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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心里的光亮

焦裕禄 何香久 13952 2024-10-16 21:31

  

  1

  一条新河的工程接近尾声。大堤上,民工们在打夯,夯实河堤。

  一片夯歌雄壮嘹亮:

  领号人:举起大夯来重重地摔哎

  众:哟嗨哟嗨重重地摔!

  领号人:爷们把劲鼓起来哎——

  众:哟嗨哟嗨鼓起来!

  领号人:举起夯头往上抬哎——

  众:哟嗨哟嗨往上抬!

  领号人:万众一心咱除三害哎——

  众:哟嗨哟嗨除三害!

  领号人:一盆火呀么一盆炭哎——

  众:哟嗨哟嗨一盆炭!

  领号人:日子越过越喜欢哎——

  众:哟嗨哟嗨越喜欢!

  焦裕禄、汪湖、李林过来了,他们加入了打夯的队伍。领号的说:“焦书记,你快歇歇吧!”焦裕禄说:“你这夯号打得好呀,我也听听,来吧!”

  他们和打夯人一起抬起重重的石夯。

  夯歌又唱起来:

  领号人:一人劲头么一担子挑哎——

  众:哟嗨哟嗨一担子挑!

  领号人:众人拾柴火焰高哎——

  众:哟嗨哟嗨火焰高!

  领号人:多做好事多行好哎——

  众:哟嗨哟嗨多行好!

  领号人:大路朝天咱撒丫子撩哎——

  众:哟嗨哟嗨撒丫子撩!

  焦裕禄问汪湖:“汪工,咱们的工期不会有问题吧。”

  汪湖说:“不会。现在只剩下一座柳林涵洞了,那里地质结构复杂,施工难度很大,这个关口攻下来,可以比设计工期能提前一个半月完成。”

  焦裕禄说:“那整个施工只用37天,好啊,这才符合多快好省。柳林涵洞是哪里施工?”

  汪湖说:“山东曹县王李公社的民工,听说他们对解决两个县土地纠纷问题的方案有些意见。这个公社的工程进度一直拖着全线的后腿。”

  焦裕禄说:“王李公社是不是和寨子发生械斗的那个公社?”

  李林说:“对。上次为收庄稼械斗,他们伤了四个人,抓了四个。组织械斗的头头现在是施工队的队长。”

  焦裕禄说:“这样吧,看看咱们兰考这边哪个公社完成了工程验收,去增援他们一下。”

  汪湖说:“寨子这边提前完成了施工任务,已经验收完了,民工正准备退场。”

  焦裕禄说:“那好,让豹子带一个小队去增援他们。”

  2

  柳林庄涵洞工地,施工在进行中。一个民工问:“队长,修好了这工程,今后堤西的地归谁种啊?”

  曹县带工的队长是那个“小头目”,他点了支烟:“要归了咱们,自然是咱们种。要归了河南,还是老规矩,他们种了,咱们去收。”

  那个民工说:“这不还得打呀?”

  小头目说:“这回上级定的拆堤方案,明摆着让河南人沾了光。拆太行堤拆出来的地,由两个县来分,这一条就不合理。”

  一个民工说:“对!打架他们河南人沾不了光。”

  另一民工说:“咱们工程进度慢,县里说拖了全线的后腿,咱们还是往前赶赶吧。”

  小头目吐了口烟:“急啥?让大家休息会,抽袋烟!”

  3

  寨子工段,民工们正在做着退场的准备,豹子从指挥部回来了。一个小青年拦住他问:“队长,指挥部的拖车啥时候到?咱们准备工作全做好了。”

  豹子说:“大伙先别走,指挥部让我们去山东曹县王李公社修涵洞的工地打增援。”

  民工们一听,纷纷表示反对:

  “给谁打增援不中?为啥偏偏给王李打增援?不去!”

  “这些年咱受他们的气还少?今年收庄稼又伤了十来个人,要不公安去了,还说不定搭上几条人命呢!不去!”

  大家继续收拾工具,张罗着装车。豹子说:“寃家宜解不宜结。我爹当年是王李的人打死的,上一回扒堤、收庄稼,我受了两回伤,差点又丢了一条命,还在看守所关了半个月,要说恨,我最恨他们。焦书记说得对:寃寃相报何时了?咱们还是往前看吧。新社会了,不能总记旧账,对不对?快拿上工具准备走吧,一会焦书记和咱们一起去。”

  柳林庄涵洞工地上,民工们还在休息,有的抽烟,有的打朴克,有的枕着自己的鞋子睡大觉。突然涵洞顶上大块大块掉土,有民工喊:“队长,咋回事?顶子上掉土了。”

  小头目看了一下,说:“不好,要冒顶。快撤!”说话时,大片的泥土从涵洞顶上塌落下来。有人喊:“塌方啦!闪开!”抽烟的、打朴克的全惊住了。

  他们拍醒了睡着的人:“塌方了!快走!!”轰隆一声巨响,翻卷的尘土从洞口湧出。涵洞顶整个塌了下来,涵洞里的民工只跑出三五个人,其他人全闷在坍塌的涵洞里。

  跑出来的几个人怔了,傻在那里。

  一个民工说:“这可咋办,咱队的十几个人全埋里头了。”

  另一个民工说:“快去叫人来吧!”

  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说:“这地方前不巴村后不靠店,等找到村子把人喊来,就全晚了!”

  年轻一点的民工说:“那就快去河上叫人。”

  另一个民工说:“河上都完工回家了,咱是唯一一个没完成任务的。”

  年长些的民工说:“别说了,快把他们扒出来!”

  他们手足无措地扒着土,大喊着:“救人啊!救人啊!”

  寨子大队的民工拉着架子车,扛着铁锨、镐头等工具向柳林庄涵洞工地转场,焦裕禄、汪湖、李林也在队伍里。豹子说:“焦书记,说实在的,给王李公社打增援,俺们心里特别扭。”

  焦裕禄说:“你们让死长虫捆着啦。”

  豹子问:“啥,让死长虫捆着?”

  焦裕禄说:“别老心里揣一本旧账!”

  豹子说:“老事可以不提,你看我这胳膊,这一刀可是前些日子让王李公社的人砍的吧。那小子我认得,见了他恨不得砸扁了他!话是这么说,可我还得动员大伙来打增援。”

  焦裕禄说:“扒了堤,修了河,那样的事不会再重演了。”

  他们赶到柳林庄涵洞工地,几个从涵洞里跑出来的民工正陡手扒着塌方的涵洞。

  跑出来的几个民工见了援军,像见了救星,拉住他们的手求救:“同志啊,快救救涵洞里的人吧!”

  焦裕禄问:“怎么回事?”

  民工说:“涵洞塌方,人全埋里边了,十三四个人哪!”

  焦裕禄命令:“快!扒开涵洞救人!”

  大家七手八脚刨起了坍塌的涵洞。刨了一会,土里露出了一角衣服,焦裕禄忙喊:“放下铁锨,别把人伤着!”大家丢下铁锨,用两手奋力扒着。一个个埋在涵洞里的人被扒出来。最后一个扒出来的是“小头目”。

  焦裕禄和寨子的民工们的双手全都血肉模糊。

  豹子见了小头目,怔住了。“小头目”握住豹子的手:“大哥,俺一辈子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哎,你们是不是寨子的?”

  豹子点点头,指着自己的左胳膊:“这一刀还是你砍的哩,忘了?”

  小头目说:“大哥,俺、俺当时……”

  豹子说:“别说了。搁半月前,俺刨出你来也得把你埋进去!”

  小头目说:“真谢谢你们啊。你们晚来一步,这十几个人全完了。”

  豹子说:“是我们县委焦书记带我们来增援你们的,没想到你们这里塌了方。”

  小头目对焦裕禄躹了个躬:“焦书记,谢谢你。”

  焦裕禄说:“乡亲们受了惊吓,先休息一下。由我们兰考的民工同志清理塌方,咱们一起把涵洞建起来。”

  两个施工队的民工同心协力,不到一个星期,就竣工了。

  4

  焦裕禄、徐俊雅带着孩子们,接从山东来的母亲。焦裕禄扳着指头算了算,他已是九年没有见到母亲了。

  焦母从火车上走下来,挎着一个篮子。她用眼睛在接站的人群里搜寻着。

  焦裕禄看到了母亲,他呼喊着:“娘!娘!”

  娘也叫着:“禄子、禄子!”

  几个孩子喊着:“奶奶”,一起奔过去,扑在奶奶怀里。焦母抱抱这个又抱抱那个。徐俊雅说:“妈,累了吧。”又拉过保钢:“叫奶奶。”

  保钢怯怯叫了声:“奶奶。”

  老娘笑着:“这就是保钢啊,抱抱我的好孙子。”抱起了保钢亲着,又摸守云的头:“二丫头多喜人,长高了,奶奶亲亲。”

  见守凤穿着工作服,又问:“守凤呀,不上学了?”

  守凤说:“奶奶我上班了。”焦裕禄接过母亲手里的篮子:“娘,可把您盼来了”。

  娘说:“禄子啊,这一晃你又有几年没回老家了。娘想你啊。”

  焦裕禄说:“俺也想娘,天天做梦。”

  娘说:“娘知道你忙。娘还挪得动,眼下是国家是要你尽忠的时候,娘还用不着你尽孝。可是娘就是想你。”

  徐俊雅说:“娘心里多敞亮呀!”

  娘问:“他姥姥还好吧?看这些孩子一个个这么水灵,都是他姥姥的功劳。”

  徐俊雅说:“姥姥知道您来,高兴得睡不着。老撺掇我们到火车站来接,直说:可别误了点儿呀。”

  进了院,姥姥迎出来:“老姐姐,可把你盼来了。”

  焦母拉住亲家的手:“大妹子,这几年你可是操心受累了。我一下车,看见这几个孩子这么水灵,就说,这可看出你们姥姥的功劳来了。”

  “啥功劳不功劳的,孩子们皮皮实实咱心里就塌实。在尉氏,有他们舅妈帮着拉扯,到了兰考,大的帮着带小的。老姐姐你快歇歇。”

  徐俊雅绞了毛巾,让娘洗脸,焦裕禄一说:“娘,千把里地呢,您挎了这么个大篮子,多累啊!”

  娘往外拾掇着篮子里的东西:“这是给你们带的醃香椿芽,咱自家院里那棵香椿树今年可旺盛了。还有给你做的鞋。”

  娘从篮子里拿出几双鞋。焦裕禄问:“娘,咋给我做了这么多鞋啊?”

  娘说:“一年做一双,娘全给你带来了。也有给孩子们做的鞋,是比着村上同年岁的小孩子的脚做的,不知合不合脚。”

  徐俊雅让孩子们试鞋:“娘,真是合脚呢!”

  焦裕禄说:“你不知道,咱们老娘做鞋的手艺最棒!在咱们老家,全村大姑娘小媳妇都找咱娘要鞋样子呢!”

  焦母招呼孩子们:“奶奶给你们带煎饼来了。吃煎饼!吃煎饼!”

  焦裕禄拿了一张煎饼吃起来:“娘,多少年没吃您摊得煎饼了,香!”

  徐俊雅说:“老焦这几年,常说做梦吃您摊的煎饼呢。我给他摊过几回,咋也摊不好。”

  焦裕禄说:“娘,您歇会,睡一觉,我还得去开个会。”

  娘说:“你去吧。”

  徐俊雅说:“娘,您看他总是忙,也顾不上跟您说说话。”

  娘说:“忙好啊。他爹在县里当家,忙的是大事,娘懂。”

  5

  焦裕禄开完一个造林现场会回到家,已经深夜。娘还没睡,正和俊雅说着话。

  焦裕禄说:“娘,你还没睡呐,都快半夜啦。”

  徐俊雅说:“娘等你,一直没睡。”

  焦裕禄说:“下乡回来又开会,刚忙完了。娘你快睡吧。”

  娘说:“你不回来,娘哪睡得着。”

  焦裕禄对徐俊雅说“:我在老家当民兵那时,常执行任务或开会到半夜,娘不睡,咋说也不行。”

  娘说:“禄子,娘这回来,看你气色不好,你不是有啥病吧?”

  焦裕禄说:“娘,我没事。”

  娘说:“你以前脸色不是这样的,有些发灰,哪儿不好?”

  焦裕禄说:“娘,我壮着呐。就是因为兰考这地方风沙太大,我这脸,是让风吹的。”

  娘说:“不对。我留心过,别人咋不这样?”

  焦裕禄说:“娘,我这脸皮不经吹。还有点水土不服。”

  娘说:“儿呀,你是累的。当一个穷县的家,不容易呀。”

  “娘,县委有一个班子的人呢,还能累着我一个?”

  “娘不知儿?谁知?你干啥事都要个好。”

  “干啥事都要干好,是娘教我的。”

  “在家想你的时候呀,我就拉着你侄守忠到院子里看星星。我问守忠:忠呀,看看你叔那星星亮着没?守忠说:奶奶,我叔的星亮着呢!我说:那你叔天天做好事呢。你天天做好事,娘就放心了。”

  徐俊雅说:“娘,早点睡吧,您累了。”

  娘抬起身子:“嗯。禄子,你也早点睡,啊。”

  焦裕禄答应着:“娘,我这就睡。”娘刚一离开,他就坐到桌前写起来。徐俊雅进屋催他:“快睡。你亮着灯娘又睡不着了。”

  焦裕禄问:“给娘铺好了?”

  徐俊雅说:“铺好了。前几天做的那床被正好给娘用上。你别写了。”

  焦裕禄说:“就一小会儿。你先睡吧。”

  徐俊雅说:“没见娘为你担着多大心,你可得心疼娘。这么大年纪,为你操了一辈子心,老了本该跟上你享享福,可还得为你牵肠挂肚的。”

  焦裕禄说:“是啊,想想我从小到这么大年岁,娘的心哪一天不在我身上。俊雅,你说的我不是不那么想,我总是对娘说:娘呀,等我把哪一件事做完了,我就好好陪着您,一步不离开,可我从来就没做到啊。子欲孝而亲不待,我真怕我会为这事后悔一辈子。”

  徐俊雅说:“别想那么多了,今天你早点睡,有事早晨起来再做,娘灵醒着呢,你这几天什么时候睡,老人家全知道。”

  5

  快过中秋节了。在中原地区,中秋节是个大节,甚至比过年都要隆重。虽然日子过得苦,但节不能不过。一进八月,人们就在为中秋节忙碌了。

  张营公社副社长老洪,正往县食品公司打电话安排过节给干部们买些代食品,公社供销社主任老贾来了。他进门把一个木条食品箱子放在椅子上。

  老洪放下电话问:“老贾,你那箱子里是啥?”

  老贾说:“不是咱供销社做了些月饼吗?弄一箱来,让您品尝品尝。”

  老洪说:“你这当供销社主任的,出手就这么大方?”

  老贾说:“过节嘛。领导品尝了便于咱们改进工作。”

  老洪说:“老贾,我又不是食品专家,能品尝出啥来?”

  老贾说:“好吃不好吃总能品尝出来吧。”

  老洪说:“要那样,买月饼的群众都可以替你做这件事,你在群众中征求一下意见、建议,不更直接?”

  老贾说:“这是老惯例了,不就一箱月饼吗?你还怕犯错误?”

  老洪说:“你算说对了,我真怕犯错误。往年是往年,从今年起,这个品尝的老惯例算取消了。”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看看,闻闻:“不错。你们今年的月饼有提高。我留下这一块了,这一箱你弄走。”

  老贾说:“哪有留一块的道理?”

  “一块就够了,保证给你把品尝的意见收集上来。”老洪说着把月饼箱子搬起来放在老贾手上。

  当天下公社领导开会,老洪把切成几小块的月饼拿到桌上:“大家品尝品尝,这是咱们公社供销社做出的月饼,每人尝一块。有意见、建议的一定要提出来。”

  他把月饼给大家分了,又说:“你们是不是纳闷儿,这老贾啥时变得这么抠门儿?送了一块月饼。老贾还真不抠门儿,送了一箱,我让他拿走了,留了一块,让大家尝尝。从今天起,这个品尝惯例宣布取消。咱们借着过中秋节,也立个约法三章:公社大院不准喝酒,上级来人,四菜一汤,一人作陪,自己交粮票交钱。在这一点上,咱们一定要向焦书记学习。焦书记说过的很多话,值得咱们记住,比方说‘宁可忍得一时寒,不可落得百日忧’,比方说‘没有救灾的干部,就没有救灾的群众’。好了,下边研究安排群众过节的问题。”

  刘旺凑到他旁边人耳朵上:“有个顺口溜儿你听到没?”

  “啥顺口溜儿?”

  刘旺说:“人家说咱洪社长‘处处学着老焦干,就是不见老焦面’。”

  这句话说准了。老洪从挨了处分,俨然变了个人,公社里的干部群众都说他成了另一个老焦。下乡找最穷的人家吃派饭,别人送二斤花生给他,他给人家再送回去。总之他是事事处处学着焦书记的样子,但就是拗着不和老焦见面,焦裕禄到张营来了几次,都没能见上老洪一面。

  老洪心里其实是很苦的。中秋节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饭也不吃,架着二胡,反来复去自拉自唱着一个段子:

  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样,

  我王佐无功劳怎受荣光。

  今夜晚思一计番营去闯,

  落一个美名儿万载传扬。

  老洪媳妇问他:“你今天这是咋了?”

  “咋?”

  “大过节的,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反来复去唱这一段。”

  老洪说:“这是当年我和禄子唱的一段《八大锤》。

  老洪媳妇说:“我说你跟他焦叔憋个啥劲儿?你想他,哥俩坐一块聊聊。说一场,有啥过不去的事啊。”

  老洪叹口气:“你哪里懂得。”

  他继续唱:

  为国家秉忠心,

  昼夜奔忙。

  想当初,在洞庭逍遥**,

  到如今**敌寇热血满腔……

  老洪不知道,在同一个时侯,焦裕禄在办公室里,坐在藤椅上,也用二胡自拉自唱着同一个唱段。

  他眼中溢满泪水。

  徐俊雅进来了:“老焦,下乡回来不进家,一个人在这拉胡琴。你是想老洪了吧?”焦裕禄点点头。

  “这洪哥也真是,他还是不见?”

  “我在公社等了大半上午,刘旺说实际上他就在办公室,让人告诉我他下乡了。”

  徐俊雅说:“有件事没给你说,前两天我去看洪嫂了。”

  “见到了?”

  “见到了。洪嫂说,老洪闷了就自拉自唱,唱的全是你俩一起唱过的段子。”

  焦裕禄眼泪止不住了。徐俊雅:“洪嫂说,其实老洪心里也挺想你,他就是性子倔,一时拐不过这个弯儿来。”

  6

  焦裕禄往自行车上捆行李卷,准备下乡。

  刚办完退休手续的副县长老钟,也推着个捆行李卷的自行车过来了。焦裕禄很惊奇,问他:“钟县长,你这是上哪去?给你派个车吧?”

  钟副县长说:“伙计,真把我当老干部了?你是不是要到寨子去?”

  焦裕禄说:“钟县长,我想到寨子看看锁龙潭的改造工程。”

  钟副县长说:“伙计,你看,我也准备好了,我想跟你一块下趟乡。”

  “钟县长,您……”

  “伙计,你是看我刚办了退休手续,身体又不好是不是?”

  焦裕禄笑了。钟副县长说:“伙计,我有些心里话要找个机会跟你说说,昨天问了李林,你要下乡,所以我也做好了准备。”

  焦裕禄说:“那好,咱一块去吧。”

  路上,俩人骑着自行车聊天。钟副县长说:“伙计,到了退休年龄就得退,这没得说。可我这心里这些日子总是闹腾腾静不下来。我年纪大了,但不想被当做‘废品’处理掉。伙计你就把我当个‘次品’吧,我可以继续发挥余热。不能当副县长了,我还是个公务员,我得给你要份活儿干。”

  焦裕禄说:“伙计,我可不敢把你忘了。不能把你当‘次品’,更不能把你当‘废品’,而应该把当成是咱们县的宝贵财富。只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啊?”

  钟副县长笑了:“放心吧伙计,骨头架没散,心窝子还热着呢,还能暖化一块冰。”

  焦裕禄说:“钟县长你挺让我感动的,这几年咱们县连年受灾,干部队伍思想不稳定,有些人想走,有些人想退,你是退了休还请求披挂上阵。”

  钟副县长说:“不光是我,咱县委、政府班子里的同走都被你感动了。你看看现在咱这个班子的精气神儿,跟前几个月不一样了吧?”

  焦裕禄说:“确实不一样了,大家都成了除三害的拼命三郎。我现在担心的是,可别把咱这个班子的同志们全累垮了。”

  “伙计你说得对,精神也是个原子弹。这原子弹能量大得很咧。你看看现在政府县委,哪一个领导还在办公室里?上班时间不到,自行车一辆一辆全出大院了,到晚上一片灯全亮着。大伙说:老焦把命都泼上了,咱还有啥说的!伙计你说得对,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焦裕禄说:“伙计,我可不是榜样,要说榜样,恰恰是咱们兰考救灾的干部群众,他们给我树了一个个样板。当队长的耪地要先下锄头,我这当班长的,不干在前头哪行?”

  到锁龙潭工地时,汪湖工程师正在讲工程规划:“泻洪不只是解决排的问题。还要考虑到蓄。光泄不蓄,到了旱年就会有更大的麻烦。我们的想法是,借这次排水沟澡渠开挖,锁龙潭要改造成一个水库,涝了蓄水,旱了扬水灌溉。”

  见焦书记来了,大家纷纷站起来打招呼。焦裕禄说:“我给你们带来个老黄忠。”

  刘北说:“好呀,钟县长,你来坐镇俺们心里更有底啦。”

  钟副县长说:“伙计呀,别把我当坐镇的,别忘了发我一把铁锨就行。”

  汪湖问:“焦书记、老县长,你们二位领导看看这次工程安排有什么要修改的。”

  焦裕禄对钟副县长说:“钟县长您管过水利,您说说。”

  钟副县长说:“兰考治水关健是啥,你们都记得一个歌谣:‘铜瓦厢,打开口,黄水先从庙台走。王里集上转三圈儿,一溜东北上三柳’。这一绕三转就到了锁龙潭。”他指着图纸:“汪工这个规划对头,我们考虑的就是全县分洪的流量。还有民国十七年六月二十一那场大水,黄河决口,水淹了考城全境,‘六月二十一,冲开南北堤。先淹考城县,后淹小宋集。上边冲下好筏子,栽到锁龙潭坑里。堤西搭上沙土窝,堤东搭的是胶泥。不知黄水有多大,黄泥搭高整六尺’。这泄洪不光是‘洪’,还得考虑泥沙。所以我建议,终端排放口的河道要适当加宽。”

  汪湖说:“钟县长这个建议太及时了。”

  焦裕禄说:“姜是老的辣。钟县长说别把他当‘废品’,把他当‘次品’,退了休发挥余热。我说你是咱们县的宝贝,现在看出来了吧?”

  刘北在给大家发工具,发来发去没钟副县长的。

  老钟急了:“伙计,我在你们眼里还真是‘废品’!你看,发了半天不给我发工具。”

  刘北说:“钟县长,我们说得是让您坐镇。”

  钟副县长:“伙计,你不发我工具就是拿我当废品!”

  焦裕禄说:“给老县长发工具。”

  7

  锁龙潭改造是个大工程,寨子大队男女老少齐动员,刘秀芝组织妇女劳力成立了一个妇女突击队,这天在大街口集合,准备开赴工地。

  刘秀芝站在一个高坡上,向大家作动员:“姐妹们,我们寨子大队妇女突击队今天成立了。咱们寨子是全县的洼地,每年都承担全县的排涝任务。今年拆除了太行堤阻水工程,我们的水利工程也要实现全面配套。我们妇女突击队的任务就是开挖第三干渠。我们的口号是:吃在地,睡在洼,顶起除三害的半边天!大家有没有决心!”

  大伙齐声喊:“有决心!”

  正在这时,刘秀芝的婆婆来了:“秀芝,你这就走?”

  刘秀芝说:“娘,不是己经说好了吗?”

  刘秀芝的婆婆说:“你们扎窝棚,就住在洼里?”

  “对,这回除了窑场的都上工地,吃住都在工地上。”

  “你还嫌折腾的不够热闹啊。你还要住窝棚,嫌人家嚼得舌头不够咋的?”

  “住窝棚大家都住,谁嚼舌根?我不怕!”

  刘秀芝的婆婆说:“别当着大伙的面说这些,你不嫌害臊,我还要脸呐!”

  刘秀芝说:“当大伙面咋了?娘,咱就当着大伙的面,说说。”

  刘秀芝的婆婆说:“你的脸真大。”

  刘秀芝说:“心里没病怕啥?娘你说我哪儿错了?”

  刘秀芝婆婆说:“上回排涝你在外头那些日子,村上人说啥你知道吗?人家说你生米早成了熟饭,你还得意哩?”

  刘秀芝一下子头矒了:“我和谁做下对不住人的事啦?娘你咋跟上别人一块埋汰我?”

  刘秀芝的婆婆说:“还有更难听的了,说你想把孩子生在外头。”

  人越聚越多,男女老少围了一大圈。

  刘秀芝说:“娘你这话是当大伙面说出来了,其实一直有人在埋汰我我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件事。乡亲们,我刘秀芝这些年,没干过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我和豹子好有啥,我们做错了什么?今天我就当着大伙面讨个清白。”

  她抓过墙上挂的一她镰刀,举过了头顶。

  一个女人喊:“秀芝你别胡来!”

  刘秀芝说:“娘,我让你、让大伙看看,我肚子里怀了谁的孩子!”

  她把镰刀向自己肚子扎去。刹时,在人们的一片惊叫声中,豹子冲上前去,紧紧抓住了刘秀芝的双手:“秀芝,这是啥时候,你咋这么糊涂。”他夺下了刘秀芝手里的镰刀,把刘秀芝拉起来:“当乡亲们的面,我也放下这话,我娶刘秀芝,娶定了!”

  8

  在锁龙潭工地的窝棚里,焦裕禄听豹子讲了秀芝的事,吓了一跳。他对豹子说:“豹子,秀芝是个烈性的人,这件事真是太危险了。那一镰刀砍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豹子说:“是啊,当时我头都懵了。”

  焦裕禄说:“你们俩的事,也别太急躁了。”

  豹子说:“刘秀芝这婆婆,整个一个滚刀肉。这些日子就没断了折腾,只要秀芝出来开会,就拿绳子追着秀芝要上吊,折磨得秀芝死的心都有。你想她怎么会抄起镰刀要豁自己肚子,她是不想活了。”

  焦裕禄问:“这村上有没有对刘秀芝的婆婆能说进话去的人?”

  豹子拍拍脑门儿:“我想想。有一个,是王家辈份最高的一个七爷,今年七十二岁了。他在村上有威望,还见过毛主席。这老爷子说话刘秀芝的婆婆能听进去。”

  焦裕禄说:“那我有空找找这个七爷。”

  豹子说:“就怕他不在家。”

  焦裕禄问:“七十二岁了,他干啥去?”

  豹子说:“要饭去,七爷从五岁要饭,要到了七十多岁。年年去蹬大轮子。”

  焦裕禄说:“过几天我找找他看。”

  9

  工地上,焦裕禄和钟副县长抬一副土筐,焦裕禄把后杠,悄悄往自己那边拉筐绳,钟副县长发现了:“伙计,你还是把我当‘废品’”。

  焦裕禄问:“又咋了?”

  钟副县长说:“你咋把筐绳都拉你那头去了?”

  焦裕禄说:“你这把老骨头不能压散了,很多大事还等着咱们做呢。”

  这时,刘秀芝过来了:“焦书记,大队会计来说,税物局的人到村上收熬小盐的税,跟社员们闹起来了。”

  “熬小盐的税?”

  刘秀芝说:“咱们这里收入低,社员买不起盐,就到盐碱滩上去刮盐土,回来放在大缸里,加上水,淋出来的水再晒晒,就是小盐。盐含硝,又涩又苦,可总解决了吃盐的问题。有的社员晒的小盐多,自己吃不了就拿到集上卖一些。这也不是什么产业,主要解决自己的困难。你想他连盐都买不起,拿什么交税啊?

  焦裕禄说:“我去看看吧。”

  他回到村上,见村头一户农家院里聚集了很多人,几个税务干部正在与村民们争执着。一个年轻的税务干部说:“你们晒小盐是经营行为,不纳税不行!”

  农民们七嘴八舌:

  “这小盐都是自家吃的,买的起盐谁还去刮盐土?”

  “要能交税还买不起盐吗?”

  一个中年税务干部说:“自古种田纳粮,营业纳税,现有税务政策,谁说不纳税也不算数。”

  这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站过来,大声说:“兰考晒小盐不纳税,是毛主席说的。”

  年轻的税务干部说:“毛主席在北京,我们没接到指示,税你还要交!”

  老汉说:“毛主席说的你们敢当耳旁风,告诉你,去县委打官司我也不怕。”

  中年税务干部问:“毛主席啥时说这话了?写在哪个文件上了,你把文件拿来!”

  老汉说:“我亲耳毛主席说的。”

  有人看见焦裕禄进了院,喊:“焦书记来了,让焦书记评评理。”

  老汉一把扯住焦裕禄:“焦书记——”

  突然他们俩人都怔住了,焦裕禄认出,这就是他来兰考以前在开封收容站见过的那个老汉。

  焦裕碌说:“大爷,咱们见过面。”

  老汉说:“对对,在开封收容站里。没想到你就是焦书记呀!”

  焦裕禄说:“您当时说过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您说‘要上三年饭,给个知县也不干’”。

  老汉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是瞎说。谁拿要饭当乐子呀。受的那罪,大了。我从五岁蹬大轮子,今年七十二啦,再也蹬不动啦。”

  焦裕禄说:“这么大年纪,别出去啦。”

  老汉说:“不去了。今年村上分小片荒地,捎过信儿去,人全回来了。回来刮点盐土熬点小盐,还让交税,拿啥交哇?”

  焦裕禄问:“大爷,你刚才说毛主席说熬小盐不纳税,是怎么回事?”

  老汉说:“这是毛主席亲口对我说的。”

  焦裕禄问:“您老人家就是七爷吧?”

  “对对。”

  焦裕禄对税务干部们说:“来来,你们都坐下,听七爷讲讲,好不好?”

  大家都坐下了。焦裕禄给七爷搬了个板凳:“七爷,您老人家坐下说。”

  七爷说:“这事也就是十一年前的事。五二年十月,毛主席来看黄河,大清早出来散步,走到俺家来了。当时俺去担水,不在屋,俺老伴在院里晒豆子,也不知道是毛主席,见来了客人,把客人让到屋里。毛主席问俺家有几口人,生活咋样,还问:‘这黄豆咋跟辣椒籽一样啊’,那年收成不中,黄豆粒小呗。俺担水回来,当时也认不出是毛主席,只是觉的这人很面熟,像是见过。毛主席问我多大岁数了,我回答:‘属马的’。毛主席说,‘属马的,咱俩一样大哩。’又问我:‘身体可好呀?’我说:‘好。农村人常年风里雨里的,不生病。’我问毛主席:‘你身子骨可好?’毛主席说:‘在河里洗澡能游上七八个来回呀。”

  七爷站起来,走到他家院子里这些晒小盐的破锅烂盆前:“毛主席看到我家院里这么多破锅烂盆,问我:‘这里边晒的啥呀?’我说:‘没盐吃,刮盐土晒点小盐,还得纳税。’毛主席说:‘以后就不纳税了。’毛主席走的时候,有个跟他一起来的同志问我:‘和你说话的人是谁你知不知道?’我愣住了,那个同志笑着摸摸下巴。这一下我想起来啦,毛主席下巴上不是有个痦子吗,我才知就是毛主席呀。”

  焦裕禄带头鼓掌。他站起来,对税务局的同志说:“这个故事我一到兰考就听说过,今天大爷一说,好比身临其境啊。这个故事的结尾是:毛主席没有忘记一位农民向他提出的要求,事后,同地方干部商量,在兰考免征小盐税。这回是个误会,一个是不知不为错,一个是记住了毛主席说过的话。这怨我们县委没有具体落实毛主席的指示。”

  他拍拍税务干部的肩膀:“同志们呐,毛主席工作那么忙,连老百姓的盐油小事都挂在心上,我们也更要关心群众的疾苦啊。”

  税务干部说:“焦书记,小盐税我们不征了。”他们骑自行车走了。

  七爷说:“焦书记,你可帮了乡亲们了。”

  焦裕禄拉住七爷:“七爷,我有件事正要找您呢,还得请您给我帮个忙。”

  他把豹子和刘秀芝的事讲了,七爷说:“这个忙该帮,焦书记呀,俺知道了,你是个共产党的好官。这样事你都操心,咱老百姓的事,件件在你心上装着哩。”

  焦裕禄说:“刘秀芝的婆婆这里,您老人家得空得多跟她讲讲。您老走南闯北,见得多识得广,多开导开导她。”

  七爷说:“焦书记你放心,当年福强他爹为扒太行堤让人打死了,那丧事全是我操办的,我主张着从族田里给了他家一亩上岗子地。我说话在这个村里的老王家中还占份量。再说都新社会了,哪有这么封建顽固的。”

  10

  焦裕禄回到家时,母亲在教俊雅摊煎饼。

  焦裕禄说:“娘,这么晚了,还不睡呀。”

  徐俊雅说:“娘说明天回老家,临走前教会我摊煎饼。”

  焦裕禄说:“明天回?娘,多住些日子,急啥?我还没来得及和您老人家多说会话呢。”

  娘说:“禄子,娘放心了。你能当好这一个县的家。只是苦了你自己了。”

  焦裕禄说:“娘,我不苦。”

  娘说:“有好几回,我听见你半夜里疼的哼哼呀呀的,知道问你你也不说,娘成夜睡不稳觉呀,你的门口走过来走过去。不回吧,你哥在家里那个样子,回吧,娘心里实在挂牵着你。”

  焦裕禄说:“娘,我就是有时天不好腰疼,没大毛病,你别挂心。”

  娘说:“儿呀,这个时候国也需要你,家也需要你,你的身子骨不光是你自己的啦。看看你这一窝子燕儿,想想这一个县的百姓,你不照顾好自己,谁都对不住啊。”

  “娘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我自己。”焦裕禄声音哽咽了。

  娘叹口气:“我这次回去,把二丫头守云带到老家去,守凤上班了,国庆也大一些了,尽量让他姥姥也多歇歇。这回来见他姥姥身体也不如从前了。这些年,他姥姥跟上你们一天福也没享啊。”

  “娘,好在那几年苦日子熬过来了。”

  娘说:“有时候真不敢往回想啊。听他姥姥说过,在洛阳工厂里,俊雅刚生了保钢,正奶着孩子呢,天天中午把饭省下带回来,自个冲酱油汤喝,腿肿的一按一个坑。厂里让她跳舞,她说‘我跳不动,你们非让我跳我就退团’。就这么撑着,为的是不拖你的后腿。”

  徐俊雅说:“娘,都挺过来啦。最难的时候,老焦总是对孩子们说:你们的奶奶说过,人到啥时都得把腰板挺起来,腰一塌人就垮了。娘,咱一家大小就是靠这句话撑过来的。”

  焦裕禄说:“娘,早点睡。明天我去车站送您。”

  老娘说:“你用不着去。让孩子们送送就行。忙你的事吧。娘回到老家,每到晚上看见你那颗星星耀眼地亮着,就放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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