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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长街行 王小鹰 12703 2024-10-16 21:32

  

  盈虚坊出了位抗日女英烈,直令坊间人激动兴奋了好几日;坊间人走到盈虚街上,腰挺得笔直,头仰得高高,讲起话来喉咙都响亮起来。

  这几日,盈虚坊各到各处的灶头间、后门口、晒台上、弄堂拐弯抹角处,众人要么不出声,凡开口必是谈论这桩事体。于是四十年前常家老宅那场神秘的大火重又被人提起,并且敷演出了崭新的版本。新版本中常家巽小姐是被日本军警围堵在老宅中,宁死不做俘虏,才一把火点着了老宅,自焚身亡。这个版本由谁第一个创造出来的,已经无人追究了,因为大家十分认可这个版本,觉得它和巽小姐的形象十分吻合。

  常家成了烈属,原已处于停滞状态的落实政策小组得到上级领导的指示,加大了工作的力度,终于将恒墅三楼的两户人家迁走了。三楼的一大两小三间房间已经被房客遭塌得七撬八裂。设计别致、装饰精美的塔形老虎窗竟被先前的住户敲去,拓展成一个平台,平台外又接平台,晾衣竿,电线,甚至还有外接水管,横一道,竖一道,五花大绑似的。柚木地板被清水拖得起了毛,钢窗的把手不是少了螺丝拧不紧,就是油漆驳落锈蚀得拧不开。常衡步在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嘴中不停地发出心疼的“啧啧”声。

  街道房修队决定免费帮常家整修恒墅的三层楼,脚手架迅速地搭了起来。

  许兆红没有其他花头,只晓得本本分分埋头苦干。在街道房管所搭了几年脚手架,房修队领导蛮看重他的品行,提拨他做了架子工的小工头。指挥着一帮外来工农民工,自己倒用不着攀高落低了。在恒墅做生活的时候,便有闲话跟小姨娘聊聊家常,下班回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常家的新闻。许飞红每每显出极不爱听的样子,打断他道:“烦不烦?烦不烦!人家家里的事情你那么操心干什么?”许兆红被她冲得没方向了,嘀咕道:“你不是老跟红果打听常蝘蜓的事吗?我还以为你想晓得常家的事呢?“许飞红被他挑破隐情,愈发无赖了,吵道:“小孩子的话如何信得?我什么时候跟红果打听常蝘蜓啦?常蝘蜓是方是圆,是长是短,与我有何相干?”又冲着红果呲牙咧嘴道:“红果,你以后再瞎说八道,娘娘就不宝贝你了。不给你买漂亮衣服,也不带你到长风公园去玩!”许兆红在房修队薪水低,许红果的一应开销都是许飞红包了去的。许兆红鉴貌辨色,搡了红果一下。红果跟娘娘一样,多少机灵的小人儿,连忙扑到许飞红怀里,扭着身子道:“娘娘,我没瞎说八道呀,我没瞎说八道呀!”直到把许飞红逗得噗哧笑起,点着她的额角头嗔道:“小讨债鬼!”

  其实,许飞红不让许兆红在家里说常家的事,无非是自欺欺人的矜持罢了。常家这一段新闻颇多,过几日就会在盈虚坊里掀起一阵**。盈虚坊人人都在议论的事,能不钻进许飞红的耳朵吗?

  常家小姨娘失散多年的丈夫来信了,他已移居香港,要接小姨娘去团圆。小姨娘已开始办理赴港手续。盈虚坊许多人为常先生惋惜,常先生就是太老实了,早就好跟小姨娘领结婚证了。煮熟的鸭子还怕她飞吗?也有许多人维护常先生的尊严,道:“常先生不是动作慢,常先生原本就没有打算娶小姨娘,常先生从来就没忘记常太太啊!”

  不久,盈虚坊人渐渐都关注起另一个要紧的事体,小姨娘这一走,以后 谁来照顾常天竹和常蝘蜓呢?这么看来,常先生真该续娶一个才是啊!于是,真有热心人四处打听合适人选,要为常先生做红娘。这个人选倒也蛮难寻的,年纪不能太老,又不能太轻;又要有品貌,又不能太漂亮。年纪太老了,照顾不动天竹和蝘蜓 ;年纪太轻的,又未必愿意照顾一个精神病人和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没有品貌,常先生哪里看得上?太漂亮上,又有点不牢靠。正在人们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得不亦乐乎,常先生却托熟悉的近邻传出话来,道:“众街坊如此关爱,衡步感铭斯切,日后必当街恩回报。只是衡步已是耳顺之人,无意续结丝萝,再饮合卺。天竹蝘蜓的日后生计已有妥善安排,但请众街坊放心。小女天葵义不容辞愿意承担此责,终身照顾姐姐,抚养外甥女长大成人。”果然,天葵学业虽然尚未结束,却已经在为天竹做针灸治疗。她有理有据充满信心,因天竹不是原发性精神病,是完全能够治愈的。

  接下去的闲话就不是从常家传出来的,而是坊间人士分析推测的过程。他们说,这么一来,冯家公子冯令丁只能入赘常家做倒插门女婿了。只是守宫女主人李凝眉只有这么一个独养儿子,哪里肯放他离开?然而,要常天葵带着常天竹常蝘蜓嫁进守宫,愈发地不可能了。听讲,冯畹丁作为常巽烈士的遗孤,按政策将举家调回原籍上海。冯景初已将守宫三楼腾空,重新置了家俱,装饰一新,只等着冯畹丁一家来住。守宫里房间再宽绰,也断不可能同时添进两户人家六、七口人呀。众人对如何解决这么个矛盾也都一筹莫展,只有按捺下性子静观恒墅守宫中的动静。

  偏只有许飞红听了这一段闲话,心里一下子舒坦了。常天葵义薄云天,愿意承担姐姐和外甥女的一生,确实令人钦佩。然而,最要紧的是,凭许飞红自小到大对冯令丁的了解,丁丁哥哥那样的儒雅文气,那样的超逸洒脱,如何能忍受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平庸生活?他不可能倒插门去恒墅招揽那一大堆婆婆妈妈的事。又凭她日长势久对冯令丁母亲脾性的揣摩,李凝眉能够接受医科研究生常天葵做儿媳妇,却决不会接受带着一个神经病和一个来历不明孩子的常天葵住进守宫。如此推论,冯令丁与常天葵的婚姻十有八九是成不了的!

  许飞红悒郁了很久的心境终于洞开了一罅蓝天,可是这蓝天并没能支撑许久,很快,又一片磨盘似的乌云毫不留情地将它吞噬了。这才叫“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许飞红的水产摊位生意愈来愈闹猛,钞票进账很多,大家心里总归是适意的。傍晚,收了摊,许飞红特意转到徐家汇第六百货商店,替母亲哥哥和红果一人买了件绒线衫。他们一家人身上的绒线衫原本都是母亲结的,母亲临睡前总要蟠在被窝里结上一段,那时许飞红焐在母亲身旁,把眼睛搁在被沿外,看那几根竹针被母亲搅得云动雪舞,看那红红绿绿的绒线在母亲的指间草藤般缠绕攀牵,看竹针下悬着的织物旗幡般悬重下来,看着看着,就进入了温馨的梦乡。如今母亲有点年纪了,眼力不如从前,织起绒线要戴从地摊上买来的老花镜。许飞红是家中的首富,而且她出手大方,特别喜欢帮家里人买这买那,喜欢听红果开开心心地喊道:“谢谢姑姑。“喜欢看哥哥套上新衣时有点羞涩的表情;喜欢母亲假装生气,对她买的东西横竖挑剔,责怪她太铺张。

  许飞红大包小包地拎回守宫,跨进房门,母亲便劈头劈脑嗔道:“小茧子,你野到哪里去了?我看看你们摊头老早收起了……”眼睛瞟到她手中的大包小包,愈发吼道:“稍微有几张钞票,就怕贼惦记啦?买这样买那样,你当我们家是仓库啊?日后我看你如何调排得过来!”

  许飞红被母亲一顿排头吃得如坠五里雾中,委屈道:“天气辣猛生地冷下来,我看红果去年的绒线衫都穿不上了,阿哥的粗毛衣蛀了好几处洞,妈你的那件开衫袖口也漏线了。刚好轧了个空,就去六百买了几件绒线衫……”

  吴阿姨也晓得错怪了女儿,女儿脾气是执拗的,心肠却是糯米做的,对哥哥外甥女出手大方,对自己更是吃心吃肺地孝顺。那声气便软和下来,道:“我的心相,旧绒线还有几团,拼拢来接接补补还能凑一冬。要积点钞票下来,说不定还要租房间……”

  许飞红吃了一惊:“作啥还要租房间?莫非哥……你又有对象啦?”

  许兆红一直靠在翕开一道缝的落地窗跟前抽香烟,将烟屁股往外一丢,拉拢窗,指了指天花板,道:“上头人家已跟妈摊牌了,要我们尽快搬出去!”

  许飞红一时没反映过来,只顾拉开落地窗,跑出去,捡起烟屁股,嗔道:“跟你讲过多少回了,这里是洋房,不是你乡下的猪圈牛圈,不好乱丢香烟头的,怎么讲不听的?改不了的乡下人脾气!”

  许兆红嗬嗬一笑道:“小茧子呀小茧子,黄梁梦好醒醒了。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你还死心塌地帮人家。什么羊房马房,在我看来,跟乡下的猪圈牛圈一样!”

  许飞红的心狠狠地往下一挫,慌忙看着吴阿姨,提心吊胆问道:“妈?究竟怎么了?昨日在门口碰到李同志,她也没讲什么呀?”

  吴阿姨长叹了一声,道:“刚才我上去收饭碗,李同志寻我讲话。她也有许多苦经,是冯同志决意要大小姐一家人搬进来住的呀!”

  许飞红腾地站起来,恨声道:“没那么便当的事,要我们搬过来就搬过来,要我们搬走就搬走?不理他,反正我们的房租是交给房管所的!”

  吴阿姨嘘声道:“轻一点,外面好像有响动。”

  许飞红晓得是冯令丁来放脚踏车,霎那间浑身肌肉都僵住了,心里面痛痛地喊:“冯令丁你好狠心啊!”

  许兆红偏偏大声道:“索性在花园里再搭它两间屋,像隔壁恒墅园子里那些人家一样,还好省点房租!”

  吴阿姨喝道:“兆红你再瞎讲,看我不把你嘴唇皮缝起来!不搬是不作兴的,当初搬进来,我就答应过李同志,等形势好转就把房子还给她。李同志算得照顾我们了,前两年落实政策工作组来,她也没有提出要讨回客厅。现在她是真有难处了,我们哪里好赖着不走?赖也赖不长的,国家政策规定好了的事,恒墅园子里那几户人家总有一天也要搬走的。”

  许飞红周身冰凉,气馁地道:“这一时三刻叫我们搬哪里去?不见得餐风宿露去吧?”

  吴阿姨道:“李同志说了,落政小组会跟房管所协商,分给我们一个住处的。李同志还说了,肯定会比我们从前那间楼梯间好。”

  许兆红和许飞红都闷闷地不出声了,他们被命运巨大的力量压着,出不了声。只有许红果并不关注搬家的事体,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姑姑替她买的新绒线衫吸引住了。她把棉袄脱了,套上绒线衫,站在镜子跟前左右顾盼。那是一件大红棒针绒线衫,胸口用白绒线绣了只小白兔。许红果是属兔的。

  守宫近日来却是鸿运高照,好事不断,男主人冯景初升任华东建筑设计院院长兼总工程师,儿子冯令丁年轻轻就当上区建委住宅办公室副主任,加之烈士遗孤冯畹丁即将调回上海,房管所自然不敢怠慢,加紧为冯家落实政策,积极为吴阿姨一家寻找适当的住处,好让她一家尽快搬出守宫。

  房管所为吴阿姨一家调拨住房,一上来就遇到一个很难逾越的瓶颈。只因吴阿姨是劳动大姐,没有任何单位可以解决房源。吴阿姨的女儿许飞红原是大集体小菜场的职工,偏偏前两年承包摊位,成了个体户,小菜场也不可能为她提供房源。吴阿姨的儿子许兆红倒是房修队的竹架工,可他工龄不长,排在他前头等待分房的老职工造造反反,如何轮得到他?横讨论,竖商量,只好房管所自己挖肉了。肋条肉后腿肉已经所剩无几,有也不可能分给一个劳动大姐。挖空心思找出一些筋筋拉拉的下脚料,有一间两幢房子夹弄做个顶搭出的筒子间;有一间大灶披间拦出来的后半间;最象样的是一间旧式里弄石库门的亭子间。房管所的人请吴阿姨一家人一处一处看下来,吴家人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提出一个不算过份却让人挠头皮的要求:他们一家谁都不愿意离开盈虚坊。至少不离开盈虚街。理由很充分,吴阿姨的东家全部都在盈虚坊内,女儿许飞红的水产摊位就租在盈虚街上;儿子许兆红所属房修队,管辖范围也就是以盈虚街为轴心左右几条街了。房管所里便有人冷笑道:“看不出一个劳动大姐眼界还这么高!盈虚坊已经像只蜂窝,密蒙蒙挤满了人,哪里还寻得出空房间?不要捏鼻子做梦了!”却有人一语点醒了众人,道:“要寻空房间倒有一处,常衡步一家搬回恒墅,他们原来住的那只三层搁一直还没人进去呢。”

  大局就这么定了下来。房管所马上通知吴阿姨,你们不想离开盈虚坊,好的,政府满足你们的要求。你们也要协助政府的工作,尽快在春节前搬离守宫,守宫便可完璧归赵了。

  吴阿姨对常家住过的三层阁太熟悉了,前些年她日日爬上那根陡峭的木扶梯去常家帮忙。她是拿三层阁与她从前住的楼梯间作比较的,所以觉得蛮不错的了。许兆红是拿三层阁跟他服刑时住的监房作比较的,所以他也能够接受。唯独许飞红,得知这个消息,扑在**呜咽了大半夜,当初她们一家喜孜孜搬进守宫,可谓一步登天,许飞红以为命运从此惠泽于她。这么些年这么多日日夜夜,她与心爱的丁丁哥哥离得那样近,几乎时时刻刻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许飞红一直努力地想走进他的生活,走进他的心灵世界,一直揣着美妙的幻想忐忑地等待他的眷顾。可是她还没有等到她所期盼的东西,突然间却要被撵出守宫。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房管所偏偏将常天竹曾经困居过的三屋搁分配给他们家。她是拿守宫与三屋搁比较,真像从云头里一跤跌落尘埃地。搬离守宫对她来讲,失去的不仅是住房的宽敞和舒适,还意味着她离丁丁哥哥愈来愈远了。她的心情无限灰暗而悲凉,难道命运已预示着她和丁丁哥哥不可能走到一起了?难道命运在惩罚她的贪婪、嘲弄她的痴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有了希望再失去希望,比从来就没有过希望更痛苦!

  吴阿姨是晓得女儿对冯令丁的一片心思的,心痛是心痛,转而又想,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搬出守宫,眼不见为净,日子一长,伤痛总会消失的。便只对着女儿的后脑勺道了一句:“眼泪水是最没有用场的东西,你索性哭它个干净,倒也轻松了。”

  许飞红呼地翻身坐起,顾不得擦干眼泪,道:“妈,我当然不会赖在守宫不走,不过我是不会搬去那间三层搁的。我想好了,就住到店铺里去。白天做生意,夜里铺板横倒就好睡觉。少了我一个,你们也好宽势些。”

  吴阿姨暗自盘算了一下,他们一家四口人,真一起住进三屋搁是有点尴里不尴尬。如果小茧子住开了,自己带红果睡张床,让兆红搭张行军床,倒也舒齐了。便道:“这也是个办法,你那个铺子租金不低,夜里空着也是空着。跟陆马年商量商量,好不好相帮拦出一小间来,睡得乐惠点。”

  许飞红又恨又伤心,道:“妈,你不要动不动就去招惹陆马年好不好?弄得我跟他不清不白的。你要想我以后嫁给他那样的人家,想也不要想的。”

  吴阿姨笑道:“这才是冬瓜缠在茄门里了,我哪里有过要你嫁给陆马年的意思?我是想,既然是房管所要我们搬场的,就应该负责把我们的住窝落实妥当。他陆马年现在不是房修队的副队长了吗?所以我要去找他商量嘛。”

  许飞红当然将母亲的肚肠弯弯绕,看得一清二爽,心中自有主张,懒得再跟母亲饶舌,便将被头往脑袋上一合,不作声了。

  这一夜,许飞红哪里安生得了?往日的事当下的事以后的事穿插羼混着在她头脑里翻腾。一时梦中一时现世,一时迷糊一时清爽,折腾到半夜,硬生生被冻醒过来,只觉得身下冰冰凉湿漉漉一大片。吓了一大跳,慌忙拧亮床头灯,揭开被窝察看究竟。原来是热水袋盖子漏水,漏了一床铺。睡是睡不成了,半夜三更哪里能把漉湿了的床褥弄干?她只好裹着被窝,团坐在床的角落头。只听寒风修修抽打着木屋的板壁,寒意丝丝缕缕从壁缝中逼进屋里,小屋不堪侵蚀,吱嘎吱嘎地摇晃。虽拥着棉絮,身子仍似枯叶簌簌簌抖个不停。严寒将思维凝固了,头脑沉沉的,又空空的,像一颗古生物化石。

  许飞红化石般蜷缩着,不晓得过了几点钟抑或几分钟。风修修的肆虐声中,夹杂着枯枝断裂的咔嚓声,枯叶落地的壳托声,檐头霜降的窸窣声,这些声音倾诉着长夜如磐的愁苦和凄迷。忽然间,蹦出一个响亮跳跃的声音——“阔嚓”!许飞红浑身一震,掀开棉被跳下床,外衣都来不及披,就冲到了敞廊里。果然,微弱的星光里显映出丁丁哥哥的身影。他刚停靠好脚踏车,正准备离去。

  “冯令丁!”许飞红觉得自己的心跟着一声唤蹦出了口,她已经无法控制它了。

  冯令丁辣猛头里听得这一声殷殷切切的呼唤,惊抬首,却见许飞红就站在自己跟前了。暖和的,馨香的,姑娘的体温扑在他冻得僵硬的脸颊上,令他有些昏晕;冰冷的溟蒙的夜色中,周围一切都是模糊的,虚幻的,只有姑娘的双瞳如黑宝石般鲜活地闪动。冯令丁镇定着自己,颤声道:“许飞红你疯了!这么冷的天,穿得这么单薄,不要冻坏了!”说着不由自主张开臂膀拢住她,推着她往门里去。

  许飞红趁势扑在冯令丁的怀里,将脸颊贴在他心口上。他大衣上的铜扣正好硌着她的脸,隐隐生痛,她却不舍得挪开。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衣,她仍能听到他的心怦怦怦地跳得厉害。这一刻对于她来说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巨大的幸福将她全身都融化了,止不住眼泪水喷泉般涌出,统统濡在丁丁哥哥的胸口。

  冯令丁慌忙捉住她的肩膀,将她身子扶正,道:“小茧子,发生什么事了?谁欺侮你了?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解决,好吧?”

  许飞红哽咽道:“丁丁哥哥,我们家不好住在守宫了,房管所要我们马上搬家……”再也说不下去,饮泣吞声,泪如雨下。

  冯令丁却闻之震惊而不安。他没想到搬离守宫会对许飞红造成如此大的伤害,这伤害也有自己的份,可他却无力挽回局面。他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母亲不要收回底楼客厅,不要破坏吴阿姨一家平静的生活,母亲也屡屡推迟了收回客厅恢复守宫原貌的计划。可是这一次他已无计可施。他不能阻止畹丁姐姐一家调回上海,也不能阻止畹丁姐姐一家住进守宫,更不能妨碍政府落实政策工作的有序进行。面对哭得泪人似的许飞红,他满怀歉疚,欲言又止。他脱下呢大衣,哗地披在许飞红身上,清了清嗓,终于道:“许飞红,你听我解释好吧?把私家花园洋房归还原物主,这是政府统一的政策,并不是针对你们一家,对吧?你也看到的,隔壁恒墅许多人家早两年就搬走了,对吧?”脱了大衣,绒线衫不抵风吹,寒气钻入骨髓,使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便稍停,深吸了口气,斟酌着词语,又道:“也怪我。其实,听到这个消息,就想找吴阿姨谈谈,却一直忙……”瞟了眼许飞红,“我晓得房管所分配给你家的房子很小,条件也不好。粉碎四人邦以后,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现在政府手中房源也很紧张,你们只好暂时克服一下,好吧?不过,盈虚街几年以后就会大变样了。区里面已经有了规划,对马路的危棚简屋要全部拆除重建,街尽头几爿工厂也要彻底改造。到时候,我会把你们家的情况向有关方面反映,一定会给你们调换满意的房子。你把我说的,转告给吴阿姨,好吗?”

  许飞红在他愈来愈公事公办的口吻中渐渐冷静下来了。她晓得他已是区建委的一名中层干部,她也晓得到时候他有办法帮自己家里调换房屋。可是,这并不是她所需要的呀!她凝视着他周正的面庞上诚恳的笑容,忽然问道:“冯令丁,你要结婚了是吧?”

  冯令丁稍有些尴尬旋即嗬嗬地笑起来,笑得有点夸张,道:“又是弄堂里那些好事者杜撰的特别新闻吧?你也相信?我刚调到新的工作岗位不久,领导信任我,群众期望我,千头万绪,忙得一天只睡三、五个钟头,哪里顾得上考虑个人生活问题啊!”

  许飞红朝着他用尽气力灿烂一笑,双肩一耸,他披在她身上的大衣索落滑下来。嘴唇已经僵硬,勉强出声,道:“冯令丁,我代我妈谢谢你了。”便毅然转身推开小木屋薄薄的门板。吱呀一声,她狠狠地将冯令丁独自抛在寒气凛冽的敞廊里,伤心欲绝地关闭了自己岩浆般炽热的心扉。

  许飞红第二天就搬出守宫,住到她的水产店铺里去了。吴阿姨生怕冻着她,要拿家里最厚的棉絮和一床驼绒褥垫给她,她不要,只带了日常自己的两床被褥过去。

  一直在许飞红手下打工的蔡阿姨和老阿姐商量要给老板买点什么礼物。有点犯难。许飞红搬出守宫住进店铺,也算是乔迁了,却没有什么值得欢喜的。不送东西,显得她们漠不关心;送东西太热闹,又怕惹许飞红伤心。商量下来,两人决定送点实实惠惠的生活用品,只要心意到就行了。于是,老阿姐买了两只不锈钢壳子的热水瓶;蔡阿姨买了一只带盖的搪瓷痰盂,外加一只热水袋。许飞红拿到这几样东西,想想,真都是自己十分需要的,才见这些老姐妹们对自己一片体贴之心。肚皮里面好一阵感概,却笑道:“你们还去化费这个钞票做啥?可别指望我给你们加工钿啊!”她俩人素来晓得老板心性倔强,嘴巴上从不绕人。也笑道:“从来不指望你个铁公鸡加工钿,只消不炒我们鱿鱼就谢天谢地了。”

  傍晚,该脱手的零碎鱼虾都卖完了,收拾完摊板,老阿姐和蔡阿姨左看看,右看看,心里都在为许飞红担忧:这龌龊的地方,怎么住人呀?老阿姐道:“老板,你真不要我留下来陪你呀?”许飞红挥挥手道:“算了吧,你们家那口子看得你多紧,我要不放你回家,怕他要和我决斗了。”蔡阿姨犹犹豫豫道:“要不,我留下陪你?”许飞红笑道:“你们今天啥个路道?这样牵丝板藤,把我当吃奶的孩子啦?走走走,我脑袋已经斗大了,不要再讨我厌气了!”边说边推搡着她们出去,唰啦啦,又把卷帘门放下了。

  许飞红虽然做好了种种艰苦的准备,比如铺板比较窄,不容易翻身;比如店铺里存放着海鲜品,有一股腥气,等等。可是,情况比她想象的更严酷。首先是冷,店铺的卷帘门不密缝,半夜里寒风修修地直往屋子里灌,整个店铺就像是一座冰窖。棉被裹在身上丝毫没有热气,就像卷了一层洋铅皮,硌着身体愈发冷得哆嗦。热水袋一会儿就成了冰砣子,不停地换热水,两只暖水瓶很快就空了。哪里还能睡觉?眼睁睁地等待天明。最令许飞红头皮发麻的是那些肆无忌惮地在店铺中窜上窜下的老鼠,简直目中无人,甚至还大大咧咧地爬到许飞红肚皮上跳舞。许飞红实在无法忍受了,跳起来驱赶鼠儿,用扫帚扑打它们。可她哪里是它们的对手?鼠儿机灵地躲过她的扑杀,等她累了睏了,才躺下打个盹,它们又窸历窣落地跑出来骚扰她了。

  一夜人鼠大战下来,许飞红筋疲力尽,面色灰暗,眼圈乌黑。次日,老阿姐和蔡阿姨来上班,看见她这般模样,劝道:“老板,不要硬撑了,争气不如争实惠,就算搬到三层搁也比这里强得多。”许飞红眼珠子一瞪,抢白道:“大清老早你们就来烦躁我,还要不要做生意啦?没有钞票进账,我和你们一道喝西北风去!”那两个人只好罢口,缲袖捋臂摆摊张铺。水产生意最不好耽搁,鲜鱼活虾一旦死了,卖出去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及午,上半天生意歇落,许飞红掏出钞票,让蔡阿姨到对马路个体饭店买三只盒饭,道:“要两荤一素的,不要替我省钞票。”为了留住老阿姐和蔡阿姨,许飞红颇费了一番心思。薪水年年要加的,所以一下子不能开得太高。每天中午请她们吃顿盒饭,钞票化得不多,却很受用。她们对外讲起来,我们老板每天请一顿中饭,也很有面子。三个人一道吃饭,边吃边聊家常,愈聊关系愈发亲密,做起生活自然也愈发巴结了。

  老阿姐却拉脱袖套,解下围单,笑道:“老板,我今天省你一顿饭。我家那口子调休,在屋里修水笼头。水笼头滴滴答答漏了有一阵了,我回去相帮相帮。

  许飞红便从蔡阿姨手中抽回两块钱,塞进老阿姐手中,道:“饭不吃,钞票归你。忙不过来,下半天你就不要过来了。去徐家汇几爿饭店送货,我和蔡阿姨应付得了。”

  老阿姐道:“我也算调休半日好了,老板你记着,要紧关头有事体,尽管叫我。”便将钞票揣进兜里,喜孜孜地走了。

  不一会,蔡阿姨买了盒饭回来。许飞红揭开盒盖,见是一块香烟盒子大小的红烧五花肉,一只荷包蛋,外加一份卷心菜炒胡萝卜。便将红烧肉搛到蔡阿姨饭盒里,道:“我见着肉就犯腻,你帮帮忙,不要浪费了。”

  蔡阿姨哦唷哦唷叫了两声,笑道:“我哪里吃得下呢?”

  许飞红道:“你吃不了,带回去,晚上给你老头子下酒吃。”

  蔡阿姨连声谢谢,便将塑料饭盒的盖子撕下,将两块红烧肉都搛到盒盖上了。

  两个人孵在店铺门外的太阳头里谈天吃饭,这当口,陆马年领着两名小工走过来了。蔡阿姨笑着招呼:“陆队长,中饭吃过吧?”

  陆马年道了声“吃过了”,径直往店铺里去。

  许飞红忙道:“陆马年,你要买咸货啊?”

  陆马年站在店门口,东张张,西望望,随口道:“我不买东西。”

  许飞红恨声道:“是我妈叫你来的吧?你不要听她的调排,我在这里睡得蛮好。”

  蔡阿姨却道:“老板,就叫陆队长帮你拦一拦,挡挡风也好的嘛。”

  陆马年跨进店铺里,从工作服上衣口袋取出钢皮卷尺,道:“我没见着吴阿姨,是房管所头头布置下来的任务。还有一部分人去收拾盈虚坊里那间三层搁了。上头讲了,这个任务很重要,是有关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大事体,要我们抓紧做好。”

  许飞红闷住了,便由他们在店铺里东量西量的。隔了一歇,陆马年收拢卷尺,走到她身旁道:“这间店铺太浅。两横头又是柜台,要拦出一小间睡处比较难。我算了算,它层高还可以,不如在里半间搭一只阁楼,只要能爬上去睡觉就行,你看呢?”

  蔡阿姨双手一合掌,抢过话头道:“好好好,陆队长想的法子就是好。搭张阁楼床,又清爽,又谨慎,日里又不妨碍做生意。”

  许飞红心里也是觉得陆马年的主意不错,面孔仍是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冷冷道:“你们要完成任务,就去做好了。蔡阿姨,吃好饭我们管我们送货去。”

  陆马年道:“你们走开了反倒好,今天下午店铺索性打烊,我们也好放开手脚做生活。”

  两个人说话都板着面孔,语气都冲冲的,寻相骂似的。

  许飞红和蔡阿姨轮流踏着黄鱼车去徐家汇肇嘉浜路上的几爿饭店送了水产鲜货。时间尚早,许飞红便让蔡阿姨踏了空车回家,她自己搭公交车去了黄河路,乍浦路转转。听朋友介绍,那一带开出不少个体餐馆,生意兴隆,对水产品的需求很大。在小菜场做个体鱼摊太辛苦,生意又做不大。许飞红早有打算,以后专门做饭店的生意,做成水产品供应商,那样才能赚大钱。因为事先有朋友打了招呼,许飞红在黄河路、乍浦路上谈成了两笔生意,后一家饭店老板还留她吃了晚饭。待她回到盈虚街,已是灯火阑珊之际。街上人迹稀少,落了霜的路面在黯淡的星光下泛着幽幽的银光。

  许飞红多喝了几口酒,脚步有点踉跄。摇摇晃晃走到盈虚坊牌楼跟前了,才想起自己已搬出了盈虚坊。一阵伤感涌上来,她差点要吐。憋住了,又踉踉跄跄往回走。走到自己店铺门外,见卷帘门垂着,却没有上大锁。心里面道:“好你个陆马年,我店里东西若叫人偷了,非寻你算账不可!”

  刷啦啦开了卷帘门进去,拧亮日光灯,霎时便惊呆在那里了!

  店铺里半间搁楼已经搭起了,用的不是三夹板,却是一条条松木拼起,刨得溜光,没上油漆,满屋子都是原木的清香。左边柜台里,架起了一领木梯,直通上搁楼。最叫她惊叹的,在搁楼沿口还拉起了一道深紫红的绒布帷幔,打着整齐的褶子,又美观,又保暖。他陆马年究竟有几副身手?这一半天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看蔡阿姨早到家了!”

  背后突然冒出人声,把许飞红吓得尖叫起来。身后人捉住她的肩胛低声呵斥道:“轻点,让人听见当我怎么样了呢?”

  许飞红这才看清是陆马年,用力挣出肩胛,没好气道:“你神经病啊?差点把我吓死!”

  陆马年缓缓收回手掌,那只手悬在半空,不晓得如何安置它了。

  许飞红又嗔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让人看见不晓得添油加醋编排成什么样了?”

  陆马年瓮声道:“生活做好了,总要等主人验收吧?我在对马路等到现在,看见你走过去了,又走回来了……”

  许飞红语气放温和些了,道:“现在我验收了,做得很好,我很满意。要多少工钱?”

  陆马年瞟了她一眼,重重地道:“你喝酒了!跟谁一道喝的?怎么喝到这么晚才回来?”

  许飞红稍稍怔忡了一歇,便格格格笑起来,道:“陆马年你真的神经搭错了,你凭什么来管我的事?”

  陆马年憋得满脸通红,含浑道:“反正女人年纪轻轻就喝老酒喝到深更半夜的,会被人家看不起的。”

  许飞红恨恨地跺了下脚,抬高了声音,道:“你看不起我还待在这里作啥?走啊,你好走了呀!”见陆马年磨磨叽叽地还不挪步,又道:“你等工钱是吧?问你,你又不说。两百块够吧?我给你拿去!”

  陆马年急了,道:“不不不,不要工钱的。被子我已经帮你搬上去了,睡一晚试试。有什么问题,明天你来找我。”边说着,边退出了店铺的卷帘门。

  许飞红看着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能长能大的个头,见了女人,就这幅熊样!没精打采地去拉卷帘门,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老鼠的猖狂,慌忙跑到街上,远远还能看到陆马年门板似的背影,顾不得其它了,喊道:“陆马年——陆马年——”

  陆马年闻声,叭嗒叭嗒地跑回来,心急慌忙地问道:“许飞红出什么事了?”

  许飞红有点不好意思了,耸了耸肩膀,道:“你会不会治老鼠啊?”

  陆马年挠挠头皮,道:“你等一歇,不要锁门,我去去马上就来。”

  许飞红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等着。约莫半个钟点光景,陆马年回来了。不是他一个,回来一双,他和他怀里的一只猫。

  许飞红噗哧笑了,道:“你是让它来抓老鼠啊!我店铺里都是鱼干,现成有吃的了,它哪里肯去抓老鼠?”

  陆马年抚着猫的后背,道:“不会的,它不会乱吃主人家东西的,不信你抱去试试看。”便将猫递给了许飞红。

  这只猫浑身毛色漆黑,只双耳之间一撮白毛,愈显得琥珀色的猫眼晶亮晶亮。

  许飞红试着伸出双臂去抱它,谁知它嗦溜一下窜下地跑了,许飞红去追它,叫到:“咪咪,阿咪,快过来呀!”

  陆马年嗫嚅道:“它的名字不叫阿咪,你再唤它,它也不会理睬你的。”

  许飞红道:“那它叫什么呢?你快告诉我呀!”

  陆马年低了脑袋眼乌珠盯着自己的脚尖,像准备着挨骂的小男生,轻轻道:“它叫阿红!”

  “啊?”许飞红跺了一脚,咬牙切齿道:“谁给它起这个名字的?你这不是咒我吗?”

  陆马年不理会她,只顾“阿红——阿红——”地叫开了。不一会那只猫儿果然从暗处跑了回来,温训地匍伏在陆马年脚旁。陆马年又将它抱起来,脸贴着它的后脑勺,柔声道:“阿红乖,跟许飞红去,帮她看住老鼠,不许它们打搅她睡觉,晓得吧?”

  那猫儿真像是听懂了陆马年的话,许飞红再去抱它,它竟像婴儿般蜷缩在她的怀里了。这一刻,许飞红胸口头**开一团柔软的涟漪。

  陆马年走后,许飞红爬上阁楼,见被褥铺得舒齐,靠墙还敲了一块搁板,放着一支台灯。拉上布幔,点亮台灯,小小阁楼便是个橙色的温暖的小世界。许飞红晓得陆马年真是尽心尽力地为她做的这一切,她自然感激他。她心酸地想:要是冯令丁也像陆马年这样地爱护她,顺从她,那该多好啊。可是,冯令丁若真像陆马年那般恭顺,卑怯,拙鲁,她还会爱他吗?她不就是欣赏冯令丁的高傲持重,特立独行,为他惯常表露出的冷淡落穆、略带忧悒的表情神魂颠倒吗?

  许飞红躺在陆马年为她精心打造的阁楼上,身子是舒服暖和了,心却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回想起住在守宫里的日日夜夜,宛若隔世一般。许飞红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任由苦涩的眼泪一坨一坨地涌出眼眶。自己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拼命干活,拼命挣钱,买一幢跟守宫一样的豪宅,让冯令丁对自己刮目相待!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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