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夏临渝思想检查进入第七天了。昨天,在大组会上作第二次检查,仍然没有通过。明天,要在全室大会上作公开检查,无论如何得过关才行啊!夏临渝一筹莫展!
大房子里死一般的静。夏临渝刚入伍时那股子鼓得足足的劲头,像撒了气似的瘪下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孤寂感像发水似的悄悄漫上他的心窝,他的眉毛拧在一起,脸上浮动着愁云,眼睛里含着沉郁的神情……
“夏哥!”白淑荣一声喊,把正在沉思的夏临渝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夏临渝没精打采地问。
“我怎么不能来?你又不是监狱里的犯人,就是犯人,也还允许探监的吧?”白淑荣瞪大眼睛看着夏临渝。
“不,我是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想必会上的批评意见你也有所耳闻?”
“噢,你说的是有人指责你和女同志有暧昧关系呀?哼!我才不怕呢!他没当我面说,再说他也没有指名,如果他胆大包天敢当面指名道姓,我绝不饶他,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白淑荣像放枪似的啪啪啪一顿之后,坐到夏临渝的床边来,看着夏临渝笑着说:“夏哥,当初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什么也不怕,现在我还怕什么呢!”
夏临渝明白白淑荣的意思:现在大家已经知道她和三室的俞焕俊正在热恋,谁还怀疑她和夏临渝有什么暧昧关系么?
“哪,你不恨我吗?”
“恨你?为什么要恨你?”白淑荣诧异地看着夏临渝。
“哦,我随便说说!”
夏临渝虽然没有回答,但白淑荣心里还是领悟了他的意思,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说:
“夏哥,当初我爱你,现在我也爱你!而且,我十分感谢你帮助我找到了爱,找到了归宿!夏哥,你不知道,俊哥对我非常非常好,十分十分地爱我,每当回忆起和俊哥在一起的时刻,我就深深地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而且,每当这时,我就想起了你,我们俩将永远不会忘记你!”
白淑荣深情地望着夏临渝,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夏临渝觉得有一股暖流涌上来,挤跑了心头的孤寂。
“谢谢你!我的好妹妹!”夏临渝有些激动。忽而又似有所忧虑地抖动了一下眉头:“不瞒你说,我还担心另外一个人……”
“你是说华静竹?”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你又没有对她怎么样,别人说什么那是别人的事!”
“她不会恨我吧?”
“怎么会呢?你并没有伤害她呀!”白淑荣盯着夏临渝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安慰他道:“你放心吧!华静竹是个心底善良、通情达理的姑娘!只不过,她不像我这样大胆,不敢来看你这个‘囚犯’而已!”
“是的,是的,你真理解我、体谅我,我的好妹妹!”夏临渝紧紧握着白淑荣的手,激动地眼眶湿润了。
“夏哥,你这几天瘦多了!不要多想,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走了!”白淑荣转身往外走,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白淑荣走后不多时,高岭和牛秉正来了。
“嘿!老夏!瞧你这愁眉不展的样子!”高岭一进门便打破了大房子里的沉寂,乐呵呵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夏临渝苦涩地一笑,算是回答。
“老高哇!我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没搁在你身上,你当然轻松啦!”牛秉正打趣道,“当然,也可能搁在你身上也会‘吃梨不吐核(hé)——满不在核(húr,乎)’,你是乐天派嘛!”
“咳!常言道‘言多语失’,没想到,老夏少言寡语的也会惹人伤人!”高岭轻轻摇摇头。
“你知道不?还有一句常言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老夏在技术上、工作上锋芒外露,自然惹麻烦!”牛秉正忿忿地说:“干得越多错越多,多干多错,少干少错,不干无错!如果领导交给的任务完成了事,安分守已地做本职工作,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啦?”
“嗨!曹凯也太小题大作了!”
“不小题大作,怎么会有文章!”牛秉正愤世嫉俗地说,“洗印组的事迹,本来人家认为是应该做好的本职工作,而且已经作了,并没有想如何如何,可是,曹凯借用‘秀才’之手那么一拔高,就成了‘英雄业绩’,于是乎他曹凯政治工作的经验也就出来了——原来,‘英雄业绩’是政治挂帅的结果,是政治工作者用政治培育出来的!”
“那,老夏结婚的事儿呢?”
“嗨,秃脑袋瓜上的虱子——明摆着——曹凯这是借题发挥嘛!在老百姓那儿,结婚没登记的,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姑娘先到婆家跟小伙子睡,到了年龄再登记办婚事的还少吗?我们的老夏又不是胡搞乱搞,正当的婚姻问题为什么要非难?大干部大官儿们私通甚至公开干者不乏其人,美其名日‘小节问题’,不过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而已!”
“老牛呀,你是‘老母猪嚼碗碴子——满口是瓷儿(词儿)!’也许,你看破红尘说得对,我服了你了!”高岭看夏临渝满面愁容,一直默不作声,叹了口气,“老牛,你看老夏这事儿怎么办好呢?”
“要我看哪,老虎拉碾子——甭听那一套!他曹凯的世界观就是无产阶级的?他曹凯就是正确的化身?他曹凯就代表党?”
他们正在闲聊,吴伟进来了。高、牛二人只好告辞。吴伟望着二人背影停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冷冷地说:
“指导员让我通知你:让你作好充分准备,明天在全室人员会上作检查!”
吴伟说完就走了。
这几天,夏临渝整天闷在这间大房子里写检查,没有手表,不知道钟点,吃饭时间一过,不吃也罢,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他每月工资四十六元,一开资准定先给爸爸妈妈寄去三十元——双亲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年老多病,也该见“回头钱”了呀!剩下的钱维持一菜一饭,也就知足了。他并不企望积蓄或买点什么。手表,是一些年轻人参加工作后要买的第一大件儿,什么欧米茄、麻纹、英纳格、西玛、山度士,他也曾听人念叨过,不过,对他来说还是高档的奢侈品,连想也未曾想。
此刻,他抬头看看光线,也许又快到下班时间了吧?时间不多了,得赶快把明天在大会上作检讨的材料整理好,不然晚上人多一乱哄,就写不好了。
白淑荣又来了,这回是和华静竹一起来的。真没想到,白淑荣竟然把华静竹也“带”来了!
夏临渝站起来,有点儿不知所措。
白淑荣手里提个小兜,从兜里拿出两瓶罐头、一包蛋糕放在桌上:
“夏哥,你得爱惜身体,这是我们俩的心意!”
“夏哥,你不要太难过,要多保重!”华静竹也说,眼泪竟像断线的珍珠落下来。
夏临渝急了,忙用衣袖给她抹。右手刚给华静竹抹完,白淑荣泪水又刷刷啦啦地滚落下来,左手又拽着袖头给她抹。他这样一忙活,逗得两个姑娘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破涕为笑。
夏临渝看着这两个姑娘,嘴唇颤动了几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情深意切地说:
“我真幸运,有你们这样两位好妹妹!哪天,我们到照相馆去留个影,做个纪念!”
“夏哥,我今晚就要走了,和高岭一起去上海,到中科院上海光机所去搞激光测试协作项目。”
白淑荣说完扭头看看华静竹,于是,华静竹便接着说:
“夏哥,我今晚也走,和康维廉一起去南京,到江南光学仪器厂去搞镀膜协作项目。”
“唔,那就等你们回来!”夏临渝将两个姑娘抓着的手往中间一拢,就把她们的手拉到一起,像运动员们得分时那样,三双手相互重叠地握在一块儿了。他看看静竹,又瞅瞅淑荣,亲亲热热地说:“祝你们姐妹俩旅程愉快!”
“夏哥多保重!”两个姑娘异口同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