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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恨哀

堕落门(出版) 许开祯(出版) 19268 2024-10-16 21:09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种感情让人珍惜?到底有没有人可以让你信赖?王起潮说有,波波却坚决摇头。

  “波波,你不要太灰心,林星她是糊涂,等明白过来,她会后悔的。”

  “后悔,你以为她会后悔?”波波冷笑着盯住王起潮,目光里有一层黑血一般的暗伤。

  “实在不行,我找她谈谈,我的话她或许能听进去。”

  波波苦笑一下,同时心里嘲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好像救世主,好像灭火队?“她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只听马才的。”

  一提马才,王起潮不吭气了,他对这个无赖恨得要死,却又想不出办法阻止他干坏事。

  就在昨天,林星将波波约到家里,就是林伯留下的那个家,说有事跟她谈。波波进去时,马才也在,很像回事地坐在沙发上,这无赖如今活得是越来越潇洒也越来越无耻了,波波瞪了他一眼,想掉头就走,林星却说:“既然来了,何不坐下呢,放心,在我的家里,他是不敢把你怎样的。”

  就这一句话,波波便懂,马才一定信口雌黄,跟林星说了什么,甚至跟她上过床之类的话都有可能。波波忍住怒,在曾经属于她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来,等林星说事儿。

  屋子显然比以前明亮多了,波波替她收拾时,刻意地保留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跟林伯有关,波波舍不得将林伯的气息全赶走,当时也想,林星或许能从这些气息里唤回点儿什么。现在看来她错了,大错特错,林星将那一切一扫而尽,换上她所崇尚的东西。波波正对着的墙上,贴了一张林星的半裸油画。油画上的女子真是充满了含蓄的味儿,尽管那丰挺的**有一种欲盖弥彰的嫌疑,但这张油画还是很能让人把她联想成一个具有古典气质的女子。可惜油画另一侧,一把仿古小凳上,她却恶作剧地摆放了一个高高大大酷似男性**的根雕。这样的装饰到底要表达什么,波波不得而知,但她忽然生出一种整座屋子被强奸了的感觉。

  波波忍不住又为林伯难过起来。

  “我说过的事儿,你考虑得咋样?”林星问,她的左手抚摸在右腿上,尽管冬季已至,她却仍然**着半条腿。

  几天前林星去过公司,带着马才,波波跟郑化去了工地,因而避开了一场正面冲突。不过林星放下一份材料,要求在公司上班,干什么她没说,但她提出一个令人绝望的要求,她要马才负责百久公司的销售。

  “这不可能。”波波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我非要你答应呢?”林星两条腿换了个交叉的位置,将左腿搭在右腿上,她的神态远比波波镇定。

  “林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公司给你,全给你。”“给我?你当我是什么了,乞丐?我只是按爸爸的意愿,做他想让我做的事。”

  林星将“爸爸”叫得很响,很自豪。波波却被这两个字戳痛了。

  “林伯,林伯他……”半晌,波波有点儿力不从心地张开口,可很快又让林星打断:“怎么,很想他?”

  波波忽然弹了起来,林星的目光还有口气激怒了她。“肮脏!”她骂。林星甜甜地笑笑:“你生气的样子好滑稽。”

  波波无法再待下去了,摔门而出。深圳的街头已涌起一股湿冷,南方的冬季虽然远比西北温柔,波波还是有一种被冷击穿的痛。

  “你说,我该怎么办?”波波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王起潮,这段日子,无论她情愿还是不情愿,事实上王起潮已在她心里充当起某种角色。

  “问题还是出在马才这混蛋身上,林星走火入魔,压根儿就没了辨别力,她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在意。”王起潮说。

  “要不你找找律师,我把公司还给她,我一天也不想在百久干下去了。”

  “波波,你不能逃避。林星绝不是想要公司,她只是拿这种方式报复你。再说百久真交给她,你放心?”

  波波无言以对。她知道,林星的目的根本不在百久,她现在是猎手,想把猎物绑在树上,慢慢细玩。

  天啊,我到底欠了她什么,为什么上帝要派她来折磨我!

  百久公司的营业额直线下降,因为疏于管理,配货不能及时跟上,好几家客户提出要解除合同。波波打不起精神,郑化最近也是萎靡不振,公司跟瘫痪没啥两样。

  上上下下,能尽点儿心的,就剩了李亚,可李亚毕竟太过年轻,很多事还不能独当一面,就在这一天,李亚也不想忙了,他跟波波说,他要辞职。波波懒懒地问:“为什么啊?”“你们一个个抽了大烟似的,弄得百久公司昏昏欲睡,谁还有信心啊。”

  波波似乎震动了一下,似乎没。但这一天,李亚真的离开了百久。这个年轻的男人,离开百久时是哭了一场的,他的泪不知为谁流下,但绝不是为他自己。

  波波现在越发地迷恋于那些场合,无论是“红玫瑰”还是“夜归人”,波波一陷入里面,就有一种找到家的幻觉。“家”这个字在这种场合冒出来,着实令波波心碎,她必须依靠另一些东西,将受伤的心灵暂时麻醉起来。

  灯光迷离,空气浑浊,波波深吸一口,将那股粉红味儿吞吸进去,然后扬起头,冲藏在光线后面的暗处笑笑。有男人发现了她,有男人顾不上她,也有男人对她蠢蠢欲动。

  林星听到消息,心底深处狠狠笑了笑,然后跟马才说:“你最近怎么不去找阿秋了?”马才结结舌,装出一副纯洁的样子:“我跟她断了,那女人令人厌恶。”

  “还有你厌恶的女人?”林星抬起目光,居高临下地盯着马才,盯得马才想藏身却又找不到地方。“我跟她好久没见面了,真的,我保证。”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恶心啊,你跟谁保证,你又能保证什么?”林星恐怖地发出一片笑,马才毛骨悚然。

  马才真是搞不懂这个女人,他以为搞懂了,以为自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了,殊不知他还在这女人的门之外徘徊。“巫婆,她简直就是巫婆!”黑暗的夜里,马才曾经这样诅咒过林星,但一到白天,一接到她电话,马才仍然兴奋地抱着某种幻想,狗一样跑来蹲在她脚下。

  “你还是去找阿秋吧,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不,林星,我……”马才跃跃欲试地就想表白什么了。

  “对了,最近我可能出去一趟,我走了之后,你要给我规矩点儿,我还是那句话,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要敢乱插进来,找她的麻烦,我会让你一辈子找不成麻烦。”

  “我懂,我懂,你说的话我全都记着,你放心,我不会乱来。”说完,马才又可怜巴巴望着林星,真就像一只讨赏的狗。等半天没动静,马才嗫嚅着问:“你……去哪儿?”林星已丢下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两个人的关系,到现在也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马才原以为找到林星,就找到了靠山,或者说找到了钱,甚至色。现在他还愚蠢地这么认为。谁知一个多月过去了,马才幻想的那些事一件也没变成现实,非但没能从林星手里讨到一个子儿,还替她付了不少车费,至于身体,就更接近于做梦了,有天马才想摸摸林星**着的脚,差点儿就让林星给捅一刀。这女人,只要跟他单独在一起,手里总要握一把刀。

  马才沮丧地坐了一会儿,还是无奈地起身告辞了。站在冷风浩**的街上,马才真是没了方向,一只狗流浪久了,还能觅到一个窝,想想漂到现在,还没找到一张固定的床,马才就觉那些流浪狗远比他混得强。这么想着,竟也掉下一滴泪来,马才已经很久没掉过泪了,想不到自己眼里还有泪,便又硬挤了几下,这一次挤出的,却是血。

  天无绝人之路!马才啐了口唾沫,便朝阿秋新搬的家走去。

  黑夜常常会以深水的方式,让你失去光明的同时也失去呼吸。放浪者热衷于黑夜,那是因为黑夜能给他提供放浪的温床;堕落者热衷于黑夜,是因为黑夜能给他招徕更热衷于堕落的人。林星既非放浪者也非堕落者,她是一个溺水者,黑夜是她的一口井,装满黑水的井,无意中踩进去,就再也没力量挣扎出来。

  这时候的林星是凄凉的,不只凄凉,还有一股被整个世界唾弃了的奄奄一息的孤独。她的头发垂散在肩上,盲目而又杂乱地垂散,就像一堆荒草欺凌或霸占了她美丽的脖颈和额。内衣的一根吊带滑落在肩上,成了一根细软而又狠毒的绳子,捆住她还算丰腴光滑的胳膊。另一根,却牢牢地握在手里,如同一件精致而又性感十足的凶器,随时会扎进她的脖子。多的时候,林星问自己,我会不会拿自己结束掉自己?

  披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下来,黑夜伸出疯狂的舌头,在她半裸的身子上舔出一片颤。

  可怜的林星,她快要窒息了,她老是感觉活不过夜晚,几乎每一个夜晚的来临,对她都是一次撕裂,林星遍体鳞伤,再也经受不起黑夜的**。她怕黑夜,真的怕。

  那个黑夜来得没有任何先兆,之前,林星的黑夜是囫囵的,跟白昼一样充满温暖,也跟白昼一样让人渴望拥有。夜跟白昼是她两件心爱的衣裳,一件鲜亮,一件朦胧,她只管按上天的意旨轮番将它们穿在身上,穿哪件都觉美丽。可是那个黑夜毁了她,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猛烈地撕碎了她,不,不是撕碎,夜用重重的一巴掌,将她推进了万丈恶渊。

  此后,她的世界便彻底坍塌了。

  那是林星从学校回来的一个晚上,她突然地思念父亲了,如火如荼,不可遏止。林星老是如此,对父亲的思念往往是疾风暴雨似的,一思念便得赶回来,一刻也不能耽搁。按她的话说,她可以没有整个世界,但却不能没有父亲。林伯久已习惯了她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格,也在这种风风火火中享受到无穷的快乐。父女俩进过晚餐后,波波回来了。那时候波波已成为她家的常客,也是林伯久最得力的助手,偶尔的,波波也在她家留宿,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对天发誓,林星绝不是因为这个回来的。

  一家人欢欢乐乐,看着电视,品着水果,也夹杂着说些互相感兴趣的事,时间一晃就给过去。波波起身告辞,林星忽然舍不得她走。“波波姐,住下吧,这么晚了回去,我还不放心呢。”林星说。“怕是又要跟我说悄悄话吧,我可不爱听,听一晚三天都头痛。”波波笑说。“人家就要说,说得你一周都头痛。”林星拽住波波,硬是不让她走。

  “要不住下吧,你俩也有些日子没在一起了。”终于,林伯久发话了。波波似乎看了林伯久一眼,似乎没看,林星记不大清,那时候看一眼看两眼的都很正常。两个不是姐妹的姐妹手拉着手进了卧室,生怕父亲听见她们的悄悄话,很快将门掩了起来。

  那晚她们谈了很多,林星差点儿就把自己迷茫的爱情还有那个老教授供出来,幸亏波波没追问,林星才替自己守住了一个秘密。林星说够了,说过瘾了,也不管波波有何感受,打个哈欠说:“睡吧,我困。”

  梦真香,每次见到父亲,林星的瞌睡就格外好,睡得也格外踏实。也活该那晚要出事,睡前喝了不少水,又吃了那么多水果,半夜林星就让尿憋醒了,倒霉的尿,偏要在梦最香时把她闹醒。

  林星揉揉眼,踢踏着拖鞋去卫生间,折腾完,回来才发现床是空的,细细想了想,这**应该还有一个人:波波。人呢?林星纳闷着,又往外走。这时候她的思维并不是太清晰,也绝无不良想法,要不然凭她的智慧也不会把自己送进一个圈套。是的,圈套,林星认定那次就是一个圈套,是波波这个狠毒而又**邪的女人设给她的,同时也设给父亲,但后来她改变了想法,将父亲也划进圈套的设计者,真正的受害者便成了她一人。

  父亲的门开着,准确说是开着一道缝,这就够了,一道缝,就足够暴露里面的罪恶还有肮脏,难道还用得着把整扇门打开么?

  父亲睡着,月光柔和地洒在他幸福的脸上,林星尽管看不清父亲的脸,但她坚定父亲是幸福着的。他怎能不幸福!此后若干年,无数个日子,只要记起那一幕,林星就觉“幸福”是个很可耻的词,她将这个词永远地送给了父亲。父亲的一只手却没睡着,是左手,它像所有贪婪的手一样抚在一只半裸的肩上,手指甚至越过了肩,触摸到光滑而又细润的脖颈上。

  散发着罂粟之光的脖颈。

  林星颤了一下,紧跟着抖,紧跟着她想逃开,她真的不想看到更多,有些东西你是一生都不能看见的,看见了,也就毁灭了。看见的是罪恶,毁灭的却是纯美。但是,林星走不开,双腿像被一只魔手驱使着,非要朝罪恶接近。那一瞬她已意识到门缝里淌出的是罪恶,此后若干年,“罪恶”两个字便牢牢跟定了她,再也无法从她心里驱走。林星往前迈了小半步,仅仅小半步,她便看清了波波,很清。她坐在床边,半个身子虫一样伏在**,父亲的床,她将睡衣裹着的半透明的身子伏在父亲**,还把父亲的左手**过来,不,右手也一定遭受过**,说不定比左手还可怕。

  而她自己竟像睡着了般陶醉,林星闹出那么大声响她都没躲开,要是她慌慌张张跑出来,林星或许还能少想一点,如果她再撒个谎,这个夜晚照旧会很平静,此后若干个夜晚,林星也不会让深水溺得窒息。

  没有!林星站了那么长时间,他们像死去一样,像被什么东西麻醉了一样,各自保持着各自的姿势,就那么放肆地呈现在林星眼前。

  林星后来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多想了?可她马上就反问,有什么理由她要溜进父亲的卧室,而且用半裸的身子?林星也喜欢半裸,她太知道女人半裸会导致什么后果,况且父亲,父亲是一个能经得住**的男人么?父亲可是一生都没碰过女人的啊!林星后来还宽慰过自己,不会的,兴许她也像女儿一样,睡不着时去看看父亲,然后伏在父亲的床边,听父亲讲故事,讲着讲着就给睡实了。

  可这种安慰太幼稚,太没有说服力,林星甚至恶毒地骂了声自己,你也是女儿,你怎么从来就没有……

  那天的林星是落荒而逃的,没等黑夜完全退去,没等光明把罪恶全部揭露出来,她便逃开家,逃进自己永久的黑夜里。

  是的,自那天开始,林星便没了白昼,她身上永远地带着夜的颜色。

  那是一口井,很深,一开始林星并不觉得多可怕,只是不能接受,不能面对,更不能回想。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她无力自拔,越折腾陷得越深,越深她越折腾不出来,只好……

  加速这一悲剧的,一是林星听说了波波很多事,特别是在歌厅做妓的事。她是妓,她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二则,林星看清了自己,看清自己是很可怕的,远比看清别人还可怕!

  天呀,我竟然……有一天,林星终于这么吼。

  36

  王起潮忙得焦头烂额,再也没精力顾及波波和百久了。安装工程出了问题,说来也是荒唐,设计图纸将安装工程好几处尺寸弄错,等发现不对劲,已经晚矣,工程已搞了一大半。王起潮气得拍桌子砸板凳,但无济于事,工程还得返工。跟设计单位交涉几次,对方支支吾吾,给不了他一个合理的说法。后来一想,要说法顶屁用,工程返工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虽说返工部分的造价最终是补上了,但工期因此而延期不少,这且罢了,搞过工程的人都知道,放一根管子容易,要是撤了再换,那味儿,难受。

  一连数日,王起潮都住在工地上,生怕再闹出什么事。中间他听说,设计单位搞安装的工程师那段日子正在闹离婚,心情相当不好。图纸出事后,那家伙居然溜了,原来他也是漂到深圳来的。那审核呢,图纸不是要层层审核么?王起潮真是弄不明白,自己的公司出问题还能理解,毕竟不是正规军,是草台班子,人家可是……结果他得知,如今的图纸审核千奇百怪,有人考了国家注册资格,将本子往那一放,一年拿几十万,人却从不露面,而真正审核的,却是那些考不上本子的人!“妈的。”王起潮骂了句脏话,如今这世道,啥怪事都有,啥事都敢玩,玩来玩去还是玩国家那些钱,玩工人那身汗。

  凡事不能多想,一多想,气出病的准是你自个儿,人家却照样换个地方拿钱,反正有人总是有理由,再大的事也能说得冠冕堂皇,你能奈何?这一忙,王起潮就连医院也不能去了。陈雪吟还是那样,命还在,人却迟迟醒不过来。医生早已下了结论:植物人,劝王起潮拉回家静养。王起潮却坚决不同意,拉回家,拉回家她还能醒来?

  她必须醒来,必须开口说话,要不然,这辈子我都心不安!

  有些事虽然他猜到了,但不经陈雪吟亲口讲出来,他还是不敢确信它就是事实。王起潮抱着固执的念头,非要阿兰继续守在医院。“她对我很重要,对我妻子也很重要,知道么,你一定要想办法让她醒来。”阿兰为难地说:“我一个护工,医生都没办法的事,我哪有好办法?”

  “先甭想这么多,就让她躺医院里,我坚信她会醒过来,她不可能把那么大一个秘密咽回去,她千里迢迢跑来为了啥,还不是要证实这件事?”

  “啥事?”阿兰傻傻地问。“没事!”王起潮重重地打断阿兰。

  冬日的工地,应该是相对轻松的时候,可王起潮这边,却像上紧了的发条,一刻也不敢松劲儿。妈的,真是穷人不发财,发财必招灾,接二连三的破事闹得王起潮心里都要长草了,人干点儿正事咋就这么难,老天爷成心不让我王起潮翻身似的,变着法儿给我难过。

  王起潮咬咬牙,一头又扑进工地。

  好不容易抽出个空儿,王起潮打算去看波波,波波这女人真是让人心烦,王起潮现在有点儿后悔,咋就跟她黏糊上了呢?想冷冷不掉,想热热不起来,反倒一天到晚让她吊着,搞得心比工地出了事还乱。

  女人真不是好沾的,有些女人如胶水,沾了你就被她牢牢地贴住,想脱都脱不掉。有些如爬山虎,千丝万缕长在你心头,哪儿一动都是她的影子,你真想让她粘牢,她却又伸着触角蔓延到别的地儿去了。王起潮就觉自己心里让波波种下了一簇爬山虎,叶脉覆盖着他,根却永远在别处。

  王起潮开着车,心事重重往百久方向走。冬日天黑得早,这还不到七点,大地已是一片朦朦。十字路口拐弯处,王起潮猛然看见郑化,郑化状如老天败兴地弃到地下的一粒星辰,孤独地立在街头暗影处,发着一种幽幽的光。王起潮想了想,停好车,走过去。

  郑化说他很苦恼,想找个地方坐坐却发现哪儿也不合适他坐。

  “你小子,神经又犯抽了,走,我带你去个地儿。”

  两个人走进一家叫“狼桥一梦”的小酒吧,郑化说他还没吃晚饭,王起潮叫了一份西点,带着老男人同情小男人的口气说:“是不是又让哪个女人粘上了?”郑化苦苦一笑,没回答,但眼神分明在告诉王起潮,这世道,要是不被女人粘上,谁能成这个样子?王起潮理解地笑笑,望着郑化吃。郑化吃了一半,推开,“我咋连吃东西的兴头都没啊?”

  “你小子,中毒太深,说,是木马还是克星?”

  郑化晕了一声,而后无言,王起潮知道,这小子怕是踩上了地雷,逃不过去了。所以他岔开话题,不想在这没希望的事儿上纠缠。“怎么样,百久最近还行吧?”

  不提百久还好,一提,郑化的牢骚和伤心全出来了,他告诉王起潮,他想离开百久,只是不知道怎么跟波波张口。

  “离开,不会搞错吧,干得好好的,为啥要离开?”王起潮忽然紧张,郑化真要离开,百久可就全完了。

  郑化苦苦一笑:“王老板,说出来你也甭笑话,再在百久待下去,我会疯掉的。”

  “不行,你不能离开,你走了波波怎么办?”王起潮真急了。

  “那是她们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郑化像一头累极了的驴子,赖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不行,郑化,你不能这样。波波待你不错,百久待你更不错,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

  “情?义?”郑化的面目已变得相当恐怖了,口气更是骇人,整个人都放出一股阴森森的光。再废话下去,不但起不了作用,很可能还会激起王起潮的邪火。王起潮沮丧地拍拍郑化的肩:“好吧,你坐着慢慢喝,我先走,我先走啊。”

  一出了酒吧,王起潮就给波波打电话,电话通着,半天没人接。再打,继续这样。王起潮火了,接呀,你个巫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喜欢上你这么个巫婆。

  电话里始终响着一首很忧伤的彩铃,唱歌的女人仿佛要把几辈子的委屈诉给王起潮,王起潮被这女人气得快要砸掉手机了,波波的声音就是不出来。

  行,算你狠!王起潮发动车子,开始一处一处地找波波。他被一种疯狂的情感捉着,自己也好像走火入魔,如果找不到波波,他就活不过这个夜晚。很多个日子后,他想起这个夜晚,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白痴,那么的无聊,那么的愚蠢透顶!

  王起潮最后是在表妹那儿找到波波的,你真是想象不出,波波当时会是怎样一种样子。女人要是变成酒鬼,鬼是啥样她就是啥样,况且那晚的波波还不只是酒鬼那么可怕,她喝了有七分醉,表现出来的样子却有十二分。王起潮怒不可遏地站在她面前时,一个比王起潮小不了多少岁的男人刚刚从她身边走开,波波一手握着酒瓶,一手夹着香烟,醉眼蒙眬地看着王起潮:“坐,坐啊,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她的舌头半卷着,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就像半夜里突然从巷子深处冒出的妓女,更多的是用那一身糜烂气息招徕客人。

  “起来,跟我走!”王起潮一把拽起波波,没想用力过猛,波波整个身子倒在他怀里。

  “你要带我走?好啊,带我走。说,带我去哪里?”波波眼里发出一股蓝幽幽的光,头发披散,半个胸露在浑浊的灯光下,就这样子,她还没忘往嘴里灌下一大口酒。

  “看看你,看看你,你这样子……”王起潮浑身抽搐,声音抖得连贯不起来。

  “你是谁啊,这么老的男人,也往这儿跑,你没喝醉吧,嘻嘻,好玩,真好玩。”波波说着,又要灌酒,王起潮夺过酒瓶,扔地上。一下子抱起她,就往外走。表妹撵过来:“打劫啊,跑我这儿抢女人,你也够英雄的。”

  王起潮凶恶地瞪她一眼,那样子像是他随时都可能杀人,表妹白了一下脸,伸出手:“有本事就让她别出来丢人,掏钱!”

  王起潮坚信,百久是维持不下去了,怕是连这个冬天也撑不过去。可这又能怎样呢?他毕竟不是孙大圣,不会七十二变。就算会变,又能如何?一想到跟波波越来越疏的关系,他的心就漫过一层接一层的冰凉。是的,自从波波二次从内地回来后,他们刚刚拥有的那点儿默契就被打碎了,现在又加上林星,波波便再也没有心思跟他保持什么默契。还是乐文在作怪,王起潮越来越相信,波波是走不出乐文那团阴影了,林星只不过是个导火索,让波波把那层压抑那层绝望发泄出来。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乐文释放在波波身上的那层毒。

  妈的,我就是挣下百万千万,还是抵不过他一篇破文章!

  在深圳冬日的一场冷空气里,郑化悄无声息离开了百久,没有跟任何人告别,甚至对波波,他也懒得说一声。

  请不要责怪郑化,这个世界上,谁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是说百久和波波不给郑化活路,人有时候会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

  饱尝了林星的冷嘲热讽后,郑化终于明白,林星是一块云彩,这块带血的云彩一开始就漂浮在半空里,郑化错把仰望当成了喜欢,有些女人生下来就是让你仰望的,她牢牢地捉住你的目光,你仰望一生,她还在你目光深处,绝不可能因你而掉下来。“我多么想踏踏实实睡在一块麦田里啊。”有一天郑化带着极其伤感的语气跟杨云鹤说。郑化的伤感似乎没有打动杨云鹤,或者说杨云鹤的伤感密布在另一片田地里,总之,杨云鹤没安慰他什么。杨云鹤已经很久没有安慰郑化了,她用自己的伤感拒绝着郑化的伤感,用自己的冷漠回应着郑化的冷漠,两个人就像麦田跟农夫那样对抗着,一个渴望回报,一个又等待着他能用全部的心血来耕耘,谁知有些事总是阴差阳错,仿佛注定了他们要错过一些美好的季节。

  让郑化从迷茫中醒过来的还是波波,波波如同一棵白菜一样不可阻挡地烂下去时,郑化闻到了一股气息,那是生命在绝境中发出的腐朽味儿,其实每一个生命都暗藏着这种味儿,只不过境遇的不同,有些人没能将这股霉味儿发出来。或者说每个人都是一棵白菜,含着丰富的营养和鲜嫩的水分,可当你迷路或者失足,久长地将自己置于臭水沟边,你不腐烂那是很不合理的。说穿了,生命的过程就是堕落的过程,每个人都如此,义无反顾地走向堕落,进而死亡。堕落有时候是件很美的事,它唤醒了生命中轻易不被激发出来的那些细胞,所以它让我们贪婪,很迷醉。有时候它却很糟糕,糟糕透顶。

  郑化害怕自己也烂掉,如果他再执意把生命熬在林星上,烂掉是他唯一的结局。有一天郑化忽然想,我为什么一定要抓住一片云彩呢,我有一片麦田不是更好?他打电话给杨云鹤:“我清楚了,我想要的其实是一块麦田。”杨云鹤没说什么,但也没挂掉电话。郑化又说:“其实我是有一块麦田的,可惜我的目光老是让云彩迷着。”

  杨云鹤这次说话了:“云彩很美,它能让你飞起来。”

  “我飞不起来,我一生都不可能长出翅膀,我只有一双脚,我想踩在麦田里。”

  杨云鹤再次沉默,电话里响出一片细微的喘息,郑化把它听成了麦浪声。“你是我的麦田,错过了所有季节后,我还是想抓住这最后一个春季。”

  这有点儿像作诗了,可谁能说农夫就不会吟诗?麦田里生长的并不只是麦子,有时候,诗就盛开在那绿茵茵的山梁上。

  郑化终于不再彷徨,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命定在哪儿。是的,命定。冷暖人世间漂**多年的郑化再次意识到自己只是一棵草,只能长在地里,不可能飞向天空,况且林星的天空也远非他想象中的天空,仰望总是有许多虚幻在里面,而生活却是实实在在的。

  郑化离开百久,很快跟杨云鹤结婚了。不是为了爱情,这一点杨云鹤也很清楚,她不会到现在还相信爱情,爱情对女人来说,其实是一株带刺的玫瑰,伤害了你却还能微笑着。杨云鹤平静地走入新的婚姻,她感谢上苍,让她最终还能有一个男人的肩膀可依靠。

  郑化却想,他破坏了她一个世界,就必须再为她撑起一个世界。人生的道理有时候真是简单,婚姻说到底还是两个人撑起一片天,将两瓣残缺的日子过成一个圆,这么简单的道理却要绕很大的圈子才能明白,郑化就有点儿恨自己的愚钝了。

  他们在建材市场边上租了间门面,杨云鹤想开得大一点,郑化说:“为什么要大?”杨云鹤不语了,她懂郑化,说穿了郑化还是一个想过踏实日子的人,一步步发展,或许更符合他的心迹。

  黑夜笼罩着波波,人如果不即时冲破黑夜,就有可能永远看不到白昼。李亚和郑化的相继离去如两记重拳,狠狠打在了波波发昏的脑袋上。波波摇晃了一下,又摇晃了一下,就开始醒了。

  她不能不醒。

  我这是咋了?醒来后她这么问自己。是啊,我这是咋了?我堕落给谁看,消沉给谁看?这个世界还有谁在乎你继续堕落下去?

  波波整理好自己,从外表到心情,她都狠着心彻底清理了一番,然后往公司去。百久是有点儿不像样子了,就像一驾正在爬坡的马车,忽然地陷入泥淖,车夫和马匹全跑了,只留下一驾面目全非的泥车,静等自己的结局。波波轻叹一声,走进办公室,还好,里面的花还旺,鱼缸里的鱼也还在跳动,这就证明,生活并没完全死掉,一切都还有复活的希望。

  波波先将客户部经理召来,这个正打算辞职的年轻人一看波波精神振作地坐在老板桌后,眼里忽然就跳出一丝希望。“你把眼下最棘手的事儿挑出来,我们一一解决。”波波说。小经理愉快地笑了笑,按波波的吩咐去做了。接着是供应部,市场部,销售部,一一谈完话后,波波脸上泛出一层难得的笑。百久是不会倒掉的,它是林伯的心血,我可以迷惑,可以消沉,百久却不能,波波再次跟自己说。

  一旦清醒,波波便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这一点,当年林伯没看错,过去的郑化没看错,百久每个职工都没看错。波波要是疯起来,是没有力量能够阻挡的,百久在她的打理下,很快露出生机,一个月后,摇摇晃晃的百久站稳了,焕然一新,又成了一匹能冲能杀的战马。客户虽是失去一部分,订单也明显下降,但亏损却被坚决地扼制,而且公司提出一个全新理念:跳出深圳,将深圳拥有的技术优势和信息优势转嫁到全国去。百久开始广招人马,重塑形象,终于向大市场进发。

  天空依旧潮冷,百久却已吹来春风的味道,这一天,忙碌了一月的波波给自己提前放假,在街头鲜花店买了鲜花,去看郑化和杨云鹤。这是早就该做的一件事,所以推到现在,是波波对郑化的不辞而别有层堵,现在她明白,郑化如果不离去,她或许还沉溺在水中,百久的转机也就无从谈起。一个沉默的人用他沉默的方式唤醒了别人,这就是郑化的独特之处。波波冲迎接她的郑化笑了笑,这一笑有太多的意味,身穿工作服的郑化显然对波波的造访准备不足,脸面上露出憨憨的尴尬。杨云鹤接过鲜花,这女人忽然间漂亮了,波波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郑化,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招。

  交谈真是愉快死了。两个女人谁也没想到,她们会是那么的投缘,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怪,苦苦寻觅知己,知己却总在天涯海角,本打算当平常人一样交往,却发现她比知己还要亲还要近。两个女人说着,笑着,完全看不出她们以前很生分,郑化怪怪地盯着两个女人,感觉这两人是那么的不可理解。“嘻嘻,”波波拍打着杨云鹤的肩,“我真是后悔来得晚了。”“哪呀,以后日子还长着哩。”杨云鹤也是喜不自禁,想把一肚子话掏给波波。人要是脱去身上那层枷,真从阴影中跳出来,满心都会充满光明,两个光明的女人还有什么理由不把心扉敞开呢?

  开心,真是开心。时间一晃而过,到告别时,波波忽然有点儿舍不得,她怪怪地瞪住着郑化:“你小子,好福气啊。”

  穿过霓虹,穿过夜浪,一回到住处,波波的心顿然就坠入冰凉。盛宴过后是寂寞,狂欢过后是迷茫,每一个漂的人,无不处在巅峰与低谷的对决中,每一次心的倾诉,换来的并不是解脱与轻松,相反,倾诉有多深,空落便有多沉。一想刚才的热闹,一想刚才的忘乎所以,波波就被将要面对的一个人的漫漫长夜吓住了,她真是嫉妒郑化和杨云鹤,好歹他们这阵还能相拥着说会儿话,分享刚才交谈时的快乐,而自己呢?

  夜像一头魔兽,忽然间就把波波压住了。她这才明白过去的一月为啥会玩命地工作,她是想把自己完全地交给白昼而不让黑夜有机会偷袭,奔波和劳累其实不是为了拯救自己,而是麻醉自己。那么多的外漂者为啥总是忙忙碌碌,都怕停下来啊。算了,就让黑夜压着吧,波波心里关于黑夜的种种联想猛又死灰复燃,渐渐活跃起来……

  百久的起死回生并不是因为她多能干,波波太清楚自己了,支撑她发力的绝不是什么信念,而是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影子:林伯!多么荒唐啊,每每她沉沦她迷醉时,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乐文,这个可怕的男人犹如她此生的一个地狱,她是万劫不复了。而每次拯救她的,总是林伯。哦,林伯。

  波波紧紧地抱住自己,就像抱住某个夜晚。事实上那样的夜晚有很多个,只要在林伯家住,她都会半夜里醒来,梦游一般飘进林伯卧室,有时候林伯醒着,有时候却睡得安详。波波会跪下去,或者就守在床头,总之,她就那么软软地放倒自己,放倒在林伯床前。宁静的月光如同一块温暖的棉被,轻轻包裹着她的身子,又如同一块磁性很足的磁铁,要把她吸到某个地方去。跪在床下是多么的幸福啊,屋子里布满他的气息,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也最能让人踏实入睡的气息,可它更是男人的气息。波波只要吸上一口,身心便暖融得不成样子了,哦,睡吧,她愿意永远地睡在那种气息里,真的愿意。

  有那么一两次,波波忽地生出冲动,想把自己从床下飘到**,也仅仅是飘上去,飘到林伯熟熟的鼾声里,可那种想法很快会吓住她,吓得她把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猛给咽回去,平静便再次包融了她。

  男人和女人,复杂起来真是复杂,要是简单了,其实就跟月光和海水那么简单。

  ……

  37

  父爱到底是怎样一种颜色?阳光般灿烂?青山般黛绿?还是如水,如空气,永远地滋润着你,却又寡味得让你感觉不到?

  林星搞不清,真搞不清。如果搞清了,她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一个被父母过早遗弃的孩子,本是没资格谈论父爱的,上天偏是对她恩宠,赐给了她林伯久这么一位好父亲。一想父亲,林星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下来了。泪水茫茫中,林星彻底地打开自己,她一定要看清,自己这份依赖里,到底还存着什么?

  人可以糊涂一时,却不能糊涂一世,这是林星忽然间明白的道理,在对波波无休止的纠缠中,林星也痛感一份累,累啊,她长长叹了一声。我这是何必呢?她又叹了一声。

  她决计先将报复收起,好好想想自己。

  再不细想,怕就没机会了。林星的泪更猛,她的心事,有谁明白呢?茫茫世界,除了亲爱的父亲,谁还能听见她的心声?谁还能抚摸她的伤痛?

  “林伯——”林星喃喃地叫了一声,而后匍匐在父亲墓碑前。

  久长久长的时间里,林星以为她的生活是完整的,父爱包容了一切,覆盖了一切,所有的不幸和苦难一旦沐浴在父亲慈爱融融的目光下,这世界便幻化成另一个样子,是的,父亲的目光仿佛就是专门疗伤的目光,能让一切伤口愈合。如果没有那个夜晚,如果没有波波的闯入,她的一生应该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可是上帝偏是戏弄了她,一手给她糖果的同时,一手却抛给她一只刺猬。

  那个夜晚粉碎了林星,“幸福”这个词突然变得狰狞可笑。那么以前呢?难道父爱真的就像一首童话,把所有的阴云都给遮住了?

  不,不是这样!林星终于懂得,一切其实就生长在父亲的爱里,那是怎样的一份爱啊,博大、深沉,却也疑惑重重。经历了人生风雨的林星至此已经明白,她跟父亲之间,原本还是有另外一份爱存在的,这是无法避免的一份尴尬,只不过以前她不懂,不明白,没把它想透罢了。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最原始的爱便来自于这两个物种,那份依赖里,除了感恩,更多的竟是仰望。是啊,仰望,怪不得自己会对欧阳教授着迷,怪不得自己老也搞不清,为啥一见了欧阳,就会生出一份怪怪的亲切感。现在她明白了,父亲给她爱的同时,已为她深深种下了一颗种子,她的世界,便也因此而跟别人不同。

  这是注定了的,没有办法。父爱原本是有颜色的。

  想清楚这一切,林星便哗地看懂了自己的世界,看懂了她跟欧阳所谓的爱情。真的,她跟欧阳之间也是混乱的,迷茫的,关键就在于她总是先入为主。这就是她全部的不幸所在。

  林星认为自己早就暗恋着欧阳,也许从见到他第一眼起,也许还没见面便已开始,有些东西真就存在于冥冥中,你不能不信。之所以久长地在爱的路上迈不动步子,是一根叫做道德的绳子缠着她的双脚,或者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暗中拽着她,现在想起来,就是父亲,是林伯久。

  那个夜晚她在门缝里看到的一幕成了她生命无情的转折点,当她咬着牙把自己挥霍给欧阳时,其实流淌下来的,是一种叫做报复的血。报复谁呢?她原来坚定不移地认为,是波波,现在她笑了,荒唐啊,其实她真正想报复的,竟是林伯久!

  父亲,是你把我带进了迷宫,你让我走得好累。

  冬日黑沉沉的夜里,林星再次给父亲磕个头,这时候的她是平静的,内心再也没有波澜。不是所有的思想都能掀起内心的波澜,有时候思想的结局便是让人彻底走向平静。她起身,跟父亲作别,她就要上路了,她要为自己做最后一件事,这件事一直困扰着她,让她下不了决心,现在她尽可以放心地去做了。没什么可怕的,真的没有。人生谁能逃得过一死呢?她笑笑,有时候死也是幸福的。

  经历了那么多苦与难,痛与裂,血泪交织中,死难道不是最美的结局?

  林星离开深圳,再一次踏上去广州的路。

  之所以再次选择广州,内心深处还是不想惊扰父亲。

  外人看来,林星的世界是混乱的,污浊的,如一摊泥水,永远无法清澈。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除了把肉体撕裂给欧阳,人生路上,她并没错走几步。况且跟欧阳,也不能称之为错误。女人总是要为男人撕裂的,爱情也罢,肉欲也罢,这是上帝给女人的一个命劫,逃不过去,这是林星现在的看法。除此之外,林星真的没再把自己撕裂给谁,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将是她最后一次。这个真相一旦传开,怕是整个世界都要震惊。

  可见,有时候人们的目光是多么愚蠢。世界的荒谬就在于,肮脏的怕不是大家目光下声讨的那个人,而恰恰是大家的目光。

  林星上次去广州,并不是赌博,尽管她热爱赌博。跟那个叫甜甜的女孩认识后,林星突然找到一种解脱自己的方式,两个人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场所里,目的并不是真想赌博或放纵,而是除了那些场合,她们真的没别的路径可选择,她们都在拯救自己,都在做一种逃离,只不过她要逃开的是林伯,甜甜要逃开的却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继母。到广州后,甜甜继续做一种赌博的游戏,她比林星更热衷,林星却踩上另一条路,另一条在她看来必须要踩的路。

  不是王起潮担心的那条路,粗俗的王起潮,他怎么就能把林星想到那条路上呢?

  林星是最早发现父亲秘密的人,就是林伯跟陈雪吟的秘密。林星发誓要解开这个谜,她认为这谜对自己很重要。

  他到底爱没爱过女人,爱过怎样的女人?

  按照事先计划好的路线,林星从广州先到福州,所以这样做,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包括那个叫甜甜的女孩。林星认为这是自己的隐私,这隐私里藏的不只是父亲的秘密,也有她的秘密。一个人抱着某种目的企图走进另一个人的世界,说穿了还是满足她偷窥的欲望,至于偷窥到之后该怎么办,林星没想过。猎奇疑虑困惑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交织在一起,早让她失去冷静思考的可能,她就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

  福州上车,她辗转来到一个叫泉城的小城,林星先找到一个叫陈阿昌的男人。这是她在深圳就打听到的,怎么打听到的,没人知道,林星也不会让别人知道,但是她知道这个陈阿昌很关键,她必须对他好一点儿。陈阿昌已经七十多了,精瘦,头发和眉毛全白了,脸上开满老年花,看上去就像一棵风干的树,随时都可能倒下去。林星叫了一声“阿昌爷”,掏出随身带的礼物:一包从韩国带来的糖,还有一对价格不菲的护膝。老阿昌的关节不好,每年秋冬都痛得要死,再就是他喜欢吃一口软糖,只要有糖吃,他就觉得快乐。

  两天的软磨硬缠后,老阿昌终于说话了,果然,他知道很多,有些详细情节至今还记得很清楚,讲起来活灵灵的,就像事情正在发生,林星好几次都听得入了迷。

  那个叫陈雪吟的女人是从学校直接发往夹边沟的,就因她在一次批斗会上替老师说了几句话,就被打成小右派,跟老师一道发配到了天荒地远的戈壁滩。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很年轻。一个南国女儿是无法适应大西北的荒凉与冷酷的,就算她再坚强,再有信念,在大自然的残酷面前,来自南国的坚强和信念压根儿不起作用。老阿昌说,幸亏她遇到了林伯久,那是个好人,尽管也是右派,可是个好人。

  好人跟好人遇在一起,就免不了要生出些好事。这是老阿昌的原话,林星听了,胃里突然有一丝不舒服,好像有人动了她什么,其实没有,是她自己动了自己。老阿昌接着告诉她,也就在那一年,两个人互生爱慕了,这是件好事,女人只有跟男人生出爱慕,才能感觉到世界还有温暖,夹边沟的残酷也就不算什么了。

  但是也就在那一年,大约是在冬天,有人看中了陈雪吟,不是明着看中,是暗着,看中她的也不是一般人,是个军人,专门看管右派和劳改犯的,手里权很大,不但管着右派和劳改犯的吃粮,还管着他们的生死。

  危险因此而来,苦难也因此而来。林星倒吸一口气,故事还没讲完,她便懂了,这是一个偷梁换柱的游戏,这是一幕强权下的罪恶,被罪恶**的,不只是爱情,还有两个年轻人的一生。

  一年后,陈雪吟怀孕了。这在当时,比有人反党还令人震惊,而且不可饶恕。陈雪吟偏又不肯用土方儿将孩子拿掉,她怨恨恨瞪住那个军人,我就要生给你看!

  很快,林伯久以流氓罪被镇压,如果陈雪吟不弄掉孩子,这一对狗男女就没有好下场。陈雪吟惊了,傻了,两眼瞪住军人:“你……你……”

  军人斩钉截铁地说:“坚决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这口气听上去很革命,军人表现得也很革命。陈雪吟清楚,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一条:死。

  据说陈雪吟后来是被一个老羊倌救下的,老羊倌将她背到家里时,她只剩了一口气,老羊倌也曾动过收留她的念头,可夹边沟的革命形势太紧张,老羊倌最终怕了,给了她一袋干粮,二两粮票,说:“逃吧,能逃到老家最好,逃不回去,能远一步是一步,记住,千万别再寻死,寻死是最没出息的人干的。”

  陈雪吟逃走不久,林伯久便踏上一条路,寻找的路,想不到这一路,他走得太艰难,太辛苦,耗其一生,最后还是没找到要找的人。

  “两个苦命人啊。”老阿昌叹道。

  陈雪吟先是逃到陕西一个小山村,在一孔土窑里生下女儿,接着又一步步往南逃,那是多么辛酸的路哟,真如信天游里唱的:黄峁峁的山梁苦生生的云,这一辈辈能不能见着我的心上人,手捧把黄土问青天,一问问到个阴间……三年后,陈雪吟终于逃回老家,娘家哥以为她早不在人世了,猛乍乍见着,吓得竟不敢认。还没等娘家人醒过神,那个糟蹋了她的男人便又追来了,以夹边沟农场的名义,前来缉拿逃跑分子陈雪吟。陈雪吟吓得丢下女儿,连夜又往外逃。她知道,那男人绝不是来追她,是追孩子,他怕孩子活着,对他迟早是个威胁,他是想彻底斩断“祸根”啊……

  逃来逃去,陈雪吟就把自己的黄金岁月给逃掉了,等那段历史彻底结束,她从云南偏僻的深山走出,世界已变得没法认了。

  人一生有多少岁月经得起躲藏?人一生又有多少时光可供洒在路上?两个人就这么天南海北,苦苦找寻,两条路合起来,怕是比孟姜女哭倒的长城还长。

  上一次福建之行,林星千辛万苦,最终还是没能见到陈雪吟,她从老阿昌嘴里问清陈雪吟娘家的住址,一路风雨赶去时,陈雪吟七十五岁的娘家哥告诉她,妹妹出去三年了,还没回来……

  林星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回到广州,她越想越绝望,越想越不能平静,父亲的一生,陈雪吟的一生,还有她的一生,三条河汇起来,林星就被淹没了,彻底地被淹没。绝望至极,她向波波演了那出戏,每次只要被困住,她就会无端地将怨恨发泄到波波身上。

  现在想想,这是多么的荒唐啊。一个人居然不容许别人爱上自己的父亲,想让父亲完完整整属于自己,这份霸道和贪婪里,林星看到的是自己的畸形,甚或扭曲。算了,现在一切将要过去,父亲走了,永远地离开这个毁灭了他一生的世界,用不了多久,她也会跟去,到那儿,还有人跟她争抢父亲么?

  林星是在父亲走后的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会不久于人世的,那种感觉很强烈,突然地捉住她便再也不丢开。林星当时没有害怕,她甚至幸福地笑了笑,后来有一天,大约是给父亲扫完墓的第三天,身体的疼痛便爆发了出来,先从某一个位置,后来迅速扩散到全身,林星痛得在**打滚,脑子里却想,是父亲不肯饶恕她,还是丢不下她?

  叫甜甜的女孩曾经劝过她:“去医院吧林星,这样耽搁下去,我怕你真的会出事。”林星抹抹汗,强撑着说:“不要紧的,我的身体还没那么脆弱。”这话说出不久,林星便不敢乐观了,她甚至能清楚地听到病魔在体内轰轰作响的声音,她青春的躯体正以狂风横扫一切的方式迅速枯萎下去。

  上次去福州,没能找到陈雪吟,也没打听到她私生女儿的下落,林星曾告诫自己,你要去医院,你还不能死,你必须要见到这个女人,你要告诉她,父亲是爱你的,一生都在爱。你还要问问她,她用怎样的方式,让父亲拿一生去为爱情守候,难道那个时代的爱情真就比日月还永恒?回广州后她曾到过医院,跟波波索要钱也不能排除她忽然间生出想打捞自己的意念,可她最终放弃了。活到这一步上,她开始相信命。

  如果上苍硬要她追随父亲而去,她会义无反顾。

  这一次,林星就是来确诊的,她打听到广州一家在肝病方面有突出研究的医院,她决计将自己交给这家医院,如果上帝真要给她下死亡通知书,她会微笑着接受。

  林星怕是没想到,那个叫阿昌的还是隐瞒了她,他把一半真相讲给了林星,另一半,他替妹妹陈雪吟隐瞒了。

  女儿陈琳并不是林伯久的孩子,她是个孽种!据陈雪吟讲,事情发生在夹边沟的那个冬天,那个手握重权的军管队员在看上她不久之后的一个夜里,扑进了她的被窝子,没容她怎么反抗,就粗暴地**了她。那是一个风高月黑寒气逼人的夜晚,许多年后,妹妹陈雪吟跟阿昌讲起那个夜晚,身子还是抖着的。

  “我没办法,真没,如果不从,他会让伯久死,他做得出。”她这么跟哥哥说。哥哥理解,哥哥怎能不理解啊?

  哥哥阿昌不理解的,是妹妹为何执意要把这个孩子生下,还要豁出命来把她养大?陈雪吟抹了把泪,这么跟哥哥说:“我要拿这个孩子,保伯久的命,只要孩子在,他就不敢把伯久咋地。”

  陈阿昌傻了。

  更傻的,是妹妹因这个孩子,背负了一生的债。

  妹妹是有机会见到林伯久的。阿昌的记忆里,妹妹至少有两次机会可以跟林伯久相认。第一次,是妹妹终于打听到林伯久在深圳,于是她抛下家,辗转千里,去了深圳。靠了同学的帮忙,她终于打听到林伯久活命的地儿。然而老天爷不公平,也就在那天,有人给林伯久介绍伴儿,女方是林伯久房东的女儿,男人出海死了,丢下她跟两个娃,相依为命,苦苦地过日子。房东也是在朝夕相处中,发现林伯久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决计把女儿许配给他。陈雪吟赶到时,房东正摆了两桌菜,请村子里的人来吃,顺便也想给村人们介绍林伯久,想以女婿的身份介绍给大家。陈雪吟从前往吃席的村人口中听到这消息,就忽然没了往前去的力气,后来她在离房东家不远的一块空地上坐下,坐了一夜。

  那一夜,陈雪吟差点儿就把眼里的泪哭干。第二天,她托付给同学一件事,让她转告林伯久,就说当年那个来自南国的女人死了,死在找他的路上。那同学也以为林伯久真要做房东的女婿,就老老实实把这话给转告了。没想,此后发生了许多荒唐事,跟陈雪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林伯久并没打算娶房东的女儿,更没打算在那个叫三尾鱼的小渔村过一辈子。不久之后的一天,他带着陈雪吟死去的消息,上路了,此后便开始他在深圳打拼百久建材的日子。

  陈雪吟呢,满以为林伯久做了房东女婿,等她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已是几年以后,她惨然笑了笑,笑世事的荒唐,也笑自己的荒唐。

  第二次,是在得知女儿离世的消息后。要说陈雪吟也是可怜,可怜得很。自从把女儿寄放到哥哥家,她就再也没敢承认女儿是她亲生的,一是她怕那个军人,怕他会追来,更怕女儿的身世一旦暴露,女儿这一生,就又是一条血泪连着的路。哥哥阿昌也算狠,女儿离世半年后,才将消息告诉她。陈雪吟哭过,还死过,没死成之后,就又上路了。这一路,她想着女儿,想着林伯久,也想着自己这腥风血雨的一生。她原打算,到了深圳,先去女儿坟上哭一场,然后找林伯久,跟他把实情说了,把一生的苦还有相思全说了。没想还没到深圳,她就病了,差点儿丢了命。等养好病,再去找时,就听说林伯久有了女儿,叫林星。

  他有了女儿!

  陈雪吟再次止住了脚步……

  这一次她是为林星。

  这些话,陈阿昌怎么会讲给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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