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宫里里外外修葺一新,就等着冯畹丁一家回来了。
盈虚坊间人就像等待看一出名角儿演的大戏一般,心急火燎地拔长了头颈,撑大了眼眶,就是看看这位烈士的遗孤回到盈虚坊,那守宫与恒野中将会演绎怎样跌**起伏的剧情,冯、常两家各等人物将会使出怎样令人叫板的绝技。
可是冯畹丁的归期一拖再拖,原讲在新疆过完最后一个春节就动身,后又推至过完元宵节,最近又讲要到清明后才能启程了。于是坊间人又起了各种各样的猜疑,大家比较认同的说法,一定是守宫女主人李凝眉从中作梗,阻挠冯畹丁一家住进守宫。就有人道,想想也是的,这守宫名份帐是李家的财产,现在要让冯景初和常巽的私生女一家三口住进来,放在谁身上谁都会不乐意的。她冯畹丁既然是以遗孤的身份调回来,就应该住到恒野常家去呀。却又有人从另外一个角度去分析,道:冯畹丁是姓冯吧?况且她生身父亲还健在,断没有住到恒野舅舅家去的道理,当然应该回到守宫去啰。
坊间说长道短地议论不休,众人都晓得守宫女主人李凝眉独与倪师太相交最深,便去倪师太处打听长短。
倪师太双目合闭,念了声“阿弥陀佛”,道:“你们这样编排阿眉,真叫做罪过,也不忖忖畹丁姑娘从小是谁养大的!为了让畹丁一家顺顺利利调回来,阿眉没少化香烛钞票,这我是最清爽的了。你们以为调一家三口回上海那么便当啊?上海这边发文去,新疆那边还得一级一级批下来呢!”
尽管冯家人守口如瓶,真实情况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传进了盈虚坊,并且迅速曼延开来,所以说这世间大都是滑秘密可言的。
原来冯畹丁一家的调动在新疆建设兵团受到了一定的阻力,问题不在冯畹丁身上,而是针对陈家进。陈家进在兵团几番蹉跎之后时来运转,当上了兵团政治部主任。一时下功成名就,左右逢源。却在他奋力向更高的位置冲击时,“四人邦”粉碎了,他被当作错误路线的宠儿受到审查,贬职下连队劳动改造,打入冷宫,看人白眼。陈家进一度心灰意冷,精神萎靡颓丧。若不是冯畹丁陪伴身旁,百般劝慰,煦煦开导,不晓得他会冲动地做出什么事来呢。兵团领导收到上海民政局的调令后,专门开党委会进行了讨论,一致认为让冯畹丁带着儿子回上海理所应当,但对陈家进这类政治小丑,却不能让他这么便当就逃离群众的监督,回上海逍遥自在去了。批文下来,冯畹丁当即表示,不让陈家进调回上海,她也不回上海了。事情就这么僵滞下来。上海方面来函催问,冯畹丁写了申辩信据理力争。当年我们怀着满腔热情来到边疆,把青春都献给戈壁滩了。陈家进是凭借他的能力和工作实绩而当上兵团政治部主任,他和“四人邦”爪牙没有任何关系。可是申辩信递交上去,迟迟没有回音。
盈虚坊人得知了这出大戏迟迟不能开幕的内情,大都为冯畹丁扼腕叹息。有了点年纪的人对青春少女时的冯畹丁记忆犹新,那才是个水木清华的人儿,清雅脱俗得像一尊青花古瓷瓶,怎么就会着了魔似地看上陈家进那般投机钻营、沽名钓誉的世侩的呢?也有人见过青年陈家进的,也为他辩解几句。当年的陈家进少年才俊、风华正茂呀,倘若他一路官运亨通,没有那么多曲折,世人就会说冯畹丁慧眼识英才了。所以说,不可以成败论英雄啊。
盈虚坊对冯畹丁陈家进的故事热衷了蛮长一段日子,就在那些评论分析争议渐渐稀落平息,众人的目光开始转移之际,突然爆出信息:冯畹丁陈家进带着儿子陈戈壁乘火车乘了三天两夜,傍晚就要到上海啦!坊间人真有点猝不及防的惊喜,互相打听火车确切到站的钟点。也有人拦住依旧替守宫做生活的吴阿姨,问道,他们合家迁回,行李一定不少,要不要人相帮啊?只要招呼一声,年轻力壮的有的是。吴阿姨笑道:“你们这一番好意我代冯同志李同志受领了。姑娘姑爷回家,也算是大喜了。冯同志和小弟弟都特为请了半天假,一定要亲自去火车站接。冯同志单位还派了一部卡车呢。约摸吃夜饭前总能到的吧,李同志要我多做几只小菜,隔几日还要到饭店里开团圆酒席呢。”盘问者哪里肯这么快就放吴阿姨过门?又问道:“不是说新疆那边不放人吗?怎么突然就大道坦途了呢?”吴阿姨俨然就是守宫的代言人,一扬脑袋道:“上海特为派了调查小组去那边,姑爷根本就没什么事体,从前得罪过一些人,全然是公报私仇。问题搞清爽了,哪里还能不放人!这一耽搁,也有半年光景了吧?”
其时已经入夏,小学校放了暑假。这一日,吴阿姨早早地把许红果叫醒了,道:“红果,奶奶带你去守宫玩好吧?那里来了个弟弟,下学期也要到你们学校上课。奶奶介绍你们认得一下,人家刚从新疆回来,你要带带他。
红果刚进盈虚坊时是住在守宫里的,是在那里的敞廊花园里疯惯了的。去年底他们一家搬进低矮逼仄的三层阁,天气合适的时候还好到弄堂里去蹦蹦跳跳,逢到刮风下雨,抑或大冷天大热天,只好孵在三层阁里收筋骨了。红果正憋得难过呢,听奶奶这么一说,连忙跳起来。她是个外向的孩子,喜欢结交朋友,听说是个比自己小一岁的男孩子,愈发来劲了。刷牙洗脸吃早饭,动作比平素里快了一倍。临走前,又到自己睡窝的枕头里啃支啃支掏了半天,掏出一块彩色橡皮,说是要送给新疆来的弟弟作见面礼。
吴阿姨想得周到,将红果送入守宫后,又去恒野把常蝘蜓领过来。三个孩子年纪差不多大小,以后上学下学都有道伴了。
冯畹丁那年回上海治疗妇科病,又找中医开了几付调剂血脉的方子,回新疆不久就怀上了孩子。当时陈家进刚刚升任兵团政治部主任的职位,儿子出生后,为了表示他们对边疆的热爱,就取名“戈壁”。陈戈壁年岁虽比红果、蝘蜓都小些,个头却穿得最高。肤色被戈壁滩上的烈日烤得黝黑,眼窝深凹,鼻梁高梁,有点像新疆维吾尔族的相貌,仔细看,却是取冯畹丁陈家进两人优点的组合。陈戈壁原也是机灵聪慧的孩子,只是才到上海,有点见生。闷闷的,不太张口。那常蝘蜓天性羞怯沉静,见了陈戈壁只是笑笑,不主动搭腔。幸好红果泼辣大胆,拉住陈戈壁问长问短。又喊常蝘蜓帮着做这做那。三个孩子很快就熟念起来,开开心心地玩成一簇堆了。
冯畹丁一家从新疆带回来的东西大都搬到三楼去了,还有些零碎的来不及整理,摊在底楼客厅里,显得客厅有些乱。吴阿姨便动手收拾,一样样归正,擦干净。客厅是按照从前的样式布置的,当时那一圈沙发的罩布被墨汁染污,椅子座垫被剪子绞破,现在都换了新的,是老黄底起墨绿缠枝花纹的织锦缎,带着金色的流苏,比起从前愈发是另一派富贵的气派。吴阿姨心想,这房子真是要合适的人去住才对呀。自己一家人在这住了十多年,这房子也就是普普通通的房间,无非比人家宽敞些。可人家李同志一经手,门窗还是从前的门窗,地板还是从前的地板,只墙壁粉刷了一下,怎么就立时三刻摩登光鲜起来了呢?要说吴阿姨搬出守宫住进三层阁,心里面没有丝毫怨气是假的。在守宫里面划手划脚也惯了,跑到三层阁,转个身子都要缩手缩脚,以免撞倒什么,碰痛哪里的,头几天真正是窝囊得火气辣辣地生上来。不过吴阿姨做人的原则,凡事两个字:宽和忍,多替别人家想想。这么一来,心里面的怨和气就像大热天的雷阵雨一样,哗啦啦啦来一阵很快就过去了,天空照样开阔晴朗。他们一家搬出守宫后,女儿坚决反对她再帮守宫做生活,她自己原也打算辞掉一半人家的生活,毕竟年岁不饶人,走进盈虚坊时的年轻少妇,如今鬓角的白发怎么拨都拨不干净了。然而她抵不过李同志的再三挽留,索性辞了弄堂里其他人家的生活,单为守宫和恒墅两家做了。对恒墅,她是放不下那个犯了痴呆病的常天竹姑娘;对守宫,她是割舍不下自己千丝万缕的情愫:守宫是她从乡下到上海的第一份生活,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呀!
此刻,门外传来一声呼唤:“吴阿姨——吴阿姨——”这喊声糯答答轻飘飘,骨子里却有股不可违抗的气势,吴阿姨是再熟稔不过了。连忙走出客厅,却见女主人李凝眉正纤柔如苇地依在楼梯拐角处莲蕊状的把手旁。
吴阿姨笑道:“李同志,昨日多少吃力,你就歇着吧,下面事体我会端整的。”
李凝眉道:“电话刚刚来过,街道主任等一歇要来。你再烧铜吊子开水,热水瓶灌灌足。
吴阿姨道:“怎么不早点讲?冯同志小弟弟都上班去了。”
李凝眉浅浅地冷冷地笑笑道:“他们单位里都有要紧事体的,哪里可以日日请假的?”抬手朝上指了指,“是来谈他们夫妻两个工作的事体,也都安排定当的,的我陪着足够了。”
吴阿姨巴结道:“要不要把那套青花瓷茶具摆出来用?”
李凝眉微微皱皱眉头,道:“不用了,就用大路的玻璃杯,茶叶用好点的就可以了。”
吴阿姨应道:“晓得了。”转而一想,又道:“恰好我早上买了几只香瓜,剖一只,一囊一囊放在盘子里,蛮简便,又登样,好吧?”
李凝眉点点头,侧了身像要上楼的姿势,却又问:“小孩子吵闹吗?”
吴阿姨忙道:“一点也不吵。男小孩,我是嫌他太过斯文了呢。现在跟红果蝘蜓一道在花园里玩,李同志,我去叫他们过来吧?”
李凝眉摇摇头:“让他们玩去。等歇日头升高了,招呼他们到敞廊中来,他是在那里晒惯了的,两个小姑娘哪里吃得消?香瓜也剖一只给他们吃。”停停又道:“我上去换身衣裳,客人来,就叫我一声。”
吴阿姨听着女主人的房门呯嘭关拢,这才收拢面孔上的笑容,轻轻叹着摇摇头。她是最晓得李同志这一段心里面的悒郁的。在守宫做了近三十年,眼见了李同志、冯同志的夫妻关系谈不上如胶似漆,却还是齐眉举案、相敬如宾的。他们之间唯一的疙瘩就是在冯畹丁身上。弄堂里也有一种议论,好像冯畹丁远走天涯,多少年都不回家,尽都是李凝眉这个晚娘不厚道的缘故。吴阿姨每每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为女主人辩解。如果李同志不厚道,当初她就不会嫁给带着个三、四岁孩子的冯景初了。小孩子幼年、少年最难带的时候,不都是李同志吃辛吃苦操劳的吗?啥人不晓得冯同志心里面忘不掉畹丁姑娘的亲生娘?几十年下来,李同志不吵不闹,待冯同志那个好是有目共睹的呀。现在冯畹丁的生身娘成了烈士,坊间处处传颂她;冯同志请了假,亲自去火车站接冯畹丁一家回盈虚坊,并将原准备给儿子作新房的三层楼腾出来给他们住。李同志没有多半句闲话,跑上跑下地收作房间,挂什么窗帘,铺什么床罩,瓶子里插什么花,哪一样不是她亲自过问的?在我看来,能像李同志这般大度的女人天底下找不出几个来的。
吴阿姨说是这么说,她都能感受到李同志强忍住的委屈和愤懑。几天下来,李同志陡然瘦了一圈,那张面孔愈发窄了,五官好像都扩到外面去了。李同志的丹凤眼,原是最精神的,鲜鱼儿似地划到东划到西。可这两天那双眼黯淡无神,眼乌珠木木的,常常像洋钉似的钉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了。吴阿姨心里面同情李同志的处境,所以帮李同志做事体分外卖力。
吴阿姨冲满了热水瓶,又在一只麻姑献桃图案的白瓷提梁壶中酽酽地泡了半壶茶头,又将香瓜切成一囊一囊地放在一只腰盘中。刚端到客堂间茶几上放好,门铃就响了。
开了门一看,是熟人。吴阿姨便亲热却又恭敬道:“是张阿姨啊,你调到街道办事处后,盈虚坊里难得见到你的影子了。”
站在张阿姨身后的一位中年男子便笑道:“张嘉珍啊,这是群众对你工作作风的批评啊!”
吴阿姨急道:“不是的,不是那个意思。张阿姨帮了我们家许多忙,我们是常常想念她。”
张阿姨有点尴尬地笑道:“吴阿姨,只要你不嫌烦,以后我会常常来望你的。”又指着中年男子道:“这是街道刘主任。”
吴阿姨连忙让客人进门,回头想上楼招呼李同志,却见李同志已候在客堂间门边了,身旁还站着冯畹丁和陈家进。李凝眉换了件紫色隐碎花的绸衬衫,一条湖绉玄色长裤,照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装扮了,看着却是别致。也许是紫色暗合了她的心情,重重叠叠,混混沌沌,略羼着闲愁淡忧。倒比仍穿着建设兵团军上装的冯畹丁显得年轻。
李凝眉浅浅托着个笑,是怕笑得重了,脸架子收不拢笑纹,极有风度地欠欠腰,道:“刘主任,张阿姨,客厅里坐。”
待客人坐定,吴阿姨斟了茶,便退了出来。她去花园里将三个孩子领到厨房间,给他们吃香瓜,又关照道:“日头太猛了,不要到花园里去了。等客厅里客人走了,再去敞廊。客人是来讲很重要的事体的,红果你要带头,不许吵扰人家,晓得了吧?”
红果哼哼唧唧,只顾着饕餮蜜甜的香瓜。
吴阿姨因要去恒墅做中饭,便匆匆离开了守宫。恒墅的饭菜比守宫简便得多,两菜一汤,很快就做成了。她要给天竹喂饭,小姨娘催着她道:“走吧,走吧,这两日守宫那边添人口,事多。这里有我呢。朝后我走了,天竹是要拜托你多操点心。”小姨娘办理移居香港的手续很烦琐,一年多了,还没有办下来。
吴阿姨又转回守宫,收拾了碗筷下来洗,又将晚饭的小菜一样样配好。女主人听得她上上落落的响动,下得楼来,站在水池旁看她哗哗地洗菜,刷刷地淘米。吴阿姨就晓得女主人肚皮里有话没地方倒,要在她耳根旁来吐吐闷气。便有心提她的话头,问道:“李同志,上半天街道主任来讲点啥啦?畹丁姑娘和陈姑爷的工作有眉目了没有?”
李凝眉声音懒洋洋,淡淡笑道:“岂是一点眉目,一切都安排定当了。畹丁嘛,分在街道办事处计划生育办公室,一个闲职,特为照顾她的身体。陈家进先去区里集管局报到,具体工作局里会分配的。刘主任说了,畹丁和陈家进都是党员,又在边疆锻炼了这么多年,这样的干部各个部门都很需要的。”
吴阿姨在李同志跟前是无所顾忌的,便道:“插队落户回来的知青造造反反,能有几个像姑娘姑爷这般运道好的?一是因为有个烈属的头衔,二是因为冯同志现在的影响。李同志,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李凝眉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吴阿姨,现在给你个主任啊局长啊当当,我看也是绰绰有余的。”说罢掩口一笑。她换回了家常的本白纺绸绣花边的睡衣裤,随着肢体牵动,簌簌抖散了衣纹,风中荷似的。
吴阿姨只图引女主人开心,故意大惊小怪地喔唷唷叫着,笑道:“李同志你不要寒碜我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晓得点道理,也是跟你李同志学的。我的意思,不管怎么样,守宫是愈来愈兴旺了呀。”
李凝眉一时无话,两只眼珠子死鱼儿般浮在水池边缘一动不动。许时,轻轻吁了口气,道:“他们一家总算团聚了!”
吴阿姨忽地打了个寒噤,她晓得女主人说的是冯同志和畹丁姑娘的生身母亲一家团聚。连忙道:“李同志,我们乡下人家死了亲人,总要落土为安,家里供上牌位,那魂灵方能回来团聚。常家巽小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她的冤魂还不晓得漂落何处呢。要说团聚,总归是你和冯同志成双作对的……”说着怎觉得身后没有丝毫声息了?回头一看,李同志却已经不在厨房里了,空气中还滞留着香脂淡悠悠的气味。
盈虚坊上私人餐馆“好吉祥”的石老板听说盈虚坊的守宫、恒墅主人联手要为冯畹丁一家的归来办一桌接风酒,立即亲自上门推销他的“好吉祥”团圆大餐。数年前石老板是领教过守宫、恒墅在盈虚坊乃至盈虚街上的威望的。近两年,私人餐馆愈开愈多,“好吉祥”生意一直阴阳怪气地火不起来。石老板下了狠心,宁愿亏本也要把守宫、恒墅这次家宴拉到“好吉祥”来。石老板到底在商海沉厚了好几年,晓得做生意能搭上点政治背景大有好处。守宫、恒墅这桌接风酒席讲讲是家宴,却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就因为冯畹丁是烈士遗孤,风声传出去,说不定报社记者也会来现场采访。开宴的时候,趁机拍点照片下来,挂在店堂里做招牌,“好吉祥”的档次就跟这条街上其它的餐馆大不一样了呢!
石老板精心印制了一份团圆大餐的菜单,做了四样“好吉祥”特色冷盘,装在礼盒里拎着,摁响了守宫的门铃。
恰巧是吴阿姨开的门。吴阿姨还记得那年石老板的儿子辱骂红果蝘蜓的事体,就不给他好声气,硬绷绷道:“石老板,你是不是寻错门牌号码了?这只门洞里好像没有你的生意朋友吧?”
石老板嗖地伸出一只脚抵住门,满脸堆笑道:“吴阿姨,朋友朋友就是要碰碰撞撞才认得的嘛。你看,我就晓得你是这个门洞里杨排风、大忠臣、大功臣,对吧?”
石老板最后一句话讲得吴阿姨不得不笑,嗔道:“你们做生意的就一张嘴巴会调枪花。你到底有啥事体?讲得地道,我就替你进去传句话。”
石老板高高举起那只礼盒,道:“盈虚街上出了位抗日英豪,人人都沾光。听讲英雄的女儿回来了,也要允许我们表达一下崇敬之心吧?这是我好吉祥的特色小菜,送给英雄的女儿尝尝味道。”
吴阿姨接过礼盒道:“这个嘛,我就能做主了。小菜收下,照价付钞票,我家主人是不作兴白吃人家白拿人家的。”
石老板道:“你就对你家主人讲,对英雄的敬意是无价的。”说着就摸出了那张菜单,“好吉祥非常愿意用最佳的菜肴、最好的服务来款待英雄的女儿,最近我们推出了一种好吉祥团圆大餐,价廉物美。这菜单想请你家主人过目……”
“喏喏喏,不过三句话,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吧?”吴阿姨冷笑着打断他,“我晓得你没安好心,赚钞票赚昏头了,推销推到守宫门上来!礼盒拿回去,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家主人不会到你好吉祥去摆酒席了……”
却听得女主人在楼梯口大声问道:“吴阿姨,叽哩呱啦在跟谁练舌头呀?
不等吴阿姨回应,石老板先喊起来:“太太,我是街口好吉祥餐馆,特为来送好吉祥团圆大餐的!”
却是好吉祥三个字首先打动了李凝眉的心,便踱到门口来了。石老板横阔竖大地往门洞里跨进一步,倒把吴阿姨挤到门外去了。他双手捧着菜单毕恭毕敬举到李凝眉鼻尖下,道:“太太,我好吉祥在盈虚街开了好几年了,你可以去街上打听打听。这套团圆大餐是我们聘请本帮厨师高手和瑞金医院消化系统的名医共同研究出来的养生菜,既美味又健康。促销价早晚市一律八折,若你们守宫来吃,我再让两成利!”
李凝眉不出声,却拿起菜单一道一道看下来。菜名起得很花哨,什么“北斗横空”、“鹊桥相逢”、“碧玉莲花”、“日月双辉”、“蟠桃会”等等,看了也云里雾里,不晓得是什么东西。李凝眉皱了皱眉头,道:“你这菜单谁还敢吃啊?星星月亮太阳都搬上桌了!”
石老板颇为得意道:“这也是我们好吉祥的特色呀。来我们好吉祥吃饭,不仅能喝足口味,还能吃出文化来。”
吴阿姨看到女主人不满意,终于抓住了机会反击,道:“啥叫啥吃文化?不要吃出毛病,寻着你打官司就谢天谢地了。省你个一百省吧,话也听你讲了,单子也看了,你好打道回府了!”说着就去搡他肩胛往外推。
石老板躲开吴阿姨,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菜单,道:“太太,你若不喜欢那种叫法,请看这份菜单。”
李凝眉也是一时好奇,将两张菜单对照着看下来,才晓得“北斗横空”原是八味冷碟,“鹊桥相逢”原是烤乳鸽,“碧玉莲花”原是西花炒百合,“日月双辉”原是南瓜饼蒸饺点心双拼,“蟠桃会”原是水果大拼盘。忍俊不住,嗔道:“乌搞百叶结,根本牛头不对马尾的!”
石老板有点尴尬地挠挠头皮,讨好地笑道:“名字起得不到位,这也是我们文化太低的缘故,更欢迎像太太你们这样有文化的人家来好吉祥做客,提高我们的文化口味。不过,有一桩我敢用我这一百多斤来担保,好吉祥的小菜绝对不掺假,不虚价。另外,我们还有个性化的服务,客人自己喜欢的小菜,可以单点单做。”
石老板后面两句话让李凝眉动了心。这几天她正为这桌酒席的事烦心。李凝眉先是提议,就把常衡步一家请到守宫来,让吴阿姨做一桌家常菜,意思到了就可以了。冯景初却不肯马虎,执意要到酒店像像样样办一桌接风酒席。李凝眉当然懂得冯景初这桌酒明为女儿接风,实是庆祝他心中永远的恋人常巽恢复了名誉,凄凉地想,“我这一辈子算是个什么角色呢?得了他的人,却从来没有得到他的心啊!”不免心胸中郁闷,面上却又不能丝毫表露,还得做出兴头十足的样子去张罗。许多年不下馆子吃饭了,从前熟悉的老饭店,有的歇了业,有的搬了场,也不晓得菜估摸的味道还好不好。正愁呢,好吉祥倒送上门来了。一来就在盈虚街口,没有几脚路;二来看菜单花色品种也蛮齐全,还能自己单点单做,还能打折头,也省得自己再到处打听了。便问道:“你们店里有没有包房?宁愿加几个钱,清静点。”
石老板听话听音,有门道了,忙道:“包房有,二楼原有外单间,若嫌不够气派,我将隔断屏风拆了,单为你们摆一张大桌子,太太你看如何?”
李凝眉略沉吟,双眉一挑,道:“好吧,先就这么定了,晚上把菜单给冯同志过目一下。时间是在礼拜天晚上,六点钟开席。要不要付点定金?”
石老板连连欠着腰,面孔笑得乱棉花团似的,道:“太太,付什么定金?从这个门洞进出,便就是信誉了。”这才乐颠乐颠地走了。
吴阿姨便道:“李同志,你是被他噱进了,他那个好吉祥拢共两只门面,哪里来的什么包房。不如去淮海路陕西路口的红心酒家,要么索性跑远点,到城隍庙的上海老饭店去,气派得多了。”
李凝眉正在察看石老板送的那只礼盒中的四样冷菜,是一只糟钵头,一只咸猪手,一只酱鸭,一碟海蛰拌萝卜丝,也寻常,不晓得味道怎样?应道:“何必舍近求远?他店堂就开在我眼皮底下,我还怕他耍滑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今天是他求着我们上他饭店做排场,我当然晓得,是想让我们替他扬扬名,做免费广告。势必要对我们愈发精心款待,我就图他这点嘛。”
吴阿姨忖忖也是这个理,笑道:“这四只冷菜夜饭时吃吃看,吃了不好就不要理睬他。”
李凝眉道:“等歇你去恒墅,带两只给常先生尝尝。”
吴阿姨睃了女主人一眼,道:“到底是李同志想得周到。”心想,女人终究是拗不过男人的。李同志多少精怪一个人,还是要顺着冯同志的心思走啊!
李凝眉不计较吴阿姨眼神与言语间透露的怜悯,自顾自上楼去。这么多年来,吴阿姨早已替代从前的王阿婆,成为她精神上的“密友”。这样一个不识字的劳动大姐有许多从底层生活锤炼出来的见识,每每让她振聋发聩。刚走到楼梯拐弯口,她想起什么,忙叫道:“吴阿姨——”
吴阿姨拎着礼盒刚进厨房,听到唤声又折回来:“李同志喊我啊?”
李凝眉道:“石老板不是说拆了屏风,给我们摆一张大圆桌吗?礼拜天晚上我们两家都不要做夜饭,你就带着红果一道来好吉祥热闹热闹。”
吴阿姨连连摇头道:“李同志我领你这个情了,我们红果哪里上得了台面?”
李凝眉道:“什么上得了台面上不了台面的,你讲这种话倒是把我推到势利小人一簇堆去了!你是小弟的奶妈,当得半个娘了。红果又和蝘蜓、戈壁合得不错,一定要来的,否则你就不要进守宫,我也不敢用你了。”
吴阿姨晓得李同志是诚心诚意相邀,千谢万谢地应允了。让红果开开眼界也好啊。
再说好吉祥石老板好不容易攻克了守宫这座堡垒,恨不得像收旧货的那样,拿只电喇叭沿盈虚街一路吆喝下来。便逢人就道:“守宫、恒墅礼拜天在我们好吉祥订了一桌团圆酒,守宫里那位李太太,吃过多少山珍海味,独独看中了我们好吉祥的菜谱呢!”这一招立竿见影,礼拜天的夜饭,好吉祥底楼十来张圆台面统统预订出去了。
石老板愈发认定守宫、恒墅这桌酒是他的福源,愈发卖力地准备这桌酒席,李凝眉叫吴阿姨跟石老板打招呼,圆台面愈大愈好,总要坐得下十二、三个人。好吉祥没有这么大的圆台面,石老板特特为为跑到黄河路,向朋友借了一张大台面过来。好吉祥二楼原是用活络屏风拦成四个单间的,石老板叫人统统拆去。圆台面架起来,略觉空旷单调。石老板便从家中搬来了长短沙发的茶几沿窗排下。又咬咬牙,掏钞票换了新窗帘。圆台面上铺上暗红色细麻松布,中间再放上一盆兴兴旺旺的红杜鹃。石老板站在门边眯起眼睛团圈看下来,真跟宾馆中的餐厅差不多啦!
不料,就在礼拜天的上午,吴阿姨匆匆忙忙过来跟石老板招呼,说是因为要等一位十分重要的客人,守宫恒墅这桌酒席今晚开不了,要拖延一个礼拜再办。石老板差一点点破口骂出声:“开什么玩笑,只只小菜的用料都配齐了,这不是存心玩我吗?”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把恶气生吞活剥地咽下肚子,强笑道:“没有关系,你去回李太太的话,她想什么时候来吃就什么时候来好了。”这段曲折传开去,盈虚街上许多人都道,石老板肚量大,是赚大钞票的架势。当下就有一户人家来把晚上守宫、恒墅空出来的这张酒席订走了。石老板一点没有损失,还添了好名声,方才悟出了做生意的门道。
却说守宫、恒墅推迟开宴,等待的那位重要客人究竟是谁呢?原来竟是恒墅常家小姨娘的丈夫,退休多年的前国民党高级将领。
小姨娘的丈夫两年前从台湾移居香港,日日夜夜等着与发妻相聚,偏偏小姨娘的移民手续迟迟没批下来。他实在等得心焦,便订了飞机票来上海,一是与小姨娘叙离情,顺带便也想跟有关方面沟通一下,尽快把小姨娘的移民手续办妥,带着小姨娘一起回香港。
那一日下午,恒墅常衡步先生西装毕挺地陪同小姨娘去虹桥机场接连襟,机场港澳出口处早有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候着了。看来这位襟弟先前在台湾政界地位不低,常衡步连忙将小姨娘推了上前,自己却躲得远远的。他看见炮口枪口似的摄像机和话筒心里就犯怵。
小姨夫在机场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倾吐了相隔近四十年重返故土的万般激动与感触。这档节目在当日电视台的夜间新闻里就播出了,隔日的大小报刊或长或短,都有报导。
这天下午起,盈虚坊间又是一片沸沸扬扬,人们东一簇堆西一簇堆地聚在弄堂的拱卷门下拐弯角落,把常家远远近近的事体都翻出来重新咀嚼,不厌其烦地探源朔根。真正的目的,就是消磨时间,等待常先生和小姨娘接了小姨夫回来。人人都想一睹这位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别样风采。
太阳一点点西坠,夕晖一点点隐褪,月亮一点点升高,星星一点点密集。有人等候的乏了,回去歇了,却仍有一部分人不达目的不罢休地候着。
九点靠过,常衡步独自一人走进了盈虚坊,坚守等候的人呼地围拢上去,急急问道:“常先生,怎么搞得?人没接到?飞机误点了?”
常先生面带略显疲惫的笑容,道:“人是接到了。市里统战部派车把他们送到衡山宾馆去了。”见众人情绪一下子低落,又道:“后天礼拜天,他会到盈虚坊来看看,我们要在好吉祥为他接风的。”
便有人不识好歹地追问了一句:“常先生,小姨娘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呀?”
常先生有点尴尬,苦笑道:“他们夫妻久别重逢,自然一起去衡山宾馆了啰。”
问话自知失言,心里面为常先生抱屈。盈虚坊众人早把常先生和小姨娘看作一对了。
反倒是守候不住先回屋的人得了好,他们在电视晚间新闻节目里意外看到了小姨夫。却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英武神气,全然是一个桑榆暮景的老者了。
次日早上,好吉祥石老板坐在马桶上翻阅刚到的报纸,看到一则消息:“前国民党高级将领×××阔别大陆三十八年,重返故土寻根。”他情不自禁拍了下大腿,由衷地喊道:“好,太好了!天助我也!”他老婆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探进头来问。“作啥作啥?”他笑道:“作啥?这个礼拜天夜里的酒席,要好好作一番文章了。”
讲起来石老板只有高中毕业,从前是不读书不看报的。自从开了餐馆,自掏腰包订了好几张报纸,早上起床,上马桶,吃早饭,手中都捏着卷报纸。他记得毛泽东有一句语录,叫做“政策与策略是党的生命。”所以政府的政策和策略,也是他好吉祥的生命,他要从报纸上时刻关注政府政策策略的动向。
石老板解手也没有心思了,匆匆起来,吩咐员工仔细收作二楼的包房,一圈椅子都换上与台布同色的套子,重新配了一大蓬红玫瑰放在桌子中央。又与大厨师一道道调整了菜单。他给大厨师提的要求是:只只小菜要做到端上去客人看了叫好,搛到嘴里吃了更叫好。
整个好吉祥齐动员,全心全意为打造一桌超水平的酒席做准备。及至夜里,可以说是万事兼备只欠东风了。石老板给他的员工们打气:“回去实实足足睡一觉,明天是顶要紧的客人,不要给我起龙头,结狗尾。客人满意了,营业额上去了,大家都有好处。”
拂晓之时,起了一阵狂风,行了一阵暴雨。玻璃窗搭钩松了,窗扇呯呯嘭嘭地响。石老板惊醒了,探头看看马路,雨脚砸在路面上,起了一片白花。关了窗户,心里祈祷着,“老天,落吧,落吧,落它个透。天亮了千万不要再落了!”
老天大概感动于石老板的诚心,早晨的时候,天光放明,雨云消散,日头亮堂堂地悬在瓦蓝的天暮上。石老板心花怒放,踌躇满志地骑了他的摩托车来到店堂,先给收银台旁边供着的财神爷上了香。
忽然楼梯极历括腊一阵响,一个员工从楼上跑下来,慌慌张张道:“老板,倒霉了,倒霉了……”
石老板顿时变了色,喝道:“呸呸呸!你个乌鸦嘴!什么事体不讲,先这两个字叼在口上作啥?“
员工吓得闭了嘴,只抬起手臂往上指。
石老板别转头三格并两格地奔上楼梯,一看,自己也傻了。原来盈虚街上的房屋大都年久失修,墙体颓败。拂晓那场骤风斜雨来得猛,二楼包房靠窗的大半面墙被雨水浸透,布满了黄斑斑的水渍,好像一个美女被毁了容似的。石老板一跺脚,吼道:“快,快去把陆师傅请过来。礼拜天,他会在家的。”
陆马年家就在马路对面的棚户区里面,员工骑脚踏车过去,不一刻就转回了,道:“陆师傅不在家,老清老早就被叫到盈虚坊老尼姑家做生活了。”
石老板破口凶道:“那你还转回来作啥?脑袋一盆浆糊!不会一脚就到盈虚坊寻他去呀?”员工转身要走,石老板又道:“算了算了,你去了也白去!”石老板晓得陆马年的为人,只认死理,不善变通。要他立时三刻放下倪师太屋里的生活到好吉祥来,是要费一番口舌的。只有自己亲自出马了。
石老板的摩托车突突突、突突突地一阵响,不足两分钟就到了倪师太家后门口了。原来倪师太住的那幢七拼八凑造起的楼,愈发经不住风吹雨打去,天井里乌黑的积水不退,一大半都淹进了倪师太的屋子里来了。陆马年正在帮她通下水道,捞出来一大堆垃圾,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天井里的水终于咕噜咕噜地退下去了。
石老板双手抱拳作个揖,陪着笑脸道:“陆师傅,行个方便,帮人帮困,救人救急。昨日一场雨,把好吉祥墙壁淋得像八卦图似的。夜里还要接待重要客人,只有来求你陆师傅啦。”
陆马年手不停地干活,瓮声道:“吃过中饭我过去好了。你没看到啊?上半天我要帮倪师太地板铺铺好。被水浸得东撬一块,西撬一块。年纪大的人万一绊着一跤,不是开玩笑的。”
石老板眼乌珠一转,道:“这样好吧?我把倪师太接到我家里歇半日,我老婆正好闲在屋里,好陪倪师太摆摆龙门阵。请陆师傅还是早点到我们好吉祥去修补墙壁。”
陆马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自顾将撬起的地板一块块取下。旁边的倪师太说话了,道:“马年,我这里先放一放也好,晾晾干再做。好吉祥夜里是守宫恒墅的家宴,小姨夫特为从香港来的。这个台型不是为他石老板扎,是为我们盈虚街扎的,对吧?”
石老板忙道:“阿弥陀佛倪师太,六月十九观世音得道日,我一定要到你这里来捐副上等红烛。我摩托车开来的,送你到我屋里去。”
倪师太也念了句“阿弥陀佛”,道:“谢谢你石老板,我就不叼扰你了。马年,我坐在团垫上做功课,不会走动的。你就随石老板去吧。”
陆马年这才洗净手,跟石老板去好吉祥了。
陆马年仔细察看了好吉祥二楼的墙面,摇摇头,道:“要把湿污的旧墙粉批掉,候它干,再上紫金石灰,再涂新墙粉,没有两个日头哪能成?”
石老板叫起来:“陆师傅啊,你是在为我们盈虚街扎台型啊!人家要两个日头,像你这样的高手,半个日头笃定够了的!”
陆马年也不跟他再说什么,道了句:“我做做看吧。”便动起手来。
陆马年一动手,石老板一颗心就归落原位了。陆马年让石老板找来一些旧麻袋铺在地上,说,批起墙粉来灰很大,你们都出去吧。石老板乐得轻松,便下楼了。
石老板刚跨出好吉祥店堂门,就看见吴阿姨沿街走过来,他想缩回身子,却被吴阿姨喊住了。石老板苦笑道:“姑奶奶,我看到你就心惊肉跳。这桌酒不会又要推迟吧?”
吴阿姨肚皮里好笑,面上正经道:“人一早就进了恒墅,夜里就看你石老板唱大戏了。”
石老板道:“这你就百分之二百放心好了。”他怕吴阿姨闯进店堂听得二楼修墙的响动,身子便堵住门洞,笑道:“杨排风还有啥指教吧?”
吴阿姨道:“李同志叫我来告诉你,要添一只小菜,香扣鸡。恒墅里小姨夫原是我同乡,顶爱吃这只菜了。”
石老板道:“香扣鸡?就是鱼鲞蒸鸡啰?这还不容易?”
吴阿姨不放心,又叮了一句:“一定要用黄鱼鲞蒸,鳗鲞蒸出来味道就不一样了。”
石老板心里格登了一下,他晓得自家店里只有鳗鲞。脑筋迅速一转,转出一位娇娆美艳的身影,她的店铺里一定会有黄鱼鲞的。便道:“这还用得着你关照吗?”
石老板存心不跟吴阿姨挑明,天赐良机,他打算亲自到对面水产铺子里去买条黄鱼鲞。好吉祥与水产铺只隔着窄窄的一条盈虚街,石老板对那位形貌动人而又能干泼辣的卖鱼西施早就想入非非了。
看着吴阿姨走远了,石老板撑开五指理了理头发,便穿过马路。
休息天,小菜场愈发开张得早,买菜的更是磕头碰脑地拥挤。待日头上来,早菜市差不多要收摊了。水产摊鲜货统统卖完,蔡阿姨与老阿姐正在收拾家什。礼拜天嘛,屋里男人小孩都休息,她们都想快点回家。
石老板左右看看,问道:“你们老板呢?”
老阿姐道:“寻老板作啥?”
石老板道:“谈谈生意经。”
老阿姐一边解围单,一边道:“老板在铺子里,你们谈生意,我们就不奉陪了。”
蔡阿姨忙道:“要不要我去喊老板出来?”
石老板忙道:“我自己去喊她好了,你们有事体,请便。”
蔡阿姨和老阿姐将腰盆啊水管啊都靠墙放好,匆匆回家去了。石老板见店铺门虚掩着,一脚跨了进去,喊道:“许老板——咦?人呢?”
“哪一位啊?”
声音是从头顶搁板的缝隙里飘下来的,珠圆玉润的;同时还伴着淅历索落人体挪动的响动,让石老板产生出许多欲望。“是我,对过好吉祥!”石老板口气热麻麻的。
“石老板呀,你到门口稍等,我马上下来。”回应声也是殷勤热络的。
许飞红因中午有个应酬,要赶去黄河路。就让老阿姐收摊,自己总要化妆化妆,换身出客衣裳吧?洗了把脸,她就蟠进阁楼,拉上帷幔,梳妆打扮。天气热,阁楼里更热,拉上帷幔愈发热,她便单穿条三角裤,上身仅戴只胸罩,对着面小镜修眉毛,用眉钳把多余的眉毛拨去。饭店老板都是水产摊的金贵客人,石老板亲自上门拜访,想必是有大宗生意。她不敢怠慢,放下眉钳,只用眉笔粗粗勾出眉形,又点了红唇,扑了定妆粉,再往颈窝处喷上点香水。化妆定当,要取衣裳穿了,却突然被一对铁钳似的胳膊箍紧了腰肢,后颈项也被胡渣蹭得生痛。许飞红吓得魂飞魄散,喊起来:“救命啊——”声音刚出唇,嘴巴便被汗漉漉的手掌捂住了!
“许姑娘,不要喊,让人听到大家面孔都不好看!”这声音伴着臭哄哄的喘气冲进她耳畔,许飞红听出是石老板,不觉毛骨悚然——天哪,他啥时候攀进阁楼的?!
许飞红却真的不敢喊了。她晓得这种事体传播开来,石老板顶多挨老婆一顿臭骂,可她却会背上许多臭名声。人家不会说是石老板侵犯她,反而会说是她引诱勾搭了石老板。最让她担心的,一旦这种闲话传进守宫,传到冯令丁耳中……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时石老板的手掌已经开始向她的要害部位进攻了,许飞红咬紧 牙,收紧手肘,狠命地戳和石老板的胸口。石老板“哦哟”了声,松开了手臂。许飞红抓起台灯举着,低声骂道:“畜牲!你把老娘当什么了!快滚!再不滚我真喊了!”
石老板也想作罢,不期正面撞见了许飞红半祼的酥胸,哪里还压抑得住?饿狼般扑了上去。许飞红的身子被他一百多斤压住,动弹不得。台灯也脱落了,只好用两只拳头拼命擂他的背,两只脚拼命登楼板。许飞红愈是挣扎,石老板愈是兴奋,愈是步步推进。许飞红只好用牙齿咬他的肩膀,狠性命咬下去,石老板真的痛了,喘着气,恶狠狠道:“你他妈的还想为谁竖贞洁牌坊啊?姓冯的小子今晚就要跟常家老二吃订婚交杯酒了!”
这才是一矢中的,戳着了许飞红的软肋。只觉得浑身血刷地冷却下来,再想挣扎,已是气短力虚,待劳而已。石老板咬着她的耳轮,哼哼唧唧地道:“乖乖,听话,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一边就开始了最后的冲击。
滚烫的泪珠从许飞红的眼眶里一坨一坨地滴出。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楼板下有人喝道:“姓石的,你给我滚下来!”
石老板惊恐地抬起身子,脑袋嘭地撞到了天花板。“谁?”他颤着手撩开帷幔朝下看,劈面是一张青面兽杨志般愤怒的脸。他恼恨道:“陆马年,那边生活不做,你跑过来作啥?”
陆马年见他这般无耻,气得说不出话,仗着人高,抬手揪住他的胳膊,死命往下拽。石老板被他拽得只好跌跌冲冲半滚半爬地落了地,嘻皮塌脸道:“陆师傅,你不要误会,我是来向许老板买条黄鱼鲞的,没有其它事情的,你不信问问许老板。”
陆马年抬头看看阁楼,帐帷密密地垂着,没有丝毫动静。有气没处发,一挥手道:“你滚!”
石老板晓得老实人发起火来愈发愈厉害,便退到店门口,道:“我真的来买黄鱼鲞,夜里客人亲点的菜。”便又朝着阁楼喊:“许老板黄鱼鲞有吧?”
陆马年气呼呼上前推他出门,隔着帷幔,许飞红出声了,道:“陆马年,黄鱼鲞在左边柜台下面,你就给他拿一条吧。”声音干裂嘶哑,但很平静,像一条水源涸竭已露出卵石底的溪沟。
陆马年装修的这个门面,对里面家什很熟悉,取出塑料袋封装的黄鱼鲞丢给石老板。石老板捧着,笑道:“许老板,我付市面价好了。老规矩,月底统算账。”
陆马年不等他话音落,搡着他出了门。石老板嘀咕道:“又不是你老婆,你吃哪门子醋!”
陆马年咣地一声,将店门拉上,门框都震得咔咔响。原来好吉祥二楼的窗户正对着许飞红的店铺。陆马年在窗边上批墙灰,看到石老板贼头狗脑地钻进许飞红的店门,还将移门拉上,就觉得他没安好心,放下手中的批铲,赶着过来了。他心咚咚跳得很重,粗声问道:“许飞红,他欺侮到你了吗?”
帷幔里又是死潭般的凝静。
店门却又被拉开,探进石老板的脑袋。陆马年恨声道:“你还来做啥?”
石老板挤出一脸的笑,道:“陆师傅,那边的生活……”话没说完,就被陆马年推了出去。陆马年深吸了口气,把声音放柔和了,道:“许飞红,他真欺侮了你,我他妈的跟他没完。那边生活就让他半不拉沓地丢着,叫他出出洋腔!”
帷幔里先是扬起长长的一个叹息,好像涸澈里的死鱼淋着几点雨水,起死回生了一般。许飞红的声音稍微湿润了些,道:“陆马年,谢谢你。那畜牲真的没有欺侮到我什么。事情过去就算了,大家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宁愿多结一份缘,不要多竖一道坎。送佛送到西天,你去帮他做生活吧?”
陆马年听她这么一番言语,也松了口气,犹犹豫豫问道:“你真不要紧吧?”
许飞红把声音调节得更婉转更柔润,道:“我真没事呀,歇会还有个应酬要出去呢。”
陆马年想关照她,不要老跟那些生意人混在一道,可是又怕许飞红听了不高兴,终于没说出口。
待陆马年一走,许飞红再也屏不住了,趴在阁楼上呜呜地哭了一场。事实上,她每天要跟形形式式的男人打交道,被人家吃豆腐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她也已经历练得临危不惧,履险如夷,每每能够绵里藏针、三弯九转、随机应变地对付过去。这个好吉祥石老板,也算她一个不大不小的固定客户,花拆拆地觊觎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怪自己平素太给他留面子,他才有这么大的贼胆啊。幸而没有让他真正得手。那么,此刻她这般撕心裂肺痛断肝肠,究竟是怎么啦?!
夏日的傍晚,红紫成尘,锦霞添彩,绿树阴浓,屋影画地,正是盈虚坊间居民开轩纳凉,敞户闲语之时。这一日这一刻,众人及早地走出后门口,坐到弄堂里,却是另有原因。似乎是桩很重大的事体,细细想来却又跟自己了无相关,却又不肯错过。大家心照不宣地扯东扯西,无话找话,摇摇蒲扇,喝喝凉茶,眼乌珠却时不时地朝弄堂底古银杏浓绿的树冠转去。
不久,弄堂深处就有消息传过来了:出门了,都出门了。守宫里的一个都不少,恒墅里还多出一位芝兰后生,听讲是那位国民党前将领台湾老婆生的小儿子,陪同父亲回大陆寻根的。于是众人纷纷拥到支弄堂口朝里望去,果然,衬着半天流霞一地浓荫,锦团花簇般走出来十多个人,不紧不慢,说说笑笑,亲热而祥和。
坊间人审视别人的眼光总是带着疑问和评判的意味。守宫女主人李凝眉与养女冯畹丁肩并肩走在头里,这两个针尖麦芒相对了几十年的女人真的打消了互相之间的嫌隙吗?随后的却是恒墅的常衡步先生伴着小姨娘小姨夫,还有个帅气的小伙子,想必是小姨夫的儿子了。算算小姨夫跟常先生差不多年纪的,且还是领过兵打过仗的,怎么看上去倒比常先生老相呢?走在他们后面的是守宫冯先生,他的右手是女婿陈家进,左手是外甥陈戈壁。坊间人见过陈家进的人不多,却大都晓得冯畹丁年纪轻时的冶容玉貌,都以为她抛却一切追随而去的男人必定是潘安子建般的才俊了。怎么眼前的陈家进,面色灰暗,目光委琐,谢了顶,佝了背,远不及他岳丈的气宇轩昂呢!全坊间人到以为自豪的冯家公子呢?冯令丁伴着常家两姐妹走在最后边,他和常天葵一人一边挽着常天竹缓缓而行,这景象令众人喜出望外,兴奋而欣慰。在这之前,冯令丁与常天葵的关系都只是坊间的猜测,谁也没有得到过证实,今天,他们好像是存心要给坊间一个标准答案了。许红果和常蝘蜓两个小姑娘互相嘻戏追逐,花蝴蝶般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吴阿姨跟在她们俩身后,笑着喊着,要她们当心,跑慢点,别摔倒了。莫非吴阿姨和许红果也要参加守宫与恒墅的盛宴?众人的评判又归结到守宫女主人李凝眉身上,叹道,吴阿姨在守宫最困难的时候对主人不离不弃,李凝眉知恩图报,也把吴阿姨当作自家人了。所以说,为善者日有万喜,树德人天降百祥啊。
坊间众人目送着守宫恒墅这一堆人走过整条下巽桥,拐出上盈虚坊大牌楼门,方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各自回自家后门口吃夜饭。
这时候,夕晖渐渐退隐,古银杏树冠笼在暮色中显得十分沉寂。月轮跃上了庞杂错落的屋脊,长弄短巷盛满了澄澈的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