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长街灯影乱,几重高楼银河间?
且不管人世间有多少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有多少暴风骤雨,惊涛骇浪,时光总是义无反顾地、不急不缓地、分分秒秒地向前流去,从不怪悯、从不惧怕、从不灰心。于是,盈虚坊便在时光的裹掖中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
现在,盈虚街头的棚户区消灭了,棚户区里的老住户们在城乡结合部的临时房中煎熬了五、六个年头,终于搬进了千辛万苦造起来的六幢二十六层高楼中。大楼的外立面一式釉黄色墙砖,窗沿口和阳台护栏边还镶嵌了深棕色的裙边,远远望去,醒目、壮观、气派。盈虚街尾的几爿厂家也都搬迁,取而代之的是中外合资的四星级宾馆以及高档酒店式公寓。沿马路的活动房全部拆除,马路菜场搬进了街道特为辟筑的室内菜场,零散小店合并成四开门面的大超市。人行道路面铺设了菱形彩砖,道边间隔种上枝叶茂盛的法国梧桐。盈虚街变得宽绰、洁净、典雅起来。
可是,盈虚坊间人走到盈虚街上,总觉得失落了一些东西。
从前,盈虚坊间人上菜场买菜,卖菜的秤罢斤两总会再抓一撮添给你,临走还会殷勤问道,明天需要什么?趁新鲜的先给你留出来。盈虚坊人下饭馆吃饭,服务员不等你开口就泡上壶龙井或铁观音,并且把厨师特别推荐的新菜单递给你,盈虚坊人吃口一向考究,也买得起单。盈虚坊人去烟纸店买肥皂草纸,去粮油店拷老酒酱油,还能享受赊账的待遇。被小店里的老板娘讲起来,住在盈虚坊的人还会赖你的账啊?
现在,盈虚坊人明显感觉到他们的地位远不如从前了。去室内菜场买小菜,卖菜的多了许多外地口音,面孔笑眯眯,秤上却毫不客气,锱铢必较。去超市买日常用品,收银小姐的眼珠子只盯着计价器上的数字。若收了你的大票子,必要对着光照照,生怕你给的是假票。街面是变得宽绰洁净了,街上的行人却疏落了。往来的熟面孔少了,西装革履的先生和化妆精致的小姐多了。闲散踱步驻足交谈的少了,行色匆匆目不斜视的多了。偶尔也会遇上街对面的老街坊,互相笑笑,打个招呼。对方目光中再无有对盈虚坊人的羡慕和崇敬,甚至多出了几分怜悯,擦肩而过时,还会很客气的说一句:“到我们小区来玩啊!”这让盈虚坊人觉得难堪和不服,不就是那几幢鸽子笼般的大楼吗?至于这般得意炫耀吗?
开始,盈虚坊人搭足了架子,不屑看一眼那群耸入云的楼房。新建小区大门口的水泥墙上凿出五个汉碑体大字:“盈虚新纪元”,盈虚坊人经过那里时,面孔上抑制不住露出嘲讽:这小区的名字起得不伦不类,字体也呆板,哪里比得上盈虚坊牌楼上吴昌硕大师书写的石鼓文坊名雄健有筋骨?可是,盈虚坊间总有人或这个原因或那个原因去了对马路新建小区,总会带回点点滴滴的描摹:新建小区像花园一样啦,有专供人们锻炼的场所啦,住在大楼里一眼可以看到徐家汇啦,冬天太阳好晒到傍晚,夏天风大得用不到电风扇……这些描述聚拢起来,慢慢就扭转了盈虚坊间的舆论倾向。羡慕新建小区生活环境、住房条件的人多了起来,说新建小区好话的人多了起来,盈虚坊民意不知不觉暗暗形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意见。
吴秀英阿姨却是夹在这两派意见中左顾右盼和稀泥的人。
吴阿姨毕竟在盈虚坊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不是盈虚坊人也成了盈虚坊人了,她对盈虚坊中的老弄堂老房子自然是有深厚的感情。可是,吴阿姨新近又碰巧成了新建小区的半个户主。女儿女婿拿到了大楼里一室户房子的钥匙,让给了儿子一家去住。吴阿姨得空就去大楼看孙女,相帮儿子做掉点家务。所以她又十分体会新大楼房子的优势。情势逼得吴阿姨不得不鉴貌辨色,当着曹操说曹操好,当着刘备说刘备好。
吴阿姨和单根仍住在恒墅底楼,做的生活却比前几年轻松了许多。关键是小姨娘重新回到了盈虚坊,并且正式成为了恒墅的女主人。那年常先生去香港说服常氏家族共同投资改造盈虚坊的工程,却没有成功。他的几位堂兄弟对大陆改革开放的政策仍人许多顾虑,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不过,常先生的香港之行并非一无所获,他额外收获了一份迟到的爱情。他从香港回来,身边平添倩影,守了寡的妻妹成了他的妻子。盈虚坊人总算看到常先生圆满的结果,都放下了一桩心事。这般姻缘命里早就注定,只不过被人世风波阻隔了一段。
傍晚时分,吴阿姨刚替恒墅端整好三菜一汤的夜饭,小姨娘就催促她道:“吴阿姨,这下面的事体有我呢,你快去帮你孙女做两只小菜吧。红果正是长发头上,马上又要参加高考,天天啃面包怎么成啊?”
新近,许飞红在虹口公园附近开出一爿建材分店,一定让哥哥辞去房修队的工作,当了分店的经理。甚至不计前嫌,出钱让嫂子进修财会业务,协助哥哥管理分店财务。许兆红对自己的小妹真正是感激涕零啊!又送房子,又帮他开店,让他迅速跻身于腰别BB机,手拿大哥大的有钱人行列,让他在阿晶跟前撑足了大丈夫的面子,让阿晶的父母对他刮目相待,奉若上宾。所以,他们夫妻做生意也是尽心尽力,勤勉巴结。分店生意逐日兴隆,他们常常忙得顾不上回家打理女儿的夜饭。小姨娘得知这个情况后,傍晚总放吴阿姨两个钟头的时间去儿子家帮忙。吴阿姨每天夜里去倪师太后厢房烧香时,都要求菩萨保佑常先生和小姨娘夫妻恩爱合家安康,她相信好人总有好报的。
吴阿姨乘电梯呼呼呼一下子就上了十五楼。头一次乘电梯时,她站在电梯门口死活不肯踏进去,生怕这大盒子盛了这么多人,咣,摔下去怎么办?是儿子女儿两边架着她胳膊,拖她进去的,电梯往上窜时,吓得闭住了眼睛。现在吴阿姨乘电梯已是如坐轿子那般从容得意了。
许兆红的家是一个直统间,进门便是开放式厨房,有七、八个平米,还宽势,放下一张小圆台当餐桌,蛮实惠的。厨房笔直进去,一截短短的过道,侧首是卫生间。过道进去便是夫妻俩长方形的卧室,十五、六个平米,里半间放了一架三门大厨和一张双人床,外半间是一席三人沙发和玻璃面长茶几,敞亮、正气。落地玻璃窗外是阳台,他们将阳台用塑钢移窗封起来,做了红果的房间。虽然面积不大,对于那间低矮阴暗的三层阁来说,许兆红一家可谓一步登天了。
许飞红生意做得红火,她的飞骏装潢公司已成了沪上知名品牌。她在西郊买下一幢独立的三层楼花园洋房,自然不会搬回这一室户的小套间。“盈虚新世纪”落成后,许飞红叫陆马年派出最精良的装修队帮公公婆婆的两室户装修得登登样样,成了大楼里的样板。在乔迁的喜宴上,许飞红又悄悄塞给婆婆一只装有两万元现金的马夹袋,欢喜得陆大娘子把个媳妇夸上了天。随后许飞红再提出把分给马年和她的一室户,让给她哥哥一家居住的意愿,陆大娘子还能说不同意吗?
吴阿姨开门进屋,只听得电视机开得咣咣响,却见红果独自趴在长沙发上睡着了,课本散落了一地。吴阿姨摇摇头,关了电视机,将课本收拾了摞在茶几上。并不叫醒红果,自己先去厨房间洗菜、淘米做饭。
吴阿姨存心让红果睡个畅,她晓得等儿子媳妇一回来,红果就睡不成了。阿晶是一心一意要女儿考上名牌大学的。她去日本那几年,红果上学没人约束,中考时差点落榜,还是许飞红拿出两万择校费,让她进了一所民办中学。而恒墅里的常蝘蜓,看看不声不响,在人跟前话都说不全的,却一举考取了区重点中学的尖子班。守宫里的陈戈壁愈是了不得,人家以为从新疆调回来的小孩读书总归及不上在上海长大的孩子,不料他竟考取了上海人都很难考取的市重点中学,成了盈虚坊中继他舅舅冯令丁之后的新科状元。便有人叹道,毕竟还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呀。阿晶听了这些闲言碎语愈是不服气,夜里被窝中跟许兆红生气,怪他当初没有抓紧红果的功课。许兆红肚皮里也有气的,当初你去日本荣华富贵去了,怎就不想想没娘的孩子什么滋味呢?许兆红有气也不会对老婆发出来,女儿是他的心,老婆是他的肝,有了老婆女儿,他许兆红才活得有味道。他只是宽慰阿晶,红果读不读重点中学,考不考得上名牌大学,这都无关紧要,我们把生意做好了,红果的将来就什么都有了。阿晶肚皮里嗔道,你的眼界就一滩泥塘浅!你以为你那个妹妹就是公主贵妃一般的人物啦?你还没见到真正名门闺秀的样子呢!但是阿晶忍住了,牢骚话没溢出唇齿,毕竟,许飞红给了他们一家目前能过上的最实惠的日子。阿晶对女儿有着更高远的期望,她让吴阿姨向蝘蜓、戈壁讨来重点中学的测验卷子和复习提纲,每天逼着红果做题目,夜夜弄夜半钟声敲了又敲。
吴阿姨轻车熟道,很快就做好了两只小菜,红烧狮子头白菜垫底,香菇胡萝卜炒卷心菜,还起了一锅榨菜肉丝线粉汤,旁边电饭煲中的米饭也熟了。便去喊醒红果起来吃饭,又是拍屁股,又是揪耳轮,好不容易把红果搅醒过来。心里面肉痛,嗔怪阿晶,何苦呢?把个小孩子弄得该睏的时候不得睏,不该睏的时候睏不醒。嘴上却数落红果,十七、八的人了,还看这种卡通片!放学回来早点做题目不好吗?也省得你妈妈回来又要不开心,也省得深更半夜地不得睡觉!红果就习惯了奶奶的唠叨,就像电影电视剧里的背景音乐,随它自由流淌却不必去理会它。她却被奶奶的红烧狮子头吊起了胃口,拿了只菜碗,盛了半碗米饭,嚓嗒嚓嗒就搛了两只狮子头压在碗边。又开了电视机,盘脚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饭一边看日本卡通连续剧《名侦探柯南》。吴阿姨把蔬菜碗端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又关照一句:“给你爹娘留两只狮子头啊。”红果从小就好胃口,现在已经长得齐她爸爸眉额高了。
吴阿姨便动手收拾灶具,接下来守宫、恒墅还有很多生活等着她呢,她总是见缝插针,充分利用每分每秒时间。
这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许红果本能地以为是父亲母亲回来了,啪地关了电视机,抓起一本课本放在膝盖上,做出一边吃饭一边用功的样子。
进门的却是恒墅的老邻居沈家姆妈。
沈家姆妈便是占着恒墅的花园至今不肯搬迁的那几户钉子户中最难缠的一户,落实政策小组的工作人员把她家门槛都快踩断了,她不是装聋作哑地不理睬,便是寻死寻活地吵相骂,你们有钱人家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啦?你们住了洋房还要有花园,就想把我们赶到马路上去呀?共产党不是讲为劳动人民撑腰的吗?怎么倒帮小开讲话了呀?落政小组的人真正拿她没办法,又生怕强硬一点,弄出人命来,只好拖着。幸好恒墅主人通情达理好说话,常先生心里念念不忘的是整座盈虚坊的改造,对自家的花园并不十分在意。
沈家姆妈看见吴阿姨的儿子搬进簇新簇新的高楼,心里面羡慕得不得了。她的两个儿子单位里都分到了房子,也都是煤、卫齐全的公房,只是坐落于城郊结合部,便都不肯搬走,都挤在油毛毡搭起的简屋里,就等着什么时候盈虚坊开始动迁,按户口他们好多分几套大楼房子。沈家姆妈心里掂掂份量,吴阿姨讲讲是个劳动大姐,可她的两个老东家都是有头有脸的重要人物,都是有资格对盈虚坊的未来指手划脚的人;最要紧还是吴阿姨奶大的冯公子,现在成了区里面直接掌握盈虚坊命脉的负责人。所以沈家姆妈拼命跟吴阿姨套近乎,三日两头找吴阿姨打听盈虚坊动不动迁的消息。
红果一见是沈家姆妈,随手又开了电视机,而且把音量调得很高,震耳欲聋的。吴阿姨只好把房门掩上,嗔给沈家姆妈听:“看看能长能大的小姑娘,一点也不懂事体。”
沈家姆妈自己找台阶下,笑道:“现在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报上不是都在讲小皇帝、小皇帝的。你家红果还算懂事的了。”
吴阿姨也烦沈家姆妈牛皮糖一样粘牢自己,更烦她的自私,算盘珠拨进不拨出。便道:“沈家姆妈,冯家小弟现在也不住在盈虚坊,算算我也有头两个月没见到他了。”言下之意,关于动迁的事体我也不晓得什么。
沈家姆妈热络的相帮吴阿姨擦锅摞碗,十分体已的口吻,道:“吴阿姨你不要客气嘛,谁不晓得冯家公子吃你的奶长大的,你可当得半个娘了。”
这句话讲得吴阿姨心里舒服,也不好再推辞,道:“上趟不是替你打听过啦?小弟讲的,需要改造的旧城区很多,什么时候动迁到盈虚坊,还要看各方面条件成熟了没有,你急也急不出来的嘛。”
沈家姆妈道:“叫我怎么能不急呢?孙子孙囡像吃了发酵粉一样日长夜大的,房间里实在撑不下了呀。这两天弄堂里还在传一个消息,都讲现在动迁,老房子里的住户都要搬到乡下去住,造起来的新房子统统卖给有钞票人家。吴阿姨你最清爽了,我嫁进盈虚坊三十多年了,两个小孩都是在这里出世的,我是死也要死在盈虚坊里的呀?”
吴阿姨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消息,肚皮里也惊了惊。迟疑道:“不会吧?这里动迁的人大多数搬回来了嘛。要么我碰到天葵,托她带口讯,帮你问问小弟。你么,急也不要急,弄堂里人杜撰点新闻出来解解厌气,也说不定呢。”
沈家姆妈千谢万谢,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塞给吴阿姨,说是送给红果吃的。吴阿姨横竖推不掉,只好拿到房里给红果了。
等红果吃完饭,吴阿姨把小菜收拢放在蒸锅里,黄豆大的小火温着,等到儿子媳妇回家就有热菜热饭吃了。关照了红果几句,便同沈家姆妈乘电梯下来,出了大楼,回盈虚坊了。
到了盈虚坊大牌楼门口,吴阿姨跟沈家姆妈道声再见,蜇进电话间,去喊单根一道回恒墅吃夜饭。几年下来,单根仍旧没有把恒墅里那间房子当自己的家。只要吴阿姨不在恒墅,单根就转回电话间里孵着,直到吴阿姨来喊他。吴阿姨数落过他多少回,也晓得他改不了,只好随他去。
两口子并没有直接回恒墅,却弯进支弄,来到吴阿姨从前住过的三层阁。自许兆红一家搬出三层阁,这里便一直空关着,房租月月都由常衡步先生代付。常先生拜托吴阿姨时常到三层阁看看,通通风,以防藏有观音图像的屋顶霉变脱落。天气晴好的日子,吴阿姨总是一大早就来三层阁打开老虎窗。屋子没住人,多少总有点阴湿。
吴阿姨叫单根到倪师太后厢房里等她,自己攀上三层阁,关好老虎窗。团圈看看,将往日的局促人生又咀嚼了一通,这才下楼。正在灶头间忙碌的二楼舅妈,前客堂娘娘,亭子间婶婶呼地上来围住了她,都有点心急慌忙的样子,呱呱喳喳问道:“吴阿姨,盈虚坊动迁真的要我们统统搬走啊?他们棚户区的人倒好搬回来住大楼的,凭什么要我们搬到乡下去啊?”
吴阿姨肚皮里暗忖,看来沈家姆妈听到的消息并非杜撰的了!只好苦笑道:“我又不是市长区长,你们问我,我问谁去呀!”
那几个仍不放过她,紧逼道:“你的干儿子不是区长吗?你好去问问他的呀。吴阿姨,你是不担心了呀,大楼里有了一套房子。你总归要为老街坊讲几句公道话吧?”
吴阿姨只好答应她们,碰到冯令丁一定帮她们打听个实在。这才得以脱身,蜇进了倪师太的后厢房。
倪师太正在吃夜饭,单根就坐在她旁边,东一搭,西一搭地跟她说闲话。倪师太举起手中的筷子点点单根,笑道:“吴阿姨,你是怎么**这块榆木疙瘩的?现今人也挺括了,嘴巴也巧了,会哄人开心了。”
吴阿姨瞟了单根一眼,赫然一笑,道:“倪师太,那还是你**的呀!”凑上去看看倪师太的饭碗菜碗,是羼了小米的白粥,就咸菜豆板酥,外加半只皮蛋。吴阿姨便不高兴了,道:“今天夜饭是轮着哪家做的?就这么虚应故事的呀?”原来倪师太的两条腿一年不如一年,站久了也支撑不住。她的众多香客商量出个法子,请她一幢房子里的几户人家轮流帮倪师太做饭烧菜,工钱就从香客们捐的香火铜钿里出。
倪师太却道:“是我让她们这般做的。你看我牙都松动了,稍硬点的东西也都嚼不烂。临睡前吃点粥,不伤胃。”
听师太这般一解释,吴阿姨也就罢了。点了三柱香,供在观音绣像跟前默默祈祷片刻。回头道:“师太,你这里有关于盈虚坊动迁的消息没有?怎么听外面人讲,盈虚坊的人都要搬走,这里要造高级公寓卖钞票啊?”
倪师太依然粉白面团的面孔像瓷器一般不改神色,只道出一句话:“山高自有客引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吴阿姨听了,心有颖悟,不再追问。待倪师太放下筷子,吴阿姨顺便把两只碗涮净擦干,便跟单根一起,告辞出来。
待他们这么一圈回到恒墅,常家人早已吃罢。吴阿姨问小姨娘,小妹妹回来吃饭了吧?小姨娘道:“天葵来了电话,病人多,赶不及了,叫不要等她吃了。吴阿姨便将剩小菜热了热。她和单根总是蟠在厨房间吃饭,撑开一面折叠小方桌,两张小板凳面对面坐着,蛮乐胃的。时不时还会替单根温一小盅特加饭。
两人饭毕,单根不习惯到客厅跟常家人一道看电视,他情愿独自回房听他的半导体。吴阿姨收拾了厨房,跟小姨娘打个招呼,就要赶去守宫做生活,合巧在门口碰到常天葵。吴阿姨忙道:“哦哟小妹妹,你还没吃饭吧?小菜也没有了,我去给你下碗榨菜肉丝面好了。”
常天葵连忙拦住她,有气无力道:“在医院吃过一点的,我不饿。吴阿姨,你忙你的去吧。”
吴阿姨想着她方才对沈家姆妈等的许诺,话到唇尖没有放出来。看看常天葵疲惫不堪的样子,原来新鲜的莲子脸过了季节一般,又黄又皱。暗忖:隔几日再托她吧,这么日日两头奔波,哪里吃得消啊。便道:“小妹妹,我方才上去看过了,大妹妹神气不错。红枣银耳羹我就焐在小砂锅里,不要忘掉吃哦。”
常天葵软塌塌地送给吴阿姨一张笑脸。
吴阿姨赶到守宫收作厨房,李凝眉便站在她身旁唧唧咕咕发牢骚:“想不到盈虚坊有点人眼皮子那样浅,看到新造的房子光鲜点,就眼红了,以为蹲在里面样样都好了。岂不知那种大楼一块块预制板吊吊上去拼拼拢来的,风大一点摇摇晃晃。看看也吓丝丝的,怎么好住人?还要写信到上头,拼命要求动迁,弄得我们也没有安生日子好过。一直想把守宫重新装修一下的,现在弄得一动也不敢动了。”
吴阿姨是晓得住在大楼里刮风房子不会摇晃,顶多塑钢移窗的玻璃吱咔吱咔响响。不过她决不会去纠正李同志,她一边洗碗,一边附和道:“就是呀,他们以为电梯乘上乘下快活得很。有一趟,我们红果早上去学校,电梯卡在半当中不动了,一电梯的人都是急了上班去的呀。等到修电梯的来,一时三刻也弄不好,只好把他们一个个拉出来。赶到学校,人家一节课也上好了。你说说看?”
李凝眉便道:“回头你去跟我那位亲家翁讲讲,不要二百五兮兮,去帮那点人当出头鸟。我晓得他的心思,一心一意想修复早前的盈虚坊,也想借点群众的力量。他不要捏鼻子做梦了,人家是想拆了盈虚坊造高楼!”
吴阿姨便笑道:“我哪里好去数落常先生啊!”扭头看看李凝眉:“李同志,你为啥不直接去问小弟弟?他总归有点消息透露给你吧?常先生还让我到你这里打听动静呢!”只字不提外面的传闻,生怕愈发让李同志烦心。
李凝眉面孔却愈发拉得窄了,道:“世人只道养儿防老,我看养儿子不如养女儿。我已经个把月没看见令丁了,他现在心里面只有恒墅,哪里还顾得上守宫!”
吴阿姨倒要为冯令丁打抱不平了,道:“李同志这你可是冤枉小弟弟了。听讲他又升了级,当了副区长。还听讲他这个副区长比区长还厉害,拆房子造房子的事统统归他管,可想是有的他忙的了。再讲,他现在又不住在恒墅,好几个月都不见他人影。那边小妹妹每天总是独个人回来,替大妹妹扎针的呀。”
原来,冯令丁与常天葵结婚住进恒墅,讲起来是相帮吴阿姨一起照顾常天竹和常蝘蜓。他们俩工作都忙,早出晚归的,实在也帮不了吴阿姨多少。反而时不时受到常天竹的骚扰,提心吊胆,夜不成寐,苦不堪言。盈虚坊人都说,常天竹得的是花痴病,恒墅中除了他父亲常衡步,是不能再住其他男性的。待常衡步与小姨娘从香港回来,恒墅中重新有了管事的女主人,冯令丁就动了搬出去恒墅的心念。李凝眉自然希望儿子搬回守宫,可常天葵却向往两人独处的小世界。国家按行政级别给冯令丁分了一套三居室的公房,就在离盈虚街不远的长宁路上。于是,冯令丁常天葵就此搬离了盈虚坊。
吴阿姨讲的道理,李凝眉心里是清楚的,儿子搬去长宁路上的公房居住,也是征得她首肯的。开始,儿子星期天还跟媳妇一起回守宫住上一夜,跟父母聊聊天。自市里面实行“两级政府,两级管理”的新体制,儿子的担子愈发重了,工作愈发忙了,哪里还有什么休息天?李凝眉算得是个开明的母亲了,儿子工作做得好,有出息,她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这一段她心里憋得慌,动迁盈虚坊的传闻愈来愈真切,搅得她向来自有主张的人也乱了方寸。她想跟丈夫商议对策,冯景初却笑她杞人忧天。冯景初主持的设计项目愈来愈多,应邀参加的各种会议也愈来愈多,外出讲学、出国考察,在天上飞的时间也愈来愈多。他忙自己的事体都忙不过来,哪里有闲心陪老婆发幽古之情、作凭吊之叹?李凝眉也曾希望冯畹丁能成为她的同盟军,可是冯畹丁无法理解继母的烦恼。在她看来,李凝眉的生活已经十分完美,丈夫儿子都是那样出色,又都对她恭恭敬敬、言听计从。既便盈虚坊动迁牵涉到守宫,政府也一定会有相应政策,大家也都要按政策办事嘛。李凝眉在守宫找不到知音,只好逮住吴阿姨发发牢骚,排遣排遣郁结于心的担忧。吴阿姨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却也无法给她一个满意的结局。李凝眉长长幽吐了一口闷气,转了话题,道:“也真难为天葵了。天竹病得太久,恐怕很难完全治愈。现在又是春发头上,像她那种毛病顶容易发作了。吴阿姨,你要关照天葵,万不得已还是要给天竹吃药的,叫天葵自己当心自己的身体。”
吴阿姨点头道:“李同志,这你尽管放心好了,那头两个姑娘也都是在我手里长大的。小妹妹总要医院里落了班,才能到恒墅来给大妹妹扎针,我每趟都炖好红枣银耳汤给她接接气。不过……”尚不及说出“不过”两字的下文,就看见冯畹丁拎着两只热水瓶走进厨房,忙迎上去接过水瓶,道:“畹丁姑娘,就晓得你要下来冲开水的,铜吊子里水马上就要开了。你把空瓶留下,我替你冲好了送上去。”
冯畹丁意不过,道:“吴阿姨,上回给红果带回去的卷子,什么地方做不出的,尽管过来,叫我们戈壁教她。”
吴阿姨道:“你看看,戈壁比我们红果还低一级,都在做大学里的卷子了。畹丁姑娘,这就是你前世修来今世福啊。我们红果要有戈壁这点脑子,我睏梦头里也会笑醒的。”
待冯畹丁上楼去了,吴阿姨转过脸对李凝眉道:“畹丁姑娘这几天可是憔悴得很呢,李同志,看上去倒还是你嫩相呢。”
李凝眉摇摇头,道:“你叫她怎么嫩相得起来?陈家进黄鹤一去不复返,听讲在香港弄到一大笔遗产,做公司发大财,却从来不提接畹丁戈壁过去团圆。”
吴阿姨稍稍迟疑,弄堂里有人传言,陈家进在香港另外有了女人,这种话她实在说不出口。便道:“我听讲陈家进在香港的遗产官司闹得沸沸扬扬,陈家进其实没有分到多少遗产呐。”
李凝眉摆摆手道:“这种事体,你晓得的,我是不好去兜底打听的。好在畹丁工作蛮顺利,又做区人大代表,又提拔了街道副主任,再加上戈壁这孩子争气啊!”
吴阿姨点点头,叹道:“天也有昼夜阴晴,人也有吉凶祸福。畹丁姑娘将来会有好报的。”
李凝眉重拾前言,道:“你方才说了个 ‘不过’,不过下面有什么文章呀?”
吴阿姨笑起来,道:“李同志,什么事体都瞒不过你嘛。我是说,那边小妹妹看起来太瘦弱了,面孔黄渣渣的,胃口也不大好。”
李凝眉蹙眉凝神盯着吴阿姨看了一歇功夫,忽然道:“她会不会是有喜了呢?”
吴阿姨怔了怔,道:“哦哟,我倒没想到这上头去,倒是有点像的。”
李凝眉眼珠子顿时像上了釉般有了生气,急道:“天葵给天竹扎针,这时候还不会走吧?吴阿姨,厨房间马虎点弄弄算了,我跟你回恒墅看看天葵去。”
吴阿姨匆忙把碗筷归整停当,问道:“要不要跟冯同志招呼一下?他若要喊你起来呢?”
李凝眉道:“用不到的,他一心钻在图纸里面,早把我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是两个人出了守宫门,急步往恒墅走去。
常天葵果然还在天竹房中。为了深化针炙效果,她总在大姐姐身上尽量大时间地留针。近半年,天竹的病情好转许多,不再吵闹,有时候都能自己吃饭了。天葵认为这就是针灸的好处,所以再忙再累,她一天都不肯放弃对姐姐的治疗。
小姨娘也在天竹房中陪天葵聊天,见吴阿姨领着亲家母进来,连忙立起来,要倒茶,端糖果。李凝眉阻止她道:“都自家人,用不到客气。我晚上也不能喝茶,否则一夜到天亮睡不着了,我只是来看看天葵的。”
天葵受宠若惊,道:“妈,怪我不好,好多天没过去看你……”
李凝眉显得宽容大肚道:“你们忙,妈晓得的。”先看了看天竹,天竹静静地坐在藤椅上,双目合闭,纹丝不动。她人比从前胖了许多,长年居屋,肤色白皙,若不是头顶心和手臂扎满了银针,还真像一尊观音佛呢。便叹了句:“天竹看上去哪里还像个病人?”眼乌珠转到天葵面孔上,道:“反倒是你瘦了,气色暗沉,是不是——?
小姨娘自觉有责任,歉愧道:“天葵是太辛苦。我是想让她不要天天过来的,可又担心天竹停了针,毛病会复发……”
天葵忙道:“姨娘你放心,据我观察,姐姐的病情正在逐步好转。我顺带便弯过来,并不觉得吃力。”
李凝眉却凑近了天葵,道:“妈看你的气色,会不会有喜了?”
天葵的小脸腾地红了,迟疑道:“不会吧——?我好像没什么感觉嘛。”
李凝眉追问道:“你的节育环取下了没有啊?”
天葵忸怩地点点头。原来天葵跟冯令丁才结婚那两年,因常衡步去了香港,他们要照顾天竹和蝘蜓,决定暂时不要孩子,便采取了避孕措施。后来,常衡步伴着小姨娘回到恒墅,他们又搬出了盈虚坊。李凝眉便希望儿子媳妇快点为她添个嫡嫡亲亲的孙子,几次催促常天葵把节育环取出。
李凝眉胸有成竹道:“这两个月经期还准吗?”
常天葵摇摇头:“这个月已推迟十天左右了,不过,我的经期从来就不正常……”
李凝眉不待她说完,下命令道:“明天,上班时就去查个尿样,妈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常天葵晓得拗不过婆婆,只有答应她。
李凝眉非要等天葵替天竹收了针,又看着她喝下一碗红枣银耳羹,才和她一起离开恒墅。吴阿姨要送李凝眉回守宫,天葵道:“吴阿姨你歇着吧,我顺便送妈过去就行了。”
常天葵是骑脚踏车来的,便推着车先送婆婆回守宫。这部脚踏车还是从前冯令丁骑的那部十八吋猛钢永久牌,冯令丁如今上下班都有轿车接送,用不上脚踏车了。常天葵便拿过来自己骑了上下班。她人虽瘦弱,腿却长,喜欢骑男式车。毕竟老牌子货真价实,用了近二十年,车身漆水已经剥落,钢圈仍是挺括。
到了守宫门前,常天葵的意思,索性进去看看公公。李凝眉却道:“你还是走吧,令丁该到家了吧?”
天葵抬腕看看表:“说不准的。区党代会做出决定,化五年时间基本完成全区老房棚户简屋的改造任务,他就没有一天早回家了,常常弄到半夜三更的。”
李凝眉心里面格登一下,看来盈虚坊是逃不脱要动迁了!唯一的希望,守宫并不是危房简屋,能不能网开一面幸存下来呢?想问天葵,转而又放弃了。不能让天葵替自己烦心,还是等哪天儿子回来再问吧。便道:“你跟令丁说,怎么样都抽空回来一趟,妈有事体找他。”
天葵犹豫着,欲言又止。因为姐姐几次三番地骚扰,丁丁哥哥都害怕回盈虚坊了。不过当着婆婆的面数落姐姐的不是,又觉得不厚道。天葵最终只点了点头。
李凝眉又道:“明日妈等你的消息,尿样出来,不管是阴是阳,都要告诉针的。”
天葵“嗯”了声,撩起细即零丁的长腿上了脚踏车。
李凝眉立在守宫红砖卷筒瓦的门廊里,追着她纤弱的背影喊:“天葵,骑慢点,慢点——小心啊——”这声音和着脚踏车“赤浪赤浪”的链条声,在月色溶溶,夜风习习的长巷短弄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