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一片树林,这是夏临渝和他心爱的姑娘往年常来的地方。
他倚树而坐,头痛苦地歪着,脸色苍白,迷惘失神的双眼显出他内心的极度悲哀。挖心摘胆?火烧油炸?不!世界上哪一种痛苦也不能和他此刻所感受到的痛苦相比!他泪流不出来,连气也透不过来……
他的左手紧紧地捏着一张纸,上面有几行扭扭曲曲的字:
哥,和你在一起的七天七夜,是我短暂一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刻,我想你,我多么希望能够再一次得到你的亲吻,得到你的爱抚……
这是心爱的姑娘用她那最后一点点气力写下来的。看着这字迹,仿佛看见姑娘那期待他归来而不愿意暝闭的眼睛……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一把草狠狠一捋,草即刻被鲜血染红了!
他恨自己:我真笨!连个检讨书也写不好!如果第一天就写出一份令人满意的检查材料,如果第一次公开检查就能顺利通过,就能和秀梅再见上一面,就能够……
他悔当初:我真愚!为什么不早点和秀梅结婚呢?那时候,不是许多大学生都结了婚,有了家,生了孩子吗?临毕业时,想履行结婚登记手续,结果迟了,刚好那一年学校有了新规定——学生不准结婚。学校不给开介绍信,不能登记了。放暑假了,学生都回家了,可是,学校不让毕业生走,北京市偏偏为这一届毕业生举办一个“首都高等学校应届毕业生政治学习课”,一学就是半个月。离开学校又回家看望父母住了半个月。返回北京时,离报到日期只剩一周时间,请几位亲朋吃了一顿便饭,请街坊邻居吃了些喜糖,清河毛纺厂的一些同志和红星人民公社的一些社员来闹了一阵洞房,就这样算是结了婚。七天以后,走进了通县的神秘大院……如果早三年两年结婚,那时学校准许学生结婚,也许不至于检查那么多天!如果去年夏天多一些时间,也许会少一点遗憾……
他悔当初:我真傻!毕业时,本专业毕业生只有四十人,而北京市就要十人,我的对象在北京,专业教研室党支部通情达理地照顾我,可我却偏偏选择了国防科委,舍弃了美满的夫妻生活,断送了秀梅的年轻生命,落得了个检讨检讨!
想到这些,他觉得心头有一把锋利的尖刀在剜,在剜,血在流,在流……
第二天,又来到这片树林——他和他心爱的姑娘往年常来的地方。
他仍旧椅树而坐,怅惘哀思的目光凝视着手里捏着那张姑娘的照片:红润的脸蛋儿像刚刚绽开的花朵,明亮秀丽的眼睛闪动着春日的光彩,两道弯弯的长眉颇具神韵,端庄秀气的鼻子是那么纤巧和俏丽,那如熟透的红樱桃般的嘴唇显示出温柔、贤惠和善良的性格,她微微的笑着,好甜好甜……
多么俊俏的姑娘!中国的词语恐怕是世界上各种语言中最能准确地描述人或事物的吧?一个姑娘,如果光俊,恐怕还缺少韵味,如果只俏,恐怕又缺乏品格,而俊俏恰到好处地融熔在一起,那才是最美的!——当初,他曾这么想着,觉得拥有这么难得的姑娘,今生今世多么幸福啊!
夏临渝心如刀绞:秀梅啊秀梅!戈壁大漠的狂暴险恶,漂亮姑娘的痴心追求,都未能动摇我对你的爱,你走了,扔下了我……
党组织领导者不信任,工作中处处有阻力,做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的愿望已成泡影,在国防科学和国防建设方面有所成就的抱负难以实现,如果说世界观没有“脱胎换骨”就干不成事业,未来的岁月,我还能干什么呢?
呜呼!爱死去了,事业无望了,理想消失了,一切都没有了,我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
死?
死,一切烦恼都没有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他忽地窜起,发疯地向前跑去……
前面,是京包铁路,五年前,就是沿着这条铁路走来,在清河遇到了秀梅,如今,秀梅走了,我要追上去!
他向前狂跑……
“呜——”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从面前掠过!
他一惊,突然定住——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巨人!
巨人怒视着他,斥骂他:
“朋友,纸糊的英雄!愚蠢的笨蛋!活着有了困难就自杀,这是最怯懦也是最容易的出路!你试过去战胜这种生活吗!你已尽了一切力量来设法冲出这个铁环吗?赶快收起你错误的念头吧!即使生活到了实在难以忍受的地步,也要活下去,要使生命变成有益于人民!”
谁?哦,他——保尔·柯察金!
他倏地车转身向回跑,冲进家门,扑倒在岳母的怀里:
“妈!我对不起你!你失去了女儿,多么痛苦,可我却只顾自己,没有陪伴着你!我回来了!我再不出去!”
岳母抚摸着女婿的头,安慰:
“我知道你也很痛苦,受不了这打击,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母婿俩相拥痛哭……
七天“婚假”一晃就过去了。
夏临渝踌躇了半天,还是得向岳母告辞:
“妈!领导给七天假,今天我得回部队去了。我就是你的亲儿子,我会常回家来看妈妈的!”
岳母似乎早有思想准备,平静地说:
“对,部队任务重工作忙,你赶快回去吧!好孩子,不用惦记我!”
夏临渝拣两件秀梅遗物装进挎包里,并告诉岳母替他保留秀梅装东西的箱子,便向岳母告别了。
岳母送婿到门口,终于止不住眼泪顺着两腮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