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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长街行 王小鹰 14522 2024-10-16 21:32

  

  前巷长阶溅云渍,后弄短垣印风痕。

  又是数度斗转星移,又是几番绿肥红瘦。盈虚坊前巷后弄依然是斑斑驳驳的旧门墙,可从这旧门墙中进进出出的女孩子却是承天地风雪雨露,集四方水木清华,日渐出落得明眸皓齿,袅娜多姿了。

  现在,许飞红可称得上是盈虚坊中首屈一指的佳人。她的个头又往上窜了几公分,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苗条挺拔,仪态万方。何况她到菜场工作不过两年多点,却已担任了水产组的组长。官不大,却在盈虚坊居民心目中举足轻重。只因猪肉家禽都凭票供应,上海人家吃食量虽不多,却十分精致,讲究口味搭配,于是水产品便成了家家户户餐桌上的首选。许飞红做事又麻利爽快,卖买公道,不欺暗室,不因人熟,就连她母亲吴阿姨买鱼,也一样要赶早排队。口口相传,不久,盈虚坊及盈虚坊周围的居民都晓得了,小菜场水产摊头出了位卖鱼的“西施”,说是她卖出的鱼条条生蹦活跳,口味鲜美细腻。许多人买鱼特为要候着许飞红的班头,弄得班上有些老阿姨不无妒忌地玩笑道:“小许呐,你上班顶好戴只大口罩,省得你那张西施面孔把我们生意都抢光了。”幸而当年是“三十六元万岁”的统一工资,卖鱼卖得多少与个人收入并无大碍,玩笑话说过便相安无事了。

  闹钟一响,哪怕方才还在梦头里,许飞红也会本能地蹦起来,衣裳一套,冷水里把脸一搓,便出门上班去了。推开沉重的柚木大门,天穹还是玄青一色,镶着数点殘星,愈发地沉寂。沉寂中的盈虚坊,横平竖直的弄堂,冰凉硬挺,像一颗刚刚凿刻而成的新印。许飞红脚上套着小船似的黑色高帮胶鞋,小菜场的地四季十二时都是潮湿泥泞的,水产摊头周围愈加日日水漫金山。在上头发下的劳动保护用品里,胶鞋只有两种尺码:大号给男人穿,小号给女人穿。这小号相对许飞红的脚码仍是宽绰许多,走起路来壳落橐壳落橐地响。她已经听惯了这慢三拍的胶鞋声在空廊的长弄短弄中引起悠长的回旋,看惯了自己曲折的身影在瑟瑟的路灯下忽而拉长忽而缩小。这种时候,她的心就像这拂晓的盈虚坊一样的清冷落寞,没来由的伤感悲怀。却只是片刻的喟叹,拐出支弄便能看到扫弄堂的阿姨,大口罩遮去半张面孔,竹苕帚左挡右推,穆桂英舞枪一般;再往外走,迎面又遇上收粪的环卫车,马达突突突的声响代替了以前收粪工人“马桶拎出来”的吆喝。许飞红忽就振奋踏实起来,脚步节奏也壳橐壳橐地紧密了。

  小菜场水产摊位拢共六位职工,清一色娘子军。因为轮休,平素一般四个人当班。这一段碰上有位老阿姐请产假,排来排去总有班头只三人当班,忙不及履仍应接不暇,常常被排在后面性急的顾客骂山门,又不是打太击拳,唱西皮二黄,动作怎么这样慢!许飞红是摊位组长,已经几次放弃休息来加班。芝麻绿豆官,钞票没多拿几钱,事体却要多做许多,解决困难明份账是你的责任,还要被人背后头七嘴八搭牵头皮。起先上头是叫那位年数长一点的老阿姐做组长的,老阿姐刚结婚,不愿意挑这付吃力不讨好的担子,便推给了许飞红。许飞红天性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的脾气,把个芝麻绿豆官做得有声有色,头头是道。

  送货的黄鱼车还没到菜场,许飞红领着另两位当班阿姨将摊板铺排定当。正要去搬放活鱼的大腰盆,却见昏溟的晨曦中,哼哧哼哧移过来一座小山。走近了,能看清是个人了,石墩墩的身板,左肩挎一只腰盆,右肩挎一只腰盆,讪讪道:“还是照老样子排放吧?”

  一个老阿姨嘻嘻笑着,往许飞红腰眼里戳了一下,道:“小许呀,跟你搭班就是好,重生活有人帮我们做,省了我们好多气力。”

  另一个阿姨帮忙将腰盆放下,笑道:“陆马年,你老是起早帮我们搬腰盆,我们又没有加班费给你,陆大娘子不会骂山门呀?”

  陆马年老老实实道:“不会的,我妈妈愿意我相帮你们做事体。”

  老阿姨便道:“陆大娘子眼睛里头哪里会有我们?是相中小许做媳妇了吧?”

  陆马年哼哼唧唧,偷眼看看许飞红。许飞红不动声色,拖了橡皮管子往腰盆里灌水,哗地一下,溅了陆马年半身水花。陆马年后退几步,也不敢吱声。

  那位阿姨倒有点意不过了,便道:“陆马年,陆大娘子今天会来买鱼吧?要不要我们给你留起一条?”

  许飞红立马道:“不可以的!蔡阿姨你忘了我们订的规矩啦?”

  陆马年便慌了神道:“不用不用,我家不吃鱼,鱼刺多……”边说边逃开似的别转身。

  老阿姨喊住了他,:“陆马年,我屋子里的落水管像得了食道癌一样,下水慢氽慢氽急死人,你来相帮通一下好吧?”

  陆马年立定了,问了门牌号码,道:“上半天没有空档了,下半天我过来看一下。”陆马年分进房管所维修队工作,真叫如鱼得水。他做的是水暖工,可电工生活他也能摆弄,木工生活他也上得了手。闲话不多,做生活卖力,房修队的师傅满意他,盈虚街上的老百姓也满意他。老阿姨更是千谢万谢,冲着他的背脊喊:“小陆啊,怪不得大家夸你活雷锋,你比雷锋更雷锋,阿姨封你是电锋!”

  许飞红替腰盆放满了水,收拾了橡皮管放到储物间去。蔡阿姨叹道:“我女儿将来要寻到像陆马年这样又厚道又能干的女婿就好了。”老阿姨撇了下嘴道:“看光景许飞红还没有挑定呢。不要看她是娘姨的女儿,眼界还蛮高的。”许飞红从储物间出来了,她们就闭嘴了。

  天光逐渐清淡了,小菜场也开始热闹起来。她们的摊位前已经排起大大小小竹篮头的长龙,一歇不停有人来问,鱼来了没有?几时开张?

  吴阿姨手提臂挽三四只篮头跑过来,见这情状,急了道:“就迟来十分钟,排这么长啦?不晓得还买得到吧?”

  许飞红便道:“妈,你今天不要排了吧,我看危险。”

  吴阿姨道:“哪一天都可以不买鱼,就是今天少不了鱼。李同志千关照万关照,今天她家小弟从农场回家,小弟就是爱吃我做的葱烤鲫鱼塞肉。”

  许飞红怔了一下,恨声道:“李同志千关照万关照,你为啥不早来一歇啦?”

  吴阿姨是喜欢女儿这般铁面无私的,素来她没有违反过女儿的规矩,日日和众人一样赶早排队买鱼,今天实在是事出意外呀。吴阿姨不去看女儿的面孔,只朝着两位阿姨道:“我还起得特别早呢,刚出弄堂口,就被常先生拦住了。天竹这一段闹得又厉害起来,不肯吃药,夜里吵得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常先生熬了大半夜,实在熬不住了,跑来找我,我哪能不去呢?”

  蔡阿姨已经抹起了眼泪,道:“真是作孽,这等的人家,这等的模样,偏就落到这般地步。吴阿姨,也都靠你了,听讲那姑娘到了你手里就不吵不闹了?”

  吴阿姨道:“我们是做惯了的,心耐一点就是了。”

  老阿姨凑近了问道:“不晓得那姑娘生下的小毛头怎么样了?”

  吴阿姨笑道:“她姨婆带着她,也快两周岁了。前一段抱到盈虚坊来过,一张面孔跟她娘一模一样。”

  两位阿姨意犹未尽,还想打听点什么,却见送鱼的黄鱼车过来了,只好作罢。动手将活鱼倒进腰盆里,半死不活的就摊在铺板上。

  买菜的人都涌过来,纷纷找到自己的篮头排好了队。没有放篮头的跑到摊位前张张,今天鱼蛮多的,便也排到后面去了。

  老阿姨拔直喉咙喊:“排好了,排好了,不要插队,一个个来。”顺手用网筛子捞起一条活蹦乱跳的乌鲫,往吴阿姨篮头里一甩,使了个眼色,道:“拿去秤份量,付钞票。”

  管秤的蔡阿姨立马报出了份量和价钱,吴阿姨把钞票递给收账的女儿,许飞红狠狠送了她一个白眼,终于没声张。

  她们做这宗生活可谓轻车熟路了,一个捞鱼,一个打秤,一个收钱。碰到有挑剔的顾客,老阿姨粗喉咙就吼起来:“要不要?不要就给后头一个。又不是娶媳妇,挑三拣四的。”大都人只需买到鱼便知足了。眼看腰盆中的活鱼没剩几条了,老阿姨又吼起来:“后面的不要排啦,要吃鱼明天赶早啊——”

  忽地响起一阵硁硁硁的脚板声,未见人,刮辣松脆的声音先到了:“许飞红啊,我那条花鲢宰好了吧?”

  鱼摊头上三个人互相望望。蔡阿姨吐了下舌头,道:“糟糕,今天怕是不得消停了!”老阿姨揎了许飞红一把,道:“怕什么?小许在,她还能闹到哪里去?”

  许飞红稍蹙了下眉尖,定定地迎候着。旋即,一个腰身壮硕的妇人立定在摊板跟前了,她裹了件斑斑迹迹的黄腊腊的白褂子,愈发跟桶似的。旁边有人招呼道:“陆大娘子,你们熟食店今天有咸猪头肉卖吧?”妇人旗帜般扬起宽阔的面孔,爽快答道:“有有有,歇会你过来好了,半斤以下都不收肉票。”那人讨了准讯,欢欢喜喜地走了。陆大娘子便将油渍渍的手掌横在许飞红面前,道:“小许,把鱼给我好了,我拿回去宰。”

  许飞红双手一摊道:“陆妈妈,你啥时候买的花鲢叫我们宰了呀?”

  陆大娘子一楞,道:“我家陆马年没有跟你们讲啊?”

  许飞红耸耸肩胛:“陆马年倒是来过,他没有放篮头排队,也没有说要买鱼。”

  陆大娘子把张磨盘脸拉长了,道:“不会吧?马年做事体从来不会拆烂活的。”一边就伸长头颈往摊板里面东张张西望望。

  旁边老阿姨连忙相帮许飞红作证,道:“陆大娘子,你家马年天不亮就来帮我们扛腰盆,我们也意不过去,特为问他要不要买鱼?他讲不要不要,鱼刺太多。蔡阿姨,你也听到的对吧?”

  蔡阿姨连声道:“听到的,听到的,马年是讲鱼刺太多的。”

  陆大娘子心里面恨恨地骂了句:“小浮尸,看到这只小妖精舌头就短脱一截了!”不过,倒真不是陆家想吃鱼,陆家从老子到小子个个都是肉糊涂,亏得陆大娘子在熟食店做生活,常有点零碎下脚拿回家,否则政府规定的肉票是远远不够他们一家饕餮的。只是陆大娘子已夸下海口,今天若买不到一条大花鲢,她便没有落场势了。邻舍隔壁都晓得她儿子在追小菜场上的卖鱼西施,那个姑娘人长得出挑,又是盈虚坊里出来的,被棚户人家看起来,就是天仙般人物了。有嘴巴闲着的人见着陆大娘子就问:“马年跟买鱼的西施敲定了吧?叫马年盯牢点,当心别人家横插一脚。”陆大娘子撇了下嘴道:“你们把她捧上天,我看看也是大路货,叫作我儿子喜欢。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娘姨生的,我家马年追她,还不是两根指头捏田螺!”人家就笑道:“陆大娘子,那我就拜托你了,帮我买条大花鲢,省得我老清老早爬起来排队。我家老头子想煞吃豆腐鱼头汤了。”陆大娘子喜欢扎台型,爽快道:“一句闲话,明天中上你到我店里来拿鱼好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陆大娘子今天横了一条心,非要搞到一条鱼不可。她眼乌珠朝腰盆里一转,还有几条活鱼窜上窜下扑腾,二话不出,伸手抄起一条,道:“那就这条吧,小是小了点,将就将就也够了。”边说着边往秤盘里一丢,鱼儿挣扎,差点把秤盘掀翻。

  许飞红一步上前端起秤盘,哗一下将鱼倒回腰盆,道:“陆妈妈,你看看,队伍还这么长,后头的人还不一定买得到。你要吃鱼,叫陆马年明天早点带只篮头来排队。”

  排队的人原来就最恨插队的,因见是陆大娘子,谁都不敢惹她,缩缩头颈,肚皮里面骂两声。不想许飞红为大家声张正义,都暗暗称好,神情也都昂扬起来,有人憋不住噗噗笑出声。

  陆大娘子何曾遇到过这等轻慢?扑到腰盆前又去捞鱼,却被许飞红捉住手腕,道:“陆妈妈,人人都像你,我们的规矩还要不要做啦?要不你去后面排队,排到了,自然会卖给你的。”说着往她腕上狠捏一把,给她豁翎子:不要明当明犯规,待摊头前人散了,会给她一条鱼的。偏生陆大娘子天性愚拙,不会接翎子,狠性命将她手甩开,气汹汹道:“许飞红,你不要顶了笠帽当天大,你们菜场头头脑脑哪一个没到我手里买过咸猪手糟鸡爪的?我跟他们讨条鱼总归讨得到的吧?”

  许飞红气她不识好歹,给她脸不要脸,抢白道:“那你就跟上头要鱼去吧。我们摊头庙小,供不了你高僧。”转头对两个阿姨道:“还不做生活?清早时间贵如油,大家排队排到现在,买了鱼还要配别样小菜,哪个心里不急?”

  队伍间一片称道声,老阿姨便动手捞鱼,蔡阿姨也开了秤。陆大娘子怔愣了片刻,脚板一跺,便开骂了:“好你个许飞红,把你当洋灯,谁知是鬼火。背后头花得我家马年晕晕淘淘,还没过门做媳妇,就想气煞阿婆掌门庭。今天我话摆在众人面前,只要我有一口气,你休想踏进陆家门!”

  许飞红气得浑身发抖,眼洞里包了两汪泪,噌噌噌冲到陆大娘子跟前,颤着声道:“你回去问问你儿子,究竟是谁花谁啦?谁讲过要进你们陆家门啦?一把年纪了,讲话下巴托托牢。今天我也把话摆在众人面前,只要我有一口气,决不踏进陆家门!”

  陆大娘子嘿嘿冷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回去好烧高香念阿弥陀佛了。有啥稀奇?不过是娘姨生的,也不晓得哪里的野种,吃官司的门户,变作妲已的狐狸精……”

  许飞红的眼泪水刷拉拉地滚落下来,也不顾两个同事及旁人的劝解,一把揪住陆大娘子的衣襟,道:“你还造谣污蔑,现在不是四人邦横行霸道的时候了,走,我们到派出所讲讲清楚去。”

  陆大娘子在盈虚街上混了半辈子,头一次棋逢对手,三勿罢,四勿休,两个人便扭揉起来。

  早有人去陆家报了信,陆马年心急慌忙地跑了来,眼角都不敢朝许飞红身上斜一斜,只抱住他母亲哀哀求告:“妈,不要闹了好吧?不要闹了好吧?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陆大娘子虽则块头大,总抵不过儿子气力大。再讲许飞红看见陆马年过来,也就偃旗息鼓住了手。陆大娘子嘴巴里仍呱啦呱啦骂不停,终究被陆马年拖走了。一场风波消停,人群陆续散去。许飞红平白被陆大娘子骂到了根,肚皮里平素掖着藏着压着包着的委屈愤懑像潮汛般泛滥起来,独自坐在一只合扑的空腰盆上擦眼泪,眼泪水也像潮汛一般涌出来,擦也擦不及。两个阿姨顾不得劝慰组长了,紧着将剩下的鱼卖出去。活鱼卖光了,摊板上的死鱼也抢手起来,拿回去或腌或糟,不失为佐餐上品。直忙到十点靠过方才收摊。

  这一日,许飞红原是来加班的,便跟两个阿姨招呼了,下半天的班生活不多,自己身子不适意,就不来了。两个阿姨连连道,小许你尽管放心在屋里休息,那只雌老虎的话千万不要放在心里,憋坏了身体愈加不合算。闲话日日有,不听自然无,不睬她最凶。许飞红垂着红肿的眼帘横过马路,她晓得斜对面的熟食店里几个营业员正朝着她点点戳戳,便闪身踅进盈虚坊牌楼门。

  正是爽秋季节,天气晴朗得如同婴儿的笑面孔。许飞红却见不得明亮的日光,刺得眼珠子酸胀,只眯隙着眼,兜着泪水不让它滚下。她一向以为自己在盈虚街上口碑颇佳,不想今日从陆马年母亲口中吐出那等凶悍恶毒之语,莫非人们背地里竟就这般看待自己?!

  牌楼门旁电话间的跷脚单根照例从窗口探出半条身子,招呼道:“小茧子,歇班啦?”

  许飞红想做出个笑脸应答都做不出,那条母大虫的咒骂让她洞悉了自己在人们心中的真正的位置!尽管她已在守宫中生活了好几年,可她仍然是娘姨的女儿;她的哥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警车呜呜地带走的;她又不敢透露父亲的半点讯息,只好被人们指为“来路不明”。这些不可更改的事实怎能与华府高宅、书香门地的冯令丁匹配??先前听母亲说起冯令丁今日要从农场回来,许飞红面孔上波澜不惊,心里面早已是浪起潮涌,升腾出无限美妙的期待和憧憬。这一刻却如同海市蜃楼般一点一点地隐退了,余下的是白茫茫一片荒漠,飞鸟不到,寸草不生。

  许飞红心灰意懒,脚步沉滞,如同在沼泽里行进。她无意回家休息,思绪紊乱哪里歇停得了?慢拖拖沿着上震桥信步走去,举目间但见那两棵古银杏千秋不老地依偎着,满枝青绿已渐出浅黄,斑斓而绚丽。猛想起数年前那个细雨濛濛的傍晚,与冯令丁躲在古银杏肚子里闲语漫谈的情景,霎那间柔肠百转,抑不住珠泪盈眶。怕被坊间人撞见,又牵丝攀藤织出许多是非来,索性拨开重重垂枝,钻进古银杏中,鹅黄青绿的扇形叶片落了她一头一肩。

  许飞红奄奄一息地坐在一根暴出地面的老根上,头靠着疤结累累的树杆。近午的阳光穿透了层层枝叶,轻轻地舔着她的面颊。翡翠般的叶片在她眼前盘旋着、徘徊着,无声息地落下来。隐约间,她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大步朝这边走过来,穿一身褪了色的藏青蓝学生装,斜挎着军绿帆布包,鼻梁上的镜片反射着日光,一闪一闪。她的心脏先停顿了一刻,旋即剧跳起来。她在肚皮里喊了一声:“冯令丁!”身不由已要扑出树丛,手拽住树枝却立停了。自己一身劳动服,脚下套着大胶鞋,这模样太丑了,怎能见丁丁哥哥?缩回了身子,眼珠子却追着冯令丁的身影,心里疑惑道:“他回家怎不走下巽桥?偏要绕进上震桥?莫非他也想寻古银杏怀旧?”满心的期望与紧张,侧身繁枝间等待着。冯令丁却擦着古银杏走过去了,脚步没有些许迟疑与延跖。

  许飞红适才生出的热情嚯地冷却下来,她不得不面对一个严酷的事实:冯令丁极少在弄堂里串门,他走上震桥只可能是去常天竹家!难得的回上海一趟,却直奔常天竹家!那个痴痴呆呆臃肿木纳且已失去贞操的常天竹,真就让你这样牵挂吗?许飞红气涌胸膛,憋得心口痛。略假思索,她拨开树枝走出古银杏,急急转回守宫。

  进了家门,许飞红迅速地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当,换下了工作服和大胶鞋,穿上可体的两用衫。又用热水重新洗了把脸,涂上雪花膏。对镜望望,眼瞳沉沉,眉色逼人,乌发轻笼,粉腮含情,由不得人不怜爱呀。许飞红将房门虚掩,留了一罅隙缝。耐耐性子,静等冯令丁回守宫。

  幸好冯令丁耽搁的并不太久,没有一个时辰便回来了。许飞红从门缝中瞥见那小白杨般的身影,一把拉直了门,正与冯令丁劈面相对。

  冯令丁朝后退了一步,他手中捧了一大摞书,用下巴抵着,笑道:“哦哟许飞红,你没去上班啊?”

  许飞红乜斜着黑眼珠,冷笑道:“谁能跟你比呀,先进,模范,样样都占了。怎么,现在又想做书蠹虫了?”

  冯令丁去农场不到三年,已经入了党,当上生产队指导员,他的先进事迹还上过《解放日报》。

  冯令丁却正色道:“我正想问你,你报名考大学了吗?”

  许飞红怔了一下,反问道:“你报名考大学了?”

  冯令丁很振奋的样子,道:“当然了。前两年有保送上大学的名额,一来我们工作年限还不够,二来农场头头也不放我,都黄了。这下可盼到了,邓小平拍板,一锤定音,恢复高考制度,分数面前人人平等。我岂可再放过这个机会?”

  许飞红道:“你不想想,前头大学毕业生大都分配到边疆,西北西南三线工厂什么的。现在你回来一趟还不容易,真那样,像畹丁姐姐,三年五载才回一趟上海,你妈不要想死啦?”

  冯令丁略沉吟,仰起脸,道:“不管以后怎样分配,这大学我是非读不可的。”

  许飞红道:“这次招生年龄放得好宽,他们老三届的都可以去考,我们又没读什么正经书,怎么拼得过人家?”

  冯令丁将手中的书抬了抬,道:“你看,我托常天葵找老师帮我借的复习资料,试试看嘛。你想考吗?我帮你抄一份复习大纲。”

  许飞红心尖儿呼地一烫,低了头,轻声道:“我想想算了,上班老累的,哪里复习得进呀。”鼓足勇气紧接着问道:“那你好待在家里抓紧用功了吧?”下面的意思没说出口:我会天天替你留一条鲜鱼的,鱼最补脑子了。

  冯令丁被她灼人的眼珠子盯得有点吃不消,挪开目光,道:“没那个福气哟,明日一大早就要赶回农场去,场领导说了,考大学可以考,但不可以请假复习。你也请假我也请假,事体谁去做呀?只好开夜车啰。下午农场局有个交流会,我是趁机上来取复习资料的。”说着就上楼梯了。

  许飞红朝他的背脊大声道:“今天你可以吃葱烤河鲫鱼塞肉!”

  “谢谢你,小茧子。”丁丁哥哥的声音从上面罩下来,令许飞红有点昏晕。可她的胸口却闷闷的,丁丁哥哥的雄心令她愈生爱意,却也令她愈是惶恐。她实在没有丁丁哥哥破釜沉舟的勇气,母亲也不同意她去冒这个险,她们一家好不容易才在上海落下脚生了根。她惶恐的是:万一丁丁哥哥考上了大学,她和他的距离岂不是愈来愈远了?

  不过……冯令丁未必能考得上呀!许飞红自己安慰自己。离高考的日期两个月都不到了,他又不能请假专心复习。他们这几届学生在中学基本没上什么文化课,丁丁哥哥再聪明,也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呀!这么一转念,许飞红胸口松弛了许多,更何况她起码摸清了一个事实:冯令丁去常家,只是找常天葵要复习资料的。常天葵现在已升入高中,收集高考复习资料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喽。

  自走上工作岗位以后,许飞红对常家的关注愈来愈少了,偶然听母亲带回一鳞半爪的讯息,也像毛毛雨般飘过算数,留不下什么痕迹。对那个印象中干瘪瘦弱的常天葵,许飞红从来不放在眼里。

  胡思乱想了一阵,睏意便袭了上来。下午已说好不去菜场帮忙了,许飞红便想打个瞌冲。正解衣扣,门铃叮叮咚咚地响起来。许飞红恨了句:“一刻也不叫人安生啊!”无奈扣上衣扣去开门。她以为是菜场的阿姨忙不过来,求她帮忙去的。拉开门,廊里站着的竟是门板一块的陆马年!

  “你来干什么?”许飞红没好声气地丢下一句,便要掩门。却被陆马年一巴掌挡住了。

  陆马年垂了脑袋,瓮声道:“许飞红,我特为代我妈来向你道歉的。”

  “谁稀罕你们道歉啦?”许飞红说着又要关门,陆马年毕竟力气大,硬抵着不让关。许飞红生怕有人从楼梯下来看见这情状,又好天花乱坠地传去了,便松了手。陆马年趁势跟着她进了屋。

  许飞红背对着陆马年,将额头贴在落地玻璃窗上,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架势。那陆马年隔着她四、五尺远,不敢再靠近了,搔头抓耳,又舔嘴唇又咽口水,憋了一歇,终于道:“我妈回家后悔死了,搧自己嘴皮了。”抬眼看看许飞红苗条的背影,又道:“都是弄堂里不三不四的人挑唆我妈妈来买鱼,我妈就是要扎台型,一时上管不了嘴巴……”

  许飞红并不转身,哼哼冷笑着,道:“亏她管不了嘴巴,倒把肚皮里的话倒出来了。既然你们这般看我,你还来道歉作什么?我是姨娘的女儿,吃官司的门户!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

  陆马年急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这样看你的。我若有一点这种意思,就叫我头顶生疮脚下滚脓生恶病!”

  许飞红又好气又好笑,侧转身道:“你发这般毒誓,值得吗?”

  陆马年忙道:“值得,当然值得,只要你相信我。”

  许飞红转回身子,翘起圆浑的下巴,高傲地道:“其实,我才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呢,蝙蝠不自见,笑他梁了燕。”

  陆马年偷眼看她,神气平和了许多,便道:“这只小板凳送给你。我看你们蹲着剖鱼刮鳞,腿很麻的吧?坐着做就好多了。”许飞红这才看到陆马年脚跟旁有一只做工精巧的木凳,泡力水打得锃亮,凳面还刨成微凹型,坐上去一定很适意。

  陆马年又补充了句:“这是我自己做的。”

  许飞红浅浅一笑:“我代表我们水产摊头谢谢你了,怪不得她们都喊你电锋。”

  陆马年搓着两只手,咕哝道:“我是特地为你做的……”

  许飞红当作没听见,打了个哈欠,道:“起得太早,我还想靠一歇。你这半天没生活啦?”明显逐客的意思。

  陆马年磨叽磨叽,终于道:“许飞红,那句话,你好收回吗?”

  许飞红一时不明白,道:“什么话?”

  陆马年声音愈含浑了,道:“就是,就是你说不进陆家门……”

  许飞红暗忖:倒不如把话挑明了,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便道:“陆马年,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你帮了我们很多,我们也很感谢你。不过,没有其它意思的,你最好不要想到歪路子上去。我们都还年轻,应该把心思用到工作上去,你说对吧?”

  陆马年的面孔刷地涨红了,石像般的沉默着。

  许飞红口吻略重些,又道:“你若老是有非份的念头,那我们以后就很难交往下去了。”

  陆马年依然纹丝不动。

  许飞红硬硬心肠,横竖话已说清爽了,道:“我要休息一会,请你离开!”

  陆马年忽然抬起头盯住她,眼乌珠边上布满血丝,愤懑地冲出一句:“冯令丁不会跟你好的!”

  许飞红像被人击了一棒,眼门前一黑,恼怒道:“陆马年,我叫你不要胡思乱想的,这跟冯令丁有什么关系?”

  陆马年面孔上浮出一丝恶狠狠的笑,道:“我晓得冯令丁喜欢谁!”

  许飞红一惊,脱口道:“谁?!”

  陆马年抿紧嘴唇,稍顿,忽然转身拉开门跑出去了。

  许飞红没有去追他,她觉得混身的血在一霎那之间被抽干了。

  这一年冬天,关闭十年之久的高考考场大门终于重新打开,有大约近六百万考生走进了考场。据说因考生人数太多,一时三刻竟无法解决考生用的试卷纸张问题。还是邓小平当机立断,决定将印刷《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计划暂时搁置,调配纸张先行印刷考生试卷,而每个考生只需付五毛钱的报名费。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

  旧历年过后,大学放榜了。盈虚坊中传开了一个喜庆的新闻,守宫冯家公子冯令丁考取了复旦大学哲学系。这一年考试录取比例是29:1,盈虚坊上坊下坊统共有四、五个学子报考,只冯令丁一人录取,好比是头名状元帅!

  这一天午后,冯家女主人李凝眉李同志将自己收拾得山青水绿,得体大方地走出守宫大门。她已办了退休手续,素日里深居简出,难得地光天化日下在弄堂里显身,一张细洁的桃叶脸焐得生生白,那对丹凤眼已不似年轻时目光锐利咄咄逼人,收敛得平和而含蓄。她穿着墨绿色毛葛滚边对襟丝棉袄,外罩着款色简单的银灰海力蒙短大衣,领口露出一只黑丝绒琵琶盘扣,脚蹬千层底深灰直贡呢面的蚌壳棉鞋,轻轻巧巧地走着,真是要多少精致有多少精致,要多少优雅有多少优雅。她手中拎着一只深咖啡的人造革手提包,装了满满一包糖果,花生牛轧糖,大白免奶糖,水果糖,羼杂在一起,沿弄堂挨家挨户的分发。这种事情原只需托吴阿姨去做就行了,李凝眉却审时度势看中了这个时机,是该她重新粉墨登场了。

  “沈家姆妈,吃糖,一家喜不是喜,大家欢喜才欢喜。我家小弟能考上大学,也多靠邻舍隔壁大家相帮。”李凝眉抓了一把糖塞进沈家姆妈的手掌心,热络得像落雪天焐烫婆子。

  沈家姆妈咪咪笑着,道:“哦哟,李同志你也太客气了。牛轧糖呀,我家小孙子最要吃了。我老早就讲过,冯家小弟到乡下去,龙蟠凤逸,总有一天要振翅高飞的,对吧?我们跑出去讲起来面孔上也添光!”

  李凝眉一路走下来,手中的拎包一点点瘪下去,散发了糖果,收获了各种各样的恭奉与赞美,心里很满足。众人说一个好字,胜过自己说十个好啊。

  李凝眉的最后一站是倪师太家,后门进去是灶头间,有两个女人正在洗水池前忙碌。李凝眉抓出一把糖果,眉梢飞扬地笑道:“亭子间婶婶,前客堂阿娘,吃糖,吃糖。”两个女人急忙撩起围单擦擦手,捧过糖果,连声谢谢,又着实将冯令丁夸赞了一番。

  李凝眉便将手提包抖了抖,道:“还剩几粒水果糖,拿去给倪师太甜甜嘴。”

  前客堂阿姨道:“不晓得倪师太打中觉了吧?”

  亭子间婶婶立马道:“不碍事的,师太打中觉也只是眯一歇眼。李同志难得过来的嘛。”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李凝眉朝她们道:“你们忙,你们忙。”便去叩倪师太后厢房的门。

  倪师太好像蟠在门背后等着她似的,笃笃两下,门便开了。

  李凝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太,亏得你替小弟念神咒做佛斋,才有他今日的荣耀啊。”

  倪师太也念了句“阿弥陀佛”,道:“菩萨是叫人宽心,小弟考取大学,还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说着便揭开五斗柜上的大红绸子,露出了红木镜框绢纱线描的观世音菩萨像,还是一只黄铜莲花纹方鼎香炉。

  这尊观世音像是李凝眉心中最敬畏的,不等倪师太取出团垫,她已咕咚跪下了。倪师太道:“等一歇拜,我还要上香。”便将她拖起来,递给她三柱香。又取出一对八寸长的红烛,先点着了,火苗窜起竟也有一寸高。

  李凝眉抓出一把糖道:“我寻思小菜带带不方便,让人看见起疑心,就拿这糖做供品,菩萨不会怪罪吧?”

  倪师太道:“心诚则灵。”取来一只白瓷碟,将糖果盛了,摆在香炉前,又供了一小盅黄酒。

  李凝眉就着烛火燃了香,重新跪了磕头。烟雾缭绕中看那尊观音像,恍惚间竟是袅袅婷婷的常巽小姐。她慌乱合上眼帘,掐断这荒唐的念头。

  待李凝眉叩拜完毕,倪师太便摁灭了烛火,又将红绸遮住了观音像。房间里烟雾太重,便推开了窗户。近几年局势渐趋安稳,弄堂里找倪师太做佛事的人又多了起来,虽还是私下里悄悄地进行,后厢房常常有馨香温出,左邻右舍肚皮里煞清,嘴巴上不讲穿而已。

  李凝眉将拎包中剩下的糖果哗啦一记倒在倪师太的八仙桌上,道:“师太,这牛轧糖水果糖都是素的,没事时嘴巴里嚼嚼,解解厌气。”

  倪师太道:“你看我的牙,只剩几颗是自己的了,哪里的福气消受?你拿上去,给常家两个姑娘吃吧。”

  李凝眉耳片子有点烫,自己藏在犄角旮旯里那点小心眼早就被倪师太洞悉无遗了。倪师太那对横括弧眼是比爱克司光还厉害的呀!

  自常家搬出恒墅,李凝眉便以“走动不方便”为由断了去常家的路。现如今形势好转了,再不去常家真是说不过去了。李凝眉重又将糖果捋进拎包里,讪讪道:“这歇时候,常衡步不会在家吧?我辣猛生头跑上去,那个大姑娘会不会发作?”

  倪师太道:“你放心托胆上去好了,常家老二在家的。小时候叽叽喳喳的倒看她不出,大起来会这样懂事体。看看吴阿姨中上忙了东家又忙西家,一只身子劈不开,她就日日从学堂跑转来相帮,喂她阿姐吃饭吃药,再回学堂去上课。要在从前,常家那般家境,她还不是跟你一样,百事不操心的千金小姐?”

  师太面孔神情虽然是淡刮刮的,李凝眉是顶尖聪明的人,哪里会听不出她言辞之间对自己的责备?便在心里默默念着“阿弥陀佛”,拎着糖果,踏上那陡峭的木楼梯。

  李凝眉爬上三层阁时气喘吁吁。她晓得不是吃力,而是心慌。深吸气,才喊:“屋里有人吗?”

  “嗳——来啦。”随着娇音一声,门开了,门洞里显出个玲珑婉约的人影,因背光,叫人看不清面孔。李凝眉脱口道:“天竹啊,你毛病好了呀?”

  “大娘娘,我是天葵呀。”姑娘巧笑着,将门廊里的灯点亮了。

  李凝眉惊讶道:“天葵长成大姑娘了,娘娘差点认不出来了。”心中叹道:“又是一个美人胎子!这常家莫非嫦娥的后代,走出来的女人个个倾城倾国的。

  天葵道:“大娘娘,你是来找吴阿姨吧?吴阿姨烧好中饭就走了呀。”

  李凝眉道:“我不是找吴阿姨,我是来给你送糖的,你丁丁哥哥考上大学,有你的功劳,你帮他借了那么多复习资料。”说着把糖抓出来,天葵忙拢起双手接了。李凝眉朝屋子里张张,轻声问道:“你姐姐还好吧?”

  天葵稍稍一顿,道:“有时好有时不好,现在刚吃了药,睡了。”

  李凝眉悄悄松了口气,道:“那我隔时再来瞧她吧。”转身要下楼。

  天葵忙喊道:“大娘娘。”略有些忸怩,道:“丁丁哥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李凝眉摇摇头,道:“你晓得的,丁丁哥哥的脾气,说什么要站好最后一班岗,要到开学前一天才上来呢。你找他有事啊?”

  天葵道:“倒没什么大事。我明年也要考大学,他那些复习资料没有用场了,不要丢掉,我正好要用呢。”

  李凝眉笑道:“那叠子书我帮他收起来了,你要用,隔日我让吴阿姨带过来。”

  天葵踮了踮脚跟,高兴道:“谢谢大娘娘,别让吴阿姨送,我下了学,绕过来拿就是了。”

  傍晚,许飞红落班回家,只觉得腿脚酸软,神思睏倦,没来由的失意。壳落橐,壳落橐,脚下是坑坑洼洼的路面,身边是吵吵闹闹的人群。街尽头的色织厂开了一天工,搅得满街灰蒙蒙烟蒙蒙,还弥漫着粘答答酸胖胖臭哄哄的气味。盈虚街如何就变得这般令人生厌?

  许飞红其实十分清爽自己的恶心情缘自何处,冯令丁考取大学,这桩全盈虚坊人为之兴高采烈的喜事,却让她忧心忡忡、郁郁寡欢。那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仿佛是王母娘娘手中的金钗,平地在她和丁丁哥哥之间划出了一道银河!

  许飞红有些后悔当初没跟冯令丁一起复习功课考大学,转念又有些庆幸,盈虚坊间跃过龙门的仅丁丁哥哥一人而已,可见竞争之剧烈。自己真上了考场,也未必能考上,岂不是愈显浅落与凡庸?如今倒还有个推头,坊间有人问起,许飞红你不是和冯令丁同班的吗?为什么不去考一考啊?她便道:“我怕分到外地,照顾不到家。我哥哥不在,妈妈离不开我。”言下之意,真要去考,她当然也能考得上。

  虽则明显感到冯令丁跟自己的距离愈来愈远,许飞红心里对冯令丁的情意却是愈来愈深。数月前,只因陆马年对她说了句“冯令丁不会跟你好的”,许飞红便一直对他不理不睬,每每当着众人的面恶语相待,让他下不了台。背着人,她又替冯令丁买了礼物,仍是笔记本和钢笔。这回自己有了工资,破费买了枝英雄金笔。在笔记本扉页,她心意绵密地抄录了两句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她用自己的一块花手帕把这两样东西包严实了,巴望着冯令丁回来,要亲手把礼物交给他。她甚至暗下决心,要大胆地向丁丁哥哥明确表露自己的心意。她点点滴滴回想与丁丁哥哥十多年的交往,她不相信丁丁哥哥对自己一点都不动情!

  偏偏冯令丁迟迟不回家,忠心耿耿要在农场站好最后一班岗!

  许飞红心猿意马地拐进盈虚坊,正碰上匆匆赶做人家的吴阿姨。吴阿姨迎头见她,便从围单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糖塞给她,道:“这是李同志叫我带给你吃的,是冯令丁考上大学的喜糖。李同志这回是大破费了,上坊下坊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呢!”

  许飞红才一听是冯令丁分的喜糖,心头还热了热。又听见全弄堂是人人有份的,顿时兴趣索然,将糖塞回母亲的口袋,没好气道:“我不爱吃糖,你拿去做好人吧!”

  吴阿姨因晓得自家女儿的臭脾气,也不勉强她,经直去做人家烧夜饭了。许飞红愈是闷闷不乐地转回守宫,未至门阶,却见守宫门檐下立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正举手摁门铃呢!许飞红听见自己的心脏很重地跳了两下,脑袋一阵昏眩,喃喃地念道:“常——天——竹?”

  少女闻声转过身,笑脸庞在夕晖中杜鹃花一般明丽,脆铃般道:“许姐姐,你认错了,我是常天葵呀。”

  许飞红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深吸了口气,才笑道:“天葵你一下子长这么高,我还当是你姐姐呢。”

  常天葵格格地笑起来,撒落一地珠子似的。

  许飞红问道:“你是来找我妈吗?此刻她哪会在家?歇一会她会去你们家的呀。”

  常天葵止住笑,道:“我晓得的,我是到大娘娘家拿书的。”

  许飞红掏钥匙开了门,疑疑惑惑问:“李同志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书呀?”

  常天葵又哧地一笑:“是我借给丁丁哥哥的复习资料,我要讨还了。明年我也要考大学嘛。”又道了声:“再见,许姐姐。”便蹦蹦跳跳上了楼梯。

  “哦——”许飞红胸口堵得透不过气,呆墩墩地看着她像极了常天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一道可怕的阴影正一分一寸地吞噬着许飞红原就晦明不定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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