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橙黄橘绿、梧桐叶老之时,许飞红顺产生下一个八斤多重的大胖儿子,喜坏了陆家人,陆马年原就是陆家门里的三房合一子,这下子陆家香火不绝,后继有人了。
赫赫声名的陆大娘子从前曾与许飞红因争吵而生嫌怨,陆马年结婚后又搬开来独住,婆媳关系甚是疏远。这一次她却拉下面子放下架子,头一个跑到产院探望媳妇。烧了一锅老母鸡汤,连锅子一道拎过去。还用红纸袋装了1000块钞票,满脸堆笑地塞到许飞红手中,道:“阿红啊,你是陆家的大功臣了,姆妈是土包子,不晓得给你买点啥好。你想要什么就自己买好了。”
许飞红一看到陆大娘子肉墩墩的笑面就起鸡皮疙瘩。可是人家这般巴结,毕竟是自己的婆婆,也不好当面开销,便有气无力地道:“妈,谢谢了。钞票我们不缺,你自己留着用。”要把红纸袋子抵回去,陆大娘子执意不肯收回,许飞红便不再坚持,只想日后让陆马年买点相当的东西回敬他们便是。
关于许飞红做月子期间谁来服侍的问题,夫妻俩颇费了一番脑筋。陆大娘子的意思,让许飞红带着小毛头住到她的临时屋里去。婆婆服侍媳妇做月子,上海人家也是常有的事。她又好照顾老头子,又好照顾孙子,两全其美。这回许飞红不肯妥协了,冲陆马年道:“你妈勒杀吊死只肯借一间临时房,叫我跟老头老太拉屎拉尿都在一个屋里啊?你不如把我丢在马路上算了。”陆马年便去回头母亲,理由是临时房太龌龊,小毛头要生毛病的。这理由硬档,陆大娘子只好放弃了亲自带大孙子的愿望。
依许飞红的心思,最好让母亲住过来帮她做月子。母亲带小孩的手势在盈虚坊中就有口皆碑的,母女之间又好说话。吴阿姨也晓得女儿的意思,她也愿意关键时刻帮女儿一把。只是这边有守宫、恒墅的生活牵扯着,再讲单根身体也不如从前,常有腰酸背痛的,需要她帮衬。单根却道:“你别关顾我,我就真老得动弹不得啦?倒是常先生那里,一时三刻真离不了你。我有一个法子,不晓得小茧子愿意不愿意?”
原来单根推举他女婿俞国祥的小姑妈去帮许飞红做月子。说出三条理由,一来俞家小姑妈退休前在地段医院工作,对医护常识比较了解;二来她老伴故世得早,女儿也已经出嫁,独自闲居在家,正想找点生活解解厌气;三来自家亲戚,工钱不会叫得太高。吴阿姨开始还担心小茧子不会愿意让单根的亲眷来帮她做月子,吞吞吐吐跟她讲了这个意思,把单根的理由只排出一条,许飞红便道:“妈,俞家小姑妈我看到过,蛮清爽的,就麻烦她了。你跟她讲,工钱我们不会亏待她的。”
吴阿姨没想到小茧子这么爽快,一颗心落定,抱着小外孙轻轻摇晃着,笑道:“这张面孔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许飞红嘟起嘴道:“我有这么难看吗?红皮老鼠似的。”
吴阿姨只对着蜡烛包里的小外孙道:“谁讲我们难看呀?我们大起来一定是个美男子。我们的红皮嘛一点点会褪去的呀,现在愈是红将来愈是白,对吧?囡囡名字取好了没有?要不要我请常先生相帮取一个?常先生肚皮里墨水多。”
许飞红噗哧一笑道:“谢谢他一家门了,你不想想他给他外孙女取的名字,什么叫蝘蜓?怪里怪气的。我跟马年自己取了一个,囡囡属龙,就叫陆文龙吧。”
吴阿姨连忙摇头道:“文龙不好,戏里面的双枪陆文龙爷娘都叫番邦杀害了,命运太悲惨。我看就叫云龙好了,龙腾云里,前程无量。”
许飞红也喜欢陆云龙这个名字,笑道:“妈,我看不出你肚皮里墨水比常先生还多。”
吴阿姨不无得意道:“我肚皮里一点故事都是从戏里面看来的,乡下人演戏露天搭台,用不到买票。什么戏我看一遍,唱词都记住了。”
许飞红因是顺产,在医院住了四天就回家了。俞家小姑妈前来服侍,跟许飞红相处得也蛮融洽。陆大娘子和吴阿姨隔三差五过来探望一下,总不会空着手来,不是烧点小菜,就是买点营养品。月子里的许飞红心静如井,眼珠子只在儿子脸上身上转悠。小毛头养得白白胖胖,她自己也养得白白胖胖,从前的衣裳都穿不上了。
小毛头转眼就满月了,陆大娘子这回横竖要给宝贝孙子办满月酒。许飞红做了母亲后胸襟宽容了许多,便由着婆婆安排,就在北新泾镇上找了家餐馆。陆家的亲亲眷眷来了一大群,扑扑满坐了四张圆台面。许飞红抱着儿子,跟着陆马年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敬酒,给足了陆大娘子面子。
令许飞红遗憾的是,哥哥一家和母亲都没能出席小毛头的满月酒。哥哥原是满口答应全家一起过来的,临到末脚,却又打电话来讲不来了,说是阿晶心口痛的毛病又犯了,要带她去挂急诊。再说红果明天还要英语测验,晚上也要复习功课。
许飞红晓得哥哥在撒谎,气哥哥万事都宠着阿晶,听阿晶的调排。便冲着话筒骂道:“哥,我看是你该去挂急诊的,再下去,你的妻管炎真就无药可治了!什么心痛病?她就是看不得别人家比她过得好罢了!”
许兆红苦笑道:“小茧子,你嘴巴不要这么凶好不好?你嫂子原已经给阿龙买好了礼物的,一副纯银的长命锁片,隔几日我拿过去给你。”
许飞红冷笑道:“谁没见过银子啊?我们阿龙头颈上金锁片就有三、四副了,留着她自己戴吧!”便将电话挂断了。
偏偏吴阿姨也来电话,说常天竹病情不稳定,她脱不了身,没办法过来吃小外孙的满月酒了。
许飞红喊起来:“妈,在你心里究竟是常天竹要紧还是你外孙要紧啊?”
吴阿姨心平气和道:“吃满月酒是锦上添花的事,帮常家一把是雪中送炭呀。”
许飞红恶狠狠道:“常家人都死光啦?少了你吴秀英天就要塌下来啦?”
吴阿姨在话筒里叹了口气,道:“小茧子你不要吵了,隔几日妈抽空过来再跟你讲。”匆匆挂断了。
隔几日的一个午后,吴阿姨果然过来探望满了月的小外孙,带给阿龙的礼物是一套亲手结的细绒线衫裤,是那种青草的颜色,后背用密黄绒线绣了条龙,用黑绒线点了睛,真像要飞起来一般。许飞红欢喜得在儿子身上横竖比划,笑道:“比马年去街上买的绒线衫好看得多,软和得多。阿龙脱了蜡烛包,正好要穿的。穿上了拍张照给外婆做纪念。”
吴阿姨见女儿这般喜欢,自然是欣慰的,道:“还有一套粗绒线的,我也在织了。就是这一段常天竹发得厉害,否则也结成了。”
许飞红听到“常天竹”三个字就触心筋,脸一沉,道:“不是说常天葵帮她针炙,针得好起来了吗?”
吴阿姨原是想趁女儿情绪蛮好的时候告诉她一个消息的,却见她喜怒不定的样子,有点担心,想想,总归要让她晓得,还是早点告诉她好。便用很随意的口吻道:“常天葵不在家,她跟冯令丁旅行结婚去了。看来这针炙还是蛮灵的,停了几日,便又发作了。”
许飞红一条胳膊托着儿子,一根手指挠着儿子肉鼓鼓的手臂,逗儿子玩。她垂着浓密的睫毛,把眼乌珠藏得严严实实。吴阿姨倒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了。稍待,只听她“哼”地冷笑一声,自语道:“是个什么黄道吉日呀?拣在这个时候跑出去结婚!”
吴阿姨听她出声才松了口气,仍是随意的口吻:“他们根本来不及选择什么黄道吉日。常先生日日催着他们快点结婚,催着冯令丁快点搬进恒墅,这样他才好安安心心去香港。”
许飞红又是一个冷笑,道:“常伯父怎么也想到香港去了?倒是想得周到,给两个女儿找了个好保镖!可他放得下盈虚坊啦?”
吴阿姨叹道:“常先生是为了盈虚坊去香港的。政府眼下根本没有钞票来改造盈虚坊,常先生想去香港找几个叔伯兄弟商量,自己家里拿出钞票来做这桩事体。听讲常家在香港生意做得蛮兴旺的。这是常先生自己的讲法,我是相信他的。不过盈虚坊间有点人讲,这只是常先生的托词,常先生去香港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小姨娘。”
许飞红不以为然道:“盈虚坊人嘴巴里什么样的故事编不出来呀?真比聊斋还聊斋!常伯父去找小姨娘做什么?不见得跟那个国民党军官决斗啊?”
吴阿姨道:“你做月子,外头的事情还不晓得,小姨娘的男人上个月就不在了。那次她男人回来接她的时候已经查出**癌,小姨娘到了香港一天福也没享到,服侍了他一场,总算情至已尽了。照我看来,常先生去把小姨娘接回来也是应该的,一来小姨娘在香港举目无亲;二来……”
许飞红不耐烦地打断她道:“妈,你吃饱了撑着啦?替人家操什么心?你有空多关心关心你的外孙才是!”
吴阿姨便从她手里抱过阿龙,笑道:“阿龙啊,外婆当然是最关心你的啰,你是外婆的心肝肉宝贝肉呀!”
许飞红道:“妈,你看,阿龙是认得你的,他朝你笑了。”
这时俞家小姑妈推开房门探头进来,笑道:“外婆来了,晚上要不要添只把小菜了?”出了月子,许飞红挽留小姑妈再相帮一阵。小姑妈因为许飞红待人蛮爽气的,就留下了。
吴阿姨忙道:“用不着用不着,我要赶回去帮人家烧夜饭的。小姑妈,辛苦你啦,帮我照看女儿外孙。”
小姑妈就把阿龙接过去,道:“吴阿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看到这个小囡,就像自己外孙一样,吃心吃肺地欢喜。”说着替阿龙换尿布去了。
许飞红便道:“妈,你真要赶回去就早点走,晚了车子要挤死了。要不急,索性吃过晚饭叫马年送送你。”近来,许飞红夫妇的建筑材料公司生意愈来愈好,陆马年是公司总经理,许飞红嫌他老是开部笨头笨脑的面包车太没有派头,决意给他添了部桑塔纳轿车。许飞红正想找个由头,让陆马年开着新车到盈虚街去风光风光呢。
吴阿姨便道:“我不等马年了,你们生意也忙。”做出要动身的样子,站了起来,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迈步。
许飞红奇怪道:“妈,你丢了什么呀?”
吴阿姨笑道:“还有桩事体,想想跟你不搭界,不讲也罢;再想想还是告诉你好。”
许飞红跺了一脚,恨道:“哦哟我的妈,你肚皮里还有多少稀世珍宝呀?索性一记头倒出来给我看看!”
吴阿姨重又坐下,三皇五帝从头说起的架势,道:“你晓得吧?恒墅底楼的两户人家总算搬出去了,房管所来问常先生,要不要把客厅里的三夹板敲掉?常先生却说用不着敲掉,他也不需要偌大客厅,留着两间小间倒好派用场……”
许飞红蹙眉嗔道:“你怎么还要讲常家的事体?晓得和我不搭界的!好了好了,我叫小姑妈送你去车站吧!”
吴阿姨面孔涨红了,道:“是和你不搭界,可是和我搭界,我总归要告诉你吧?”
许飞红没好气道:“人家收回了房子和你有什么搭界,不见得他们把房子送给你住啊?”
吴阿姨面孔上**开上笑容,道:“就是被你说中了,常先生想让我们搬进恒墅,就住在客厅左边那小间里头……”
许飞红愈发气了,道:“你以为人家会平白无故送给你一间房子啊?从前守宫的教训你忘记啦?需要的时候,笑嘻嘻请你进门,不需要你的时候,冷冰冰送你出去。他常家无非想叫你尽心尽力服侍常天竹罢了!”心里面还有的话恶住了没有吐出来:冯令丁,常天葵,你们想得倒美!把常天竹一个神经病往我妈身上一推,你们就好过神仙佳偶的日子啦!
吴阿姨收了笑,道:“常先生并没有诳骗我,他是明当明讲的,他不在上海的时候,拜托我在天竹身上多费点心思,加一成工资,还不收我房钱。因为天葵常常要值夜班,冯令丁现在又升上区建委的主任……”
“妈——”许飞红嗓音尖细地喊道:“你现在也有点年纪了,整天弄个神经病,不要把自己也弄出毛病来。”
吴阿姨嗔道:“小茧子,你不要一口一个神经病的,戳人耳朵。我帮你讲过多少次啦?为善日有万喜,作德天降百福。能够帮人家的,就帮人家。再讲了……”歇口气,道:“我也想让你单根爷叔住得舒服一点。电话间后头地方又窄,又不通气,又没有马桶间。他辛苦了大半辈子,还没有用过抽水马桶呢。”
许飞红撅了嘴道:“你和单根爷叔再熬一熬嘛,等盈虚街上的房子造好了,我和马年不会搬回去的,那个一室户就让你跟单根爷叔住。”
吴阿姨道:“你有这份孝心,妈心领了。一则那房子是分给陆家的,也不晓得陆大娘子是什么意思。再则,倘若陆大娘子没有闲话,妈也想让你哥哥一家搬进去住。红果现在窜得比她妈还长,三个人蟠在三层阁里总不是个办法呀。”
许飞红一时没有反应。她也晓得哥哥一家的难处,也很想帮帮哥哥。可是她心里有很大的目标,需要很大的投资。现在的生意虽然赚了很多钱,但离实现那个大目标需要的钱还差得很远,所以她暂时还匀不出钞票来帮哥哥解决住房困难啊!便道:“我老早就叫哥辞了房修队的工作,相帮我一道做生意的嘛。”
吴阿姨道:“省省吧,兆红有哪样的经历,弄个公家饭碗不容易啊。你已经让我提心吊胆的了,万一生意输了,赔了,大家一道喝西北风啊?现在钞票少点,日子还过得太平。”说着便站起了身,道:“妈真的要走了,再不走真的要挤不上车了。”见许飞红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道:“阿龙满月了,什么时候让马年开车带他到盈虚坊来玩玩。弄堂里的人常常要问起你,问起阿龙呢。”
许飞红“嗯”了声,也不晓得是应了还是没应。
吴阿姨走后,许飞红就一直站在窗口前,望着母亲依然健硕的背景,碎步儿融入了街上的人群中。从小到大,母亲给她的印象总是这么匆匆忙忙却精神抖擞的。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日头已经偏西,斜照杲杲,通透了大街。街面上花花搭搭铺满了长长短短的影子。近两年,许飞红全心全意忙碌自己的生意,怀了阿龙之后,心里面愈发没有了空隙。以往在盈虚坊的日子,那些恩恩怨怨似乎已经被眼前的琐碎繁忙淹没了。母亲隔一段不来看她,她会想得厉害;母亲过来得太勤,她又有些烦心。母亲的举止言行总是会带着盈虚坊的烙印,让她不由地捡拾起过去点点滴滴的碎片。
今天母亲带给她的讯息让她彻底地绝望:冯令丁终于跟常天葵结婚了!这以前,她虽然憋着一鼓气,嫁给了陆马年,她却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冯令丁的动向。但凡听到冯令丁因种种原因一再拖迟婚礼,心里就会莫名地庆幸,莫名地宽慰。从今以后,这样的庆幸和宽慰不复存在了!
夕阳将落未落的时候,晚霞似沸腾一般烈焰熊熊。许飞红胸口头火燎火燎的。母亲言语中草草提及冯令丁又升了职,他又跑到前头去了!她好像是在跟他赛跑似的,她必须战胜他!在她生孩子做月子这段时间,公司的业务全部交给陆马年去打理了。陆马年做事勤勤恳恳、规规矩矩,就是眼皮子太浅,总觉得开了这样一家装潢公司,又有一爿建材商铺,日子蛮好过了。许飞红决定,明日就把阿龙全托给俞家小姑妈带,自己必须到公司里去了,她要为她的大目标握筹布画。
小姑妈抱着阿龙进来,笑道:“阿龙要妈妈抱了,姑婆要去炒小菜了。”
许飞红抱过肉墩墩的儿子,像是不经意的问道:“小姑妈,那回你见了守宫的冯公子,说是在哪里见过他的。你想起来没有?到底在哪里见过他的呢?”
小姑妈略忖,道:“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急诊室值夜班,有一个年轻人送来一位昏迷不醒的小姑娘,说是下班路上看见姑娘躺在路边,生怕她有危险,就送医院来了。冯公子长得有点像那个人,但我也吃不准,毕竟有年头了。也许人家做了好事也不愿意声张呢?”
许飞红便不再追问了,轻轻吻了吻儿子光滑的额头。她最后朝窗外瞟了一眼,散落的余霞像一张浅浅的微笑。她脑袋里细风般拂过一个念头:所以冯令丁一定要娶常天葵呀!他们去旅行结婚了,此刻会到哪里呢?
冯令丁特别害怕司空见惯了的婚宴,新郎新娘被亲朋好友当猴一般地耍戏。他跟常天葵说,要带常天葵到黄山旅行结婚。常天葵听了,高兴地蹦起来,两条胳膊一下勾住丁丁哥哥的头颈,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吻和一串落珠般的笑声。常天葵等这天等得心焦,可是她从来不催促丁丁哥,也不问问丁丁哥为什么一拖再拖,她是百分之百相信亲爱的丁丁哥的。
他们工作都很忙,要凑出两个人都有空的日子也不容易,最终只请出三天假。头一天,长途大巴中途抛锚,耽搁了时间,抵达黄山脚下汤口镇时已是黄昏。山里面的气温比上海低了好几度。常天葵只穿了件薄薄的细毛衣,勾头缩颈的。冯令丁非逼着她把自己的粗绒线衫套在外面,长及膝盖,袖口卷起好几层。常天葵撅起嘴道:“难看死了!”冯令丁便嗔道:“要俏不要命啦?你要冻出毛病来,就做不成新娘子啦!”常天葵翻着白眼道:“那你呢?你穿什么呀?”冯令丁道:“我皮比你厚!”常天葵忍俊不禁,搡了他一拳,也只好服从了。
冯令丁原计划到了汤口,就从正面登山,晚上就宿玉屏楼,第二天便可尽兴攀登天都峰莲花峰了。可是,汤口镇上的山农都劝他们,这天立时三刻就要黑了,无论如何爬不到玉屏楼的。半山寺又没有住宿处,不如就在汤口镇观赏观赏瀑布,睡一晚,明日起个大早再登山。常天葵就害怕天一黑山路上有蛇窜出窜进,便可怜巴巴地盯着丁丁哥。冯令丁勾起食指刮了她一下鼻子。要是自己独个人,早就拔脚上山了。现在拖着个常天葵,他也不敢冒险。想想,也只好先歇一夜,明日抓紧登山。
他们便去黄山宾馆登记住宿。冯令丁问常天葵:“你身份证带着啦?”
常天葵点点头,就去挎包中翻。却翻出一张红艳艳的结婚证来,递给冯令丁时眼睛只盯着脚尖,小小的面孔涨得跟结婚证差不多颜色了。
冯令丁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提醒他,两个人要住一间房呐!冯令丁心房猛地扩大,撑得胸口生痛。他轻轻咬住嘴唇,朝常天葵笑笑,取了结婚证上服务台去了。
前台服务小姐查看了他们的身份证件和结婚证,笑道:“恭喜恭喜啊,可惜你们没有预定双人单间,现在只有四人房、八人房了。”
冯令丁胸口一松,心扑隆嗵落回原处了。拿眼瞄常天葵,却是撅嘴翻眼,一脸的委屈和不情愿。冯令丁只好跟服务小姐商量道:“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呀?条件差点也不要紧,钞票贵点也不要紧。”
服务小姐摇摇头道:“现在这个季节,不冷不热,来黄山旅游的人最多了,特别是新婚夫妇,都是提前一个星期就预定了呢。”看看常天葵眼珠子水汪汪的,要哭出来的样子,小姐忙道:这样吧,你们明天肯定要住光明顶的吧?我现在就打电话上去帮你们预定。”
冯令丁犹豫了一下,看着常天葵切切巴望的样子,便道:“那就麻烦你了。”
服务小姐得啦啦——得啦啦——拨了一通电话,终于笑道:“好了北海宾馆正巧还多一间双人房,届时你们出示一下结婚证就行了。”
常天葵小脸蛋顿时云开雾散,笑眯眯道声“谢谢”。马上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露骨,耳朵火烫火烫。偷眼看丁丁哥哥,丁丁哥哥面孔上无风无浪,忙着在住宿单上签名,拿钥匙。
这一晚,应该是他们的新婚夜,他们却只好分别睡在男女集体客房里。
冯令丁的房间里,有两位顾客打呼噜打得山摇地动的,冯令丁用枕头蒙住脑袋,也无法隔断那雷声隆隆的鼾声。他只好起身,走出房间,走到宾馆门外的露台上,靠着石栏坐下。宾馆沿溪涧而筑,露台就是用青条石搭在涧岸的岩石上,石栏下便是千年不歇的山泉水。泉水呜呜咽咽地吟唱个不停,像是要把人带回遥远的从前;又像是要把人带向遥远的未来。
坐久了,冯令丁觉得肩背上凉嗖嗖潮叽叽的,以为有雨,仰头看看,却是雾。漫天的雾把周围山头都遮没了,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把整个世界都遮住了,把他的心也遮得密不透风。
冯令丁把身和心躲在雾里,不晓得坐了多长时间。就听得常天葵站在宾馆门口喊道:“丁丁哥,你疯啦?坐在雨里面作啥?衣服都潮了!”
冯令丁抬起头,疑惑着,这雾什么时候变成了溟蒙小雨了呢?
常天葵举着把粉红色的雨伞跑过来,笑盈盈将伞移到他头上。
冯令丁嗔道:“你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什么?休息不好,明天爬不动,我可不背你,就把你丢在半山里!”
常天葵抬起手腕上的表,笑道:“你看看几点啦?还叫我去睡!你自己说的,要赶早上路,否则一天赶不到光明顶。”
冯令丁慌忙看表,都快六点了。原来自己竟在山涧旁坐了一夜啊!
宾馆里的餐厅还未开张,他们便在旁边农家小店里买了面包和茶叶蛋,又问店家讨了热水将水壶灌满。冯令丁请教管店的中年妇女,这雨要落多久?会不会愈下愈大?那妇人跑出柜台,望了望天,笑道:“云重得这么低,山顶上会是大太阳天呐。”冯令丁听着半信半疑,看到店里有薄型塑料雨披卖,便要了两件。
常天葵道:“丁丁哥,我带着伞呢,还要雨衣作啥?”
冯令丁道:“你以为爬山跟逛淮海路一样啊?撑了伞,一阵风就把你吹到山沟沟里去了!”
常天葵吐了下舌头,乖乖地把雨披穿上。
一切准备定当,他们便开始登山。他们以为是最早的登山者,不料山路上三三两两已有不少人了。那雨不紧不慢却也无休止地下着,上山的石阶很滑。冯令丁把常天葵的背包挂到自己身上,道:“你只要负责把自己平平安安背到山顶就行了。”常天葵偏偏把手伸进冯令丁的手掌,嗔道:“你只管东西不管人啊?没那么便当!”两人亲亲热热说说笑笑地登山,雨声数履迹,山翠沁人心,倒也不觉得吃力。
很快就到了半山寺,冯令丁建议休整一下,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下一半山路愈发陡峭了。听冯令丁这么一说,天葵果然觉着饥肠辘辘起来。和丁丁哥一起就着茶叶蛋啃面包,她觉着胜过任何山珍海味。冯令丁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逗道:“女孩子吃东西,文雅一点好不好?”常天葵嘴巴里塞满了面包,无法言语回击他,只好用拳头狠命擂他的背。
他们把买来的食物消灭干净,常天葵便吵吵着要找厕所。厕所在寺后面,因光顾的人不多,门前石径几乎被灌木荆棘遮盖。或许是因为凌晨淋了雨,着了凉,冯令丁肚子略感不适,在男厕所多盘桓了一刻,生怕常天葵着急,匆匆出来,却没见着常天葵。他猜想,天葵一定还蹲在女厕所里,女孩子的事情总归啰哩啰嗦,动作也慢。便沿石径走到寺庙侧门,依着山寺颓壁等着。这个方位不错,他能一眼看到厕所,常天葵出了厕所也能一眼看到他。
头上云幡低垂,周围雨雾飘渺。山路上时而有登山人的只言片语,灌木丛中乳雀唧唧足足地交呜觅食。
冯令丁等待片时,仍不见常天葵出来。算算无论大解手小解手,这点时间总归差不多了,不要生毛病了?便又走近厕所,大声喊道:“天葵,你怎么啦?”
女厕所里面无人应声,门洞黑黝黝的,隐隐约约飘出腐败的腥臊气味。
冯令丁心猛的抽紧了,他不顾一切冲进女厕所,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天葵呢?天葵到哪里去了?冯令丁浑身汗毛管陡立,头皮阵阵发麻。他蜇出女厕所,在寺庙周围兜了一圈,没有常天葵;又在寺庙里面兜了一圈,仍不见常天葵!不祥的预感攫紧了冯令丁,内衫被冷汗濡湿。他再一次地冲到寺庙后面,朝那片雨蒙蒙雾蒙蒙的灌木杂树林深处走去,一边费心尽力地喊着:“天竹——天竹——”
“丁丁哥——丁丁哥——”
有人在背后回应他!冯令丁猛地转回身,雨蒙蒙雾蒙蒙中隐现出一个纤弱似兰的身影,正是他梦牵魂绕的心上人!“天竹!”他哽咽地唤了声,拼命朝她扑去,顾不得荆棘撕扯着身上的雨披。
“丁丁哥,你看错人了吧?姐姐她怎么会在这里呢?”常天葵奇怪地问道。
冯令丁霎那间醒悟到自己的失态,定定神,恼怒道:“你跑到哪里去啦?我前前后后跑了几遍都没看见你!”
常天葵举起手中一株野百合花,道:“我采花去了嘛!丁丁哥你看,这百合花漂亮吧?两朵已经全开了,还有三四个蕊头呢……”
冯令丁不等她说完,唰地夺过那花狠狠地丢在地上,吼道:“谁叫你自说自话采花去的?你晓得这山里有蛇有野猪有坏人不安全吗?你晓得人家找你找得多少急吗?”
常天葵从来没见丁丁哥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眼泪蓄在眼眶里都不敢叫它落下来,吭吭哧哧道:“我出来的时候没看到你,就看到这花在那面坡上,抖抖索索,好像喊我似的……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冯令丁抑制不住,伸出手臂将常天葵揽进怀里,紧紧搂住,脸颊贴着她湿答答的短发,低声道:“天葵,你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你晓得吧?刚才我魂灵头都吓没了。要是找不到你,我肯定跳到这山沟里去不回家了!”
常天葵欢喜的泪珠儿扑腾腾争先恐后地滚下来,滚到丁丁哥的肩胛上,又顺着他的雨披滚下去,滚到草丛中,溅开一朵朵雏菊般的花儿。
一场虚惊之后,他们又继续登山了。他们互相都生怕失去对方似地十指相扣牵着手,再陡峭再狭窄的路段都不肯松开。
因为雨幕的遮拦,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究竟爬了多高。只见脚下的石阶登下一截,劈面又起一截,无穷无尽似的。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手表上的指针告诉他们已及近中午了,就听得一阵阵欢呼声从头顶上的云层中撒落下来,他们相视了一眼,加紧脚步往上登去。大约又上了几十级石阶,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原来他们终于钻出了厚厚的雨云,云层上面竟然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不远处,玉屏楼前的迎客松,正伸出苍翠的虬枝迎接他们。他们同其它登山者一样,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方知山下农妇的指点千真万确。
腾身转觉三天近,举足回看万岭低。
他们的脚下铺展开无边无际浩瀚的云海,不远处的天都峰、莲花峰都像云海中的岛屿。他们依偎着伫立在迎客松旁,眺望这壮观的景象,但觉心境开阔,心气安宁。
“丁丁哥,你真的愿意娶我吗?”
“傻丫头,当然愿意。我只是不喜欢像人家在婚礼上那样,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愿意。”
是夜,他们顺利地拿到了北海宾馆的双人单间的钥匙,常天葵欢天喜地地上楼,冯令丁拎着两只背包跟在后面。常天葵开了锁推进门,“呀——”地吁了声,竟就楞在那里了。冯令丁忙问:“怎么?不对吗?”
常天葵缓缓地转过脸,道:“丁丁哥,是你,把花带上来了?”
冯令丁茫然道:“什么花?我没带花呀!”
原来,小小的双人间中除了一张双人床,窗沿边还放了一张小圆桌,圆桌上的花瓶里正插着一枝花开两朵的野百合花
冯令丁一看,先也是吃了一惊,莫非这花成精了,会随他们一起上山?仔细看看,便笑了。抚了下常天葵的脑袋,道:“你看清楚了吧?这一枝只有两朵花,没有其它蕊头了,你在半山寺採的那枝还有三、四个蕊头呢。大概服务员晓得我们是新婚,特为插了花祝贺吧。”
常天葵也笑了,道:“他们服务得真周到呀。”
他们就在宾馆的餐厅里用了餐。冯令丁坚持要了一瓶啤酒,说是可以提神。常天葵从不沾酒的,只喝了小半杯,其余的都倒进了冯令丁的肚皮里去了。冯令丁平常也不喝酒,这一来便弄得满脸红,走路也摇摇晃晃了。
回到房间冯令丁衣服也不脱,往**一靠,哼哼道:“头痛得要命,我睡了。”
常天葵使劲推他,道:“走了一天山路,又是汗又是雨的,身上都要发酵了!厕所间有淋浴,丁丁哥,冲个澡再睡嘛!”
冯令丁只好爬起来去厕所间冲淋去了。常天葵坐在床沿上,心怦怦怦地跳得厉害。这个晚上她憧憬很久了!她觉得,今天登上玉屏楼时天空突然的晴朗,以及意外出现在房间中的百合花,都是一种喜庆的兆头,暗合了她的心意,喻示着她和丁丁哥的婚姻将美满幸福。她听着厕所间传出的哗哗的水声,想象着丁丁哥矫健的身体在水中冲淋的样子,偷偷地笑了。
冯令丁马马虎虎冲了身子,单套了条短裤头,**着上身,便从厕所间出来了。吓得常天葵不敢正眼看他,勾着脑袋道:“丁丁哥,你快钻被窝,我洗好了就过来。”索落溜进了厕所间,关上门,摁住胸脯喘了好一歇。
常天葵仔仔细细揉搓着自己的身子。她的身子很瘦小,胸脯也不丰富,像没发育好的十几岁的孩子。可她是个女人,是个心里有了爱情的女人,是个将要成为妻子的女人了!镜子被水气模糊了,她用毛巾抹净了一块,仅可以照出她的面孔。这张面孔是那样的娇小玲珑,像一颗刚剝出的莲子。皮肤像丝绸般光滑,眼珠子像黑宝石般晶亮,嘴唇像樱桃般鲜红。她被自己的美丽惊呆了,她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的漂亮,也从来没有人夸过她漂亮呀!
她存存心心带了一件粉红绢纺蕾丝花边的睡袍,套在自己纤弱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就像灰姑娘那般幸运,遇上了心仪的白马王子。她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像春风里微微绽开的蓓蕾,渴望着琼浆玉液的滋润。
常天葵深深吸了口气,拉开厕所门,怯怯地走到床边上,羞答答叫了声:“丁丁哥……”
丁丁哥却已经睡着了,鼾声轻扬,密匝匝的睫毛在他的眼睑下烙下弯月般的阴影。一络湿濡的头发搭在他方正的额上,她轻轻将它捋开了。随后,她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将胸脯缓缓地贴在丁丁哥暖烘烘的背脊上。她想:丁丁哥是太累了,千万别闹醒了他!
冯令丁与常天葵第三天傍晚回到盈虚坊。
冯令丁将常天葵送到恒墅门口,捋了捋她圆珠子般的小脑袋,道:“好好休息,明天一早还要上班。”便转身要走。
“丁丁哥!”常天葵跺了下脚,委屈地望着他。
冯令丁怔忡了一下,惊醒过来:他和她已经结婚,他应该和她一起住进恒墅,他信誓旦旦向岳父许诺了,一辈子照顾好他的两个女儿!他连忙嗬嗬一笑,道:“你还怕我会逃走啊?我总得回去跟我父母招呼一下吧?”
大门咣啷拉开了,吴阿姨满脸堆笑跑出来,一手一个接过他们的背包,道:“小弟你不用回守宫了,冯同志李同志全在这里,就等你们回来一道吃晚饭。”吴阿姨在厨房做小菜,时不时张张后窗口,看见冯令丁与常天葵进了弄堂,才迎了出来。
原来常先生十分感谢亲家翁亲家母同意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入住恒墅,他方能安安心心去香港办理他的事情。晓得新婚夫妇今晚回来,虽然遵照他们的意愿不操办酒席,但双方家里人一道聚聚还是应该的。便叫吴阿姨多做了几只小菜,将冯景初李凝眉冯畹丁一并请来恒墅,就等冯令丁常天葵一到,团团圆圆坐拢一桌,既为庆贺,又为答谢。
两亲家和冯畹丁原是坐在二楼书房里闲谈的,听得吴阿姨刮辣松脆的笑声,都迎下了楼。李凝眉一把捉住儿子的胳膊,上下望望,道:“就两天功夫,黑了,瘦了。”冯景初便嗔道:“你眼睛里只有你儿子!”
常天葵有点无助地缩在一旁,乍面对已成了公公婆婆的冯景初李凝眉,要改称号,一时还调不转舌尖。犹豫片刻,低着头轻轻喊道:“爸爸、妈妈……畹丁姐。”
李凝眉这才把眼珠子从儿子身上挪开,笑道:“天葵,我把令丁交给你了。他工作忙起来,不晓得吃不晓得睡的,你要管管他哦!”
常天葵吃吃一笑,腼腆地点了点头。
吴阿姨催促道:“小菜都热好了,叫新娘子新倌人上去洗把脸,马上就好开席了。”
李凝眉忙道:“我陪他们上楼,畹丁,你帮吴阿姨端端小菜。”
新房做在二楼正中向南的大房间里,原是常衡步的住所。常衡步却决意自己搬到三楼与外孙女蝘蜓作伴,把二楼正间让给新人作新房。大房间套了厕所间,新婚夫妇用起来便当点;再讲常天竹的房间就在隔壁,天葵照看她姐姐也顺手些。
李凝眉推开新房门,仄着脑袋道:“这房间昨日我跟你畹丁姐布置了整整一天,你们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常天葵双手掌于胸前,惊叹道:“太漂亮了!”
新房中,床单、窗帘、台布都换成紫色的乔其纱,垂着深紫的流苏。茶几上放着一只喇叭型的车料花瓶,瓶里竟也插着一枝花开成双的百合花!
冯令丁感激地揽住母亲薄削削的肩膀,问道:“妈,上海城里也买得到百合花?”
李凝眉不无得意道:“你妈把脚骨也跑断了,才觅到这枝百合,百年好合嘛。”
常天葵放下背包,先去隔壁房间看姐姐。等天葵一离开,李凝眉便对儿子道:“小弟,妈在守宫照式照样也给你们布置了一间新房,你们可以两头住住。你住开了,守宫里就冷清起来……”
冯令丁忙道:“妈,就几步路呀,我会天天回去看你的嘛。”恐怕全弄堂的人开始都不相信李凝眉会同意儿子离开守宫入赘恒墅,偏偏李凝眉表现出那样的深明大义,这让全弄堂的人意外、欣慰而且敬佩。
常天葵从常天竹房中出来,吐了口气,道:“我姐病情还算稳定,我给她量了血压,听了听心口跳,还属正常范围。”
李凝眉道:“吴阿姨搬过来住,要好多了,天竹就服她。”
冯令丁与常天葵洗了把脸,便随李凝眉下楼吃饭。
常家原来的老家俱“文革”中都遣散了,新买了张椭圆的餐桌,就放在客堂右边的小间里,人多时拉开来便可成长餐桌。常衡步与冯景初各占一横头,一边是冯令丁和常天葵,小蝘蜓就坐在他俩中间;另一边是李凝眉与冯畹丁。他们先是请吴阿姨入席,吴阿姨推说她要给天竹喂饭,不入席了,他们又要吴阿姨去电话间把单根叫来,吴阿姨道:“他不把电话间的生活做完是不肯回来的,随他,小菜我替他留着了。”单根初搬进恒墅,左右不习惯。每日总要捱到恒墅主人吃了晚饭,各自回房休息了,他才悄悄进门睡觉,早上总是不等楼上的人下来吃早饭,他就急匆匆回电话间去了。气得吴阿姨总骂他,见不得世面上不了台面!
恒墅这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融洽。老丈人看新女婿原是愈看愈喜欢的,何况冯令丁这等人品,又如此敢于担当,常衡步真是睡梦里也要念阿弥陀佛了。冯景初当然也满意这门亲事,一来与常家结亲可谓是亲上加亲;二来常天葵这姑娘各方面又都是无可挑剔的。关键是要让李凝眉满意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家境、模样、人品、脾性,样样都合李凝眉的心意。李凝眉早前一直提防着吴阿姨的女儿许飞红,许飞红虽然漂亮,可李凝眉不喜欢她疯疯癫癫、痴头怪脑的性格,何况门不当户不对的。吴阿姨虽则做生活牢靠,总归是大字不识的劳动大姐。常天葵有家教,有学问,脾性又单纯随和。李凝眉最喜欢她的职业,家里头有个医生,有个头痛脑热的就不必上医院了。一家人你敬我谦,谈笑风生。
这是个清朗高远的秋夜。冯令丁和常天葵送冯景初李凝眉冯畹丁出了恒墅,畹丁笑道:“小弟,你们请回吧。你们若送到守宫,爸妈肯定要我再送你们回来的。我们就不必十八相送了吧?”
冯令丁常天葵相视一笑,便站住了,目送着他们三人拐出支弄。此时月弓高悬中空,弄堂里月影却瘦减疏落了许多。
他们返回恒野,吴阿姨在楼梯口候着,笑道:“我给天竹姑娘擦身子,服侍她睡下了,常先生和蝘蜓也都歇息了。半夜里有事体,尽管喊我啊。”
冯令丁常天葵放轻了脚步上了楼,走进温馨的新房。冯令丁随手将房门反锁了,这一刻,他方才觉得神经松弛下来,便软塌塌地拥住了他的新娘,把整张面孔埋进她柔软的颈窝里面。仲秋的夜风湿润和煦,从半启的窗户中拂进来,掀动薄纱的帘子簌划簌划地飘动,地板上映着的月光便似河水般活活地流动起来。
冯令丁听到常天葵轻轻地哼了一声,忙撑起身子,道:“我人太重了,压痛你了吧?”常天葵却用细细的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咬着他的耳轮道:“你听,门外面好像有声音。”
冯令丁伸长头颈把头钻出被窝,侧耳细听——果真,门板被什么东西抓挠着,扣击着,间歇地淅历索落、滴历笃落响动着。冯令丁强作镇定问了句:“谁?谁在门外?”
没有应声,那淅历索落、滴历笃落的响动仍持续着。
常天葵紧紧箍住冯令丁的腰身,脑袋直往他胸口头钻。冯令丁轻轻拍拍她的肩胛,道:“别怕,我去看看。”也许是弄堂里的野猫钻进来。”
冯令丁披了睡袍下了床,走到门边,把耳朵贴着门板听了听,随即便拉开了门——
门廊里的夜灯昏昏黄黄,冯令丁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忽地扑上来钳住了他的头颈,钳得他透不过气,想喊也喊不出声。
常天葵啪地拧亮了床头灯,惊恐地叫起来:“姐——”
扑在冯令丁身上的人正是常天竹!她愈是狠命地钳住冯令丁,并且用细而尖的牙齿咬住冯令丁的肩胛。
常天葵惊叫着跑上去拉扯常天竹的手臂,哭着求着:“姐,你不要这样好吧?他不是坏人呀,他是丁丁哥呀,姐,你松手好吧?”
常天竹忽然松开了冯令丁,转而抱住了常天葵。她抱着常天葵便朝隔壁房间里拖,冯令丁慌忙捉住常天葵一只手往回拉。
早已惊动了恒墅中其他人,吴阿姨外衣都不及穿就冲上了楼,常衡步也从三楼跑了下来。
常天葵连忙甩开冯令丁的手,平心静气道:“爸,吴阿姨,没什么事体的,姐只是不习惯一个人睡,所以来找我的。”又哀哀地转向冯令丁,可怜兮兮地道:“丁丁哥,今晚我再陪陪姐姐好吧?”
冯令丁当着老丈人和吴阿姨的面,羞惭得恨不得天崩地裂重造来世。他只点点头,转身逃进了房间,呯地关上了门。
次日早晨,常天葵在餐桌边,看见冯令丁眼圈乌黑,眼珠子布满血丝,不由得心里满是愧疚。一边替冯令丁往面包上涂果酱,一边低声道:“丁丁哥,我出去两三天,没替姐姐扎针,所以她才会发作的,今天下班回来我先给她治疗,夜里她就不会闹了。”
冯令丁用力拉开嘴角,给她一个笑,道:“没关系呀,昨天下半夜我倒是睡好了。”又抬腕看看表,道:“今天上午要去巡视几处建筑工地的,我得先走了。”将两片面包一叠,三下五除二地塞进嘴巴。
待冯令丁一走,吴阿姨便对天葵道:“小妹妹,我看今天夜里还是给大妹妹吃一颗药吧,稳妥点,不要深更半夜又去吵扰你们。”
常天葵略忖,摇摇头,道:“还是我来给她扎几针,已经坚持这么多时间,不要功亏一篑,那样我会遗憾终生的。”
常天葵原就是为了姐姐的毛病才选择读医科的,读研究生期间她专门探索用针灸治疗精神病的课题,并在天竹身上进行实践,颇有成效。她不愿意让姐姐吃麻痹神经的药,那虽然能够让病人安静一时,却无法彻底治愈病灶。她期盼通过自己的针灸治疗恢复到从前精神健康的状态。
这天傍晚,常天葵下班回家就先替姐姐扎针,还留针点了艾绒,以期加强治疗效果。大家都认为夜里常天竹不会再闹了。可是一过半夜,常天竹依然跑到新房门口又捶又擂地闹,常天葵无奈,只得又过去睡觉。
第三天夜饭过后,吴阿姨端着一杯水和一只白釉小碟子走到常天葵跟前,道:“小妹妹,没有办法的,这颗药一定要让大妹妹吃下去的。否则你们夜里无法安生了。”
常衡步长叹一声道:“天葵啊,先给天竹吃粒药吧。针灸这东西,是要有长期治疗打算的。”
常天葵望着小碟子中央蓝莹莹一粒药丸,想着这两天冯令丁灰败的脸色,频频点了点头。
吴阿姨端着水和药上楼去了,常天葵迟疑了一歇,追了上去,道:“吴阿姨,我来帮你!”
常天竹已有一段不吃药片了,哪里肯顺顺当当吞药?扭着身子,挥舞着双臂抵挡着。吴阿姨便道:“小妹妹你捉住她的手!”常天葵只好狠性命抱住了姐姐。只见吴阿姨利索地将天竹鼻子一捏,水往她嘴中一灌,但听咕咚一声,药片便进了她的肚子。
“好了好了,一歇歇她就会睡着的。小妹妹,今天夜里保你们睡太平觉了!”吴阿姨说罢就推着常天葵回她的新房中去了。
冯令丁一见常天葵进来,蹭地站了起来,问道:“你们给天竹吃药了?”
常天葵盯着冯令丁看了一会,忽地合扑在簇新的被褥上,啜泣不止。她心里骂自己无能,又委屈了姐姐,又委屈了丈夫!
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