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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长街行 王小鹰 10634 2024-10-16 21:32

  

  恒墅二楼常衡步的客厅里,新近悬挂起一幅他自己草书的对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两句话是唐朝诗人孟郊《登科后》里的句子。孟东野四十六岁中了进士,欣喜之余写下《登科后》。常衡步获得平反时没有抄这副对子;落实政策搬回恒墅时也没有抄这副对子;却在冯景初的力荐下,加入了由国家建设部牵头的江南民居科学考察和研究小组,按捺不住兴奋之情,擎笔挥洒,写下了这样一副对子。虽则十余年没动笔墨,却仍是笔划健挺,横扫素缣。

  其时冯景初已身任华东建筑设计院院长兼总工程师,他和常衡步又分别担任了这个科研小组的正副组长。经过反复的比较论证,科研小组决定考察和剖析的头一个案例便是盈虚街上的盈虚坊,计划上报国家建设部获得了批准,先期资金很快就到位了。

  常衡步真像起死回生了一般。蛰伏在他心底的愿望,也是父亲对他的临终嘱托,原以为不可能实现了,就让它像条旧疤痕似地留在心里边吧。谁知有了柳暗花明的转机,这怎么不叫他喜出望外?

  常衡步又恢复了年轻时常家小开考究精致的生活习惯,衬衣要烫得毕挺,皮鞋要擦得锃亮,胡须要剃得刹青,头发要梳得溜光,西装一套,风采不减当年啊。

  从前常先生的西装足足挂满两只三门大衣橱,“文革”抄家时,烧的烧,剪的剪,侥幸留下几套,也都旧了。小姨娘对缝纫技巧还是略知一、二的,仔细量了常先生的尺寸,托香港常家叔伯姊妹请名家做了寄过来。

  擦皮鞋是粗生活,便由吴阿姨负责了。不过讲讲是粗生活,做起来一道一道也是蛮考究的。先要用细绒布把鞋面的灰尘抹干净,再用软刷子打上薄薄一层鞋油,晾着,过一个时辰后,再用硬刷子横竖拭擦,再用块质地稍紧的羽绸打光。每擦好一双皮鞋,吴阿姨就会拿去给小姨娘看,十分得意地问道:“亮吧?都好照得出面孔了。”小姨娘总是给予她充分的肯定。烫衬衣和生活一般都是小姨娘自己亲自动手,她生怕吴阿姨毛毛糙糙,掌握不好火候,反把衣裳烫焦了。常先生的衬衣日日要换,日日要洗,日日要熨。她们两人平白多出了这些活来,却忙得乐淘淘的。用坊间老人的话讲,常先生的面孔就是盈虚坊的晴雨表,常先生脸上阳光灿烂了,盈虚坊一定是晴空万里了。

  春到人间草木知,不知那一日起,盈虚坊弄堂笃底的古银杏树老杆新枝迸出点点嫩绿,站在盈虚坊牌楼跟前便能看到弄底横垣起一道绿云,人们方才觉得天气暖和起来了。于是,家家户户后门口的市面又日渐铺张开来。房间逛狭窄闷气,坐在滑溜溜的晚风中抿抿老酒,过过花生米臭豆腐干,天南海北地扯扯闲话,实在是盈虚坊人劳作一日后顶好的享受了。夜饭后,也不肯回屋睡觉的,打牌的,下棋的,这两年麻将又盛行起来。有人家索性拖了块接线板,把电视机也搬出后门口,邻舍隔壁围拢来一道看周润发赵雅芝主演的电视连续剧《上海滩》。

  就听到有人喊了声:“常先生,夜晚吃过啦?出来消食啦?”这时候,无论牌局胜败如何,无论许文强冯程程如何生离死别,人人都会立起身跟常先生打个招呼问个好,这也是他们每日的必修课。

  人们看到常先生脱去了西装,套了件深紫红的休闲羊绒开衫,脚下是一双簇新的黑色千层底直贡呢圆口布鞋,吴阿姨新近赶着替他做的,神情气闲,笃悠悠地走了过来。

  “常先生,您吃了哪方神仙的灵丹妙药?返老还童似的,真的可以重新当新郎倌了。”

  “我老过吗?我好象不晓得我老过呀。现在盈虚坊哪家哪户没有一两桩喜事新事?我看人人都是新郎倌了。”

  常先生由衷的笑声像打足了气的皮球蹦蹦跳跳地传播开来,人们互相交换着会心而舒畅的目光:常先生又是从前那个随和风趣的常先生了!

  常先生就这么说着笑着走出支弄,拐到下巽桥,走进守宫去了。盈虚坊人又是一番感概与评论,因为他们好多年没见守宫与恒墅的主人互相走动了。约摸刻把钟功夫,守宫的柚木镶花玻璃大门重新敞开,常衡步随着冯景初一起走了出来。

  常衡步在“文革”中愁白了头发,索性不去染它,银丝满头也是一种姿态,和标记。冯景初的头发半白半黑,便去理发店染得黑亮,配上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方正而富态的面孔,他原比常衡步年长两岁,看着却比常衡步年轻似的。他们比肩缓缓而行,走走停停,停停看看,看看谈谈,谈谈又走走,就在盈虚坊的长弄短巷是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转到月牙儿颤颤悠悠摇上中天;直转到弄堂后门口的人群哈欠连天,陆续散去;直转到盈虚坊渐斩归入沉寂。

  这以后有一段时间,盈虚坊间人总能看到,欲落未落的夕晖中,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一黑一白两颗头颅相伴相随,在长弄短巷中兜圈子。而且仔细的人还发现,那一段时间,日里常会有三、五年轻人,扛着测绘仪器,这条支弄里瞄瞄,那条支弄里量量。坊间便冒出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说政府看中了盈虚坊这块宝地,要拆了派重要用场;有人说国家重视文化遗产,要化大价钱重建盈虚坊。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大家的目光只有紧紧盯牢那一黑一白两颗智慧的头颅了。

  冯景初和常衡步领着科考小组,整整化了三个月时间,仔细测量,绘制了盈虚坊的现状图。转眼已是绿肥红瘦的季节,一天夜里,常衡步衣冠严谨、神色庄重地跨进了守宫大门。

  在守宫二楼冯景初宽敞气派的书房里,常衡步从西装背心的内侧袋里取出用塑料口袋封得严实的一叠纸,捧在手心,手便抑制不住地颤抖着,道:“冯兄,这些天来,我们把盈虚坊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踏遍了,你心里大致有个底了吧?这是家父临终托付给我的盈虚坊地形图,是当年曾祖父亲手绘制的。我从来未示于世人,今天却一定要让你看看,这里面才是真实的盈虚坊呀!”

  冯景初神色凝重地将图纸接过来,掂了掂,道:“常老弟,你是如何将它保存下来的?当年红卫兵抄家,掘地三尺啊,难不成你有隐身之术?”这话背后还有一层意思,你老兄保得下一叠纸,却保不了自己的老婆啊!

  常衡步狡黠地嘿嘿嘿笑了几声,道:“我也是急中生智,把它们分开来缝在鞋垫里面,都是几双旧棉鞋破皮鞋,革命小将自然不放在眼里啰。”

  冯景初拆开塑料口袋,一页一页翻看起来。他是建筑行家,一看便看出了门道,愈看愈深入其间。约摸过了半个多钟点,冯景初方从纸页中缓缓地抬起脸来。倒让常衡步吓了一跳:冯景初面孔上布满了泪痕!

  “冯兄,你这是怎么了?”常衡步紧张地问道。

  冯景初摘下眼镜,捋去泪渍,瘖哑着道:“其实我是看到过盈虚坊真貌的,那年和常巽一起到难民收容所分发救灾物资,那不就是常家老屋改建的吗?当时也听常巽说起过,盈虚坊是依据“伏羲八卦图”布局,背靠天根,面对月窟,是大吉祥之位。那时候心思全在民族危亡上面,便与它匆匆擦肩而过了。在美国攻读学位,看了世界各国的建筑实例,偶而会想起盈虚坊,愈觉得它承载着太多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稍顿,终于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我愿意入赘守宫的原因之一!”

  常衡步被他钩引起对巽姐姐的无限思念,强忍着心酸,捧起茶杯猛喝去半杯茶。冯令丁为他泡的是浓浓的苦丁茶,满嘴的苦味,倒将心里的苦压下去了。眼下不是伤感故人的时候,紧要的是盈虚坊的生死存亡,时不可待,机不再来呀!于是常衡步含蓄地笑笑,道:“冯兄,盈虚坊依伏羲八卦图而筑,这还是表面现象。你再仔细看看我曾爷爷画的地形图,你觉得盈虚坊像什么?”

  冯景初疑惑地看看他,又去看图,横看竖看,仍是一脸的茫然。

  常衡步这才提醒他道:“你想想,为什么盈虚坊左右两条弄堂要叫上震桥下巽桥的?”

  冯景初一拍大腿叫道:“上震下巽,是易经三十二恒卦的卦位呀,原来盈虚坊中建筑的布局是依照恒卦卦位而起的!”

  常衡步嗬嗬嗬地笑了,笑得跟孩子一般天真。

  冯景初点着他道:“难怪你父亲要给你们姐弟取名常巽常震!”一副大彻大悟的兴奋,却又长叹一声,道:“可惜啊,盈虚坊中一半以上的老屋已经被破坏了,你们常家的老宅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常衡步连忙道:“只要我们的科考报告做得充分,做得有价值,就可以向有关部门提议改造盈虚坊啊!”

  冯景初一怔,忽地连连摇头,苦笑道:“常老弟,你这是一枕黄粱、痴人说梦吧?盈虚坊有多少临时搭建的房屋?人口密度又是多少?要改造的话,恐怕比新造一座更困难。你看到的呀,单你恒墅花园里搭起的那些临时屋,动了几年都没能拆除吧?政府手中就这点钱,总要用在刀口上。令丁在区建委工作,听他讲,眼下当务之急的是撤迁附近的几爿工厂,改善老百姓的居住环境。其次,是改造街对面那片棚户区。再不改造,来几个强台风,有些房屋非倒不可。你想想,要轮到你盈虚坊,不晓得是哪个猴年马月了呢!”

  常衡步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呆坐在那里好一歇回不过神来。

  冯景初意识到自己用词太绝,常衡步哪里受得了?忙婉转了口气,诚心诚意道:“衡步啊,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好高骛远,还未爬到山顶,就想着登天了。还是先扎扎实实做好这次科考报告。以后若有机会重建盈虚坊,你放心,我一定是你坚定不移的支持者、同盟军!”

  常衡步虽有些灰心,但冯景初的一番好意他还是领情的。便道:“冯兄,你也放心,我常震做事情决不会神志野舞的,科考报告拿出来,保证叫上头弹眼落睛。”颇不甘心地叹了口粗气。

  冯景初还想寻些言词宽慰他,书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伸进李凝眉窄窄的白晳的面孔,客客气气问道:“你们热水瓶里水够吗?”目光却像鹰喙般啄着常衡步。

  常衡步晓得这是守宫精明的女主人在逐客,慌忙起身告辞了。

  却说常衡步经冯景初辣划划几句话敲打,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回到家中,头一件事便将悬挂于书房两侧的那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对子取了下来,卷好,用报纸包好,塞到书柜顶上去了。是啊,想那孟东野虽则中了进士,却何时真正的“春风得意”过?最终暴疾死在赴任的途中。自己竟也会与他一般孟浪,只不过让你参加了一个科考小组,哪里真能“一日看尽长安花”呢?自嘲一番,收拢心思,定定心心教书带学生。

  恒墅二楼,常衡步书房的窗外,是一片临时房,挤挤挨挨歪歪斜斜的屋顶。屋顶底下常有喋喋聒聒叽叽咕咕的声音水藻般的泛起,婆媳争吵、姑嫂龃龉、邻里闲叙;天南海北,家长里短,是一出没完没了通俗剧里的台词。稍微抬起目光,可以越过这片屋顶看到古银杏树日渐繁稠深重的树冠,远山般逶迤起伏。再把目光放远点,街尽头那爿工厂的红砖烟囱已不再吞云吐雾,茕茕孑立于淡云薄暮之中,形影相吊。近几年,纺织印染行业前景黯淡,市场萧条。厂里的工人一批一批的离岗下岗。并且,政府顺应民意,责令工厂置换土地,搬离盈虚街。据说,区政府规划在原厂址招商引资,要造现代化的商务楼。坊间有几户老人为常家抱不平,跑来常衡步跟前发牢骚:这工厂明明是常家祖上打下的根基,怎么说拆就拆了呢?那样会不会破坏盈虚坊的风水呢?常衡步已修炼得心潭古井,云淡风轻,笑道:“工厂早就归国家所有了,若说风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嘛。”

  通常要至电视台黄金段的电视剧落幕了,周围噪杂的人声方能平静下来。小姨娘扶常天竹上了厕所,服了药,将她睡舒齐了,便会为常衡步冲一杯麦乳精,小碟里放两片香草饼干,端到他的书桌上,然后轻轻淡淡地道一句:“姐夫,我先歇了,你不要熬得太久了。”便风儿云儿般旋出门去了。小姨娘早就把常衡步当作了自己的男人,可常衡步迟迟不表态。小姨娘轻轻淡淡的言语中是有些怨气的,常衡步拿捏住自己假作懵懂。

  “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夜阑人静时的书房就是常衡步的禅房。他念的依旧是盈虚坊这本经,按比例描画盈虚坊的原始风貌,引经据典阐述盈虚坊建筑的科学意义、美学意义、文化意义。他答应了冯景初的,要将这份江南民居科学报告做得让每个见到它的人都“弹眼落睛”。

  这样的夜晚对常衡步来讲是宁静而满足的。不过,他宁静平和的心境很快就又要闪电雷鸣、风急浪高了。

  一日,常衡步在学校上完研究生的课,收拾了讲义正准备回家,系里的教务跑来跟他说,中央民政部来了两个人,在院党委办公室等着他呢。常衡步预感到什么却不敢相信真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心呯呯呯跳得厉害,不住地深呼吸以控制自己的神经,稳住步伐去了党委办公室。

  民政部来的一男一女两位同志,女的年纪稍长,微胖,面相和蔼;男的年纪较轻,很精干的样子。常衡步刚踏进门,他们就迎上来,一人抓住他一只手,摇撼着。女同志笑道:“常教授啊,你跟常巽同志很相像,一眼就能认出来。”

  有一股热呼呼的潮水夹头夹脑将常衡步淹没了,整个身子就在潮水中沉下去又浮起来。脑子里飞旋着一个念头:果真是巽姐姐的事体有眉目了呀!

  民政部的同志拉着他坐下,他只半只屁股粘着椅子,身子向前倾着,殷切地望住他们。

  那女同志便道:“常震同志,组织上经过多方调查甄别,认定常巽同志当年是受上海地下党组织秘密委派,以婚姻为掩护,配合长期潜伏在汪伪政府之中的曹秀镛同志开展对敌斗争。在上海沦陷的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他们克服重重困难,为党,为民族解放事业做了大量工作,建立了不朽的功勋。经查证,曹秀镛同志及其爱人确实是被76号汪伪特务机关秘密处死的。常巽同志下落不明,但可以推断,她一定也惨遭杀害了。党中央有关部门决定追认常巽同志为革命烈士,并向她的家属发放烈属证书和抚恤金。”

  那位年轻的男同志便递给常衡步一只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道:“这里面还有关于常巽同志调查材料的部分复印件,可以让家属及亲朋好友比较详细地了解常巽同志的光荣事迹。”

  常衡步将那只牛皮纸文件袋紧紧地抱在胸口头,生怕再丢失了她。他觉得应该向民政部门的两位同志说些感谢的话,表达一下此时此刻的心情什么的。可是喉咙已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好用力地笑对他们,眼泪却哗哗地涌出来,弄得他自己都很不好意思,只好把脸拼命往胳膊上蹭。

  常衡步回到系里,当下便拨通了华东建筑设计院的总机,请转总工程师办公室!秘书回答道:“冯总正开会。常衡步大声道:”不管他在开什么会,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找他,请他立即来听电话!”

  还是等了十来分钟,冯景初终于来接电话了,道:“衡步,我们正在开党委扩大会议,过一个小时我给你电话吧!”

  “喂喂喂,别挂别挂!”常衡步喊道:“冯兄,民政部来人了,党中央追认巽姐为革命烈士了!”

  话筒对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寂静得像一个黑洞。

  “喂,冯兄,喂喂,你在听吗?”常衡步喊了两声,又用手指弹了弹话筒。

  冯景初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衡步,你在哪里?一个小时后,我们在锦江底楼的咖啡厅见,我请客!今天一定得我请客!”

  常衡步撂下话筒,心中是百感交集啊。他曾听冯景初说起过,当年,冯兄与巽姐最后一次约会便就在锦江饭店底层咖啡厅。那一次,巽姐坚决地向冯兄提出断交。冯兄求她问她,骂她,都无济于事。巽姐临走前给了他一个痛彻心肺的拥抱,从那以后,冯兄再也没见过巽姐的面了。

  常衡步从学校出来,倒了三部公交,化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锦江饭店,隔着底层茶色玻璃。他看见冯景初已经坐在沙法座上了。

  冯景初一见常衡步,蹭地站了起来。咖啡厅里光线是昏黄幽谧的,人看人像融着磨砂镜头,线条柔和而模糊,却把面部表情都删减掉了。咖啡厅里的背景音乐流云般舒缓而轻盈。小圆桌旁的顾客,闲闲地交谈,声音也是轻轻巧巧细细密密的。咖啡厅是用来传递柔情密意抒发闲情逸志的;激昂浓烈的情感适合在酒店里迸发。于是冯景初抢上一步捉住了常衡步的手——他们之间平素从来不用这种礼节,此刻却凭藉炽烈的手掌心互相传递内心难以抑制的欣喜与激动。他们虽然没有出声,但他们发现几个服务生正交头接耳地朝他们点点戳戳,这才松了手,面对面坐下了。

  冯景初点了哥伦比亚原味咖啡,常衡步点了加奶的卡布基诺。冯景初笑他。“还是这么娘娘腔,贪吃甜味,当心得糖尿病!”常衡步不辨解,在最悲伤最痛苦的日子里,他就不停地喝白糖水来缓解满嘴的黄胆苦,这才养成了爱吃甜品的坏习惯。

  冯景初又点了两份筒餐,是意大利肉酱面。其实他们心里面满满的,都没有什么胃口。常衡步把文件袋里的烈属证书和中央组织部的调查结论拿给冯景初看了。茶色玻璃墙外面,夕晖为幽静的茂名南路涂上橙黄金红浓绿相间的颜色,像一幅印象派大师的油画,间歇有轿车或脚踏车无声地滑过画面。一时间,他们两人只静静地抿着咖啡,都说不出话来。他们都记起了许多年前大洋彼岸的一个傍晚,夕晖也是这般沉静而辉煌,他们俩攀上学校后面的山坡,撮土为香,祭奠常巽。

  浅浅的咖啡杯见了底,冯景初悠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自语,又像是对着常衡步,道:“我就晓得常巽不可能背叛我们的感情的!”声量忽然抬高了:“她果真没有背叛我呀!”

  常衡步竖起一根食指朝他“嘘”了声,心里却是十分理解冯景初的冲动。热恋中突然被深爱的女人“抛弃”,这对一个男人无疑是莫大的耻辱。这个悬念,几十年来磐石般压在冯兄的心口,够他承受的!他常衡步虽然也遭遇磨难,可在情感上一直是没有缺撼的。妻子至死都爱着自己!又有个同妻子一般温婉贤惠的女人在等待他。而他也多少感觉到冯景初与李凝眉之间感情的疏淡,盈虚坊间的传说,冯景初完全是为了替常巽留下的女儿找个妈,才娶了李凝眉的。这么想着,常衡步反倒觉着有些愧歉冯景初了,便道:“冯兄,我相信巽姐一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人,她对你的感情是生死不渝的。只是在民族大义与私人情感之间,她选择了前者。现在真相大白,你也可以宽慰些了。”

  冯景初两只手下意识转动着精致的咖啡杯,目光犹疑着,闪烁着,道:“可是……常巽她……一定在怨恨我的怯懦,怨恨我的虚伪,我不配承受她纯洁的感情。”

  常衡步以为他是指他与李凝眉的婚姻,忙道:“冯兄,你不要这样想,你娶妻子的时候,巽姐已不在人世了。何况,为了畹丁,你也应该成个家的。”

  冯景初却道:“衡步,我感到愧疚的是57年那桩事体,为常巽正名,我们俩一起写的申述信。后来……李凝眉找你,要你划去我的签名,……我是晓得她去恒墅的,却没有阻止她。我很卑鄙是吧?让你一个人承担了后果……”

  常衡步摇摇手掌制止了他,道:“冯兄,其实一开始我就不想让你掺合进来的,明知是飞蛾扑火,何必搭上两个人?我是巽姐的直系亲属,而你呢?名不正言不顺的。当时李凝眉也是言之切情之深啊,她正十月怀胎,你们又要养育畹丁,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说句公道话,冯兄,嫂子这个人除了言词尖刻些,还是古道热肠人呀。对你的好那是有目共睹的,畹丁小时候,也全靠了她,没吃一点苦头吧?”

  冯景初没有言语,目光悬在半空中的一点,那里光线晦明不定。常巽最后离他而去时痛苦的高贵的美丽非凡的面容在他面前闪现。

  常衡步料定冯景初还陷在内疚之中,为了调节气氛,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凑近了身子,道:“冯兄,有一个谜底现在是不是可以向我揭晓了?”

  常衡步挤了挤眼睛,道:“冯畹丁究竟是不是你和巽姐的女儿啊?”

  冯景初一楞,旋即笑了,点点他:“常老弟,这就是你的心病对吧?我可以告诉你,你分析得一点不错,我和常巽天各一方,怎么可能有私生的女儿?当初,为了让李凝眉认可这个孩子,我也就默认了坊间的传闻。可是,这有什么区别吗?只要她是常巽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外甥女,你可别想推脱哦!”

  常衡步忙道:“冯兄不要误会,我没有那层意思。”

  冯景初又关照了一句:“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是畹丁的生父,若让畹丁晓得,会伤害她的。”

  常衡步凝重地点点头,稍事沉吟,决定道出多少年来的疑惑:“冯兄,不瞒你说,我怀疑,畹丁姑娘并不是巽姐所生……”

  冯景初蹭地站起来,常衡步忙摁住他,道:“你不要急,听我说了理由。早先我只是直觉,她长相一点不像巽姐。今天,看了这些材料,愈发觉得不可能是巽姐的孩子了。你想想看,巽姐嫁给曹秀镛做姨太太只是个幌子,做给敌人看的。曹秀镛有老婆有儿子,凭巽姐的品行和人格,她怎么可能与曹秀镛同居而生下女儿呢?”停停,又道:“我相信巽姐自始至终是深爱着你的!”

  冯景初不禁频频点头,眼乌珠湿润起来。喃喃问道:“那畹丁,可能会是谁的孩子呢?”

  常衡步笑道:“这就需要冯兄揭晓第二个谜底了,当年巽姐究竟是托谁将孩子交给你的呢?解铃还需系铃人,得找到这个人问根底呀。”

  冯景初略有些不快,道:“你是什么意思?那么不想要畹丁这个外甥女?可我不想去求证什么,冯畹丁她就是我的女儿!”

  常衡步笑道:“冯兄你神经太过敏。我很喜欢畹丁,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外甥女,这个关系永远不会改变的。我只是想了解真相,对巽姐负责,也是对畹丁负责嘛!”停停,又道:“你若不相信我,这个谜底你就不用揭晓了。”

  冯景初不搭理他,自顾用不锈钢叉扒拉起盘子里的面条。常衡步此时方觉得肚子是有点饿了,便也稀里呼噜吃起面条来。待他三下五除二把一盘意大利面扫干净,抬头看看,冯景初盘子里的面基本没动,他只是用钢叉挑起几根面,卷起来,又松开,再卷起来,再松开。

  “冯兄,你还不饿啊?”常衡步存心想打破尴尬的气氛。

  冯景初依然用叉子卷着面条,一边却缓缓道来:“常巽和我分开后,并不知晓我去美国了。她将信寄到我老家,让我父母转给我的。那封信十分简单,字迹又缭草,看得出是匆忙之间寄出的。”

  常衡步小心翼翼问道:“信上讲点什么?”

  冯景初这才把眼乌珠牢牢地盯住了他,一字一句道:“常巽说,我把女儿寄养在盈虚庵中,你若愿意,请将她抚育成人!”

  “是倪师太呀!”常衡步吁了一口气。

  常衡步与冯景初刚踏进盈虚坊大牌楼门,跷脚单根就一高一底地跑出来,双手握拳连连作揖,笑道:“常先生,巽小姐英名远扬,常家人扬眉吐气呀。盈虚坊出了个抗日女英雄,盈虚坊人面上也添光啊!”

  常衡步惊讶道:“怎么?你们这么快都晓得了?”

  单根道:“市里文件是上半天发到街道里的,张阿姨到里委会里一宣布,你也晓得,盈虚坊中传播新闻的速度比雷电还要快。这一刻,倪师太正在为巽小姐颂经念佛做功德,坊间闲人差不多都聚在那条支弄里呢。我叫作要管两部电话机,否则也要去为巽小姐点三柱香的。”

  常衡步与冯景初对看了一眼,匆匆往倪师太家的那条弄堂走去。刚拐进支弄的卷拱门,就挪不动步了。原来窄小的弄堂内挤满了人,且人人手持三柱清香,垂头闭目,默默祈祷。忽有人轻轻道:“常先生冯先生来了!”这句话象接口令一般,层层传递下去。令到之处,人们便自觉地挪移步子,让开一条窄窄的通道。常衡步与冯景初沿着这条通道往前走,便径直走进倪师太的后门,走进灶头间,走过楼道,站在倪师太的后厢房门口了。

  后厢房里,五斗柜上竖着镶红木柜的观世音菩萨宝像,立了块一尺来高的木牌,上书“常巽之位”。一对红烛火光摇曳,香炉中的观音卧龙香袅袅柔柔。整间屋子悬浮着馨香和烟雾。倪师太盘脚坐在团垫上,膝盖上放一只楠木木鱼,左手持木锤一柄,双目微合,念一声“阿弥陀佛”,敲一下木鱼。随后双唇中吐出一串梵音。常衡步与冯景初哪见过这般阵势?来不及顾虑许多,仿佛有外力推搡着他们,两人身不由己就跪下了。

  倪师太这一场功德直到眉月偏西方才结束,盈虚坊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常衡步与冯景初分手回家,蹑手蹑脚地登楼梯,生怕惊了小姨娘和常天竹的好梦。上了二楼,却看见书房兼客厅的门缝里,有光亮逼出来。他想当然,是小姨娘备好了夜点心等自己回家吧?便道了声:“我回来了。”顺手推开门。却见小姨娘坐在沙法中掩面哭泣,倒把他吓得不轻,忙问道:“怎么啦?天竹毛病又发啦?”

  小姨娘手捂住面孔,轻轻摇头,仍是哭泣。

  常衡步忙唱“是我错”,道:“怪我不好,回来晚了,没打电话……”

  小姨娘仍是摇摇头,双肩不停地抽搐着。

  常衡步六神无主,他以为妻妹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以眼泪逼他接纳她。他迟疑着,心跳得紧张,慢慢地走拢去,几步路却似千山万水。

  他终于站在她沙法跟前了,手却不晓得如何动作。好不容易弯下腰,却瞥见她垂在把手下边的那只手中拎着一页信纸——这恐怕才是症结呢!

  常衡步松了口气,便轻轻地将信纸抽出来,又轻轻地问了句:“我能看吗?

  小姨娘忽然收住抽泣,房间里一片寂静,听得出两颗心不同于平素的跳动声。

  常衡步张开信纸看去,竟是一封辗转从台湾寄出通过香港寄过来的家书!“真是妹夫来信了!”常衡步脱口道。

  小姨娘的丈夫那年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后来在台湾又结了婚,有了三个孩子,去年,他的台湾妻子疾病死了,他愈发思念新婚离别的发妻,希望能与发妻破镜重圆,相伴余生。

  常衡步读完信,半是欢喜,半是惆怅。迅速将惆怅掩盖了,笑道:“小妹,是你的喜事来了,为什么还要哭啊?来来来,开一瓶红酒,我们俩今天都有喜事,索性一道庆祝一下。”

  小姨娘却泣声又起,而且比先前哭得更伤心了。

  常衡步叹了口气,双手将她扶起,搂进自己怀里,轻轻地、怜惜地抚着她的背脊。多情芍药空有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数日后,常衡步觑了个空,寻着倪师太,询问当初巽姐姐将孩子送进盈虚庵时是如何说的?倪师太双手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道:“这几十年来,多少人问过我这桩事体了?巽小姐匆匆将只蜡烛包塞给我,只道日后会有人来领养她的。三年后,冯先生就回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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