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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长街行 王小鹰 5348 2024-10-16 21:32

  

  殘暑经不住知了一声紧一声地催促,匆匆退了场;爽秋便在一阵接一阵的细雨中悄然降临了。盈虚坊人要晓得秋意深浅,便只需看古银杏的叶色。那半天青翠的绿荫渐渐转深褪浅,染苍染黄,忽有一天,竟成了半天金黄的冠盖,高贵而辉煌,那便是秋深到极致了。

  盈虚坊的一批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女孩子终于结束了他们相对单纯平静的校园生活,陆陆续续地踏入错综复杂光怪陆离的大社会,该上班的去上班,该下乡的也整顿行装出发了。

  许飞红已经是盈虚街菜场水产组的正式职工,当她从母亲口中得知冯令丁他们过了国庆节就要去农场,便开始盘算要给丁丁哥哥准备礼物。

  许飞红把自己旧铁皮储蓄罐里的钞票倒出来数了数,也有十多元了。积下这些钱很不容易,可是替丁丁哥哥买东西,她一点也不心痛。菜场清早五点就上班了,在上午十点靠过就落班休息,直到下午四点多才重新开张。趁这当中歇班的五、六个钟点,许飞红特为到南京路第一百货商店跑了一趟。她在文具柜台为丁丁哥哥买了笔记本和钢笔,笔记本是紫红色封皮的,上面烫金着毛主席的头像;遗憾的是钱有点侷促,不能为丁丁哥哥买枝英雄牌金笔,只能要了普通的钢笔。她又到内衣裤袜柜台为丁丁哥哥挑了双雪白的卡普隆丝袜,和一副棕色的人造革手套,她晓得丁丁哥哥讲究着,一点都马虎不得。

  在菜场上班,早出晚归,许飞红很难在敞廊里碰到冯令丁。菜场又是轮休,礼拜天往往是最繁忙的。许飞红又想要当面亲手把礼物送给丁丁哥哥怎么办呢?她便跟组长表示,她没有家庭拖累,愿意国庆节顶早中两班。这样,她就争取到了节假日过后连着两天的休息。

  那晚睡下去的时候,她关照妈妈,明早买小菜回来一定要叫醒她。可是等她一觉睡醒,满屋子的日光,冲到敞廊里一看,差点哭出来,丁丁哥哥的脚踏车已经不见了!原来她连轴加班困乏了,母亲看她睡得酣沉,没舍得叫醒她。她便将礼物用张白报纸包好,外面用红色玻璃丝十字花扎好,还打了个蝴蝶结。端张板凳坐在落地玻璃窗边上,心想:你冯令丁骑脚踏车出去,不见得不回来了吧?我守在这里,无论如何总能等到你吧?

  那晓得冯令丁这一天事儿特别多,冯家李家的亲亲眷眷都要为他饯行,班级里那帮留在上海的男生也凑了份子请他吃饭,应酬到素月攀上古银杏树梢,方才回家。许飞红已经等得心灰意冷,瞌冲梦懂的,听得“阔嚓”一声撑脚架弹簧响,却一个激灵跳起来,撞出门去,喝道:“冯令丁!”

  冯令丁正走下台阶,扭回头笑道:“小茧子,作啥喉咙这样响?”

  许飞红肚子里有千言万语想跟丁丁哥哥讲,却一句也不敢讲,怕被丁丁哥哥瞧不起。于是千言万语只变作了一句,道:“你明天要走啦?”

  冯令丁有点激动地跳起来,伸长手臂拍打了一下从二楼晒台披挂下来的藤蔓,道:“真的要走了,又觉得这个园子,这楼房蛮可爱的。”

  许飞红好想问:“这可爱是不是因为这园子这楼房中有个小茧子?”当然没有勇气问出口,便将白报纸包着的礼物递到冯令丁胸前,道:“喏,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礼轻意长”这个词没吐出去,蜜蜜地含在口中。

  冯令丁蛮爽气地接了过去,笑道:“小茧子你送的什么宝贝呀?陆马年他们送了一大堆东西,我还愁没法带呢。”

  许飞红眼珠子亮晶晶的盯住丁丁哥哥月色中愈发英气的面庞,羞怯地道:“你拆开看嘛!”

  冯令丁就抽开玻璃丝的蝴蝶结,翻开纸头,拿起一样看看,放下;再拿起一样看看,又放下。

  许飞红捉摸不透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急了,娇嗔道:“你说话呀?好不好嘛?”

  冯令丁没头没脑窜出一句:“听讲兆红哥判了五年啊?在白茅岭劳改农场?”

  许飞红心一沉,眼珠子忽地黯淡下来,垂下脑袋,蚊子哼哼般“嗯”了声。

  冯令丁便道:“这样吧,笔记本和钢笔我收下,手套和袜子你留着,给兆红哥带去,好吧?”

  许飞红连忙朝后退两步,还将双手背到身后。

  冯令丁用手指了指楼上,压低了声音,道:“我妈给我买了两打袜子,四副手套,你叫我怎么用得完呀?笔记本颜色我很喜欢,谢谢你呀。”

  许飞红看他诚心诚意的样子,并无轻慢嫌弃之意,也只得收回了袜子和手套。

  冯令丁朝她摆了摆手,跳下台阶走出敞廊,撩开鹭鸶般的长脚,一晃就消失在树荫后面了。

  许飞红仍滞留在敞廊里,晚风刮落的枯叶壳托壳托掉在她的脚边,肩头有了些许寒意。她满心酸楚地想:从明天起,那一个个早晨和傍晚,再也听不到丁丁哥哥脚踏车撑脚架弹簧的“阔嚓“声了,这园子这楼房将会变得多寂寞呀!她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一园子的花影月影,烟冷清清,再也照不到他玉树临风的身影,却夜夜照着自己无边的孤零。

  霜降一过,日照便一日一日地短了。寒风一起,古银杏树落尽衰叶,老杆疤痕累累,虬枝扭结交错,别是一番惊心动魄的姿态。

  就在这一年尾,盈虚坊常家神志不清的常天竹姑娘足月产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成了盈虚坊中的特大新闻。

  这女婴的外公,盈虚坊曾经的主人常衡步抱着外孙女在三层阁上踱了一夜天的方步,为她取名蝘蜓,随母亲姓常。

  盈虚坊那几天唧唧喋喋、众说纷纭,相互质疑,百般猜度:常衡步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外孙女取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其间究竟隐寓了什么?

  众人推派电话间的跷脚单根去问常衡步本人求证其义。傍晚,寒风阴嗖嗖地在弄堂里穿来绕去,跷脚单根在抖抖索索的路灯下拦住了仍坚持逛弄堂的常衡步,将众人和疑惑告诉了他。常衡步双手插在棉大衣的袖筒里,原地踩着小碎步,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神情,缓缓地念出一联王摩诘的绝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单根反复吟诵,将这两句诗咀嚼得酥烂了,次日拿去念给众人听,却没有人解得出这两句诗与“常蝘蜓”三个字有什么联系。

  有一个新的难题摆在常家人的面前:常天竹精神上的毛病一时三刻不见会好,那么由谁来带养这个孩子呢?这个难题在一段时间里成了盈虚坊间众人的难题,这种时刻每每显示出盈虚坊人急难助危的仁义气度。常衡步一个大男人怎懂得如何带小毛头?再说他被下放劳动,很难请得出假。常天葵一个未婚少女,才进了中学,更不可能留在家里管婴儿呀。一根根指头拨下来,坊间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那就是吴秀英吴阿姨。一来她原是做奶妈出身的,带丁点大的小毛头最有经验,二来这些年她从没断过帮常家做事,也熟悉常家的细枝末结。问题是吴阿姨手上有靠十户东家,家家都拿她当宝;盯在她屁股后面想要她做钟点的还有一大串。吴阿姨若是带了常蝘蜓,只好将这些人家统统辞了。常家现如今的经济状况众人都有数脉的,薪水不可能付得高。这一进一出,吴阿姨恐怕要损失一半钞票。众人也晓得吴阿姨的钞票是一只铜板掰作两半用的,月月要往乡下汇钱,儿子又在吃官司,她是不是愿意揽这份生活呢?

  这一次众人拜托倪师太去同吴阿姨商议,竟不用费点滴口舌,吴阿姨爽快地应承下来,其实吴阿姨是最早晓得常天竹有了身孕的人,并且也是她陪同常衡步从医院里把常天竹和婴儿接回盈虚坊,当时她就有了这份心思,不过常家人不开口,她也不好大包大揽。所以倪师太跟她才提了“常蝘蜓”三个字,吴阿姨便笑了,道:“趁我现在腰板还活络,带大一个小孩子总还来事的,倪师太你笃笃定定每日照常念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常家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再不可有什么差池了。”

  吴阿姨的东家们虽是舍不得她,却都通情达理,有的多塞了几块钱薪水给她,有的翻出自家小孩的旧衣裳让她带去常家。吴阿姨只在老东家李同志那里稍稍遇到点纠葛。众人都多少晓得李凝眉与常家素有嫌隙,也担心她要生事。倪师太便道:“阿眉那里少不得我去开解一番了,她不会驳我面子的。”吴阿姨笑道:“何用动师太你的大驾?李同志的心思我最清爽了,面孔上尖酸冷峭的,骨子里还是古道热肠人呀。我自去对她讲好了,到底也跟她相处快二十年了。

  当晚,吴阿姨去冯家收拾碗筷,就将准备接手常蝘蜓的事轻言细语地说出口,又笑道:“李同志我也是想积点德,也不会耽搁你。午后小毛头有的好睡一阵了,我便得空替你烧小菜;夜里小毛头也睡得早,笃定上来收拾饭碗。”

  李凝眉捧着杯才泡的龙井茶,轻悠悠吹开浮着的香片,滋味浓浓地吮了一下,半垂眼帘遮住眼光,浅浅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了?”

  吴阿姨瞟了一眼,巴结道:“想是这么想,还是要请李同志拿定主意的呀!”

  李凝眉挑起眼帘,吴阿姨只觉得两片寒光刮过脸颊。但听得她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准备把常蝘蜓带进守宫来养啰?”

  吴阿姨格登一下,暗忖:毕竟是识字断文的女大夫,任凭千头万绪,总能一语破的,切中要害。盈虚坊中尚未有人顾及这个关节问题呢!转而又想:既然她将这桩事说出口了,何不顺势说说清爽呢?便小心翼翼道:“李同志,常家三层阁那补丁点大的地方,你看我粗手大脚的,哪里还塞得进去?再讲常天竹那毛病,小孩子放在她旁边吓丝丝的,我是想索性把常蝘蜓抱过来养的,不晓得李同志的意思——?”

  李凝眉撮起嘴唇,噗地吐出一片茶叶,冷笑道:“你们全都算计好了,还来问我作啥?我哪里不晓得盈虚坊里有种人的肚肠?他们以为这守宫原本就是姓常,现如今也不姓李了!”

  吴阿姨一横心,硬了头皮道:“谁要是有这种肚肠,真该他得绞肠痧了!倪师太是关照我的,一定要阿眉点头才行;阿眉不点头,这桩事体就作罢,另外再想法子了!”

  李凝眉轻轻吐了口气,自言道:“这个常蝘蜓何处修来的福气,竟把倪师太也惊动了!”又朝吴阿姨甩出一句话:“你晓得的,我向来有偏头痛的毛病,最怕小孩子吵闹了。”

  吴阿姨一听,晓得李凝眉在找台阶下了,因笑道:“李同志总归不会忘记吧?从前我带小弟弟,日早到晚不大听到哭声的。李同志还曾担心小弟弟是不是哑巴了呢!“

  李凝眉又捧起杯子品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窄窄的面孔上横过一道灯影。

  吴阿姨也不催问她,只将碗筷摞进淘箩,端到楼下厨房间去洗。收作好厨房间,盘忖着:这么歇时间,李同志大概也跟冯同志商议过了。便又上楼,李同志果然还坐在大房间里织绒线,显然是在等她。吴阿姨觑着李同志的脸色,问道:“明朝冯同志想吃点什么小菜啊?”

  李凝眉眼珠子盯着绒线针头,道:“有啥吃啥,清淡点,肉票留着小弟探亲回家时用。”突然停了手,话锋陡地一转,戳出一句:“你帮常家带小毛头,说了给你多少工钱吗?”

  吴阿姨吃不准她的意思,尴尬地笑笑道:“这个嘛,常同志总归不会赖掉我薪水的吧?由他给了。现在小茧子工作了,我肩胛头的负担轻了许多……”

  “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做鲁肃,帮了孔明调排周瑜。”李凝眉断然道:“常家现在那点斤两我也掂得出,怕得是匀不出一个铜板了。”见吴阿姨张了张嘴,忙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掌将她未出唇的言语挡了回去,接着道:“我跟冯同志商量定了,每月补贴你二十块钞票,你就不要去拿常家的薪水了!”

  吴阿姨一时下无语凝噎,肚皮里连念了几遍“阿弥陀佛”,片刻才道:“李同志,这叫人怎么意得过呢?小毛头抱过来已经吵扰你了,还要你出钞票。我代常家谢谢你了。”

  李凝眉丹凤眼梢扬了起来,道:“吴阿姨,你说这话是反客为主了。我们家跟常家,牵丝攀藤地也算是搭到一点亲,倒是该我代常家谢谢你了。”话落又起,道:“吴阿姨你帮我管住你的嘴巴好吧?这桩事情不要对旁人说起,天晓得就可以了。”

  吴阿姨道:“这是何苦呢?我原想好好地帮李同志扬扬善名呢。“

  李凝眉鼻子里出气,“哼”了声。道:“古人说得好,誉见即毁随之。有人道你好,必有人道你恶。这边讲你慷慨,那边会讲你大概钞票多得用不掉。我是不想为这二十块钱招来许多闲话的!”

  吴阿姨实在很赞同李同志的见地,指天发咒,决不向旁人透露半个字。

  次日吴阿姨打点周全,去常家抱孩子,却被告知,常蝘蜓已被天竹天葵的姨妈领养,将她带出盈虚坊了。

  这个消息一径传开,坊间自然又是一派议论纷纷。此番众人的意见难得的统一,都讲这才是常蝘蜓最妥当的归宿。说是这么说,许多人心里都有点怅怅然,好像落掉件要紧的东西似的。毕竟,大家已经为常蝘蜓操过一番心思了呀。

  隔牅风侵巷,开户霜满檐。

  上海的冬天原就阴冷,这一年愈是冷得砭肌彻骨。盈虚坊间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每每根据气候异象预测尘世不寻常之事,却又分成两派意见:有人说冬寒为吉兆,有人说酷寒为凶兆。后来他们的预测都得到了事实的印证。继后的一年里,陨石坠落,三个伟人相继逝世;唐山大地震骇人听闻,一夜天毁灭了一座城市;而后的中国政坛又发生了比地震更惊人的大变动,终于开出了一个举世瞩目的新局面。盈虚坊和盈虚坊的人即将在这苍海桑田的新局面里生发出一系列脱胎换骨的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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