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和长林逃出基建工地,也不好意思去丁秀花家了。两人在镇子上瞎逛了一阵,就相邀着去镇子外边的小溪去游泳。这条小溪从黄泥坡村那边流下来,清清澈澈,凉凉爽爽,两人跳进水潭就不想上岸了。
“我们今后怎么办?”文生仰躺在水潭里,被溪水泡红了的双眼瞅着天上的太阳,那太阳就像长出了许多绒绒的绿毛一般。
长林也和文生一样仰躺着,将一片肚皮露在水外面,像一片黝黑的抹布。他没有瞅太阳,他的目光斜斜地朝镇子的西头瞅去,西头镇子上有一片高高的白杨树,白杨树的旁边,就是他曾经驰骋过三年的足球场。
“长林,你的足球瘾又上来了?”文生看见长林一副沉思的模样,这样问道。
长林没有做声,目光仍是那么愣愣的。文生推了他一把,“长林,你在想什么?”
长林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想什么。”
文生说:“基建队是不能再去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呀,真急死人了。别说再不能在刘包头那里做活,只怕这些日子的工钱都得不到手的。”
长林气忿地说:“怎么全仔、金大奎这样的人总是这么坏呀!”“还不是想讨老板的好,多得一些奖金。”文生说。
“我要是做老板,坚决不要这些没良心的人做我的工头,欺负做工的,算不得角色。”
文生笑他说:“你能做老板么?”
“做老板有什么了不起。我爹说,周富贵过去不是跟黄泥村别的人家一样穷么。”
“你当老板了,有钱了,怎么花?”
“首先给你捐钱做学费,再别寒假暑假没命地做活儿挣学费钱,累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
“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我看见你整天为了学费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心里就难受,就想帮你一把。当然,如果钱还有多,我还要捐给别的读不起书的同学。”长林顿了顿,“我爹我娘都说,你娘盘养你们兄妹读书不容易,你娘苦哩,累哩。我晚上给你打伴去凉水冲守秋,我爹我娘从来不说我去得不该。”
文生感动地说:“伍伯伯和伍伯娘心真好。”
长林说“我可不说我爹心好,我对他发过多次脾气了,还是黄泥坡村的领导哩,一点能耐都没有,村里一个挣钱的厂子都没办,只知道做阳春,土里刨食,人家周富贵办了红砖厂,挣钱像摘树叶子,富得流油,比他做村长的要神气得多。”“你敢这么说你爹呀?”
“我这么说的时候他有火也发不出来,只知道鼓起眼睛对我说:“我不行,你来做村长试试看,”长林有些得意地说。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你别说这话,我长大真要做村长,肯定比你做得好。”
长林这么说的时候,就学着他爹的声音,“好,好,我不行,你狗日的来。”
文生说:“其实你不该没大没小,他是你爹啊。”
长林说:“你不要同情我爹,我们黄泥坡村,真要富裕的话,我们就不会在毒太阳下面给人家做活儿挣钱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人家银环那样,坐在家里玩耍!要出门的话,就坐着双排座农用车出去,那才叫气派。”
文生说:“不要眼红人家,我们老师不是常常教育我们么,要想把自己培养成为有理想,有作为的人,就要有意识地吃些苦,受些累,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坚强意志。”
“我们这哪是在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坚强意志啊,我们这是为了挣学费才吃苦受累的,才受人欺负的。不挣到学费,就读不成书了。当然,我和你有区别,我家里拿得出学费供我读书,我是自己不争气,考不上县一中,我爹不肯送我读书。你不同,你是家里拿不出钱。” 文生不做声,许久,有些心疼地说:“这些日子,我们是白做活了。”
长林这时也说:“我那一捧石灰,将我们两个的几十块钱全撒掉了。要不是那个全仔动手打人家,我也不会撒他石灰的。”
“你不该往他眼睛里撒。”
“不让他睁不开眼睛,我们就逃不脱。”长林顿了顿,“他戴着宽边墨镜,石灰不可能撒进眼睛里去,他那样嚎叫,肯定是装的。”“他要是在医院开个假药方,说花了多少钱买眼睛药,钱要我们付怎么办?”
长林听文生这么说,有些发急,“我们去找丁秀花,她爹和刘包头是朋友。”
文生想了想,说:“暂时还是别去找丁秀花她爹,那个全仔要是陷害我们,要你爹出面找丁秀花她爹,找镇上的领导,你爹是村里的领导,说话肯定比我们有分量。”
长林说:“我们这几天的工钱,算是给那个勾勾鼻子吃药了,老子也不指望要了。”
两人在小溪潭里泡到太阳下山才爬上岸。回到黄泥坡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文生家里只有美玉一个人在办晚饭。文生问美玉:“今天怎么没有给娘打伴去凉水冲送烟包?”美玉说:“娘在凉水冲割稻子还没有回来。”
“凉水冲的稻子还没有熟透呀。”
“娘说,早割几天算了,要是什么时候野猪偷吃一个晚上,损失就更大了。”
文生说:“妹,你做晚饭,我接娘去。”
“哥,娘说了,你做活累,要我今天给你打荷包蛋吃。”
文生扯谎说:“基建队的活,下午就做完了,明天不去了,你别给我打荷包蛋,鸡蛋留那里好卖钱。”
“真的么,我还想明天跟你去找活做的呢,又不去了呀。”美玉失望地说。
文生没有答她的话,挑着箩筐走了。
8月,是秋收大忙的季节,一般人家,都是几个劳动力忙秋收。
可是这些年,文生家就母亲一个人割稻子。文生想,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将那么沉重的谷桶弄到凉水冲去的,她一个女人,几亩责任田,要耕田,要播种,要插秧,要培育管理,要治虫,要收割,也不知要吃多少苦,流多少汗水啊。
文生来到田头的时候,月亮还没有出来,只有迷蒙的星光在天穹闪烁。母亲还在扮禾,一身的泥水。她是劳累过度了,身子是那样的瘦弱,手中的稻禾扮在谷桶上,竞没有一点儿力气,发出扑扑的声响。文生后悔自己太贪玩了,和长林在小溪里泡了整整半天,没有早早地来帮母亲割禾。
“娘,收工吧,天黑一阵了。”
刘八妹听见儿子的叫唤,有些惊喜地抬起头,果然看见儿子挑着箩筐向自己走来,儿子才l6岁,又瘦又矮,两个箩筐挑在肩上,就显得更瘦小了。
“在基建队做了一天活,还不累么?”刘八妹用拳头擂了擂自己疼痛的腰杆,“我是想趁着太阳下山凉快些,再割一会儿。”
文生绾起裤脚,跳下田,帮着母亲割起禾来,他想,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是这么起早贪黑地劳动,用辛劳,用汗水将鸡鸭养大,将猪喂大,将田里的庄稼培管好,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们变成钱,积攒起来,盘送他和妹妹读书。这么想的时候,文生的眼里就有些发湿,他暗暗地下了决心,趁着暑假,自己一定要多挣一些钱,替母亲分担一些压力。
“在基建队还是挑红砖么?”“是的。”
“脚手架高不高?千万要注意安全。”
“娘,我明天不去基建队了,在家帮忙收割稻子。” “别,这几亩稻子,娘一个人能收割完,你还是去基建队做活,一天有10块钱,做到开学,就有两百多块钱了,抵得娘喂养半头猪啊。”
文生说:“我和长林都不想去了。”
母亲说:“要是活儿累,做不了,就不去算了,总不能挣得几个钱,把身子累坏了。”
文生想对母亲解释他和长林为什么不去基建队的原因,又怕母亲担心他们在外面闯了祸,就不做声,只是使劲地扮禾。
“文生,你的通知书什么时候下来?”
“不知道。”文生说,“不过,考农校是有把握的。”文生心里想,自己为什么决定考农校,就因为自己家里祖祖辈辈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农民,就因为可怜的母亲长年累月地劳作,做梦都盼着能有个好的收成,就因为自己家里还很穷,自己和妹妹上山砍柴禾,连午饭也没有带的,带一条黄瓜充饥,就因为黄泥坡村还有许多乡亲乡邻和自己家一样的穷,盘罗镇还有许多农民和自己家一样的贫穷,自己要学会用科学技术种庄稼的本领,让田地里长出好庄稼,年年都获大丰收,家家户户都有饭吃,不饿肚子。
“通知书下来了,娘就知道你的学费是多少了。”“听老师说,农校去年的学费是2400块。”
“知道妹妹上初中的学费是多少么?” 一“去年入学的新生是640块。”
刘八妹就不做声了,只是默默地扮禾。
“娘,我和妹妹的学费加在一起要3000多块呀。”“我知道了。”刘八妹答道。
迷蒙的星光里,文生没有注意母亲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愁苦和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