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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长街行 王小鹰 7982 2024-10-16 21:32

  

  母亲和女儿都被守宫李同志邀去赴宴了,许兆红一个人吃饭没味道,便去妹妹的店铺“揩油”。

  却说许飞红自离开盈虚坊,搬到街上店铺里单住,三餐便没个定数了。她也晓得母亲要做守宫恒墅两处的小菜,顾不上周全哥哥和小红果。哥哥毕竟是男人,做小菜粗炒滥煮的,哪里会有好味道?平素若收摊得早,便会拎着鸡鸭鱼肉去三层阁,精心做几只美味给哥哥和红果解解馋。大多日子却是难以得空,将就着寻点食物填饱肚子便了。

  这一日,因遭遇好吉祥石老板的轻薄,又被他一句击中要害,许飞红恶劣的心情许久缓不过来,中午出去应酬也是没精打采,懒得与人搭腔。敷衍了一时,便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地退场了。回到盈虚街,她放了老阿姐和蔡阿姨的假,下午不摆摊了。自己就钻进阁楼睡大觉,哪里睡得安稳?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与冯令丁在古银树下约会,冯令丁拥住自己要行欢会之事,情意纤绻正待入港,忽然发现拥住自己的人竟是石老板,大喊一声便惊醒了。心跳如捣,浑身稠汗,小方领布衫竟像从水中捞出般。

  店铺里已是暮色昏黑,店铺外却人声聒噪得翻天。这盈虚街上的人就是眼界浅,丁点事就会引逗他们鸡飞狗跳的。凝神听了一会,却是在议论守宫恒墅中人,谁谁服装如何如何啦,谁谁神气如何如何啦。这才记起,今天夜里守宫恒墅要到好吉祥开家宴。母亲早几日曾兴致勃勃来通报,说是李同志特为邀请她和红果一道入席。当时许飞红劝母亲不要去轧这种闹猛,母亲还嗔怪她不识好歹,脾气乖张。

  许飞红恨恨地咒道:“吃死你们,撑死你们!”双手捂住耳朵,不想听关于守宫恒墅的片言只语。捂了一会却忍耐不住,翻身下了阁楼,拉开一道门缝朝街上张望。守宫和恒墅的人都已经进了好吉祥,用五颜六色霓虹灯装饰起来的“好吉祥”三个字闪闪烁烁像嘲讽的眼睛。

  许飞红狠狠地将店门哗地拉上,舀了盆温水擦了身,换了干净的汗衫,人才稍微爽快些。肚子倒一点不饿,不过总要吃一点东西,这一天才算打发过去。找出半碗咸鱼蒸肉饼子,热了一小锅泡饭,刚刚盛到小碗里,就听得门玻璃嗒嗒嗒被敲响,竟是哥哥许兆红来了。

  许兆红朝桌上张了眼,道:“你这里还有什么吃的?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许飞红便将碗里的泡饭倒还锅里,道:“我们也到店里涮它一顿,你想吃西餐吗?我晓得广元路天平路口有一家利查得西餐馆,听讲味道不错,价钱也不贵。”

  许兆红苦嗔道:“你饶了我吧,对西餐我没有缘份。牛排像橡皮,菜汤像糖浆水。“

  许飞红嗔道:“乡下人的呸子!那就到新华路角上的栖霞阁去吃,是本帮菜,实实地比好吉祥有档次呢!”

  许兆红晓得她气不过守宫与恒墅,笑笑,道:“我是不领市面的,你讲哪里好,就去哪里吃。”

  于是兄妹俩出了门,沿盈虚街走了一段,拐弯便是新华路了。

  栖霞阁果真比好吉祥宽敞气派,装饰得古色古香。大堂里布了十来张方桌,若是人多,方桌四边翻起,便成圆台面了。上首沿墙搭了座尺半高丈把宽的平台,放了张茶几两把椅子,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坐在那里唱弹词,男人拨三弦,女有弹琵琶,唱的是《西厢记》中“琴心”一折。许飞红凑到哥哥耳畔道:“这个男的我认得的,前几年在盈虚街茶馆里说智取威虎山。老虎灶拆掉后,茶馆也关了。原来他到栖霞阁来了呀。”

  他们选了墙拐角处的桌子坐下,离唱弹词的远些,又能看到玻璃暮墙外的新华路。新华路便是从前法国人越界筑路时辟通的,树木苍郁中座落着一幢幢小洋房。沿路植种的法国梧桐,多少年下来已是根深叶茂,阔大的树冠在街中心相啣,路面愈见幽邃深长。

  许飞红拿了菜单递给许兆红,道:“哥,你随便点。”

  许兆红接过菜单翻了两页,又递回去,道:“还是你点吧,那么贵,我下不了手。我只要有肉就行。”

  许飞红嗔了句:“只晓得吃肉,当心脂肪肝!”还是点了只红烧酥蹄,另外要了滑炒河虾仁和鸡火扣三丝,再加一只时蔬,汤是鱼头炖豆腐。许兆红听她一样样跟招待小姐报出来,忙道:“够了够了,两个人,哪要这么多菜啊?给我两碗饭。”

  许飞红笑道:“一碗饭够了,再要瓶特加饭。”

  小菜还没上来,许飞红就给两只杯子都斟了酒举起杯子,跟兆红碰了杯,道:“哥,我祝你早点给红果找个妈妈。”

  许兆红道:“红果有妈妈了呀。”

  许飞红稍愣,便道:“那就祝你早点给我找个嫂子!”说了,仰头将酒倒入口中。

  许兆红将她的空杯子用手蒙住,道:“空肚喝酒伤脾胃,等小菜来了再喝。”

  许飞红拨开他的手,又斟满,道:“你放心,这点酒能伤了我,我生意好不要做了。”举起杯子,“哥,你也祝我点什么吧。”殷殷地望着他。

  许兆红举起杯子犹豫了一歇,他当然晓得妹妹想要什么,他也晓得妹妹要的东西不可能得到,便道:“我当然祝你生意兴旺发大财啰,我也好沾到点光嘛。”

  许飞红勉强一笑,又把酒倒入口中。

  炒虾仁端上来了,许兆红忙道:“快吃两口,醮点醋,压压酒。”

  许飞红搛了两只虾仁,慢慢嚼着,问道:“哥,这两年你就再没有遇到中意的女人?”

  许兆红浅浅抿了口酒,道:“应该这么说,不可能有女人中意我这种人。”

  许飞红摇了摇头,道:“是你还想着红果的妈妈,我没说错吧?”

  许兆红道:“是红果还想着她妈妈。”

  许飞红道:“哥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人家早已嫁作他人妇了呀!”

  许兆红闷了口酒,不响。心里想:“这话该是我劝你的吧!”

  小菜陆续上齐了,许兆红捧着饭碗,猛 红烧蹄膀。许飞红心里就有点酸楚,暗忖:真要劝母亲不要赚人家那几个工钱了。倒把人家老老少少服侍得舒舒齐齐,自己儿子倒是一日三餐殘羹冷饭的!这么一想又勾起了对守宫恒墅的怨恨,胸口胀得生痛。

  许飞红原想今晚就抛开万千烦恼,请哥哥快快乐乐吃一顿美餐。却左右避不开了,面前就是密密层层的地雷阵,你也必须趟过去,哪怕粉身碎骨!她咕通吞下一口酒,双颊艳红,眼珠子晶亮,强笑着问道:“哥,问你桩事情,你保证跟我说实话,好吧?”

  许兆红以为她要问红果妈妈的事,心有点虚,因他口袋里正揣着红果妈妈的来信,现时还不能告诉性情刚烈的妹妹。被她骂几句事小,万一事情被她吵吵嚷嚷黄了呢?便只作咀嚼状,并不应答。

  许飞红吸了口气,垂下眼皮,声音也尖细起来,道:“妈跟你说起过吗?今天夜里守宫恒墅到好吉祥开宴,是不是,”又吸了口气,“是不是冯令丁跟常天葵的订婚酒呢?”终于把勾在心口大半天的疑问吐出来了,低了脑袋死死地盯住酒杯,等哥哥回答,像等待判决书似的。

  许兆红松了口气,心却又悬了起来!小妹还是掼不开冯令丁,早点迟点她总要过这一关的,想说几句狠话断了她的念头,却看妹妹可怜巴巴的样子,又不忍心。憋了一会,道:“听妈说,一是为庆祝冯畹丁夫妻调回上海,二是为小姨娘的丈夫接风。别的她也没说什么呀!”含含浑浑,能瞒过一时是一时吧。

  许飞红听他这么一说,轻轻吐了口气,将腮旁的头发捋到耳后,冷笑道:“才懒得管他们的事呢!”

  鱼头豆腐汤端上来了,许飞红把大块鱼肉舀到许兆红碗中,自己却将鱼头腮帝的那根鱼仙人骨挑出来,轻轻往桌上一掼。人都说能将窄窄的鱼仙人骨抛得立起来,必定心想事成了。许飞红小心翼翼连着抛了两次,鱼仙人骨都倒下了,她气恼地随便一丢,鱼仙人骨倒立住了!

  许兆红将喝得醉醺醺的妹妹送回了店铺,扶她爬上阁楼睡停当。出了门,往街对面望望,好吉祥的霓虹灯仍闪烁的欢。守宫恒墅的酒席肯定还没有散,便独自慢慢踱回家去。

  吃饱喝足,又收到红果妈妈的来信,许兆红心情特别舒畅。红果妈妈信里面说,她上了婚姻中介的当,那个所谓日本富商只是日本乡下的一个农户,而且根本不止五十岁,都快七十了,他的儿子年纪都比她大。她实在忍受不了在他们家女佣一般的日子,决定要跟他离婚。红果妈妈最后问道,倘若她与日本老头解除婚约回到上海,许兆红你还愿不愿意接受我呢?许兆红将手伸进裤兜,捏住那张他看过无数遍的信纸,心里喊道:“我愿意,你快回来吧,红果夜里做梦就叫妈妈呀。”许兆红仰起面孔看看天,凌晨时的那场暴雨将阴霾都洗净了,夜里的天空就显得特别纯净。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是一面镜子,隐隐绰绰映出一些尘世的影子。许兆红想起当年他和红果妈妈在一座小丘陵的树林子里约会,红果妈妈那样地爱他,慷慨地把一切都给了他。后来他们钻出林子,登上山顶去看月亮。乡下老农说的,人间有一对爱人,月亮里就会有他们的影子。那天晚上他们真的在月亮里找到了他们的一对影子。

  许兆红从后门走进灶头间,就听得后厢房中乒令乓冷喧闹得很欢,心想倪师太住处从来是盈虚坊最清静的地方了,不会出什么事吧?便走过去张张。原来是陆马年在帮倪师太修地板。早晨修到半当中被石老板拖走,去帮好吉祥补墙壁,一直补到酒席开张前一刻,湿墙粉用了两台电风扇生生地吹干的。回家扒了两口饭,立马赶过来修倪师太的地板。倪师太合掌道:“小陆师傅,菩萨会保佑你讨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的。”

  陆马年现在是许兆红的顶头上司,许兆红晓得陆队长喜欢自己的妹妹,他也很愿意陆马年成为他的妹夫,只可惜飞红的心一直吊在守宫冯令丁身上。在许兆红看来,那个讲话文绉绉的白面书生哪里及得上陆马年实在呢。

  许兆红跟倪师太寒喧了几句就上楼了。开了房门,摁亮电灯,只觉得屋子里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左看看,西张张,望望地,望望天——这一抬头便把他惊吓得不轻,三层阁陈旧灰黄的天花板,什么时候被人画上了一尊五色斑斓的观世音啊!许兆红平素不参佛,却从母亲口中晓得了菩萨的法力无边。菩萨宝像突然降临他们贫寒简陋的房间,不晓得是凶是吉?许兆红头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倪师太,倪师太原是佛门中人,她一定能解其中奥秘。便连蹦带滚地下了楼梯,重又撞进后厢房。倪师太跟陆马年见他张皇的神色,都以为他遭遇强盗了,陆马年一把捉起了鎯头要冲出去,被倪师太拦住了。

  “倪师太……倪师太……你上去看看,三层阁上,观世音的像……”许兆红上气不接下气,言不成句。

  倪师太却只听“三层阁”和“观世音像”两个词,便都明白了。针细的眼睛忽地逼出雪亮的光来,合掌道了句“阿弥陀佛”,颤巍巍地立起,不容违抗的道:“兆红,马年,你们搀我上楼去!”

  倪师太吃得下睡得着,眼不花,耳不呜,雪肤红颜的,让人猜不出她的年龄,唯独一样,没有脚劲了,平地拖两步还行,爬楼梯是没法子的。于是许兆红陆马年两个青壮小伙子一边一个撑着她的胳膊,几乎是腾空将她架上了三层阁。

  倪师太一见三层阁顶棚的观世音像,念道一声:“阿弥陀佛,菩萨显灵了!”便扑嗵跪下,五体投地。许兆红陆马年虽不信佛,却被那观世音像慈爱博大的气场震摄,也跪下了。

  倪师太闭目合掌念了遍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腾地撑开双目,道:“马年,去恒墅请常先生过来!快去!”

  陆马年道:“不晓得好吉祥的宴席散了没有?”

  言语间,楼板踢踢蹋蹋响动起来,吴阿姨带着红果回来了。见状也是惊愕不已。红果害怕,直往奶奶怀里钻。吴阿姨拍着红果的背脊道:“红果莫怕,这是我们家的福份啊,观世音菩萨最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了!”又道:“倪师太,从前我听常太太说起,早先的常家老宅里有座颂经堂,圆攒的堂顶上是请云间居士女画工描绘的观世音圣诞出家得道全帧图。不过常太太也没缘份见着,也是听常先生说起的。”

  倪师太吹气般的声音像一缕轻云徐徐地宛转萦绕:“盈虚坊中,除了常先生有幸瞻仰过观世音圣诞出家得道全帧图的人恐怕仅存我一个了。这里显现出的仅是那帧图的一角,据我看来,恐怕是观世音得道的那部分。四十年前那场大火过后,我是看到颂经堂有半只顶还未倒塌的,也想爬进去看仔细,无奈断梁残壁堆得山似的,翻它不动,只好作罢。没过多久那里就争先恐后造起了一片房,那半只顶就不见踪影了。我思来想去,它逃不脱淹在这片屋脊中,几十年便一直守在这里,终究让我等到它了!”

  吴阿姨让倪师太说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一边抹鼻涕一边道:“我去喊常先生过来,他看见这帧图,不晓得开心成什么样了。”

  许兆红道:“陆马年已经去喊常先生了。”

  隔了不多久,陆马年便伴着常衡步赶到了。常先生还没进恒墅的门,就被陆马年挡截过来。他立在三层阁门口,好一歇没有了声气。众人觉着奇怪,朝他望望,就看见他满脸涕泪滂沱,却阳光如炬,神采飞扬,整个人换了付皮囊似的。

  倪师太示意吴阿姨找张帕子给他擦擦脸,又道:“衡步啊,当初我叫你好歹不要搬离盈虚坊,我没说错吧?”

  常衡步被她的言语勾回了魂灵,长叹道:“师太,你倒剖解剖解看,我住在这儿十多年,菩萨从不显灵。莫非我常震做错了事?错做了人?”

  吴阿姨忙道:“常先生,你说这话,我可受不起了。盈虚坊问谁不道你常先生是天下头一个大好人。”

  倪师太垂目合掌道:“菩萨显灵,仍是盈虚坊众人之福。衡步,如今可以确定,这座宅子便是筑在颂经堂的遗址上了。”

  常衡步向吴阿姨讨了一张方凳,脱了鞋,站到凳子上,这样他的面孔几乎可以贴着天花板了。他便那样近距离地去看那观世音像,还用两根指头摸了摸板壁,拗口尖上有少许湿漉漉的石灰粉。

  常衡步从板凳上下来,问道:“吴阿姨,你们搬进来的时候,重新刷过天花板吗?”

  吴阿姨道:“哪有时间重新粉刷?房管所催命般地催我们快搬,我只是掸了掸尘,擦掉点灰,天花板用长帚划了几记,就搬进来住了。”

  常衡步又问道:“昨天夜里落暴雨,你们屋顶漏水了吗?”

  吴阿姨道:“倒也没有滴滴答答地漏,就是角落里一块有点水渍。早上出门时还一点动静都没有的。”

  常衡步点点头,自语道:“这就对了。”

  倪师太便道:“衡步,你是专家,这其间奥秘,说给我们听听。”

  常衡步沉吟道:“小陆师傅,麻烦你再去把守宫里冯先生请过来好吧?”

  陆马年顶不愿意去守宫。从前念书时崇拜冯令丁,跟在冯令丁屁股后面跑东跑西的。人有了点年纪也有许多私心,近几年因为许飞红的缘故,陆马年便渐渐与他疏远起来。陆马年略犹豫,对常先生道:“老墙显影的故事,我听我师傅也讲起过。你们稍等一歇,容我上去察看一下屋顶情况。”便也站到方凳上,推开老虎窗,两手一撑,便上了房顶。

  吴阿姨忙道:“我去喊冯先生。兆红,你给红果打水洗把脸,先弄她睡下。明早要上学堂的。”

  屋顶上极力阁落、极力阁落地从东响到西,又从西响到东,动静了一时,陆马年又从老虎窗钻下来,两只手掌乌漆墨黑的。许兆红就叫他在红果洗过脸的剩水中洗了下手。陆马年一边擦手一边道:“我全部查了一遍,这屋顶瓦片下的油毛毡有好几处被破损了。昨晚那么大的雨,这顶的夹层里一定积了不少水,一点一点渗下来,渗了一天,想来这整座顶的石灰都漉湿了,藏在底下的观世音像才会映显出来呢。”

  常衡步频频点头道:“小陆师傅,这项技术冯先生他们设计院的古民宅研究小组也是近两年方才被解释出来。这才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民间藏龙卧虎,盈虚坊人杰地灵啊!”

  陆马年被常先生夸得不好意思了,搓着双手,脸红红道:“我们只晓得做生活,也是听师傅说的。师傅从前在乡下大户人家做泥水工,那户人家的影壁上也请民间画工描画的佛祖宝像。“文革”扫四旧,主人生怕宝像遭劫,连夜请师傅用石灰水将整座影壁涂抹,将宝像覆盖起来,还在上面,贴上一张毛主席去安源的宣传画,这才保住了佛祖宝像。至后,他们要拜佛像,便将水泼到影壁上,菩萨就显灵了。当时听师傅讲这般故事,还以为师傅杜撰了哄我们开心的。不想今天在这里眼见为实了。”

  常衡步道:“还请小陆师傅把顶上的墙皮批一块下来,好让冯先生带去化验一下。”陆马年当下要动手,常衡步又叮嘱道:“小心啊,不要把画的颜色带下来。”陆马年一笑,道:“常先生,你放心,这点批墙的功夫我还是有的。”

  这时吴阿姨已将冯景初请到了。三层阁楼梯不时地动作,惊动了楼里的住户,便有人披衣起床,跟着上了三层阁。望着顶棚上观世音画像,啧啧称奇,唏嘘不已。

  冯景初毕竟是此行高手,听吴阿姨神采飞扬的一番描述,随手便将高精度的照相机带上了。上了三层阁头一件事,便咔嚓咔嚓拍照片,将整张顶横拍竖拍,团圈照了个遍。当他拍完最后一张照,吴阿姨便叫起来:“菩萨要走了!菩萨真要走了!”果然,像有一片雾缓缓地弥漫开来,将屋顶近中央处观世音的头部遮没,又渐渐遮去上半身。倪师太忽地盘脚坐地,唧唧咕咕念起经来。吴阿姨和那几位高邻不会念经文,只反复嘟囔“阿弥陀佛”。

  这边,冯景初捧着陆马年批下来的一块墙皮如获至宝,叫许兆红寻张纸包一包。许兆红就从红果练习簿上撕下两张,冯景初小心翼翼包得密密缝缝,道:“这石灰化学成分为碳酸钙,碳酸钙与水结合,就成透明物了。这屋顶中间高周边低,中间浸水自然少些,干得也快些。石灰一干,又呈灰白状,画像自然也就看不见了。小陆师傅,你讲我说得对吧?”

  陆马年愈发闹了个关公脸,道:“这里面有那么多道理。我们中学里学的那点化学基础,老早还给老师了。”

  常衡步当胸给了冯景初一拳,嘿嘿笑着,像顽童一般,道:“冯兄,你现在该真正领略盈虚坊在建筑学上的价值了吧?去年我们的科考报告获得了国家2等奖,市里面金奖,现在颂经堂的圆撰顶观音图又重见天日。是时候了,我想打报告,要求保护和修复盈虚坊原貌。你说过,要做我的同盟军的,可不能升了官就食言喏!”

  冯景初稍怔,略沉吟。他是非常钦佩老朋友的率真和执着,却也为他这份率真执着担忧。你老兄吃了那么大的亏,却总也改不了“小开”脾气,处世行事只顾自己意愿,不察言观色也不见风驶舵。可你总得关顾大局,了解一下现行政策,领会一下领导意图吧?政府当务之急,是尽快改善那些危房棚户区老百姓的居住条件,抢救和保护历史老建筑,还排不上议事日程,更别提投资重建面目全非的盈虚坊了。冯景初却也不想直接就给常老弟泼冷水,便道:“第一步要做的,是要把残存的这爿屋顶保护好。小陆师傅,你看,你们房修队能不能尽快将漏水的瓦顶补一补?水侵蚀的时间一长,那帧画的线条与色彩都要损失许多。”

  陆马年道:“这个没有问题,明天我就带几个工人来修。”

  冯景初接着道:“明天我去通知报社跑城建一条的记者,让他们来采访一下。在媒体上露露面,会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上头重视了,才可以做下一步的事体啊。”

  常衡步觉得冯景初说得也有道理,便笑道:“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体都交给你了冯兄,我们两分工,我负责起草报告如何?”

  冯景初笑笑仍绕开正面冲突,转身去关照吴阿姨:“这间屋子里万不可生炉子啦烧开水啦起油锅啦,油烟水汽都可能损伤画面的。另外,消息传开去,肯定有许多人要求看看这奇观,你要守住这道关,不好随随便便往顶上泼水,懂吧?”

  吴阿姨向来是最惧也是最服冯同志了,只是拼命地点头。

  言语之间,屋顶上的观世音画像已经全部隐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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