到有关方面积极的赔偿。
一场差点儿引发大危机的工程特大事故就以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迅速平息下来,相关信息严格地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甚至媒体都未做任何报道。
接着,交通厅发生了一系列人事变故,负责调查大桥事故的高副厅长官加一级,到外贸厅担任厅长。司雪被任命为省引黄工程副总指挥,算是到了副厅级的位子上。在红河大桥事故调查报告上最后代表专家签字的刘工到美国做学术交流,有消息透露,回来后他将退居二线,离开他一生热爱的岗位。
任命宣布后,汪秘书长单独召见了司雪,这位五十岁的男人脸上丝毫不带表情,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你还有什么意见?”
司雪结巴了几下,汪秘书长的沉稳和冷静大大出乎她的预料,问出的话也令她匪夷所思。他怎能这样!这明明是偷梁换柱,掩人耳目,用这种拙劣的把戏愚弄大众,以强权掩盖事实,汪秘书长竟能容忍!
“荒唐,我觉得荒唐!”司雪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愤懑,说出的话仍是带着一股火药味。是啊,她怎能不激动?这事就是傻子也能看出破绽来,有人为保全自己,硬是将一起恶性事故界定为不明真相的自然事故,一只手挥去了多少事实,又保护了多少玩忽职守者!
“你自己不荒唐?”汪秘书长突然问。
“我怎么了?”司雪惊讶地瞪住汪秘书长。
“怎么了,还要我细说?”汪秘书长显然对司雪这种态度极不满意,他的脸上,有一层极力掩饰着的疲惫感,目光深处,有一层久经沙场者才有的老到和无奈。他本来是不打算找司雪谈的,他相信司雪会愉快地接受组织的安排,到新的岗位上去。但他总是感觉不放心,所以才挤出时间,想跟她简单谈谈。
“如果我有问题,组织可以查,该担什么责任我担什么责任,但如此草率结案,我不服气。”司雪已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问题?你的问题还小么?!”汪秘书长霍然起身,目光直直地逼住司雪,“你通过丈夫乐文接受贿赂,将不该交给高风做的工程给他,这算不算问题?你跟周晓明不清不白,跑到九寨沟鬼混,这算不算问题?你经常住宾馆,而且老是带男司机同住,花的是你自己的钱?”汪秘书长的嘴唇哆嗦着,可以看出他是多么不想说出这些。
司雪的身子慢慢地软下去,脑袋近乎一片空白。这些事儿,这些事儿……最后,她咬着嘴唇,苍白着脸说:“我清楚了,连你也相信他们,难怪……”
“难怪什么?难道他们冤枉了你?自己不检点,授人以柄,你要我怎么做!知不知道为了保住你,我费了多大劲儿……”汪秘书长的声音已近沙哑,这些话原本他是不打算跟司雪说的,永远不说。红河大桥事故调查,引出的事儿太多了,有些事不但于他,就是于眼下的省委,也棘手得无从着手。眼下这个处理结果,虽是带了几分滑稽,但就目前而言,确实是一个聪明而且可取的办法。不在其中,不知其苦啊,有些事哪如司雪想得那般简单,是非之间,有时候是很难确定界限的。算了,这些事,让司雪以后慢慢去想吧,眼下关键的是,尽快将她自己的事了结清,乐文还在里面,能不能最终不受惩罚,还很难说。况且,乐文这根绳子上系的,不只是一个司雪,还有吴世杰。到现在,吴世杰那边的火还没灭掉哩。
汪秘书长恨恨地叹了一声,打开门,走了。
屋子里留下几乎崩溃的司雪一人。
很长时间,司雪都在想,自己跟周晓明,到底算不算情人?如果算,为什么只有那么一次?如果不算,那一次又做何解释?
那是她跟周晓明认识不久,坦率讲,周晓明带给她的感觉很不错,这是一个跟乐文性格迥异的男人,豁达、坦率,有经历,有挫折感,而且对世事的洞察深刻,往往能一语说到时事的痛处。司雪喜欢这样的男人,他们不以自我为中心,却又往往能把女人引到自己的观点上。跟这样的男人相处,不但能获得一份安全感,重要的,他总能触摸到你思想的空白,让那些荒芜的地方长出一团旺盛的东西。司雪跟周晓明接触不久,就被这个男人陌生而又新奇的世界所吸引,兴许她端政府这碗饭太久了,虽是安逸却免不了索然,一旦看到自己为自己淘金而且淘得不错的男人,她女人的那颗猎奇之心便有了。
是的,猎奇,一开始司雪坚信是这样,她只是觉得周晓明敢于冒险且善于冒险,“冒险”这个词,对为政者是个大忌,对女人却永远是个**,哪个女人喜欢一成不变将日子弄得跟死水一样没劲儿的男人呢?慢慢地,这感觉变了,变得有点儿甜,有点儿酸,偶尔的,还带那么点儿依恋,那么点儿妄想……说不清道不明,那段日子,司雪是迷茫的,却又是幸福的。那段日子本该是她最痛苦最不堪忍受的日子,乐文跟乡下女孩刘莹的事刚刚被戳穿,这个一向只知道在她心上撒盐的男人,再一次在她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盐,而且还掺点儿辣椒面。她本该生活在阴影中,失落在遗弃中,却不知,另一只手悄然打开窗户,将春天的一片叶子投放在她心上,很快,那儿长出一团绿,旺盛,充满生机,而且不可阻挡。
一个夏日阳光四射的正午,周晓明突然打进电话,问她去不去九寨沟。司雪本来对九寨沟是没有**的,那儿留下她不少伤感,乐文曾经带她去过,不,不是乐文带她去,是交通厅下属一个部门组织春游,不知怎么又拉了一帮子作家和记者,司雪是中间赶去的,春游组织者大约发现了什么,电话里再三恳求她能去一次,说权当给这次春游添点儿彩。谁知去了才两天,她跟乐文便闹翻了。乐文跟下属部门负责宣传的一个小女孩打得火热,而且大有惹出绯闻的可能,组织者眼看星星之火就要燎原起来,才出此下招,将司雪紧急召去,心想这下乐文该收敛了吧。哪知乐文一点儿不在乎,照样跟那女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其甜蜜状让任何人见了,都觉心上有虱子在咬。丈夫当着下属面公然挑衅妻子的权威,司雪怎能受得了?受不了却又没办法,她越想阻止,乐文便越放肆,越想把事儿做得逼真,闹到第四天,司雪败下阵来,按当时的情形,只能称落荒而逃!
这事后来成为交通厅一个笑谈,九寨沟自此便以灰暗无光的颓败形象留在了司雪心里。但那天,司雪很快就答应了周晓明,而且紧跟着问:“要去多长日子啊,时间长我可要请假的。”周晓明在电话那头说:“时间由你定,反正这阵子我揽不到活儿,不如出去散散心。”
那次他们玩了十天,周晓明的表弟开车,这是一个很识眼色的年轻人,总能把事儿做到最好处。兴许正是靠了这位表弟,司雪最终才跟周晓明睡在了一张**,那是一个**四射的夜晚,九寨沟火红的山景里,司雪将积压了许久的欲望还有内心里挣扎的东西一并释放出来,释放在比她年轻比她更敢作敢为的周晓明怀里。周晓明最初有丝怕,有丝不敢接受,跟着,他便以更猛烈的方式点燃了司雪。那个夜晚对司雪是情不自禁的,她真是太需要、太渴望了。对周晓明,多多少少却有点儿喜出望外,有点儿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不过第二天,两个人却突然清醒了,清醒得有点儿可怕,尤其司雪,几乎做了一场噩梦,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会走出这一步。
好在,一切都停止在那个夜晚,后来的日子里,两人再也没越雷池一步。仿佛,那一夜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司雪倒在沉沉的夜里,汪秘书长的话如同一记闷棍,将她彻底打蒙了。等她从乱麻一样的思绪中走出来,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个遍,才发现,自己真是幼稚,幼稚得可怕。是啊,凭什么她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能得到提拔?凭什么她的那些事儿被抖出来,却又能被压掉?有个词一直堵在她心里,到最后也没喊出来。
她终于清楚,现在不是她喊的时候,一个人如果想发出声音,是很容易的,一个人如果想永远发出声音,却难!
第二天天刚亮,司雪便将电话打给吴世杰,说她马上去吴水,她必须将乐文弄出来。
司雪赶到吴水,迎接她的却是高风。吴世杰在电话里说:“我下午有会,脱不开身,先让高风陪陪你吧。”
“混蛋!”司雪心里骂了声,嘴上却问:“你啥时出来的,不是……”高风大方地一笑:“很纳闷是不?是不是你也觉得我不该出来?”司雪没心思跟高风说笑,她向来对高风这人没好感,在她眼里,暴发户永远是暴发户,这些人身上铜臭味远远大于书卷味,当然,周晓明是个例外,司雪跟他在一起,永远想不到“钱”这个字。
“我昨晚出来的。”高风换了一副正经表情,道。
“昨晚?”司雪略略有些吃惊。她这才发现,高风身上,还带着一层“里面”的味道,这种味道别人兴许看不见,司雪却是很熟稔。凡是被限制过自由的人,身上便多出股味儿,司雪自己现在还不能把那层味儿脱净呢。
“里面的滋味不好受呐。”高风叹了一声,司雪没接茬,她今天实在没心情跟这个男人说什么。高风又说了一句,司雪不高兴地说:“不好受以后就不要进去。”
高风洞察到司雪心思,但他一点儿不在意。高风要是在意这些,就不是高风了。他很客气地替司雪张罗一切,很有分寸地尽着地主之谊。见高风这样,司雪浮躁的心慢慢静下来,感觉高风也没那么讨厌了。
下午的阳光从窗户里泻进来,让这陌生的屋子有了一层亲和味儿。吴水的天气远比省城要好,天蓝蓝的,看一眼都能把人的心扯得开开的。司雪忽然想跟高风聊聊乐文,乐文的事因高风而起,这也许是她恨高风的缘由。
“你啥也甭说,我知道咋做。”高风抢在前面说,他说这话的样子很怪,仿佛跟谁赌气。不等司雪说什么,他又道:“你也甭怪乐作家,毕竟他是文化人,缺少跟他们打交道的经验。”
司雪明白这个他们是指谁,心无端地就黑了。
高风不再说话,坐在一边抽烟,他抽烟的姿势很猛,好像跟烟有仇。司雪想,可能是里面没烟抽吧,有烟瘾的男人到了那种地儿,可真是受罪。正瞎想着,电话响了,是吴世杰,问高风还在不在。司雪“嗯”了一声,想把电话给高风,吴世杰却说:“你让他赶快回公司去,就说是我的命令,有急事。”
司雪还在接电话,高风已快快起身,兔子一样离开房间。真是个人精,怪不得能把事儿做大,司雪后来想。
高风回到公司,正赶上李正南跟国资委乔主任吵架,乔主任找李正南询问有关国企收购的事,李正南拒不回答,还谩骂乔主任这等人是喂不肥的狗,三天不打点,事儿就来了。乔主任放下脸来:“李正南,我现在是依法调查,请你配合。”
“法?你跟我谈法?”李正南恶恶地瞪住乔主任,见乔主任一脸正色,一点儿没有退缩的样子,口气一转道:“那好,你依的啥法,请拿出法来。”
这话刚说完,门里闪进一个黑影,李正南一望,顿然失色。“董事长,你……怎么来了?”看得出,高风从里面出来,公司的人并不知道。
高风笑笑:“怎么,我不能来?”说着,拉把椅子坐下。李正南已经在抹汗了,乔主任也有点儿意外,他也不知道高风啥时放出来的,到阳光来之前,他还问过办公室工作人员,说高风还在里面,最近有人盯他盯得紧呢。“高董……”乔主任想说什么,高风拿手势止住他:“要啊,你不是跟乔主任要法么,咋不要了?”高风脸上看不出有多恶,声音,却令李正南毛骨悚然。
“算了高董,你回来就好,走,换个地方跟你谈。”乔主任是有意打圆场,高风的出现让阳光在座各位都乱了方寸,再谈下去,乔主任怕惹出什么事儿。高风却丝毫不领情:“乔主任,你不是一直想查清国有吴水化工厂是怎么被阳光收购的么,正好,我也想查清楚。李总,敢做敢当,这才是你的风范,你就当大家的面把经过说出来吧。”
李正南脸色蜡黄,额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他在紧急思忖对策,同时也对那边的人恨得咬牙切齿。高风从里面出来,这么大的事居然没人告知他。就在这时候,楼道里响起“噔噔”的高跟鞋声,清脆、悦耳,带着些许的张扬。很快,贺小丽一身艳装闪进来,火红的无袖长裙,一下将空气沉闷的屋子映得亮堂。
所有的目光哗地转向门口,贺小丽也是很长时间没来公司了,公司的人都听说她进去了,具体事儿却一概不详。
看见高风,贺小丽脸上的傲气还有妩媚一退而尽,瞬间,脸色就苍白得不成样子。她略略消瘦下去的双肩发出一大片子颤,嘴唇哆嗦了几下,没讲出话,还没等人们从这极富戏剧性的一幕中醒过神,贺小丽已经转身,朝楼口撒野地跑去。高风也觉奇怪,不明白贺小丽如此惊恐做什么。就在众人愣神间,更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楼下上来两个人,堵住了贺小丽的去路,紧跟着,贺小丽发出一声尖叫,办公室里的李正南脸色惨白,瘫倒在椅子上。
那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带走高风的两名检察官。
李正南突然起身,做出一个逃跑的姿势,可惜迟了,这种时候他还能逃到哪儿去?
跟司雪预想的相反,吴世杰并没马上来看她,高风也是两天没出现,一个人憋在宾馆,司雪满肚子委屈。新单位那边已经有人打电话,问她哪天就任,单位要安排欢迎仪式。司雪情绪坏坏地说:“急什么急,我还没想好去不去呢!”说完,又觉态度太恶劣,便又将电话打过去,跟人家道歉。
她记起汪秘书长一句话:“什么时候都要想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国家公务人员、领导干部,不是哪个酒店的老板。”司雪当时不服气,现在想想,这话其实说到了她的致命处。更多的时候,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领导。“女人当领导,就已经阉割掉一半,如果要当一把手,那就等于……”吴世杰有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她掏出电话,想打给吴世杰,想想,又放弃了。吴世杰不来,一定有他的难处,说不定他现在真是不方便见她。可她怎么能见到乐文,又怎么能跟有关方面搭上话?这是乐文出事后她第一次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想想她也替自己寒心,丈夫出事,最后出面的才是妻子,难怪那个叫波波的女人要骂她。
接连找了几个吴水方面的老关系,对方都说,这事儿麻烦,真是不好帮忙。接下来再打听,就听说吴世杰跟市委林焕书记彻底闹翻了,市委方面倒吴的声音已是很响,民间这方面的声浪也是很高,吴世杰岌岌可危。
正担心着,高风来了。两天不见,高风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不但精神出奇的好,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变得铿锵有力。只是,他一张口,暴发户的那股子粗野劲儿和不可一世的蛮霸气也跟着冒了出来。
“狗娘养的,敢跟老子下黑手,老子让他死得很难看。”见司雪皱眉,高风嘿嘿一笑,“你别介意,我是个粗人,一直想学你们文化人,就是学不会。”
“有劲儿也不在嘴上。”司雪道。
“对,对,你说得对,这回,我把劲儿用在这儿。”高风做了个手势,司雪明白他的意思,是暗示背后和底下使劲儿。司雪急着想知道乐文的事,那天他跟高风提起过,高风没顾上回答,今天见他如此有信心,司雪就想从他嘴里知道点儿什么。
“你不用急,我还是那句老话,这事因我而起,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过乐作家这人也真是,屁大个事,凭啥要大戏一样唱给他们?”
高风是在责怪乐文,不该把钱的事讲出来,这种事你不讲,谁个能硬栽给你?你一坦白,麻烦就来了。司雪已经得知,高风在里面啥也没承认,不仅如此,还大骂调查人员:“我给他行贿?我吃饱了撑的!再说了,我跟乐作家啥关系,啊?啥关系?他对我有恩,恩你们懂么?就算我把整个阳光送给他,关谁屁事?”调查人员耐心跟他做工作,说乐文已经承认,他是给司雪和吴世杰行贿。没想高风嘿嘿一笑:“作家的话你们也信?那他小说里写的那些事儿都是真的,你们去查啊,杀人啊,放火啊,拐卖妇女啊,他写得多,去查啊。”他的态度激怒了调查人员,调查人员正色道:“高风,你要老实交代问题,到底有没有给司雪和吴世杰行贿?”
“有,过年过节的,送条鱼啥的,我干过,人嘛,谁没个脸面,提点儿东西总是好进门是不?但钱的事,我高风不干,我高风最恨拿钱让人办事儿,你以为钱就是老大啊?”
调查来调查去,高风就是不承认给乐文送过钱,更不承认这钱是送给司雪和吴世杰的。他还挺有脑子地说:“乐文承认是乐文的事,他一个写书的,让你们一吓,还不是你们问啥他承认啥。”最后,因为双方口供不一,这事也不好定性。乐文目前所以关着,是被李正南牵着,李正南在有关方面调查时,如实交代了向乐文行贿的事。
“狗娘养的,他要不把口供翻过来,我叫他饿死在里头。”高风又说。
司雪忽然明白,李正南和贺小丽进去,一定是高风操纵的。她从高风眼里看到一样东西:反扑。这种人要是耍起横来,局面是很难收拾的。
“可悲啊,我高风风里浪里,居然会翻在李正南这座暗礁上。”高风接着告诉司雪,他在里面才知道,收购国有吴水化工厂,完全是孙安发和李正南串通好给他下的一个套,他当时太信任李正南了,将这档子事完全交给李正南负责,自己则集中精力跑官。高风现在才承认,他是一心想当个政协副主席的,只有当了副主席,他才能把孙安发收拾掉。
“为啥非要收拾掉他?”司雪觉得不解,她在很多场合都听到高风这类包工头扬言要收拾掉别人,好像他们都有一人独霸天下的欲望。
“这事儿你不懂,干我们这行,跟你们当官不同,你们讲的是组织原则,我们讲的是谁说了算。”
“那你在收购中到底有没有问题?”司雪忽然问。
高风吭了吭,道:“没问题是假话,如今做事儿哪能没问题?你也不是外人,我就明说了:有。但问题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大,我高风做事,还是有自己的原则,心太黑的人,我一个子儿也不送。没胆量拿的人,也不送。拿了要出问题的人,我给他给到不出问题的范围内。但他们说的数目和范围,远远超过我这个度,到目前为止,我也黑着呢,送出去的这些钱,到底是谁掏的腰包,李正南没这么多钱,就算有,也不会白送给人家。”
“难道真是……”司雪忍不住道。
“你先别猜,李正南顶不过去的,他那两下子,比乐文强不到哪儿。”话说这儿,忽觉失了口,忙笑着道:“你先安心住着,啥也甭担心,如果不出意外,后天乐老师就可出来。”
“真的?”
高风却躲开司雪目光,面对着窗户,点了烟抽。他抽烟的姿势,让司雪忽然间意识到,这人外表上粗鲁,内心,却有着不为人察的细致一面。
送走高风,司雪的心情稍稍好了点儿,尽管她不是一个把希望胡乱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但高风一番话,还是化解了她内心某种危机。是的,危机。自从汪秘书长说完那番话后,司雪心里,便有了另一种危机,人是不能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上的,授人以柄,自己便永远失去主动权。司雪必须夺回主动权。
吴世杰是在第二天上午来到宾馆的,进门就说:“糟糕透了,高风这浑球,尽给我闯大祸。”
“又咋了?”司雪以为高风又惹了什么事,一问,才知吴世杰说的正是李正南那档子事。按吴世杰的计划,他是决然不动李正南的,李正南是小鱼,真正的大鱼在水底,必须让大鱼有所惊慌,才能把事情查个清楚。高风这一杆子搅下去,整个吴水都起了浑水。“我怕红的白的,将来都成李正南的,那我不是白忙活了这半年?”
“那你为啥不提前给他说明,阻止他?”
“阻止他?他啥时出来的,我都不晓得,这小子,能量大啊。”吴世杰长叹一声,接着道:“你怕是想象不到他的根有多深,这两天,听着我都害怕。”
“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游戏,我咋越听越糊涂?”司雪真是感到困惑,吴水这摊事儿,到现在她还搞不明白。
“还能玩什么游戏?”吴世杰恨恨道,“让他进去,一方面是想保护他,另则,也只有这样,才能把国企收购案彻查清楚,谁知他一点儿不领情,硬是让上面发了话,这不,计划全泡汤了。”
原来是这样!瞬间,司雪脑子里出现一大团空白,似乎有种被人捉弄的羞耻,更有种井底之蛙的痛憾。半天,她喃喃道:“吴世杰,我现在才发现,你才是一个标准的政客。”
高风果然没有食言!第三天上午,他开着车亲自去下面一个县,将乐文接了出来。乐文足足瘦了有十斤,猛一看,都有点儿认不出了。两人见面,一时竟都难以开口,等上了车,高风问乐文去哪儿,要不要先跟司雪见个面。乐文恨恨说:“你送我回去,如果你再提她,这辈子我都不认你做兄弟!”到了省城,乐文执意不肯回家,高风咋劝他都不听。没办法,高风只好安顿他先在宾馆住下。高风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时间陪乐文。乐文骂:“谁让你陪了,我死不掉。”说完,倒在**,眼里竟就涌出大股子泪来。
就在高风上蹿下跳企图掀起更大的波澜时,省委一位主要领导带队视察吴水,两天的视察结束后,吴水召开了一次别有意味的会议。省委领导严肃批评了吴水市委跟市府各行其是、互相拆台、制造混乱的错误作风。“成什么体统!书记跟市长各搭各的台,各唱各的戏,照此下去,工作还怎么干?!今天我把话讲清楚,如果再听到闹不团结的风声,你们两个都把职辞了,回家里闹去!”
此话一出,林焕跟吴世杰心里,都感到沉甸甸的。特别是吴世杰,知道这话其实就是冲他说的。
这次视察,陪同的居然是汪秘书长,可是,自始至终,汪秘书长并没跟吴世杰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递。吴世杰终于清楚,自己该让步该妥协了。
有时候妥协是必须的,尽管这种妥协会让人久长地提不起精神,但当需要你妥协的时候,你别无选择。
一场巨大的风波就这样奇迹般平息了,包括红河大桥,包括吴水,似乎只是让人们虚惊了一场,当一切静下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风波不是那样容易掀起来的。
这种静的方式令人难以置信。但它确确实实静了。
吴水是静了,省文联还有作协及文学院却没能静下来。有关方面批示,对文学院借采风或宣传之名,乱拿乱要,借机腐败之事,必须彻查到底,对相关当事人,一定要从严处理。批示下了没几天,麦源的副主席一职免了,文学院院长也免了,涉嫌经济犯罪问题,移交司法部门处理。采风团其他几位,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理,乐文最后背了一个处分,由于李正南最终否定了送钱一事,他的经济问题算是澄清了。不过,他被调离出文学院,到省刊任小说组组长。
老胡因祸得福,做梦都没想到,院长一职,会落到他头上。宣布这天,他自己都愣得结了舌。
茹雪梅是第一个赶来为老胡祝贺的,当她再次走进文联大院时,感觉空气跟上次大为不同,吸一口都觉心里甜。她带了两只土鸡,还有不少土产品,尤其一大包红枣,说是让老胡健脑补血的。
“你现在是院长了,更得操心好自个儿的身体。”茹雪梅一进屋,又是洗又是擦地忙活起来,抽空,这么喜滋滋说上一句。老胡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见面到现在,他跟茹雪梅没说上三句话,好像不欢迎人家似的。茹雪梅说这话的时候,老胡站在阳台上,他家的阳台很小,这楼是文联最早修的家属楼,麦源搬了新楼后,老胡才有机会住进来。阳台上似乎还残留着麦源一家的气息,也有少许妻子活着时留下的味道。然而此时,啥味道都不重要,他心里的味道才是最最关键的。
我真就成了院长,我咋就能成院长?连续几天,老胡脑子里都是这个问题,赶不走驱不掉,活跃在他思想的最敏感处,折腾得他寝食难安。这里面有名堂,这里面一定有名堂。老胡这么认定着,却又说不出名堂在哪里。
“你站在阳台上做什么?看你高兴的,屋里摆个活人你也看不见。”茹雪梅停下手中的活儿,似有抱怨地说。
“没,没。”老胡赶忙转身,他哪能不理茹雪梅,可真打算要理时,脑子里那些怪想法马上又跳出来,再次拽住了他。老胡恨恨的,不就一个小小的院长么,把自个儿折腾成这样值得么?茹雪梅笑笑,很理解地说:“能提拔你真是不容易,我问过他们,你们的院长跟我们那儿的县长一般大,我老家有个亲戚,为当县长花了几十万呢。看来你们的领导真是清官,你要好好感谢人家。”
“感谢,感谢,是得感谢。”老胡从阳台上走出来,想帮茹雪梅做点儿什么。屋子虽小,但平日里他懒得收拾,还是上次茹雪梅帮他彻底打扫过一次,眼下,四处全又积满了灰尘,脏衣服烂袜子满处皆是,手稿随处放,这儿一沓,那儿几张,混乱得他都理不出头绪。茹雪梅边收拾边数落:“啥叫个家,家就是人缓精神的地儿,瞅瞅,你这库房一般的地儿,不把人捂得发了霉才怪。”老胡嘴上应着,心里却犟:收拾干净了,我啥也写不出来。
经茹雪梅一整理,屋子顿时亮堂起来,空间也大了许多。看着焕然一新的家,老胡顿生许多感慨,这样整洁有序的家,只在妻子活着时有过,但那时他看不上妻子,嫌她没文化,不懂文学,老骂她把屋子打扫干净就是想毁灭他。“你把我的灵感连同灰尘一同扫掉了,我最怕这样井井有条的环境。”现在,他的感觉却有点儿怪,好像有种东西失而复得。他的眼神里流淌出一种暖融融的希望,跟窗口飞进来的阳光幸福地汇合在一起,他再看茹雪梅,就全成了太阳的颜色,一个太阳般照亮他黑暗日子的女人。老胡差点儿一激动,冲过去抱住她,幸亏这个错误没犯,要不然,茹雪梅定把他当成一个举止轻浮、行为不检、跟乐文一样让她看不起的男人。
茹雪梅走后,老胡陷入了繁忙的工作当中,甭看文学院摊子小,又是个说不出有什么具体事的单位,如果真让你忙起来,你怕是跑着办都来不及。麦源的事眼下让有关方面当了典型,打造精神文明的地儿出了腐败,这事意义非同小可,文联上下开始了一场大讨论。讨论的结果就是加强政治学习,从思想深处查找原因。这种活儿放在行政单位,绝不是什么难事,人家熟悉那一套,知道该怎么统一思想,提高认识,可文学院是作家待的地儿,作家向来就是以主张个性主张自由而活在世上的,让他们用一个嘴巴说话,用一个脑子想问题,就等于给草原上的野马拴了笼头,不只马别扭,拴笼头的人也觉别扭。集中讨论了没几天,老胡突然败兴地说:“这活儿不适合我干,我看还是主动辞掉算了。”作家们哈哈大笑,说老胡呀,你当官帽是好戴的,那比孙猴子的紧箍咒好不到哪儿。老胡连连点头,说:“不在其中,不知其苦,我现在算是尝到了,世上最难受的事就是开会,最无聊的人就是组织开会的人。”
此话不知怎么就给传到了上头,这下老胡闯祸了,一个刚刚被组织以可造之才选拔到主要领导岗位上的老同志,竟然出此怪论,证明文学院的自由散漫和无组织无纪律已到了顶点。上级立刻派人,深入文学院,针对作家的涣散状态开展行之有效的思想整顿,老胡接连做了几次检讨,才算把那句话造成的负面影响给消除掉。这还不算,长期以来拿着工资却不坐班的作家们被取消了这一待遇,既然拿着国家的薪水,就不能只顾干私活儿,不能只盯着自己的名和利。文联很快出台了一个新规定,对作家的坐班、社会公益活动、采风、作品审查等做了详尽的规定,而且细化了若干考核指标,达不到考核要求的,将解除专业作家职务。有人甚至提出,在市场化进程越来越快的今天,到底有没有必要设置专业作家,国家有没有义务把作家养起来?
此疑问一经提出,立刻掀起轩然大波。一向被当成宠儿的作家们哪容得这等质疑,作家是社会的财富,是国家的宝贝,国家如果连作家都不养,还养谁?
作家们不管这疑问是谁提出的,矛头率先指向老胡,是老胡当了院长,才让他们受此质疑的;是老胡把局势控制不好,连累得他们既要坐班又要开会。“这日子哪是人过的!”文学院一时声讨四起,大有将老胡逼下台之势。
老胡叫苦不迭,却又不敢真的叫出来,这天回到家,望着凄凄冷冷的屋子,他忽然想,梅村那段日子多好啊,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日子。欷歔了一阵,老胡试探着将电话打给茹雪梅,想听听她的声音,真的,老胡就想听听她的声音。电话那头的茹雪梅却哭着说:“老胡,我家老秦,我家老秦怕是不行了。”
“什么?!”老胡全身一惊,很快,他就冲电话说:“你先别急,我马上过来。”
老胡连夜坐了班车,就往吴水赶。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伟大,像个大丈夫。老胡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感觉一出来,立刻激扬得他热血沸腾,当院长带来的那些苦恼一扫而尽,恨不得一脚跨到茹雪梅身边,替她遮挡住风雨。
滚他的院长吧,我才不稀罕哩!
32
司雪到了新单位,还未适应新空气,就被派上一线。
引黄工程眼下进入攻坚阶段,腾格里大沙漠的工程建设必须按期竣工,眼下工程指挥部又提出一个新的目标:全线灌水力争提前一个月。
引黄工程是省“十五”计划中最具划时代意义的一项工程,将滔滔黄河水引到深山大漠,这是前辈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没想,真给实现了。一期工程是“十五”第一年上马的,当时省上还有不同意见,有专家认为此项工程耗资大,费时长,再说能不能将蓝图绘到这穷山恶岭,还很难说。省委最终排除干扰,硬是将这一跨世纪工程上了马。当混杂着泥土的黄河水奔腾着,呼啸着,流入十年九旱的祁连山腹地时,当地群众感动得给领导下起跪来。随后,地处腾格里大漠边缘的民县、白银联合向省政府打报告,请求上马二期工程,解决两县的干旱缺水和沙漠化问题。两县政府广泛发动社会力量,积极筹措资金,两县农民更是信心坚定,卖牛卖骆驼也要把黄河水引进来,把黄沙赶出去……
二期工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上马的,按当地农民的话说,这才是雨露这才是光辉啊。站在大沙漠里,司雪心里是说不出的感慨,这茫茫的大沙漠,她还是很早以前来过,那时她还是一位副科长,跟领导下来调研工作,第一次面对沙漠,她感觉被掏空,被洗劫了,人在如此残酷的环境面前,有一种被掠夺被粉碎的幻觉,你所有的痛苦还有欢乐,一经这环境的冲击,全成了变质泡泡糖,不值得嚼,而且嚼也嚼不出味。现在,那种幻觉死而复生,来时携带的那些不满那些牢骚还有婚姻带给她的撕心裂肺的苦痛瞬间让沙漠当水蒸气一样吸尽,沙漠吐给她的,却是比死亡还要残酷的现实。
烈日灼灼,骄阳怒射,虽是深秋,可沙漠的火暴脾气一点儿也没收敛,天地仿佛一张硕大的口,要把所有生命都吞食进去。司雪抹了把汗,她的皮肤有点儿灼痛,像被人拿毛刺刷过一样。身旁的助理章工程师笑说:“副指挥一定是初次来,我看你的皮肤连三分钟都顶不过去。”章工程师叫章惠,一位年轻的水利专家,只是那张脸,因为久长的风吹日晒,比司雪见到的羊倌好不到哪儿。兴许是怕天天洗头麻烦,章惠剪了短发,刚到白银,有人跟她介绍这位助理时,司雪还以为是男人,直到晚上睡觉,才发现她是女的。
司雪笑笑,没做辩解,短短两天,她已有点儿喜欢这位助理了,这是一位办事泼辣作风干练的女将,身上有很多机关女性所不具备的东西,需要她花好长时间细品。
一线指挥部坐落在离白银不远的马家湾,一个不足四百人的小村子,三面环山,前面是一条深不见底的老沟。一座漂亮的大院子,红砖砌成的瓦房,中间是一排排整齐的小榆树,这气派,在马家湾就显得鹤立鸡群。司雪的办公室兼宿舍跟章惠的挨着,都是套间,外间办公,里间睡觉。初来乍到,司雪有种新鲜感,其实人在某个城市困久了,换到这乡野僻壤,还真能换出一种心境。两天下来,司雪紧绷着的神经慢慢松下来,城里迈不过去的河这时候让她抛到了脑外。权且做一次逃避吧,司雪这么想。
乱七八糟的想法轰走后,司雪静下心来,想看看章惠拿来的资料,按分工,她负责二号主干渠还有沿线辅助工程建设,对水利工程,司雪还是外行,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加上这次下来,责任重大,她不敢掉以轻心。正看着,手机响了,一看是吴世杰打来的,司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
“怎么样,下边情况还行吧?”吴世杰问。
司雪没有应声,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反问自己,对吴世杰,你真的了解吗?他到底算不算一个真诚的男人,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她没有得到答案。信任被撕碎后,陌生往往是血淋淋的。
吴世杰定是感觉到了,电话那边出现久长的空白。就在两个人都困惑得张不开嘴的时候,门开了,章惠带进一个人来。司雪摁了电话,问:“有事?”
“这是四队的王队长,他说有事找你。”章惠介绍道。
“坐吧。”司雪指指沙发,目光,却疾速打量了一下王队长。这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出头的男人,糙黑的皮肤,戴深度眼镜,样子有点儿憨厚,不过那双眼睛,却透出一种知识分子才有的光。
“是这样的,朱家湾泵房今夜要打混凝土,水泥到现在还没拉来。”王队长并没坐,他的样子有些焦急。
“有这事?”司雪将目光转向章惠。章惠说:“白银这边用的水泥全是吴水水泥集团供应的,最近接连出现几批水泥不合格的事,我们正在跟水泥集团交涉,目前还没有答复。”
“可工程不能等啊,章工。”王队长情急地说。
章惠不吭声了,目光避开司雪,投向窗外,那是一种被什么事纠缠着的目光,司雪觉得那目光有几分熟悉。
“除了吴水水泥集团,还有哪家厂跟我们有供货协议?”
“民县水泥厂。”章惠说。
“这家的水泥质量达标么?”
“这是家小厂子,但质量过关,信誉也很好。”
“那还犹豫什么,马上从这家厂子调水泥。”司雪道。
章惠犹豫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司雪摆摆手:“别犹豫了,就这么办。”说完,低头看起了资料。王队长连说了几声谢,兴冲冲走了,章惠默站片刻,一言未发地出去落实了。
司雪却再也看不进什么,她清楚章惠要说什么,但她不能让她说出来。有些事,当断则断,这是她当领导总结出的经验,虽说很不成熟,但在关键时刻,却能解决问题。
她到这儿来,就是要解决问题的,指挥部的问题,她自己的问题。
水泥当夜就运到了工地上,第二天司雪到达朱家湾时,工地正忙得热火朝天,王队长戴着安全帽,站在上面冲她招手,司雪报以淡淡的微笑,尽管她知道这微笑王队长并不能看见,但心里,还是很感激他们。你只有到了一线,只有到了最艰苦处,你才能明白,你的心里必须时刻都充满感激。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安逸的生活,这些长年奋战在一线的建设者,他们会给你提供生活的另一面镜子,人有时是需要在不同的镜子里照照自己的。
路上章惠几次要跟她提水泥的事,都被她拒绝了。她并不是厌烦章惠,她是怕章惠一说出来,自己也跟着犹豫。任何地方都有冲突,当冲突跟利益粘在一起时,事情就人为地棘手,况且“水泥”两个字背后,并不仅仅是利益的冲突。
中间休息时,她问王队长,泵房主体啥时能竣工?王队长抹把脸上的泥水说:“这个月底必须拿下来。”
“那好,到时我给你两天假,到白银好好泡泡澡堂子。”
“真的?”王队长没想到,新来的领导会这么痛快。
“军中无戏言。”司雪忽然间也有了种男人的做派。
周五下午,吴世杰意外地接到乐文电话,说意外,是自打乐文出来后,他就拒绝跟吴世杰联系,吴世杰主动找他,要么坚定地掐断电话,要么,就恶狠狠甩来一句:“少烦我!”
“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吴世杰笑问。
“你马上到省城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忙,电话里说。”
“吴世杰,你别给脸不要脸,跟我充大象,下辈子吧。你要是不来,我举个牌子到省政府静坐去。”电话砰地挂了,听得出,乐文又在犯神经。
疯子,真是疯子。吴世杰终于领教到,作家是一群沾不得惹不起的稀有动物,谁再会发神经也发不过这些作家。他们要是钻了牛角尖,九头牛都拉不回。吴世杰只好将手头的工作交代一下,往省城赶。路上他接到汪秘书长的电话,问他在哪儿。吴世杰撒谎道:“在下面一个县,有点事儿要处理。”汪秘书长本来要跟他说什么,一听他在下面,遂将电话挂了。
等赶到省城,乐文已经喝醉,自己搞大了自己。吴世杰将他从酒店弄出来,连背带拖弄回宾馆。正想教训几句,谁知乐文突然撕扯着嗓子吼:“我要跟她离婚,马上离,这个娼妇,竟然真给我戴绿帽子!”
吴世杰僵住了,他判断得果然没错,乐文知道了司雪跟周晓明的事。乐文还在吼,吴世杰却被这棘手的事搞乱了思维,半天他说:“乐文你吼给谁!就许你张三李四地乱爱乱搞,就不兴她犯一次错误?”
乐文哈哈大笑:“吴世杰,你终于露尾巴了,你不是挺能装的么,丫的,连你也装不下去了。你巴不得她乱搞是不是?我现在才算明白,你为啥要把刘莹塞给我。荒唐啊,吴世杰,亏我还拿你当兄弟。”
“啪!”吴世杰自己也没想到,这嘴巴是怎么扇在乐文脸上的,乐文捂着脸吃惊地瞪住他时,他才意识到扇了乐文。
“打得好。这一巴掌,你我算是两清了。吴世杰,你终于露出嘴脸了,我现在郑重申明,那个婊子我不要了,你尽管拿去,你不是一直想跟她睡么,睡去啊,再也用不着拿姓周的姓马的做遮掩。你还愣着做什么,滚,滚啊!”
吴世杰被乐文重重地推了出来,随着一声门响,他感觉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被拍碎了,站着站着,他突然狠狠地甩了自己两个嘴巴!
乐文这次并不是说着玩的,几天后,吴世杰收到一封信,乐文竟将离婚协议寄给了他。这混蛋,真拿他当龟孙子了。吴世杰气得要撕了协议,高风却闯了进来,进门就说:“吴市长,乐作家出了事。”
“他出事关我屁事!”吴世杰将火泄在了高风头上,其实他也是烦这个高风,自打吴水风波被上面那只手硬性平息掉后,吴世杰处处谨慎,生怕走错一步,将自己陷到更为被动的局面。高风却不管这些,这家伙目前是吃了豹子胆,跟谁都敢较劲儿,有消息说,高风正在收集证据,打算将吴水国企收购的事彻底掀翻。
“啥事?”吴世杰发完火,又觉有些过头,问。
“其实也没啥事,他就是想离婚。”高风装作驯顺的样子说。
“扯淡,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做,这事你瞎掺和什么?”
“咋能叫瞎掺和,他是我朋友,他有忙我当然得帮。”见吴世杰态度好了点,高风的原形便显了出来。吴世杰是有怒不好使,摊上这号人,你怎么使?只好硬着头皮道:“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工作,我这地方也不是讨论这些事的,你还是走吧。”
“吴市长,你可别这么说,你一定要跟司局长说说,离就离了吧,对他们,都是个解脱。”吴世杰本来要发火,一听他最后这句,忍住了,“看来你还不光知道挣钱,还知道想些问题。”
高风嘿嘿笑了笑,吴世杰这样一说,他心里就放松了。其实最近他也一心想搞好跟吴世杰的关系,但不是为了当政协副主席,经过这次打击,高风已经很清楚,他是不可能谋到什么官职的,再说,他现在对官职不感兴趣,真的不感兴趣,他有更重要的事做。
“这么着吧吴市长,最近我要出去一趟,乐文这边,就拜托你了,甭看他四十好几,其实处理起问题来,他还是个孩子,作家嘛,我们得理解。”高风说着,将一个信封放吴世杰面前。
“你想做什么?”吴世杰警惕地问。
“你别多想,这里面是一点儿钱,我没时间去省城,有空你带给乐文。”
“拿走!”吴世杰终于发火了,高风如果再慢点儿,他很有可能将信封甩他脸上。高风拿着信封出了门,心里很是委屈地道:“又不是送你的,草木皆兵。”
吴世杰给司雪打电话,司雪执意不接,看来,司雪是彻底记恨下他了。就在他为乐文跟司雪这档子破事想办法时,有人透露给他一个消息,原交通厅长安右波不听有关方面的劝阻,正在发动离退休专家,决意要联手掀开红河大桥这顶已经被捂上的盖子。
吴世杰心里一片沉,他了解安右波这人,如果他执意要这么做,谁也阻挡不了。只是,安右波如此下去,到底是好还是……一想省委高层那只大手,吴世杰就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汪秘书长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起来:“没有足够的力量和绝对把握求得胜利时,你只能选择妥协,有时候妥协也是一种策略,对你我而言,更是如此。”
这么想着,他打开当天报纸,头版上,那张脸很是灿烂地笑着,吴世杰越过头题新闻,在另一条新闻上盯了好久,省委另一位领导在最近一次学习会上讲:我们要一手抓整顿,一手更要谋发展,发展中解决问题,办法自然会有。
发展中解决问题?吴世杰仔细地琢磨着这句话,似乎,他有点儿清楚这位领导和汪秘书长的意图了。
但愿这是瞎想。
吴世杰狠狠地甩甩脑袋,本想把这些不着边际的瞎想法甩开,谁知却甩出另一番感慨:司雪啊,你只骂我阴狠、不光明,你哪里知道,我这位置,跟你那位置还是有所不同。不,你我端的同是一个碗,踩的,却是两种桥,我这桥,更险啊……
情况往往是出乎意料的,吴世杰让老婆出面去找司雪,本意是想劝劝司雪,别对乐文太冷,夫妻之间,该缓和还得缓和。谁知老婆回来后,轻叹一声说:“她同意了,让你转告乐文,想提啥条件,尽管提。”
“胡闹!”吴世杰也不知冲谁发火。
“世杰,我觉得司雪说得有理,她跟乐文,原本就不合适,既然闹到这一步,还不如分开的好。”
“她说什么了?”吴世杰忽地盯住妻子,脸上的肌肉拉了几下。
“看你,紧张个啥。”妻子怪怪地瞪他一眼,转而一笑,“世杰,是不是你们男人都容不得女人犯错?”
吴世杰没有回答,司雪同意离婚,实在出乎意料,他一时有些怔,当着老婆面,又不敢表现太强烈,只好岔话道:“算了,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说完,他给司机打电话,说要去下面。
妻子说了一半的话只好打住,直到他出门,都没再问下一句。
33
乐文和司雪分崩离析,很快办了手续,这事让所有人愕然。按司雪的说法,她现在很忙,没时间折腾,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刀了结算了。乐文也是慷慨陈词:“我受够了,再也不想受了。”
等吴世杰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
一场婚姻的消失,有时还比一个梦的醒来容易,婚姻这玩意儿,有的牢不可破,有的,竟脆弱如玻璃。站在黄昏的窗前,吴世杰发了好一阵呆,他并不是觉得这婚不该离,只是,婚中的这两个人,仿佛跟他有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秋风掠过,他连打了几个寒噤。妻子走出来,轻轻替他披上一件毛衣。吴世杰想握住妻子的手,妻子轻叹了一声,又回厨房去了。
这段日子,吴世杰除了往下面跑,就待在家里,很少在场面上走动。工作的事,也是采取退守的方式,大盘子的事,都由市委那边定,他很少发表个人意见。实在绕不过去,就人云亦云,按多数人的意见行事。这种办法虽说消极,却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果然,林焕那边不再咄咄逼人了,偶尔的,还冲他亲切地笑笑。他这一让步,吴水的格局重新平衡起来,市委定调子,市府抓落实,两个声音变成一个声音,和谐自然有了。
唯一不利的是,有人说他投降了,就连妻子也认为,他这样子窝囊,还不如离开吴水,换个清静点儿的地方过日子。至少,不用看人眼色。吴世杰不敢跟妻子解释,就如同不敢跟妻子多提司雪一样,两件事他都有苦衷,这苦衷怕是做小学教师的妻子无法理解的。
妻子最近请病假,从另一个城市赶来照顾他,其实是不放心他,吴水的事前阵子吵得沸沸扬扬,妻子不可能什么也听不到。
这种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吴世杰一时也搞不清,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有时候步子是很难迈的,甭看你长着两只明亮的眼,两条健壮的腿,但真要让你放开步子走,你却抬着脚不知能不能往下踩,一脚踩偏毁了一生的人多的是,但啥又叫个不偏,是没人告诉你的。
白日里有人找到他,征求对李正南的处理意见,李正南的事情调查到中间,照样进行不下去,不是问题有多复杂,是关系太复杂,所以办案人员很谨慎,恨不得把领导一个个找过来,让他们发话。领导们偏是玩深沉,谁的意见听起来都中肯,但谁的意见里都没有具体内容。吴世杰回答得更妙:“就按他们的意思办吧,这种事,我们最好还是少干预。”那个人挠挠头走了,这话一定让他难为好几天,李正南想出来,怕真是没那么容易。这么想着,吴世杰就觉自己有点儿委琐,或者叫堕落,权力阶层的堕落。还是司雪骂得对:“缩起头来装乌龟,还说你英明。”
跟吴世杰相比,老胡这次倒显得英雄。一到吴水,他就往医院跑,秦岭的情况果真不妙,很不妙。老胡看了一眼,就觉秦岭坚持不了多久了,这感觉来得没头没脑,却很真实。老胡将自己狠狠诅咒一番,关切地问:“医生咋说?”
“还能咋说,人都这样了,说又能顶啥用?”茹雪梅哽咽着嗓子,她的脸上是少见的绝望。老胡在医院守了两夜,他不知道为啥要守在医院,但他实在离不开医院。秦岭奄奄一息,他的病是一个月前一个秋雨**靡的夜晚突然爆发的,刚开始是发烧,接着抽风,送到医院治疗几天,茹雪梅以为好了,拉回家后让他静养,谁知这一静养,秦岭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而那段日子,正是老胡风风光光却又愁苦百结体验院长滋味的日子,老胡认为,生命是有许多暗合的,这暗合极有可能就是上帝的旨意,但上帝有时候做起事儿来,比流氓还要恶毒。
“医生到底咋说?”一连几天,老胡总是不停地问茹雪梅这个问题,茹雪一开始还有耐心,将医生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老胡。医生说秦岭是癌,肺部癌细胞已经扩散,由于长期用一些特殊药,加上残疾人的特殊生理,细胞扩散速度就比常人要快,也比常人难以遏制。后来让老胡问急了,茹雪梅突然翻脸:“你到底想知道啥?是不是想让医生告诉你,他到底哪天死?!”
老胡面色大惊,茹雪梅咋能这样说话,咋能这样说话么?我哪有那个心思,哪有么?不管有没有,茹雪梅是不理他了,老胡受到伤害似的,感觉再赖在医院就有点儿让人家瞧不起,于是趁茹雪梅外出的空儿,悄悄提上行李包,黯然离开医院。站在吴水街头,老胡再一次向老天发誓:我老胡要是有那心思,你就让车把我撞死。说着就横穿马路。此时正值车辆高峰,老胡毫无畏惧,英勇就义的勇士一样往车辆中间走,街上立刻响出一片骂,老胡毫不在乎,走过去走过来,神经病似的来回走了五趟,引得值班交警尖叫着扑问他:“找死啊你,交通规则懂不懂?”
老胡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一把打开试图冲他罚款的交警:“哪有么,你说哪有么?如果还不相信,我再走五次!”
脚刚跨出去,交警就甩给他一个耳刮子。这一耳刮子打醒了老胡,我这是做啥么,我这到底是做啥么!你心里明明就是那么想的么,你不是人,你哪是人么!一路嘀咕着,却不知往哪儿去。
老胡离开的第三天,茹雪梅才发现老胡不见了。人呢,人走哪儿去了?这些天的茹雪梅跟白痴差不多,脑子里是没有什么意识的,她整天就面对一个问题:她的男人到底能不能挺过来?接连问了几声,忽然又不知道在问谁了,忙忙地跑去找医生,问要不要再交医药费。
医生动员她出院,说:“你的情况我们知道,家里接连遭遇不幸,丈夫又没医保,这样熬在医院,我们也于心不忍。开点儿药,回去等吧。”
“你放屁!”茹雪梅突然就冲医生骂起脏话,“你让我等,等啥?你给我说清楚。”医生吓得掉头就走,好心换不来好报的事儿常有,特别在医院。
这一天茹雪梅回梅村拿钱,猛看见老胡提个拖把,正在拖楼道。茹雪梅讶了一声,跑过去要抢拖把,却被服务员拦住了。“抢不得的,一抢他就骂人,谁都骂。”茹雪梅怔住了,她没想到老胡还在,还住在她的梅村。服务员又说:“胡作家怪怪的,一天到晚除了忙活,就是到街上拉客人。”茹雪梅越听越糊涂,老胡却很专注地提着拖把上了楼。茹雪梅心想,爱拖拖去,懒得理你。拿了钱匆匆又去医院。到了晚上,茹雪梅心想不大对劲儿,我还是回去看看。回到宾馆,门口一幕就把她吓住了。
老胡叉着腰,跟出租司机吵架,样子还很凶,骂得出租司机还不了口。茹雪梅赶忙制止,老胡居然死有理,非要跟出租司机吵出个胜负来。
细一问,才知是老胡印了个广告,发给出租司机,谁拉来客,有赏。司机拉来客,跟他要提成,老胡傻呵呵问:“啥提成?”司机说:“你装傻啊,不给提成你发什么广告?”老胡说:“我发广告是想帮助人,一人有难大家帮么,哪儿住不是个住,住这儿就能帮助一个病人,多好的事。”
“废话,奖赏呢?”司机很不耐烦。
“我有个本本,你在上面签个字,将来那人要是救下了,我让他当面谢你。”老胡说着掏出本本,真就让人家签字。人家哪有他这个觉悟,认为他纯粹是在恶搞,欺骗,典型的奸商。很气愤地就骂:“你个老不死的,拿这套骗我,想找死啊。”
麻烦就是这句话引起的,老胡认为司机口出粗语,缺乏教养,而且把奖赏硬说成回扣,典型的见钱眼开。司机却认定遇了个神经病。两人就这么吵个不休。
茹雪梅掏出十元钱,打发了司机,回头瞪住老胡:“谁让你发广告,还嫌不乱是不?”
老胡嗫嚅着,却不敢跟茹雪梅顶嘴,状若闯了祸的孩子,等娘批评。茹雪梅只好收起怒,先行进了宾馆。老胡站在门口,样子有点儿可怜。
这晚的茹雪梅知道了一件事,老胡没住客房,而是跟梅村的修理工挤在楼梯间。天呀,他咋能这样?茹雪梅顿觉打翻了五味瓶,久长地发不出话来。其实老胡那天在街上挨完交警耳刮子后,是想连夜回省城的,快上车时,又觉不能扔下茹雪梅,思来想去,还是回了梅村。他怎能住客房?茹雪梅都这样了,他恨不得使出魔法,一把将茹雪梅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这些天除了打扫卫生,老胡还发传单,帮客人提行李,甚至给宾馆的服务员顶班,好让她们腾出时间去医院帮茹雪梅……
听着听着,茹雪梅的眼泪就下来了。
茹雪梅让老胡搬回客房,老胡不答应。茹雪梅说:“你要再这样,你就走。”老胡说:“你撵我也没用,我得等着他好起来。”
“他好不好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是你说的,我不这么认为。”听见楼道里有客人要水,老胡忙忙地提着暖瓶送水去了。茹雪梅哭笑不得,她知道老胡不是在做作,这人还没那心眼。
“你是作家,你得写书,瞧瞧你,跟打杂的一样,你以为我心里就高兴?”老胡回来后,茹雪梅又说。
老胡突然直起脖子,很激动地说:“写,写,写,那些狗屁不如的东西写了有啥用?我还不如干点儿正经事。你也别嫌我无能,我这人真是没啥大本事……”老胡说着,突然就流下泪来。他把茹雪梅吓坏了,茹雪梅一把搀住他:“老胡你咋了,我不是故意气你啊,就是怕耽搁你。”
老胡推开茹雪梅:“你甭管我,你让我哭一阵,哭一阵我就好受了。”
茹雪梅果真就不再管老胡,任他哭。人有时候是需要哭一哭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管你是作家还是打杂的,哭了,心里的那份重也就轻了。茹雪梅对此深有体会。
老胡这次是铁了心,说啥也不走了,虽是不能天天去医院,但他可以坚守在宾馆,你还别说,老胡这方面还真有点儿天才,他的某些小点子还真让宾馆增长了营业额。梅村有了老胡,不那么乱了,又回到茹雪梅在时的那种良好状态。
文学院这边发急了,一连催了几次,老胡都没反应,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接了电话,哼哼唧唧一阵,电话一合,该做啥做啥,早忘了自个儿是新提拔的院长。这段日子,老胡也把很多事细细想了一遍,特别是他这一生。老胡认为,他这一生是糊涂的,是没有方向的,好像很有成就,细细一琢磨,才发现那些成就接近于空气,摸不着看不见,充其量就是浪得虚名。人是不能一辈子活在虚名里的,老胡庆幸自己还能醒悟过来。现在还不算晚,要是务实还来得及,老胡这么跟自己说。所以文学院还有文联再次打电话质问他时,他就理直气壮地说:“吵什么吵,不就一个院长么,我不当还不行?!”那边吃了一惊,以为老胡出了啥事,紧忙向上级汇报,上级认为老胡在这节骨眼上撂挑子,是成心给上级出难题,于是派人找到他,耐心做他的工作。谁知老胡真就躁掉了:“你们有完没完?我说了多少遍,那个院长我不想干了,你们另找人吧,难道除了我老胡,文学院就没人了?”
老胡的态度惹恼了上级,上级下了最后通牒,限老胡三日内到文联报到,否则后果自负。这一次他们低估了老胡,老胡一脸正色道:“你们吓唬谁?以为我老胡三岁大两岁小,我也最后通牒,那个院长我压根儿就不想干,我现在连作家这身皮都不想要!”
说完这句,老胡顿觉轻松,轻松至极!
有些道理就怕你不明白,一明白,人生的况味就大不一样了,老胡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很美。他终于写了这么一段话:人其实一直走在黑暗的胡同里,有时候光明是别人给的,你以为很亮,其实它是在诱迫你,让你走进更深的胡同。人只有自己发现了光明,才能走出胡同。胡同里的人生是没有希望的,如同磨道里的驴子,劳其一生,还是在原地打转,我不想拥有这种人生,我想在田野里走,让双手捡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写完,老胡觉得很有哲理,迫不及待就读给茹雪梅听。茹雪梅听得似懂非懂,但她从老胡的眼睛里看见了光明。老胡跟上次来时,完全成了两个人。茹雪梅若有所思地问:“你最近是不是捡到金子了?看你两眼发光,比提了院长还高兴。”
“金子,我真是发现了金子,我不知道能不能捡到手,但我一定要去捡。”
老胡眼神灼灼,整个人让金子燃烧着,茹雪梅吓了一跳。
34
乐文山穷水尽,被保安轰了出来。
高风这混账,把乐文扔在宾馆,然后就没了踪影。乐文数次打电话,都被告知对方不在服务区。“奸商,真正的奸商。”乐文算是看透了高风的嘴脸,再也不抱指望了。但他自己实在交不起宾馆费,为跟司雪离婚,乐文很大方地宴请了法庭的人,生怕他们被司雪的官职所吓,不给他下判决书,吃完后又潇潇洒洒去了趟洗浴城,结果一趟下来,高风给的那些钱一个子儿不剩地让小姐们洗走了。乐文也只有没钱时才能想起高风,眼看着高风弃他而去,省刊那边又不借钱给他,乐文这才感觉到危机。
省刊那边当然不会借钱给他。乐文被发落到省刊任小说组长后,主编很高兴,有这么个大作家替他看稿,省刊的号召力会大大增强。谁知接连通知几次,乐文连个人影也不闪,亲自找到宾馆,竟让乐文美美羞辱一番。
“你以为我会去?组长,嘿嘿,亏你们还设这么个职位,想想我都寒碜。”主编刚要做工作,乐文又道:“你啥也甭说,我明确答复你,那个破杂志社我是不会去的,给主编我也不去,我乐文还没落魄到那份儿上。”
此话讲完没多少天,落魄便找上门来。乐文提着行李,两眼无光,想想跟司雪离婚时那份激昂劲儿,他真是后悔得要死,早知高风如此没良心,就应该跟司雪多要点儿钱。可笑,他居然连房子都没要,一口一个你以为离了你我不能活,回去告诉姓吴的,我乐文是男人,比他还男人!现在呢,这男人让保安撵到了大街上,如果再不出现救世主,他连睡觉的地儿都没有了。
乐文沮丧地迈着步子,口里念念有词:“天无绝人之路,你是作家,不是乞丐,还没到流落街头的份儿。”他忽然想起不久前网上爆的料,有位著名的先锋派作家因为久长地不坐班,单位停发了工资,被逼无奈,竟挂着纸牌在闹市区乞讨。当时他还义愤填膺,认为该老儿丢作家的脸,不发工资就不发,干吗老让人家养着你,你又不是二奶。现在可好,他自己眼看也要沦落到这一步了。
正瞎想着,眼睛忽然一亮,前面过来一女孩,袅袅的,算不上前卫,但绝对养眼。乐文感觉似曾相识,往前走几步,竟是橙子!
橙子也看见了乐文,高兴地说:“乐老师啊,真是想不到会碰见你。”乐文忙敛起脸上的惊喜,装作不大在乎地说:“我最近忙,很少出来走动。”橙子一眼望见乐文手里的包:“怎么,乐老师又要去采风?”乐文机械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采风,我现在不采风。”
“就是嘛,乐老师生活那么丰富,有的是题材,还愁写不完呢。”橙子莞尔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乐文发现,橙子比在阳光时漂亮多了,比上次见面也动感了不少。只是……
乐文摇摇头,他记起了现在的处境,忙问橙子,到省城做什么。橙子明亮地笑了笑:“乐老师,我调到省城了,眼下在晚报供职,编副刊,还主持两个专栏。”
“是么?”乐文强压住心头即将跳出的一种东西,努力用很淡的语言表示了对这件事的反应,而后,就等橙子把话说出来。
乐文想,小丫头真是能跳啊,一步跳到了省城,还写起了专栏,难道还不该快快谢谢对她有恩的老师?橙子却说:“乐老师,看你大包小包的,不会是到国外讲学吧?”乐文紧忙摇头,心里祈祷橙子别绕弯子了,快把他想听的话说出来。
橙子往直里挺了挺腰,这样她高耸挺拔的胸脯便压得乐文更喘不过气来。乐文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女人面前还有这种自卑感。就在他考虑要不要豁出脸来把窘况道给橙子时,橙子轻笑着道:“乐老师,你是大忙人,我也不打扰你了,改天有空请你喝茶。”说完,就像一条狡猾的鱼,打乐文的掌心中溜走了。
白晃晃的太阳照在乐文脸上,照得乐文跟傻子没啥两样,半天,目瞪着踢踢踏踏离去的橙子,乐文突然冲天空吐了口唾沫。“狗娘养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势利眼,贱人!”
骂完,乐文并没轻松点儿,相反,心里突然犯上一股酸,很酸。他在白晃晃的太阳下呆立许久,终于醒悟,今非昔比,他乐文落魄了,落魄得连橙子这样的女人都不拿他当回事了。
娘的,他突然同情起那个先锋作家来,如果这世道把他逼急了,他也挂牌站街上去!
司雪仿佛早就料到似的,法院将房子判给她后,她并没换锁,原封不动空搁在那里,收容所一样等着乐文潜回去。乐文也是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没想钥匙一插,门真的开了。
腐败,典型的腐败分子,你以为我不知,你贪了多少钱,没准这城里你还藏着房子,可惜我乐文懒得揭发你,你就一处一处地享用去吧。乐文这么想着,一头倒在了落满灰尘的沙发上。
他有点儿累,真累。
家里窝了两天,乐文感觉这么空守下去也不是个事,眼下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既能把生活问题解决掉,又能尽快回到创作状态中去。是啊,创作状态,这是一种久违了的状态,一个作家如果过久地离开这种状态,那是很可怕的,预示着他的创作生命将会结束。乐文再怎么糊涂,这事儿还不敢马虎。可是眼下一桩桩烦心事,真是搅得他静不下心来,一想到这个,他就不由得怨恨起司雪来,到现在他还坚定不移地认为,是司雪搞乱了他,她是想毁掉我,这个可恶的女人!
乐文再次给高风打电话,心里祈祷着高风能突然出现,将他从烦人的现实中拯救出去。电话仍然不通,乐文是彻底灰心了,以前那种美好的日子将永远不再回来,那么,自己真就要跑去省刊坐班,为几个钱过那种浪费生命的日子?
他娘的!乐文越想越气,越想越绝望,最后竟恨恨地将电话砸了。乐文现在是恨一切,恨所有的人,恨这个世界!恨着恨着,他怒号一声,嘶声若狼,半夜的狼。他打开一瓶酒,疯狂地灌下去,他想如果灌不死自己,就证明上帝还不会抛弃他。
乐文再次醒来,就到了第二天下午,初冬的阳光从阳台泻进来,一半泻在他脸上,一半,让屋子吞噬了。乐文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头昏沉得抬不起来。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确信自己还活着,而且还得活下去,挣扎着起身,往阳台上走。没走几步,乐文突然想起什么,情急地掉转步子,冲进司雪卧室。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残花味儿,跟初冬窗口飘进来的味儿有点儿接近,乐文嗅了一口,感觉还是司雪的味儿,只不过在屋子里弥漫久了,有点儿变味儿。他咽了下唾沫,下意识的。然后猛地打开床头柜,只一眼,乐文就兴奋了。
咋把这地儿给忘了!
床头柜里放着不少钱,乐文来不及细数,抢劫似的一把全拿了出来。然后打开衣橱,小偷一般在司雪衣服里搜起来,天啊,这女人,真把钱不当钱!一个小时后,乐文有钱了,而且数目不菲。乐文当下有了底气,他想应该先找个好一点儿的地儿美美搓一顿,然后再做进一步打算。
这个时候司雪还在工地上,就是王队长那工地。水泥的事儿是解决了,司雪惊讶的是,有关方面并没找她麻烦,好像这事她做得应该。司雪现在没工夫瞎想,这念头也只是那么一闪便过去了,冬季已至,泵房的任务相当紧张,主干渠也有不少工程要扫尾,她一天十多个小时奔走在工地,居然感觉不到累。这时候她才明白,汪秘书长费如此周折,将她弄到工程指挥部,的确是深思熟虑了的。
解决困境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弄到新环境中去,让新环境新生活冲淡旧伤。
一股莫名的快乐突然包围了乐文,这快乐绝不是那几个钱带来的,乐文绝没这么俗,再者,肚子填饱后,那几个钱在他眼里便算不了什么,乐文毕竟是玩过大钱的。这快乐可能来自另一些事儿,乐文听说,麦源的事儿上头揪住不放,一定要弄个罪啥的,这样也好给那场风波做点儿象征性的交代,跟麦源比起来,他在里面受的那点儿委屈就不算什么,乐文有种捡了便宜的感觉。另外,老胡的消息也传进了他耳朵里,好啊,老胡,你终于挺直了腰杆,咱作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那个破院长,最好别当,看他们咋收场。痛快,所有的事都让乐文痛快,他兴奋地坐在电脑前,尽管照样还是写不出一个字,可心境却大不一样。
乐文索性上起网来,文学院的作家当中,乐文算得上网迷,也是唯一关注网络小说的一位,有时候他甚至想,跟这些网络写手比起来,传统作家真是一群带了壳的古董,身上积满名利的尘垢不说,心灵的迟钝思想的僵化更让文字蒙羞。一棵老气横秋自以为是的枯树,乐文这么形容。
正看得带劲儿,手机响了,一接是橙子,甜甜地说:“乐老师啊,我想请你喝茶。”乐文差点儿没把胃里的茶喷出来,现在想请我喝茶,我肚子里还没地方盛呢。不过他学橙子的口气说:“橙子啊,我也好想请你喝茶。”橙子很兴奋:“好啊,乐老师快说地方,我马上赶去。”乐文想了想,真就说出一个地方,省城最有名气也最宰人的一家贵族茶社。确定橙子会准时赴约后,乐文“啪”地将手机关了。
他讨厌一切伤害他的人,特别是女人!
这个世界上,女人存活的最美的理由便是男人觉得她可爱,愿意为她献上四季,女人一旦觉得自己就是四季,上帝都要喷饭。这是乐文的女人哲学,他相信全世界的男人都拿着这么一面镜子,可太多的时候,镜子里照出的不是真女人,是妖怪。
乐文打扮得一身光彩,走进冬日的阳光中,初冬的街头的确没啥看的,但能在这阳光下自由地走,就已经很是一种幸福了。乐文打算把那种状态走出来,写作的状态。他感觉脑子里有什么在喷涌,岩浆快要冲破地壳了,这是《苍凉》之后很少有的冲动,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将要写的东西,乐文渴盼它能来得快一点儿。
这天乐文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股市解套了,股票大涨!乐文差点儿晕过去,这消息太爽了,爽得让人想死。乐文灌了一肚子水,就往交易厅跑,那儿已是人头攒动,啸声四起。乐文揣着狂跳不羁的心挤到大屏幕前,却发现自己如同瞎子,上面的玩意儿犹如天文数字,他一概看不懂。
乐文炒股,并不是自己喜欢炒,事实上他对赚钱的事儿向来没有兴趣,有时甚至仇视这些行业,觉得操盘的人跟强盗没啥两样,人类应该活得“精神”一点儿,别老让物质把人强奸得跟猪一样没有追求。说出来也是丢人,乐文完全是受别人的蛊惑,这别人当然不会是男人。没等乐文找那位股市知己打听行情,对方已快速杀上门来,进门就说:“乐老师,快抛啊,这是昙花一现,牛不了几天。”乐文望着这位当年的文学青年,如今已是珠光宝气,浑身散发着成功人士的光芒,忽然就对股票这玩意儿失望起来。
“你看着办吧,反正对我来说,它就是一堆废纸。”
已经不再是女孩的文学青年立马换了种口气:“乐老师,那我可要替你做主了。”
也罢,当初就是被她迷惑进而误上贼船差点儿害自己坐牢的,如今既然她有热情,就让她做主好了。打发走这个不速之客,乐文心里漫过一层冰凉,美好的东西往往是经不住物质摧毁的,女人如果跟金钱狼狈为奸,这世道就真是让男人绝望了。
乐文傻傻地站在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屋子里,股票上涨带给他的惊喜一扫而尽,物质的快乐来得快也去得快,永远挥不去的,倒是思想深处的那些病毒。这个下午乐文十分的沮丧,他把这归结为女人效应。这辈子乐文看来是逃不出女人这个劫了。过了两天,那女人再次找到他,如此这般说了一大堆,意思就是想把他的股票全买走。乐文烦烦地摆摆手:“拿去吧,拿去吧,只是你得给我现钱。”那女人欣喜若狂,当下按交易价兑付给乐文一大堆现钞。
乐文傻眼了,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面前会摆上这么一堆钱。女人走后,乐文痴痴地望着钱,望了足足一个小时,最后才说:“高风,你小子神啊,难道你会料到股票要解套?罢,这堆钱我先换套房子吧,住在这儿我不舒服,真不舒服。”
乐文这次很清醒,没奔热闹的楼盘,而是选择二手市场,乐文只想拥有一间自己的房,装得下一个人就行。若干天的奔波后,乐文终于在城郊搞到一套旧房,一室一厅,粗粗装修一番,乐文把自己搬了进去。
他知道,他的新生活就要从这里开始了。坐在电脑前,乐文再次把思想打开,这一次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想看的东西,经历了如此多的变故还有磨难,乐文总算是把那层坚硬的壳给顶破了,接下来将要往外涌的,便是血,便是泪,便是比《苍凉》还要令人震撼的文字。
冬日的第一场雪飘飘扬扬落了下来,大地顿然进入另一个状态。司雪是雪落之前回到省城的,这是到指挥部后第一次回省城,本来已住进宾馆,快睡觉时却猛然心烦意乱,感觉在宾馆活不到天亮。于是起身,不由自主就回到了家中。一看家的样子,司雪才猛想起家没了,早没了,剩下的只是个空壳,一座水泥搭起的篱笆。有了不热爱是一个概念,没有却是另一个概念。前一个概念是吃得不舒服难受,后一个概念却是人把你的胃还有五脏六腑全掏走了,司雪这才明白,自己那天站在空空茫茫的大沙漠前为什么会生出那么悲凉的感觉,现在这个所谓的家,就是一片沙漠啊……
司雪哭了,第一次发出脆弱不堪的声音,她孤独地倒在门角里,像是受人虐待的孩子,哭成个泪人儿。夜吞没掉她的眼泪,白雪覆盖了她的伤心。等她终于有力气离开家时,外面的雪已包裹了一切。
她知道,乐文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从此天各一方,彻底地没了关系。
司雪是因为安右波回来的。老厅长安右波自从经历了那场莫须有的审查后,性格猛然发生了变化,司雪的印象里,他是一位儒雅有余严厉不足的老者,性情温和,慈善博爱,对谁都充满鼓励的目光。可是这场审查改变了他,红河大桥的事由疾风暴雨一夜间化为风平浪静后,相关人员全采取了沉默和冷静的方式,唯独他,像黑夜里冲出的一头怪兽,突然间向这个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吼声。据司雪听到的消息,安右波先是找省委,义正词严地提出了对事故的不同看法,遭到冷遇后,他多次找白茫教授,请求他以专家的身份站出来,跟他一道揭开这个惊天大骗局。白茫教授先是推诿,后来让安右波找急了,索性到南方养病去了。安右波得知白茫教授是被有关方面秘密送往南方一家疗养院安享晚年时,他愤怒了,指着接待他的汪秘书长鼻子骂:“你们真是胆大包天啊,如此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把戏也敢玩?你们就不怕有一天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的灵魂会遭到无数人的鞭挞么?”汪秘书长甚为平静,等安右波骂完,他略带着严肃的口气说:“老厅长,我理解你的心情,可红河大桥的事故处理是专家组认真讨论了的,省委也是以专家组的意见为准,这事我希望到此为止,如果你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可以提出来。”
“要求?你们也想像收买白茫那样收买我?告诉你,这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我安右波绝不罢休。”
汪秘书长继续保持着冷静,不过言辞比刚才略为过激一些:“老厅长,你有意见可以提,但用‘收买’两个字,我想过分了。如果你真有什么疑义,就请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光凭冲动,怕不是一个老共产党人的作风。”
“好,证据,我一定要拿出证据,到时,我看你们怎么向全省人民交代。”说完,怒冲冲离开秘书长室,找他原来那些死党去了。
司雪调到新单位后,老厅长安右波的行踪她便很少知道,只是跟乐文办理离婚手续时,无意中听人说起,安右波已扬言,要将原高速公路指挥部还有交通厅一干人全都掀翻,要把红河大桥荒唐的内幕抖搂出来。当时司雪真为老厅长捏了一把汗,可转念一想,如果真有老厅长说的这么危险,汪秘书长那边不会坐视不管。可昨天,老厅长突然打电话,让她来一趟省城,说有重要事跟她商量。司雪犹豫了,她知道老厅长要跟她商量什么事,但她现在不想碰这件事,真的不想。有些事不是你想碰就能碰的,这是司雪到了新单位后才有的理解,还是汪秘书长批评得对,她太冲动,太幼稚。原以为凭借一腔热血,就能伸张正义,殊不知正义有时候离伸张它的人太远,而世界又往往充满了陷阱,有些陷阱就是专门为伸张正义者挖的,一脚掉下去,你自个儿先没了声音。与其做无谓的挣扎,还不如实实在在地做些有益的事,这样看似逃离了正义,却是替正义添砖加瓦。司雪把她现在所做的一切,理解为替正义添砖加瓦。
可老厅长叫她,又不能不来,所以一路上司雪很矛盾。到了省城,打电话跟老厅长联系,老厅长说他那边来人,不方便见她,让她多等一天,司雪这才有了回家落泪的那一幕。
雪继续飘着,纷纷扬扬的雪,加重着人们的心事,也让这个狂躁喧闹的世界安静下来。司雪守在宾馆,心神不宁地等老厅长电话。同她一道来省城的章惠不知去了哪儿,司雪临出发时,章惠突然说也要来省城,司雪没说什么,让章惠搭了她的车。路上她只是淡淡问了一句:“看朋友还是购物?”章惠避开她的目光,道:“一点儿私事。”司雪感觉章惠有事,只是不想告诉她,所以也没多问,这时,她忽然替章惠想起来,这个完全把自己交给工地的女人,为什么突然要来省城?
正怔想着,电话响了,是老厅长,跟她说了个地儿,让她马上赶过去。司雪叫上司机,下楼,上车,司机问了声:去哪儿?司雪说出地方,司机像是犹豫了下,还是发动了车子,快要离开宾馆时,司机突然说忘了带手机,跟司雪道了歉,掉头回来拿手机。司机上楼不久,司雪的电话响了,一看,竟是汪秘书长。
“你在哪儿?”
“我……在省城。”司雪没敢撒谎,谎撒得多了,她怕露馅。
“你马上回去,工程部有急事,现在就回,回去后给我电话。”汪秘书长说完,“砰”地挂了电话。
司雪僵在了车里。等司机再次发动车子,她莫名地冲司机望了一眼,然后说:“回沙漠!”
就在司雪返回沙漠的这个夜晚,乐文也奇奇怪怪遭遇了阻塞。他自以为准备得很足,小说的核和料都有了,就待把骨架搭起来,让人物粉墨登场,各自表演。谁知小说刚刚开个头,他便又再次陷入困惑,他的准备仍显不足,不足得很,往电脑上敲一个字都很艰难。
那种渴望的状态并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
但乐文这次并不急,知道这是一个必然要经历的过程,每一部作品的诞生,都要经历数次这样的生死磨难。他索性停下创作,在网上寻找起灵感来。网上的文字尽管鱼龙混杂,有些甚至稚嫩发笑,可写手们不带任何枷的轻松心态有时候却拯救了文字,让文字回到了它可爱的状态。文学其实是不应带枷的,可惜乐文这样的作家是脱不开枷了,枷带久了,人便乐意让它束缚,思想更是如此,这就像动物园里的虎狼,如果放回山里,它是不知道该怎么生存的。乐文知道自己的文字再也无法成为脱缰的野马,为此他很是悲凉,到网上浏览也算是一种对文字的投降吧。
乐文点开的是一个人气极高的原创论坛,这里面藏龙卧虎,已跳出几匹极受读者追捧的黑马。其实不管嘴上多么的不承认网络文学,心里,太多的作家还是很嫉妒他们。他们为什么就这么火啊?很多个场合里,乐文听到文坛宿将们的悲凉声。
看着看着,乐文突然呆了、傻了、震惊了,那部小说近乎以野蛮的方式冲进他的视野,而且不容他再拒绝。那是一种非常清醒的文字,清醒而且清新,如同甘泉般流淌在密密麻麻的文字堆里,却独独散发着自己的奇香,让人在众草堆中一口就能呼吸到它的芳香,不只是芳香,还有黄河水的味儿。黄河,水车,****悠悠的皮筏子,还有坐在皮筏子上的女人。多么熟悉的一幅画啊,仿佛……
乐文深深吸了口气,沉入到文字中,也沉入到作者独特而又蛮荒的世界里。夜没了声音,外面的雪没了声音,有的,只是屏幕上哗哗往下掉的爱情,还有……
乐文一气看完连载,还不过瘾,想从头再看一遍时,忽然怔住了,这文字,这声音,咋这么熟悉啊,仿佛就在昨天,他还听到过这心音,还听到过这倾诉。猛地,乐文眼前跳出张脸,跳出一个人,他骇了一骇。
不可能!
但他旋即就投降了,为自己的嫉妒投降,为自己的怀疑投降。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他问。或许,只有你自己不可能!他这么说。
刘征!
黑夜里,乐文终于吼出这个名字,他已坚信,这个在网络上迅速火起来的名叫“野兽”的家伙,一定是刘征。
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